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暗无天日的厮杀,持续到了天色断黑。迟丹以及他的手下都被他们一个个收拾掉了,赵十七才喝命罢手。

十七拭去刀身上最后一丝血痕,看着失去主人的马嘶叫着在向着沙漠受惊而逃,白色的太阳四处弥散,晃得人心慌。

十七因方才的险情,心头充满了烦闷。

夏泠骑着马来到她的身边。

“十七,这样的日子你喜欢吗?”他顺手拉转她的马缰绳,看着她身下马匹的马腿踩在大漠沙风作用下已经干涸的血迹上,十七茫然转过头。

十七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话,从离开库勒尔草原开始,她就知道夏泠很不高兴。

“…”十七对方才之事有些后怕,她不是害怕自己遭遇危险。她本是从危险中而来,比方才更险象环生百倍的情形也曾有过遭际,她对于这样的事情其实视之平常。

“一定不喜欢。”夏泠说。

十七很想跟他说抱歉,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口,有时候,最亲近的人,反而说不出软话。

可是,她知道了要站在他的立场去看待方才的那一切。

在他的心里,迟丹临死的挣扎,和那名埋伏好的神箭手的出手,每一个变故,都该给他带去多大的惊扰?

十七声音生硬地道:“对不住。”说完便垂着头,忐忑着他是否会接受。

夏泠侧过头,他一直都在看着她从一个倔强孤独的少女慢慢成长,这句“对不住”也算难为她了,他给她一个台阶道:“对不住的是你自己。”

十七擦擦鼻子道:“我下一回会更加留心的。”

“好。”

十七以为事情就此了过,赶紧笑了。

夏泠说:“我们帮完苍木这一次就罢手了,行吗?”

十七的笑容紧了紧,空气凝固在了两人中间,他终于将这个话题端上彼此的面前。虽然这些日子他很少提起这件事情,她明白他一直对此心有思虑。

十七不肯说话。

夏泠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她的答复,忽而心头怒起,他将缰绳甩回到她的身上,在她刚刚经过鏖战而肮脏的衣衫上激起一阵淡青色的薄烟。

他甩得很重。

十七有些难受了,看着手上被缰绳甩出来的淡淡红痕,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他生气。

她看着夏泠策马走开的背影,看着他站在沙匪队前清点人数,补养伤者,看着他重新整理队伍,又命令孩子们重新整队上车,年纪大的孩子自己骑马…

他做这样的事情有条不紊,却又充满了一种淡淡的冷漠。

隔着易容的膏药,十七能够想像出他拧着眉头生气的样子。她也知道自己坚持帮助苍木,夏泠心里一直不舒服。可是她不帮怎么办?以羯库和夏泠先前的布置,有多少存活的空间留给苍木?

十七等到他将一切安排好,来到他的身边。

夏泠立刻回过头,递给她一个大背脊看着。

十七问他:“饿不饿?到了绿洲,我给你弄点好吃的?”十七摆出说好话的柔软姿态,希望他不要这样拧来拧去不理她。

“不饿!”

“那总归累了吧?去马车里歇歇?”方才还卖力杀人的赵十七,此时跟一只哈巴狗儿似的去打理马车,伸手扶他上车。

“不去!”夏泠摆脱她。

“你看,兄弟们的看着你呢…”十七压低声音轻轻求他。

“让他们看,把银狼神的唬人之处全抖开了才好,且先部失去神族护佑…”夏泠咬牙道。

十七连忙将他一把按住嘴巴,拖到马车边:“再胡说,我点你的穴!”

夏泠嘲笑她:“你学会点穴了么?”

