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借此断了十七对苍木和且先部那份荒唐的维护。”

“十七跟你比,简直就是个傻子。”

夏泠按摸着被他击痛的胸口:“这你放心,我不会对十七有异心的。”

“你这样的人,十七跟着你不知是福是祸。”十一说。

夏泠心想,自然是福。他们是彼此一生一世的福气。

“十一兄,你能否告诉我,你们跟着的人是什么人?”夏泠神情严肃道,“也许,我应该提防一些。”

“这个人…你不必提防了,她不在了。”十一说,“等回到库勒尔大漠我就离开你们。”

夏泠略一怔,笑容在暗处顿时光华旋展:“你同意我和十七的事情了?”旋即又放轻声音,“可惜,十七不能知道你对她的祝福。”

“没关系。”她好就行了。

“我来安排一下,就说你找到亲人了,让十七跟你道别。我也带她离开漠北,每年我们来看你,你看看我将她养得好不好。你觉得如何?”夏泠想到,十七知道了十一哥变成如此,她会多难过。十一哥若此生再不能见到十七,恐怕也心中难以甘心。

马车中一时静默,十一道:“幸而你是喜欢十七的,否则还不知如何待她。”

夏泠在暗处,一字字道:“你放心,这世间,对我而言没有比十七更合适的女子了。”

他觉得,在遇见十七之前,自己定然不曾有过适宜之人,否则,以他性情他必不容她离开自己。

第二日清早,十七来到夏泠的马车:“吃早饭了。”她故意弄出欢快的声音,本来以为夏泠依然会懒懒地不搭理她,谁知夏泠立即睁开眼睛披上外衣:“有什么好吃的?”

“打了几个野山鸡,还有一碟腌萝卜。”十七将餐盘举高,笑盈盈,给他来个“举案齐眉”。

夏泠看着她的笑容,实在是天底下最纯净明朗的笑容。他也嘴角弯起,拂袖接过来,放在膝前。

十七对“豆豆”说:“这个温泉煨的蛋是你的,自己吃吧。”

夏泠知道“豆豆”虽然身子特异,却是一个不屑于乔装之人,用袖子挡着十七:“我来照顾他既可。”

十七扒在马车门帘外专注看他,红脸笑道:“你不生气了。”

“跟你生气不就是同自己生气么?”夏泠拿着蛋给豆豆剥壳,仿佛将昨日之事已经忘了一干二净,“你吃了么?”

“我咬两个饼子就行,还要招呼孩子们呢。”十七笑得甜在了心头,低头道:“你以后不要生气了,你一生气我觉都睡不好。”

“嗯,不生气。”

等她出去了,夏泠说:“十七真好。”

十一轻声道:“是很好…”也许,夏泠是十七最喜欢的礼物…

大家又在罗桑波大漠边逗留了数日,便得到消息,苍木会派人来接他们回库勒尔草原。

孩子们听说可以见到自己的阿爸阿母,都高兴极了,在马车上分外听话懂事。这些在且先部落中平静度过了童年的贵族孩子们,经过了此番的逃亡,也有了许多的长进。

这一天远处有尘云翻腾,十七让人快马过去观察。

回报说张着旗帜的是羌零族的王旗,旁边是且先部的营旗。

“你们的家人来接你们了!”十七向大家大声宣布,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

夏泠带着豆豆策马走在十七身边,十七拉住他的手摇摆着:“好了,迟丹也被除去了,以后天连山脚下就是我们的了!”

夏泠只是含笑,并不接她的话语。

玉美公主坐在石头的马上:“快些,快些,我要去看阿爸。”石头被她吵得很头疼,发怒道:“你不能安静一些吗?”这一路上他负责照顾这些孩子们,玉美总是给他带来麻烦。玉美发现石头生气了,指着远处且先部的旗帜道:“我阿爸就在那里,你居然欺负我!”小公主依然嚣张而跋扈

婵翼也在马车上紧张地张望着,她年岁要大一些,明白战场并不是什么轻松之处,待看到苍木的面容,她的小小肩膀轻轻放松一下,对桑尺大妈小声道:“阿爸还很好。”她小小的年纪,已知道这种场合是见不到阿母的,阿母是个没有身份的女子,阿爸不会带她出来。

“婵翼,月岚!”一个女子欣喜的声音传来,蝉翼惊讶地看到一名身着王妃服饰的女子骑在一匹烈红色的骏马上,金色的薄翳将她装饰得珠光宝气。蝉翼带着弟弟一起从马车上站起来:“阿母!”

