骑手们都被现场的盛况所感染了,无数马蹄在风中,比风行得更快。

赵十七却感觉到了不妙,她丢下自己的矮脚马,人山人海中,她如一抹灰色烟雾化入了正在进行最后冲刺、速度惊人的赛马群中。

靠拢石头的快马一共有五匹,混乱奔跑中很难判断究竟是谁手中有钢刃?马辔马笼也都有金银装饰,很难判断何处有凶器。十七方才看到的是一支斜飞出来的小弩箭。

射弩之人准头对得并不很足,似乎只是要阻止别人一马当先。

小石头身轻马术强,在激烈的比赛中始终牢牢占据着领头的位置,那人的弩箭正是对准了石头的坐骑。

不当“德鲁尔”就不当,她家的石头还没长熟呢,不屑于跟那帮人争这份虚名。

可惜,这人的目标是石头的马腿,如果伤了马腿,小石头控制不住便有可能坠入奔腾乱马之中。

十七心道,想伤人?

可以。

只是——莫要伤到她的人!

十七身如轻燕,逆向冲入了马群里。

她随手抓住身边一匹快马的扎鞍皮带,右手刀光飞舞护住石头与银鬃骏马。耳边马蹄雷声隆隆,如大水冲堤。

也只有赵十七,在这颠簸弹跳怒涛破空之处,依旧身法沉稳,一丝不乱。

银水川越来越近了,满山的云英石如万星闪烁,将天空的皓月也夺去了光辉,圆月悄悄遁入深云,将黑暗留在人间。

好似雷电将至。

全场静了下来…

暗了下去…

牧民们、王族们都全神贯注看着,今日能够在月下赛马中脱颖而出的究竟是何许人也?

随着终点的即将到来,十七的心也越攥越紧,她明白那隐蔽在乱马内的暗箭,将再次掠空而出。

四周是单调到了极致的马蹄击打声,密雨碎金荷,冰雹破阵云,振聋发聩,令人心悸。

十七攀附在石头的马身后,却如一片轻尘一般毫无声息。她与周围的烈马驰骋气息相通,气脉相流,凝神寻找这个作弊者。

果然不出所料,那小弩箭再次露出锋芒!

这一回,赵十七看了一个正着。

本可随手将其打落,她忽而想到羌零王方才的调戏,十七的嘴角微微含起笑容:草原王?不如比一比谁更绝傲吧。

她跃下小石头的奔马,那紧随其后的快马在她的面前轰然奔来,由于快骋,马毛支棱如同一颗猛撞向她的天外陨星。

赵十七站在原地,犹如凝磐,一步不让。

左手的“流沙”旋转得金光错落,热焰吞吐朝着激突在面前的马膝,分筋错骨地扎将下去——

众人只听见“哐当”一声重响!

牧人们的目光本来只聚集在最前方几匹快马的身上,立即因为这意外的响动,而同时挪后数尺。

只见一名女子长发飞扬,身前有一匹快马突然跪跌了下来。

那马正在疾驰之中,虽然倒下,那强大的惯力挟裹劲风,向着女子冲撞上去。马匹疯了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哀鸣在地上翻滚起来。

撞击声、哀鸣声、滚压声,闷重惊怖仿佛死神的啸叫,穿透马群奔腾之声,沉闷血腥得将每个人的心脏都紧紧握住。

牧人们都齐声惊呼起来:要出人命了!

那倒下的快马身后,有数百匹参赛的骏马正在做最后的冲刺。

极速的飚飞,罡猛的冲击,一旦遇上那匹不断翻滚的伤马,不知道一连串要摔死多少草原好儿郎!

众人狂跳着心,很多胆小的人因不敢看这一场即将发生的人间惨祸,而紧紧闭上了眼睛。胆大的人竭力睁开眼睛,想要看个究竟。

哪里看得见什么?

烈马扑跌之处,马身下的草尘碎作黑沉沉的云团,遮蔽了一切…

人们再也顾不得去看什么“德鲁尔”了,紧张地满身湿透地等着那场意料中血肉横飞,人仰马嘶。

风声在银水川呼啸地天崩地裂。

呼喝在浓重草尘间气流浑浊。

牧人们屏住呼吸,没有听到那团云尘间传来骏马摔倒的闷响。

稍顷,云团渐渐散去。

数百位骑士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在黑沉的云团间呼啦啦地穿过。

那女子依然长发飘然。

她仿佛刚刚从激战出来,身形重新绷直,右手回转,一把蓝光短刃指向马背上不住喘动的一个男人。

“不可能,不可能…”牧人们高悬的心方始放下,那匹倒在地上的马还在微微喘息,为何这匹伤马没有将后来的骑士们绊倒?