十七哑然:点穴不伤人又可以控制对方,他倒是教过她一阵子,本来,夏泠定力很好,也是真心打算教她一点本事,可惜都被十七胡搅蛮缠给破坏了。

十七没有空练习,深恐学得慢,在他的面前丢脸。每一次两个人戳来戳去之时,她就会拉着他一道滚在了床上。

往事不堪回首…

此时口误提起了“点穴”,赵十七深感心虚,越发动作暧昧地只顾将他拖上马车。

最近这些时日,与手下的匪众在一处逃亡,他们先前刻意制造出来的神秘感和夏泠身份的隐秘感越来越荡然无存了。

连身份比较低微的手下沙匪也能感觉到这位“爷爷”实在处境极其尴尬,时常被“赵大匪首”非礼。

此时听到马车边的动静,纷纷抬起头来,看着赵十七将夏泠往马车里带。彼此交换眼色:这老头儿迟早要被压榨干净啊。

夏泠最愿意十七的身份破裂。

他看着十七就不是一个办大事之人,她无法在草原上立足才好,早日跟他安身立命去。便半推半就在马车边磨蹭,等到身后的喽罗们看得眼珠全都滚落了一地,方才装作气哼哼的模样,仿佛被十七强行拉入马车,心头非常不愿意似的,在马车中低吼道:“你做什么?!”

“让你去休息啊。”十七鏖战多个时辰,拖他拖得辛苦,有一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感受。

“我不累!”“夏爷爷”一甩袖子。

十七被他堵得没话说了,也发脾气道:“最不乐意看到你这种生闷气的嘴脸。”

夏泠道:“我哪有生闷气?”

“你现在这样就是生闷气。”

“赵十七,我告诉你,有人可以为你生气还是好事情呢,方才要不是石头救了你,我如今向谁去生气?”

十七听着话题又一次兜回到了原先之处,心头一颤。

“你我在漠北都已经结怨太深,我们在此多做逗留,只能情形越来越危险。”

“我明白。”十七点头,“可是苍木…”

“你的男人到底是苍木还是我?”夏泠眯了眼睛。

“…”十七说,“我们找个安全之处再说话?”

“你如今所作所为,我们还有安全之处么?”夏泠对她实在意见很大。十七心头也如压了块石头,转身出去了。

一直到了比较安全的地带,她让众人隐身在绿洲的小树林里休息过夜。

天上的云彩明灭在空中,雪山映照得玉一般晶莹。

十七在犹豫是不是再跟夏泠去说话,那日苍木将孩子们托付给她时,夏泠就不是特别情愿,今日她受到危险,他显然更为不满了。不过,夫妻哪有隔夜仇?更何况他只是担心她而已?

十七来到夏泠的马车前,一把掀开马车帘,估摸着夏泠平日里常卧身之处,选个空处蹲过去:“嗳…”

“轻些!看你把豆豆给压疼了。”

十七借着月光看到豆豆坐在夏泠身边,以一种非常特别的姿态端然而坐,十七说:“豆豆,你出去,我有话要跟爷爷说。”

豆豆没有动,低头抚摸着兔子。

十七觉得头脑中嗡然一声,似乎觉得这种姿态有些眼熟,可是又不是豆豆身上惯常的那种眼熟。她说不上来何处不对劲,又觉得处处不对劲。

“今日我与豆豆睡,十七你出去。”夏泠声调冷淡。

“你还生气呢?”十七嘀咕,“好生小气…”

“布置人手巡逻、守夜,莫耽误事情。”夏泠鼻子眼里哼一声。

十七只得退出去了。

等赵十七消失在马车外,马车里车帘盖起,又是令人压抑的沉默与黑暗。

“你的武功与赵十七如出一辙。石头的准头着实不足,若不是你为他抬一抬手,今日恐怕十七就难逃此劫了。”

“夏泠。”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马车里现出,那个声音听起来沧桑沙哑,完全不似一个孩子的声音。

连已经对他身份的猜测有所准备的夏泠,也对这声音略为皱眉。

十一 ...

第七十四章

夏泠问“豆豆”:“你是谁?”

对方在黑暗之中沉默稍许:“你不必知道。”

夜色如浓墨渗入马车狭小的车厢中,车厢里的两个人都在黑暗中默守着什么似的。

豆豆从前与寻常孩童并无二致,夏泠亦曾真心将他视作弟弟,最近的两年,豆豆的行为越来越古怪,尤其是偶然流露出来的神情,令他心中疑惑越来越浓。

他曾问过赵十七,当初是如何收养豆豆的,十七说在戈壁滩上随便捡的,豆豆还很小,跟一头小兽似的紧紧拉着她的衣角 ,虽然明知他是一个负担,还是难得恻隐之心发作将他带回了山洞。夏泠也问过十七,是如何发现豆豆头脑有问题,十七当时便笑了,他每日里呆头呆脑的,不说话也不动,跟石头完全不同,小石头话多得要拿箩筐去装。