香格尔华服珠饰从同样装辔得金碧辉煌的骏马上下来,一把搂住自己的儿子与女儿,流下了久别的泪水。

羌零人的队伍站在原地,静若深河一般看着香格尔与儿女们的见面。

玉美公主看着她们母女相见有些羡慕。她的亲生母亲身体不好很早便病故了,她与姣姣关系宛若亲生,小公主便叫道:“王妃呢?我要见王妃阿母。”

苍木骑着马走过来,从石头的马上抱起玉美,看着香格尔母子相拥痛哭之处,看似无波的声音藏着哀伤:“看到了吗?从此往后,她就是且先部落的正王妃。”

“姣姣死了?”十七回头去摸夏泠的手,似乎他的手能够给她的每一种心情都带来安慰。摸到他温暖厚实的手掌,她安心了,继续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什么?”玉美不理解苍木话语背后之意,睁大美丽的紫色眼睛,任性道:“我要王妃阿母!”

苍木抱紧玉美,玉美也不再是且先部落的长公主了。新任羌零王已经封了蝉翼为长公主。将所有无尽的荣耀赋予了那三个一度被他抛弃的母子。

身份的贵贱高低,就这样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香格尔抬起婆娑泪眼,望着苍木高挺秀颀的背影。

苍木在安慰不懂事的玉美,神情很温柔,玉美在他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伏在他肩上的模样,让香格尔依稀看到了姣姣的娇憨之态。

不管多少年,他的眼睛里始终没有她的位置,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他的温柔始终不属于她。不管他爱上了谁,始终不是她。

“苍木小王,快些将你的家事整理清楚!我还有话要与银狼神使说。”一个威严的声音令香格尔立即停止了与儿女们的喜极而泣。

十七带着众人一起回头,硕大的羌零王旗随风而起,黑压压的兵马拥簇这一个人。

此人深肤朗目,满身的羌零服饰上均有金边饰角。

羯库。

这个一直立在华丽而狰狞的萨满面具之后的男人,开始站到了属于他的天地之间。

而苍木,却仿佛已心如乱麻。

他抱着最像姣姣的女儿玉美,怆然站立,甚至没有对赵十七有一声道谢之意。

安好

羯库喝退苍木,苍木带着玉美回到了羌零人的队伍之中,香格尔拉着自己的儿女一起跟着回到了苍木的身边。苍木表情冷漠,仿佛站在他身边的都是与他无关之人。

十七为了保护他部落的子女出生入死了一个多月,现在看到他如此情形,心头也很压抑。

夏泠在她耳边道:“姣姣死了,他难免心中难受,你别太介意了。”十七对他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愉快一些。

“豆豆”在夏泠身后投以鄙视的目光——这个男人,又在装纯良无辜的大白兔,其实肚里吃醋吃得翻江倒海…

怀中的兔子拱了拱身体,仿佛在跟“豆豆”说,放心,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它也知道,十一不是一个人…“豆豆”捏了捏兔子耳朵,让它安稳一些。

赵十七就是羯库口中的银狼使,羯库这两年经常以萨满的身份来觐见“银狼使”,实际上却是来跟夏泠下棋。

羯库对于赵十七帮助且先部保护孩子们予以了道谢,同时,就银狼神的供奉说了一些以后的计划。十七一句也不曾听,嗯嗯啊啊的随意应付着,这些都是夏泠和羯库之间的事情,就算她一个字都未曾听到,夏泠也会与羯库将一切调停地妥妥当当的。

“姣姣是怎么死的?”十七问苍木。

颓然站在人群中的苍木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璀璨晶紫的光彩,他问十七:“你说什么?”

“姣姣是怎么死的?”十七说,“那日,她从我们栖息之处忽然失踪,若早知道如此,我一定拴住她的衣带。”她不忍心他如此颓唐,她的苍木,应该是意气奋发、得志飞扬的模样。

“跟你无关,你不用打听了。”苍木神情萎靡,重新低下头去,拍着玉美的头发。

羯库看着十七对苍木过分的关注,和她身后似乎还在淡淡微笑的夏泠,说道:“既然银狼使对奴下的主意别无异议,奴下就不再多加打扰了。”

十七怔了怔:“好吧,回到库勒尔,一切照方才的做。”

两支人马逐渐分开,十七愁眉苦脸对夏泠道:“夏公子,苍木看起来好可怜。姣姣死了,兆至部落就会从且先部中分裂出去。苍木…”

“祸兮福所倚,十七你不觉得且先部落太过强大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吗?苍木从此留一条性命,这不是比什么都强吗?”

