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仔细看了看那狗:“它的毛色本来不是银色的吧?”

“嗯,拿矿石粉屑染上去的。”夏泠一把抄住她:“快些走了。”

“上哪里去?”

“我现在在扮神仙,神龙见首不见尾方令人信服。”夏泠命令着那被他叫做“书九”的黑壮小子推开一块大石头,吩咐众人随他一起躲进去。十七对此持不同态度:“躲进去?神仙不是应该身形缥缈地在众目睽睽之中飞上天空,然后消失吗?”如果所有人和那条凶狠的大狗一起慌慌张张地摁到那个洞里去,很有乌龟缩头的意思。

夏泠闻言,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十七。十七被他笑得倒退了:“什么事情?”

夏泠点头道:“十七啊,我怎么会遇上你如此聪明管用的女子呢?”

十七看他冒些什么坏主意出来。

夏泠掏出一张黄皮毛边纸,递给十七:“上面有清晰的路线图,你根据这个路线图撤退。”又丢给她一身衣服,“穿上,身法漂亮一点…”

“什么?!”十七看着那纸张,上面画了一道暗索,要她装“天仙”?

夏泠说:“我们这里只有你武功最好。”

“不!”十七是个拧性子,断然拒绝。

“好,那就进来吧。”夏泠招手,十七过去一看:“不是地道?只是个山洞?”这么多人挤进去岂不要憋死?

“挖个洞已然费了不少功夫了。”夏泠将云随赶进去,让书九也挤进去,自己带着石头对十七招手,“进来吧。”

十七看看那臭烘烘的山洞,默默穿上他为她准备的神仙衣裳:“我给你们去引开那些牧人。”

夏泠笑得银发如波漾动:“记得看清会合地点。”

书九搬着石头,道:“宗主,你可真懒,洞都不肯挖得深一些。”

“洞浅方能便于恢复原状,格萨里不会轻易相信我们的,说不定要来调查。”夏泠袖着手看书九移上石板,遮住自己,隐约的声音传到十七的耳边:“大家放心,有我夫人在…”

他的声音模糊在了石板后,十七呆了呆,穿束好银狼神的衣裳,转身踏步重新来到银水川的山崖边。

羌零族的牧民们仍然在山崖下进行着他们顶礼膜拜的仪式。十七展开手臂,按照夏泠的要求,脚一蹬向山崖下跳下去。此事恐怕也只有她才能做到,他的黄皮纸上写着东南二十步有一悬索,在一片漆黑之中,如果不是对他信任极深,怎能有这样的胆量笔直跳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双足离地的瞬间,她似乎感到自己的生活,从此以后,已经跟从前不同了。

脚下轻轻一弹,果然碰到了一根细索,那是用银水川特产的黄藤葛连成了,只要砍断便会重新回到山壁上,消除痕迹。十七在空中借着葛藤的支持,缓缓滑过。

底下传来更为声势浩大的《摩桑经》的唱诵之声:“…我必毁坏大地的丑恶,即使一切因之变得荒凉…”

十七从银水川稳稳的消失了,留下了一个传说的背影给了羌零人。

银狼神的“化身”消失在了天空的尽头,且先部落的苍木小王驻马而立,他的王妃姣姣来到了他的身边:“苍木,听阿爸说,上一回银狼神出现的时候,还是三十二年前。”她的眼神里有深深的担忧与不安,银狼神,并不是安宁吉祥之神。

传说中的银狼神,皮肤白皙,身材异常高大,他常带着巨大的银狼逡巡在草原的夜间。

他正邪难辨,因正义而残忍,因勇悍而暴虐。他是一个矛盾而复杂的神明。

他可以一夜白雪倾覆大地,却又可以为来年带来满山的生机。草原人对于他的敬畏远远多过对于他的喜爱。

也许,正如《摩桑经》之中所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爱即是恨,恨即是爱;莫要担心毁天灭地,轮回只在世间的终点开始…我必毁坏大地的丑恶,即使一切因之变得荒凉…”

苍木注视十七消失之处许久,方回头道:“让人服侍婵翼公主整理行装吧,择吉日准备献给银狼神。”

姣姣盯着他的双眸:“你知道赵姑娘是什么人吗?”

苍木避而不言,轻捏姣姣的手腕:“你快去安排吧,莫委屈了婵翼。”姣姣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了。

等到姣姣离去,他依然重新凝望起了天边,他从十六岁起就认得赵十七了,他一直知道她身世神秘,只是每一次她在他面前总是那样弱小无助,令他忽略了她的隐秘。他不知道揭开她的背后,他究竟会看到什么?