夏泠说,可是为何他觉得豆豆是心中明白事情的?比如说,在鹰嘴崖,他看到十七跳下去便跟着一起下去了。十七挠挠头发,说,豆豆好似跟他交流多一些,头脑便会清楚一些,比方说,自从君小姐教了他手语之后,他就似乎清醒一些了。

此时,夏泠静静坐在豆豆身边:交流多一些,豆豆便会好一些,真不知他何时恢复成如今的模样?夏泠看得出面前的这个“豆豆”是个极其孤傲之人,以他此时的外形,要继续伪装成不谙世事的孩子非常容易,而他却根本不愿意!

以此个性,夏泠可判断出他恢复神智并不多久,夏泠心念转过,便道:“不管你是谁,我会替你保全这个秘密。”

“我的秘密为何要你替我保全?”“豆豆”冷笑一声,“夏公子你在十七面前一昧装纯良,万事休要玩得过了头。”

夏泠一想,“豆豆”白日里为石头托箭弩救十七的武功,他的确不是其对手,说:“我不会对十七有何不利,我们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豆豆”森然道:“也就十七这种傻丫头会相信你,你答应她保护苍木,你和羯库之间的筹谋却一日也不曾停止。”

夏泠听了,低头笑了:“我设法将你识破出来,不过也是怕你对十七不利,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他轻轻抚平衣袖,“你待十七很好…”

黑暗中只听得一声闷响,夏泠痛哼一声,好似受了什么重击。

“豆豆”的声音响起:“姣姣惊马让你陷入流沙,其实那匹马是你弄得转入沙池的。十七在众人面前流露出救你的焦急之态,让众人看到你与她关系的不同寻常。姣姣自以为窥得真相,便从你处探寻消息。为了让姣姣入套,你算计起自己的性命来也毫不含糊啊。”

夏泠按紧双唇,他还有话要跟这个“豆豆”说,他颤声道:“你该…轻…一些…”用力压住气息才没有大声咳出来,十七听到他咳嗽,一定会过来看他的。

“豆豆”在暗处继续拿着那兔子捏着:“我要你清楚,我随时能要你的命。”

夏泠自嘴角拭去一丝血腥,他这个人做人很失败,很多人都“随时会要他的命”,二哥…羯库…阿羿…

他闷着头让胸口的闷痛慢慢缓过去,道:“你能说句实话吗?你到底是谁?”

“你能说句实话吗?你要杀了姣姣王妃做什么?”

夏泠用力压着胸口,忍痛道:“我要十七死心塌地跟着我,我不许她成日想着去照顾别人。”

“可你在她面前从未如此说过。”“豆豆”觉得夏泠在十七处理苍木之事上十分放任。

“所以这才是实话,她如此照顾苍木,我每日恨得很呢。”夏泠笑道,“如果有机会杀苍木我是不会吝惜手段的。”

“豆豆”停了许久,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夏泠道:“如今我既然已经识破你,你要么将真实身份告诉我,要么将我趁早灭口。”

“你还真能找死!”

“咳咳,”夏泠笑着轻咳两声,“我知道你是友非敌才如此说,你在意十七的喜怒哀乐,你也希望她活得自在痛快,是吗?十一哥…”

“豆豆”霍然回头:“她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我们认识没多久她就带我入了岂兰崖的山洞之中,”夏泠在夜幕的遮盖下笑得老谋深算,一双狐狸眼幽光闪烁,“我们当初就有缘分,她便告诉我了你的一些事情,若我不曾猜错,岂兰崖,你应该也在吧?”

“那一日山洞门忽然开了,是你替我们打开的吗?”夏泠推敲着,“你那时候已经恢复了记忆和武功?”他觉得似乎又不像,“鹰嘴崖跳崖又是怎么回事?你若真清醒,理应看出十七只是迷惑敌人。”

十一抚弄着兔子毛茸茸的脊背。

是啊,如果当日的十一当真清醒的话,他如何会跳下去成为十七的负担?