“…”十七低头想着夏泠的话;“豆豆”摸着兔子毛。

夏泠见十七心头烦乱,自行回头让手下逐渐分散开,让重新会合过来的书九等人带着石头去休息。风从草原上带着秋凉而来,此时十七看到身周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三个人皆衣角猎猎作响。

十七想起了此时的安身立命,便和夏泠一起,就他们从前布置好的几个隐匿休息地,做了一番推敲。

两人选择了一番,商量去绿栾坡休息。

草原已有了秋日的枯黄,金灿灿从马下一路铺到天边,十七与夏泠说着话儿,心里渐渐松快,两匹骏马伴随着两人不时的笑声欢语,正作伴回家。

略走了半里地,一支羽箭向十七射来。

十七熟悉这个速度,顺手便将其从空中捞了下来。箭是羌零箭,黑羽白杆,十七掰开箭秆从中取出一块黄色的碎布,看了看:“夏公子,你跟石头他们先回去,我还有一些事情。”

夏泠耷拉着眼皮:“好。”

十七见他不问,笑着主动道:“苍木约我,大概是想问问姣姣的事情。”

“嗯,姣姣死了,香格尔做王妃也不够服众,不如银狼神使亲自出马如何?”“爷爷”吃醋了。

“哪有这样的事情?”十七说,“姣姣是在我们队伍中失踪的,我得给苍木一个交待。”

“十七!”夏泠唤住她:“你可记得,这是最后一次帮他了。”

十七点点头,挥手跟他道别:“我去去便回。”

夏泠也挥手:“早些回来。”看着十七在草波起伏中向着远处而去。

“你小心,十七迟早跟着苍木跑了。”十一随着他一起目送赵十七。

“不会。”夏泠拉转马缰绳向着藏匿之处回去,“苍木这一回,会永远再也见不到赵十七了。”

“你有如此把握?”十一对于他过于自信的神情,很有些不满。

“你没看到,苍木不曾当上羌零王,十七对此毫无反应么?放在以前,她非杀了羯库让苍木上位不可。”十七对于苍木和且先部一直有一种责任之心,她对初恋之人和最初给她温暖之处如此留恋。

夏泠深深看一眼十一,越发决定,绝对不能让十七知道十一如今的模样。

十七曾经同他透露过,十一哥是为了救她才生死不明的,照如此看来,十七若知道十一活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心里该有多痛苦?

“苍木将她叫去,你就不担忧他们两人独处…”十一不再说话了,夏泠也顺着他的视线再次回头。

只见草浪起伏,碧云蓝天之中,有一骑快马重又破空而来,十七的袍子宛如天边飘来的一朵云,她在夏泠的面前停下。

夏泠将坐骑“吁”得停下:“不快些去与‘你的苍木’见面,回来做什么?”

“你先回去将米饭焖起来,我过一会儿过来给你煮菜。”十七说,“在罗桑波大漠你跟我走了那么久,累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得好好地补回来。”

她已跑出了十多里地,如此赶回来,原来只为嘱咐他这一句。夏泠觉得她十分好笑,淡淡道:“男人瘦些无妨。”

“谁说无妨的?感觉很差的!”十七暗忖“豆豆”不懂得这些话,压低声音道。十一将脸背过去,夏泠抓住他的手,回头对十七道:“豆豆一日大似一日了,你以后说话莫要如此口无遮拦。”

十七的坐骑甩了甩尾巴,十七说:“那好,我尽快过来。”

“等你就是,早些回来,别教我们饿着。”

“知道了!”十七恋恋不舍地兜转马头,忽而回身朝夏泠就是一鞭!“哧啦”一声,他厚厚的外衣被扯破了一条,虽则隔着棉服,也感到手臂上有些生疼,夏泠有些生气:“你做什么?”

十七吃吃笑着,令马匹退开来,边向方才去处疾驰,边遥遥回呼:“你也在草原如此久的时间了,这个也不知道?”

夏泠虽在草原好几年,对于这些下里巴人的草原民俗并不曾关注过,被十七不轻不重的一鞭子抽得有些懵了。十一等十七再次走远后,对他道:“这叫情人鞭。”

夏泠这才依稀想起,草原是有这样的习俗,女子看上自己喜欢的男人,往往会拿鞭子抽他,要他终生记得自己,莫轻易离弃。

天长地久就在眼前,无论如何,十七都不会放弃他。

夏泠说:“十一兄,你觉不觉得我让十七与苍木去见这一面有些多余了?”

十一说:“你倒是一步棋也不肯走废的,这一次苍木约十七也是你预计过的?”