苍木轻轻摸着手中的一把弯刀,无声地拔出来,红蓝宝石在夏日的晚风中闪烁着光芒。

这把弯刀只有一半,还有一半被赵十七亲手砍断了。他找人镶在这柄特制的刀鞘之中,成为了一件装饰品。

且先部落的萨满羯库策马来到他的身边:“小王,应该回王部了。”

苍木收刀回鞘,对着自己的萨满:“萨满大人。银狼神每一次来到库勒尔草原都会掀起血雨腥风,你我要留神保护部落。”

恩波、格萨里、苍木同属于羌零四大姓氏之一的季乾氏,本不是羌零族世代相传的王族。羌零族的王位更迭,只有属于王族的才有权利问鼎羌零王的宝座,比如,格萨里推翻恩波相对容易一些,恩波推翻婺征,就会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一些。

三十二年前,银狼神也曾到过库勒尔草原。当时的羌零王,罗耶氏的婺征全族被血洗,然后部族长老推举季乾氏的恩波做了羌零王。本为王族的罗耶氏从此消失在了草原的滚滚长河之中,季乾氏成为了如今的王族。

羯库正是罗耶氏的最后血脉,库勒尔草原相传数百年的正统王族。

长久的卧薪尝胆,已经让他形成了一份轻易不动形色的沉郁。羯库低头,对苍木恭顺地说:“属下一定,不辱天命。”他的手按在胸前,随着牧民们轻声道:“…我必毁坏大地的丑恶,即使一切因之变得荒凉…”

赵十七一个人在去往会合之地。

夏泠给她安排得道路还挺悠闲,在山里左绕右旋,大约需要十天方能再见到他。不随他做事也就罢了,随他做事便能看出他的缜密与狡猾。她将他布置的黄葛藤毁去,将他给她的“银狼神”衣烧毁,带着一个小干粮包袱在山里足足走了十天,终于在一个雪山小湖泊边见到了夏泠。他身边坐着豆豆,正吹箫给豆豆听,豆豆手中抱着那只兔子,模样很乖恬。

夏泠又恢复了老头子的模样,头发染成花白色,满脸均沧桑,抬首看着日头:“你还挺守时么?”

“豆豆也接回来了。”十七欢喜地坐到豆豆身边,逗弄豆豆手中的兔子,发现一件希奇之事:“这兔子头上什么时候长出了两只角?”十七拨弄拨弄那角就松动了,兔子非常紧张地举起两只兔子手,不让十七破坏它的角。夏泠看到了,掏出一管软胶涂在松动的角周围,下手按住道:“这是特意安上去的。”

“云随喜欢捉兔子。”

“啊?!不允许这样,这兔子可是豆豆的命根子!”

“知道,已有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就这两个角吗?”

“不错,云随曾是牧羊犬,对羔羊挺不错。让兔子装扮成羔羊,云随会对它很好的。”

十七傻愣愣地,回头看到云随正漫步从湖边过来,没有涂上银粉的云随高大黝黑、满口白牙,跟走在它身边的黑小子书九简直就是一对兄弟。云随走到兔子边,低头嗅了嗅…

十七不忍心看了,闭上眼睛:可怜的兔子。忽而又睁开眼睛:“羊是会叫的,兔子不会叫的,云随岂不是会识破伪装?”

“无妨。我已教会豆豆学习羊叫了。”夏泠含笑将箫管重新放在唇边,继续吹箫。

果然,豆豆“咩咩”学了几声羊叫,那云随便收起凶相,轻轻地蹭了蹭那浑身乱抖的兔子。

十七松了口气,说道:“其实,云随还是挺好骗的么。”

“云随不是真把兔子当羔羊了,”书九笑道,“它是看出主人真要保护这只兔子,是在给主人面子呢。”

去!一只狗弄得这么精怪,早晚会成妖怪的。还有这个书九跟千羽一般牙尖嘴利也就罢了,偏还有一副不拘礼的烂漫性情,教人着恼。

十七问:“石头呢?怎么没有看到?”

“接媳妇去了。”夏泠再次停下箫,“今晚我们能够见到他。”

“他从小就特别喜欢婵翼公主。”十七赞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夏泠听得好笑:“从小,他才多大?你上一回带他做沙匪之时,石头已很像模像样了。那婵翼公主还裹着尿片吧?”