赵十七在骏马倾覆的瞬间,跃上因断腿而痛苦翻滚的马身,她浅蓝幽光的刃光闪过牲畜的要害,那狂嘶痛挣的骏马便安定下来。

她独自立在马身上,将后面奔来的烈马一个个以她所擅长的“四两拨千金”之法,一匹一匹拨开。当初在岂兰崖,她曾用这样的方法为夏泠挡过恩波的连环弩。只不过如今拨开的不是箭而是狂奔的骏马而已。

风波甫定,她仍然站在马身上。

手中一把短刀冷洌而顺畅地抵上了骑马人的胸膛,一把将他的胳膊拧住,露出那人手臂上安装的暗弩:“月下赛马纯以骑术定胜负,你为何要暗器伤人?!”

各部牧人与王族均看得目瞪口呆。

十七转过身,对身后道:“骑手过了银水川吗?到底今晚谁是德鲁尔?”骑手已经奔过,此处相对安静,十七的声音占据长空,连羌零王的尊严也在她的“飞瀑”之下相形暗淡。

听了她的提点,大家方恍然大悟,想起来今晚的重要大事。

数万人连忙回头看那终点,各色头巾整齐地指向银水川西侧。几个腿快没有坐骑的孩子拨众向终点跑去。

终点的四匹骏马正奔跑得如火如荼,数次前后交锋之后,终于,人们看到一条银灰色的马影在终点的彩旗处略略长身,紧接着奔雷一般的数百匹骏马都呼啸着冲过彩旗…

过了好一会儿,方有人大喊起来:“德鲁尔,德鲁尔…”传信的那几个孩子还冲到了赵十七的面前,大声道:“德鲁尔是一个中原少年!”话出口才想到站在此处身份最尊贵的不是这个陌生女子,而是羌零王。

孩子们惶惑了,回头看看阴沉着脸站在不远处的格萨里。便有自己的族人连忙上前将他们给带开。

十七从脚下的死马囊袋中寻出一根马索,将那暗算他人的骑手扎捆结实,对格萨里道:“何时起月下赛马也有了这样的奸佞使阴之人?还望羌零王好好整治整治!”

格萨里眉目阴沉,这个女子是苍木放在部落附近,传说为其情人的女子,据说姣姣王妃还曾打算为苍木将她娶回家?格萨里浓重的眉毛挑起,看向苍木。

苍木小王的脸色略见苍白,他已经越来越不认识赵十七了。意识到格萨里对自己的关注,他转过紫晶般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格萨里。随着自己实力的逐渐增强,苍木也明白自己在格萨里的眼睛里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毛头小子,他很快就会成为格萨里需要对付的人。

羯库立在苍木身边。

格萨里的王位是得他出谋划策,他也曾答应格萨里抑制苍木,如今大川即将破冰,暗潮将汹涌而出,羯库也有自己的想法。

此刻库勒尔草原明暗势力最强的三个男人三足鼎立,谁破局谁就会付出血腥的代价。

他们未曾料到,在这片高高的银水川之上,还有第四个男人也要觊觎这片土地。

在众多牧民的注视下,一名穿着白色儒衫的十三岁少年被人们簇拥着重新回到银水川的空地上。

——中原少年秦石头获得了此次的第一名。

月下赛马的“德鲁尔”被中原人夺得,虽然意外倒也不太引起强烈的反感,尤其是有几个羌零少年认出了是曾经跟他们一起玩耍过的盛云城边民秦石头,那些孩子们立时大声而亲切地叫了起来:“石头!石头!”

十七在旁边远远对他招手:“石头!”双手拢在唇边,“祝贺你!”