十一从来不是十七的负担,他只是想去将落向山崖的妹妹拉上来。他比她高大,比她武功好,他怎能看着她去冒险…

十一在鹰嘴崖跳崖之后,因受了刺激,那些过去的回忆在头脑中不断闪现。浑浑噩噩之中,他听见秦麻子提到岂兰崖,便昏昏沉沉地摸到了那里。

他一个人在山洞里待了一天,当听到山洞外十七一边哭着,一边在捶石扳机时,他不禁笑了:那个笨笨的妹妹,永远搞不清如何正确打开石门的机关。

他便像从前一般摸索着给她开了门,免得她又被晾在石壁上过夜。

他站在石洞中等着她下来。

十一是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重新看到自己的妹妹!

也许是心有灵犀,她竟然能够明白,是他为她开启了石门。

分别多年,他的妹妹与他离别时虽然年纪尚小,却从未忘记过他。他几乎快乐地迎上去拥抱她!他要告诉她,他好好活着,他还可以给她很多很多好东西。

可是,他停住了脚步,颇梨片将他们两个的身影同时投射在石壁上。

她的身影已经俨然是一位美丽健康的少女,而他自己却矮小瘦弱,完全是一个怪物。

巨大的伤心犹如波浪,将他扑碎在地,无法立足。

他不能接受自己与十七身体的巨大落差。他退在暗处,手指扭曲地绞在身上,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响动。

他听着十七的每一声呼唤,每一声哭泣,可是,他却不能让她享受彼此绝处逢生的欢乐。

痛苦扭曲着他的身心,不久之后,他很快又化作了那个痴痴呆呆的孩子。他一个人离开了岂兰崖,被草头他们重新带回了匪洞。

此后数年,他再没有醒过,也许是不愿意吧?

做个真正的“豆豆”在十七身边,像她的弟弟一般受到照顾和宠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漫长的时间,还是让十一在逐渐恢复。

这一次的恢复缓慢而稳固。

如今,他已经对彼此的差别有了心平气和的认识,他的“小十七”已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属于她的幸福。只是眼前这个男人,未免太可恶了一些…

夏泠说:“这些天我们的事,十一兄莫要在意。”

“有什么可在意的,你替我做了我不能做的事情。”十一说话时,已是一幅深思熟虑过后的平静。

话到此处,夏泠开始变得谨慎。

十一说:“你还真是一个聪明人。”

“这个世上,有几个人我不想伤害。”而那几个人,偏生是他最容易伤害到之人。

“你对姣姣王妃真是毫不留情。”

“这位王妃的手段可是非常毒辣,”夏泠对于自己做的事情也不隐讳,“她若不惊马我也不打算动她,为了问我消息,她将我的手腕几乎拧折。”

“豆豆”说:“若非逼供,你的话她如何肯信?你是顺便将她送上死路了吧?”

“我只是据实相告而已。”夏泠遇到同样聪明之人,说话也轻松许多了。编谎话一定要真的多于假的。真话足以令人信任自己,而那一点点假,则足够让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告诉这位王妃,苍木的敌人不是格萨里,而是羯库。格萨里与羯库本是联盟之人,此战他们将联手灭了苍木和且先部。

十一说:“王妃一定走不到库勒尔草原。”

“是的,苍木将得到的消息是,王妃从我处得知他在库勒尔草原战事艰难,所以赶回去帮忙,误入格萨里的包围圈,中流矢而亡。姣姣的老父兆至老王则会为苍木无能,没有照顾好女儿而与他心生芥蒂。”夏泠说,“你也在大漠好些年了,你知道十七放不下且先部。羯库曾经利用且先部对付过恩波,如今对付了格萨里。在他即将成王的道路上,已容不下且先部的强大了。”

苍木和姣姣的联姻,使得且先部与兆至部两强合并成为羯库的心头之患。

姣姣一死,羯库略加挑拨,兆至老王便会站在羯库身边。苍木无人扶持,自然也就只能甘心为臣。如此,夏泠保全了苍木和且先部族人的性命,打消了他做王的可能。

十七对于苍木的执念他虽然不曾阻止过,却并不意味着他会对此袖手旁观。

“十七会知道是你让姣姣回库勒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