十七眼前立刻出现婵翼公主粉嘟嘟一团小屁股,上头裹着棉布的模样,说道:“情意是不分年龄的。”

“今日傍晚让他们两个独处,”夏泠悄悄道:“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啊!”十七非常高兴,又觉得不妥,“如此,不太妥当吧?”

“关心一下你的弟弟么。”夏泠又露出一付是非不分的模样。

两个不干好事之人定下窥伺大计,彼此很是和乐。

十七忽然钻入夏泠怀里一通猛翻,夏泠被她挠得发痒,笑道:“做什么?”十七掏出他的软胶:“以后我负责给兔子粘羊角。”“可别将兔子的耳朵给粘住了,这是藤胶,还是比较粘的。”

“我会当心的。”

时光流转很快,湖边不知不觉已滟滟敛满了半池霞光。

赵十七与夏泠悄悄躲在一块湖石的后面。

他们的对面,有一支小小的箫在吹。吹得蹩脚吹得断续,吹得好生难听…可是那又如何?没看到吹箫的那个娃,好认真好深情?

十七说:“我吹箫一定比石头学得快。”

夏泠对此,不置评价。

十七拉着他的手,看着石头与婵翼两个玉人儿一般地端坐在河边,无比神往道:“这就是青梅与竹马啊。”又对夏泠道:“要是你我也如此青梅加竹马该多好?”

夏泠对她的突发奇想,笑而不答。

过了一会儿,十七逐渐看出问题来。

婵翼公主生得一付好相貌,端的是个羌零美人坯子。只是这孩子并非早熟,对于石头予她的那一份深情厚意还不曾领会,因为她目前只有五岁。河边便传来如此的对话:“石头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箫声幽怨地停住了,石头道:“我的箫吹得不好听么?”暗处的夏泠和赵十七同时摇头:难听死了。

“可是我想见阿母。”

“你好不容易过来,多住几天吧。”小婵翼来了,夏哥哥说过只能他一个人带着玩儿,要是哄不住就只能送回去。

“无聊。”

“每日听听箫,看看风景不是很好?”

“没有糖吃,没有羊羔抱,好什么呢?”

石头耐心哄她:“听我吹箫啊。”

婵翼捂着耳朵:“不好听,听得只想睡觉。”

“那是我吹的曲子比较柔和的关系,我从前自己学的时候还容易睡着。”石头擦了擦箫口上的口水,“这样,我给你吹一段《盛云曲》,讲的是盛云城边关将士报效国家,杀敌立功的故事。”

“杀敌?”婵翼颤抖一下,“盛云城的人据说专门杀不听话的羌零小孩。”

“你听谁说的?”

“我晚上不肯睡觉,阿婆她们都这么说!”婵翼继续捂着耳朵,“不听,你这个坏人,吹坏曲子给我听!”

小石头呆住了,这对南煦与羌零族的首次跨界联姻的小恋人,顿时陷入了两国纷争的“爱恨情仇”之中。

“其实…其实,还有许多好听的曲子,《柳枝词》、《山海涛》、《齐民》、《华胥曲》什么都挺不错的。”石头竭力挽回他摇摇欲坠的恋情。婵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在说什么嘛? 我要回家。”

“在这里我陪你不好吗?”

“我要回家!我要阿母拍着我睡觉!”婵翼又累又不满足,索性发起脾气来。

石头也疲惫了:“跟你怎么说好呢?你回去了我们就不容易再见面了。”

“不见面就不见面,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石头没声音了。

十七心疼石头,问夏泠:“有法子帮帮他吗?”

夏泠摇头:“年龄差太多了,差了八岁呢。”

十七无比沉重道:“那我替石头看好婵翼,等姑娘大了再送给他。”  

“你还要不要这样的青梅竹马了?”夏泠笑着算账给她听,“我们之间可差着九岁呢!”

十七将自己的年龄与夏泠的年龄一合计,惊讶了:“啊,你老成这样了!”

“不错,我挽髻之时,你还裹着…”

十七拿水去抄他的脸。

两个人只顾闹,回头发现湖边的情形又发生了新变化,婵翼在轻轻地说:“石头哥哥你别哭,男孩子哭是很丢脸的。你的大人呢,把我们两个小孩子丢在这里做什么?”