石头回头看到赵十七,略微愣了愣,连忙摆出沉着有教养的模样,对着十七挥手。

十七看清楚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小石头一脸严肃,仍然是一幅竭力模仿夏泠,“画虎不成反类猫”的模样。他一头黑发高高束起,露出整洁的额角。背上还插了一把中原龙泉地产的剑,剑非好剑,估计是他用自己省下的零用钱买的。

他跟那些孩子打过招呼之后,转头向羌零王格萨里行了个按胸礼:“小人有幸,在此谢过羌零王的恩典。”

早有热烈奔放的羌零女子上前给他戴上格桑花编成的花环。草原赛马的“德鲁尔”年轻并不出奇,只有那些身量未足的少年人,马背上分量轻,才更能让自己的骏马奔得更快。比如苍木也是十二岁始得的“德鲁尔”,到了十六七岁身形长大以后反而拿不到了。

大家将石头推近到格萨里的身边去得到赏赐。

石头曾经在羌零部落中混摸滚打过,草原人的习惯也很熟谂,加之在岚京受过夏泠的教养,与王的对答得体又大方,引起羌零女子们的赞赏与欣喜。

早熟的女孩子们都偷眼看石头,不知道这个少年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来。

石头说:“王,我乞求让苍木小王同意将他的长公主嫁给我为妻。”

十七捂住嘴巴:小石头说话如此文绉绉做什么?恐怕要有误会产生了。

众人沉吟了,羌零女子嫁给中原男子?还是苍木的长公主?

众人的目光转向苍木,苍木策马走出来:“你要玉美公主?”玉美公主是苍木第三个侧王妃所生女儿,是羌零王亲封的长公主。

石头微微一愣,摇头:“不是,是婵翼公主。”他这才觉察到,婵翼公主虽然最年长,恐怕并没有被羌零王封为尊贵的长公主。

大家“哦”了一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连苍木都松驰了下来。

如果石头要娶玉美公主,身份高贵的长公主怎么能够随意委身平民?苍木微笑:“原来是婵翼啊,她今日没有来,跟她阿母在部落里,过一日你可以去看看她。”

石头心头惊喜:“真的?”

苍木点头:“不过,也要看我的女儿高不高兴。”

“是!”石头双手高举:“哈桑库里勒。”

眼看一切惊险即将尘埃落定,银水川上又传来一个声音,琅琅如月出长空。

“石头,已经得到了苍木小王的准许,还不回来?”

众人吃惊,银水川山崖笔直,是什么人上了山崖?

人们纷纷抬起头来。

此时明月正从云间现身,布满云英石的银水川犹如一道银瀑立在天地之间。

银水川的上方,圆月缓缓而过,清晰地立着一个人。

万人仰头,好似正仰看天上明月。

只见此人虽然站在背光,一头长发银光闪闪,比月色更皎洁流转。

众人正在不知所以然时,忽见一道白幕从山壁上荡然而下,宛如天际落下一道银光。

十七便听到山崖上的男人在说:“十七,带着石头上来。”声音熟悉,方才还与她相拥而立。

十七翻了他一个白眼:这没武功的家伙,装神弄鬼,连她也算计了进去。

方才,秦石头以小小一个中原少年之身,一举夺得月下赛马会的德鲁尔;而自己杀马擒人的手段也算挺吓唬人了,转眼之间他们两个都是他的“手下”,他岂不是成了最厉害的那个高手?

白幕已经甩到了她的面前,赵十七看到后面还藏着一道黑索,一把全部拉住,用力在地面一蹬,荡到石头身边将他带上:“走吧,你夏哥哥叫你上去呢。”

十七人在空中,听到身后爆发出一阵大喊:“是银狼神,是银狼神!”

数万牧人一起高喊:“银狼神,银狼神…”喊声如浪潮一波又一波,传到草原最深的远处,天上的星星如嵌在深蓝绒毯上的宝石,明亮而无辜地眨着眼睛。

羌零族夏日穆沁尔大会的祭祀对象——库勒尔草原的银狼神,传说中千变万化的银狼神,居然现身在银水川。

种种揣测在人们心中流淌,他方才化身一名女子,是为了涤荡比赛的纯净吗?他方才化身中原少年,是为了预示着草原未来的走向?所有的想法都被充满胸腔的虔诚所笼罩,数万羌零人黑压压地跪在月色洒满的草地上,念起了流传千年的《摩桑经》…

“唔——嗷——”

仿佛是感受了《摩桑经》强大的召唤力,那银水川上男人的身边,赫然立起一头巨大的银狼,在圆月前发出摄人心魄的狼嚎:“唔——嗷——”