“姣姣之死,疑点重重,无论苍木还是十七都会去探究一下。据苍木所知,姣姣是得知库勒尔草原战势吃紧才离开罗桑波的,十七则觉得姣姣走得不明不白。他们两下一对质,便会知道,姣姣的消息是从我这里传出来的。”

十一慢慢接着他的话,道:“十七会回来找你,然后你正好将被姣姣弄伤的手腕,显露给十七看。十七便会知道,你凡事都隐忍着顾全她的心思;而姣姣和苍木为了达到目的,却不择手段地伤害你。”

“好似有些多余了。”夏泠按着手腕道,“就算没有这点伤,十七也不会再记挂苍木了。”

“也没什么吧?”十一嘲笑他,“至多晚一两个时辰跟她双宿双飞。”

夏泠也难得羞赧了一下,按过不提了。

“你打算将我安置在何处?”

“你要什么样的人家?”夏泠反问他。

两个人男人说说笑笑,一路放马直奔,早些回去焖米饭去了。

绿栾坡背靠天连山,树林茂密,奇石嶙峋。

夏泠带着十一来到他们从前准备好的隐秘山洞,此处有一潭深水,清澈冰凉,是天连山雪水而化,入口绵甜。夏泠寻了一些香苏木,刨空了放入米饭,一边拿着打算到潭边去淘米,一边对十一道:“再不来,这些米都要霉了。”

十一躺在一张兽皮上,含着一根草在休息。夏泠边淘米边回头看,十七有事没事也喜欢叼着什么东西在口中,看起来是跟她哥哥学来的。

他重新回头淘米,清水荡漾,触手宛如冰玉。

从此后,岁月安好,这样的日子可以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的手在碧水间洗米,米存放的时间长了一些,有些霉变发碎了,他索性将碎米也一点点拾干净,颇费了一点功夫。

午后的秋阳将潭水照得游鱼悠然,白色的米汤引得小鱼纷纷游来吃啄。在浑白之中,潭水里忽然翻上一只手。

夏泠事出意外,已被那只手攀上衣袖,只觉得一股大力一沉,身不由己落入了潭水之中。

十一听到“咕咚”一声,抬起头来看到夏泠方才蹲身之处没了人,香苏木碗里的米粒儿全泼开了,木碗孤独地飘浮在水面上,潭边除了一些杂乱的水渍,别无其他踪迹。

十一心头猛惊:秋天的雪山潭水冰寒彻骨,什么人将夏泠拖到了水中?此人手法无声无息,显然是个武功高手。

“哗啦——”水面泼剌剌重新掀起狂烈的波浪,十一的目光如电,瞬间便看个明白。浪水奔跌、碎玉冰倾中,一名女子挟着夏泠破水而出。

青衣白纱,姿容宛如仙人。

莫忘

那青衣女子将夏泠放在地上,口中怒道:“你何时变得如此不济事?”虽则说得有怒气,却在为他运功烘干衣裳,拿手握着他的脉门给他取暖。

十一一时之间分不清敌友,便坐等下来,选择合宜的角度再靠近他们。

夏泠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那女子时,眼神一阵迷蒙。

君莫忘轻轻拉起他的下巴:“你还记得我吗?”

夏泠被淹在水中略微昏蒙的神智瞬间恢复,如有云雾笼罩着的瞳仁重新变得乌黑澄澈,千山飞过,又见故人来。

眼前的女子正是君家的大姐君莫忘,也是天书楼的前任宗主。许久未见,她依然如当日一般美貌而年轻。夏泠不禁暗道,也许,变老的人只有他。

“姐。”他轻声道。

君莫忘笑了起来,她容貌未变,他当然认得出她的。

夏泠的神智越发清晰,顿时想到了此时的处境。笑容依然含在嘴角,眼睛却对着十一慢慢扫过去。

君莫忘顺着夏泠所关注之处找到了十一,夏泠说:“他,他是一个弱智的孩子,姐,你莫为难他。”

君莫忘看着十一:“他不会说话?”

夏泠点点头:君莫忘一手创立天书楼,若论搜集消息、谋定而动,比他只强不弱。看来她是对他们如今的情形有所了解才来的,他只愿她不曾识破十一才好。

无论是如何的情形,能够重新见到君大姐,他心中是欢喜的。他自小追随于她,对她的情分很深重。

看着夏泠的表情,十一顿知这女子身份特殊,他坐在兽皮上,如同一个吓呆的孩子一般望着他们。

夏泠见十一肯在人前作些伪装,心头略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千里逢相知,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呢,他该与君大姐浮三大白!许是面对一个曾经倾心信任之人过于开心,他竟然忘了去深究为何君莫忘一见面便将他拖入冷水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