“大人?他们是不会出现的!”石头压不住婵翼,心情恶劣。

“是啊,大人什么的,最讨厌了!”婵翼说。石头生活的地方始终比较单纯,婵翼则生活在部落的下层民众间,许多浑话都听在耳朵里。她继续道:“阿婆常说,一到晚上小孩子千万不能乱跑,连自己阿母的帐房也不能随便进去。”

“大人一背着小孩子,就会干坏事!”婵翼愤怒地捏了捏肉肉的小拳头。

石头也紧张了起来:“什么坏事?”

“我不清楚…”婵翼摇摇小头,紫色的眼睛眨了眨,“有一回我在阿母的帐房外听到阿母和一个男人…”

“他们喘啊喘的,非常吓人。”婵翼皱起小脸,摆出一个恐怖的表情。

十七听得背上一阵凉飕飕。回头看到夏泠也是若然有思。

香格尔自从为苍木生下小王子之后,苍木就再也没有找过她了,此间的隐情令人担忧。

为了避开这份难言之秘,十七对着夏泠悄悄笑:“我们也背着小孩子,干点坏事吧?”

夏泠还沉浸在婵翼公主的母亲,香格尔的事情上,闻言微微一缓。

十七趁他不留神,扬手在他脸上一挥。

午间她在他怀里取软胶,顺手牵羊将他的卸膏水也取了过来,她将卸膏水涂在他的脸上,着力一擦便感到有无数粉屑落在手中,她将他一把按入水中。

等到他再次从水中现身时,十七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面容。

他许久未见阳光的皮肤略有苍白感,由于在水中略略憋了气,一道绯红很快掠上他的双颊。那双细长的眼眉顿时如同染了黛色,浓碧而深邃。

一潭春水过,两点杏花垂。

赵十七的夏公子实在是个美人。

十七看着他的本来容颜,不免热血逐波迩来。

沉湖

“十七,”夏泠推开她,“苍木和羯库少时便到。”两个人在水中沉浮,夏泠攀住湖石,爬到山石上,将满头银丝遮住脸面。顺手招来云随,让它蹲在自己的身边。他掏出银色矿粉洒在云随背上,缓缓揉开。

一切准备就绪,他转身唤道:“公主。”

婵翼公主闻声抬头,看到夏泠和“银狼”的身影,吓得尖叫起来。石头对夏泠的崇拜之心非常人可以理喻,也忍不住皱着眉头护住公主。

十七轻声道:“你看你,满头白发吓着小姑娘了。”

夏泠对石头说话的声音威严肯定:“将婵翼公主及早送回去。”

小石头出身微贱,父母早亡,跟着不争气的舅舅秦麻子也是过着人下人的生活。

婵翼公主予他来说,是他唯一一个可以有所念想,而又身份比较尊贵之人。

年少无知的他便将她当作梦中情人一般,谁知道真到面前,年龄、见识彼此差异如此之大,此时的情形已经几乎成了闹剧。

石头尚在犹豫之间,婵翼公主已颤颤爬出来,带着哭腔道:“我要回家…我要阿母…这里太可怕了…哇——”

石头拍着她:“你莫哭嘛,你莫哭嘛。”

他的劝慰毫无用处,公主哭得鼻涕眼泪到处都是,石头手忙脚乱,小脸涨红。十七托着脸看他们两个,忽然觉得石头脸红被动的模样很可爱,转头看看夏泠凡事笃定的模样,分外生起憎恶之心,不知何时,能将他折腾得无招架之力呢?

夏泠看小公主跟石头闹得委实不成模样了,带着云随站起来,长发在空中飘动,有着巫魔的隽冷,他声音低沉而有威慑力:“公主别哭了。”一听到他的声音,小公主就不敢动了,只是年纪尚小,犹在难以抑制地抽泣着。

夏泠道:“还哭?再哭我吃了你!”云随在他身边,狗仗人势地沉沉咆哮了一声。

小公主的哭声嘎然而止。

停得太急,她一口吸在嗓子眼里,紧接着猛烈咳喘起来,她又不敢咳,直翻白眼。石头给她拍背,忙得不亦乐乎。

十七悄声指责夏泠:“专会欺负小姑娘。”

夏泠神色郑重,语锋中隐隐有霸气,命令道:“苍木小王和羯库大人都已经到了,石头,你将公主送到他们的随从身边去。”

石头也不愿意婵翼在这里,带着公主连忙离开湖边。远处黑影摇动,是且先部的客人已然到了。石头便带着婵翼走向那边的马群,便有一名女子策马走出来:“婵翼!”

婵翼公主又哭了起来:“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