十七带着石头,抓住白幕不断向银水川的高处攀援,为了配合夏泠,她靠黑索支持,如飞天一般在空中将白幕挥得银浪滔天,远远看去仿佛手持白练的仙子在起舞。

竹马

赵十七一路飞升,带着石头来到了银水川的峭壁之上。

她看到夏泠换了装束,模仿羌零人穿起了勾襟长袍,肩膀上搭上一大块银白色的兽皮,满头的灰发如银丝一般散开。他脸上以五色的彩油,画出代表着羌零族图腾崇拜的纹样。他的背上斜插一把新月形的耗毛鹿角铁背弓,衣衫飒飒,站在风中的确很有几分传说中狼神的味道。

在悬崖上立稳之后,她便将石头放妥,一把抓住夏泠的衣袖,将他推到下边草原牧民们看不到他们的角落中。

她伸手拽直他的一缕头发,拿在手中把玩,低声对他笑道:“你何处去弄了这么一个假头套来…”

忽如其来的一声狼哮,将十七也吓得倒退了一大步。

十七放开夏泠的头发,躲到他身边,“这狼何处来的?”夏泠身后站着一只灰色的狼,身上不知道撒了什么粉,荧光点点,胸前还有一个泛出银光的新月型。夏泠拍拍那狼:“不是,这是西域传来的一种大型犬,是有一点像狼。”他揉揉大狗的颈毛,道:“其实,很温顺的。”

十七有些不太相信他的话。

她观察着那只狗的眼睛,只见那双黑眼细小而狭长,挑起了眼梢,看人的模样恶狠狠的。

十七将目光转回到夏泠身上,夏泠脸上虽然涂着五色的油彩,五官的轮廓还在,也笑得温柔善良,人畜无害。

小石头跨前一步想看个究竟;赵十七继续跟自己的夫君聊天:“原来是一只温顺的西域品种?看起来不象么?”

“我何时骗过你?”夏泠轻轻抚摸着狗背,那狗眼眯了眯,似乎凶煞之气退缩了不少。

“嗯…”夫君英俊温柔,养的宠物自然也性情随和…

十七心情松弛下来,看看夏泠的白头发,又一次一把抓上去,拉到那大狗身边:“看看你这个头发跟狗毛,哪一个比较有光泽一点…”

突然——

“唔——嗷——”“银狗”犬毛髭张,拱着背向赵十七发出一声巨吼。石头正靠近那狗,惊得慌忙逃到十七身边来。

十七和石头紧紧抱在一起:“这个…这个…”

温顺无害的西域犬这一回再也不肯按捺下自己的疯狂,它咆哮着刨着地,森白的牙齿涎水嘀嗒,呼哧呼哧发出可怕的喘息,仿佛随时会奔出来将人的喉管咬断。

十七和石头吓得无路可逃,十七可怜地呼救:“救命…”狗她倒是不怕,她怕的是一脚踹死了那狗,没法跟夏泠交待。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谁家调养的恶狗谁家自己管。

“书九,把云随管住,莫吓着夫人。”夏泠回头吩咐道。

一条黑链如游蛇一般缓缓抖出,原来那狗如此凶恶,居然还不曾上套?黑链在空中转了半圈,哗啦一声套在发怒的银犬身上。

十七抬头感到眼前一闪,不曾看到人,只看到白森森的一口牙。

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个皮肤很黑的壮小子,那一口白牙是因为他在笑。

黑小子笑得白牙亮晶晶,对夏泠道:“是,宗主。”

十七暗道,这小子套马索的功夫倒是非常罕见呢。这小子不但皮肤黑,头发还是卷卷毛毛的,一看便知并非中原人。

十七对他们豢养如此凶恶丑陋的怪兽十分不满,指着那所谓的“云随”:“如此暴躁的动物,可以被称为温顺吗?”

夏泠按住她的手指,轻轻对她耳语:“说话轻一些,也莫对它指手画脚。”

果然, 云随盯着十七的手指,啪嗒着嘴,锋利的牙齿在月光下寒色闪闪。十七连忙将手指藏在背后,缩在夏泠身边,夏泠低头跟她说:“其实,云随很聪明,很通人性的。”

“那,还这么凶?”

“平时不凶的,只是它讨厌别人称呼它为狗。”

“那称呼它什么?”它不就是狗么?

“它有名有姓的,自然叫云随了。”

“云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