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蓉走在最后,远远的看到天颜大悦,心中就先是一喜。待到近前,被太监高福禄笑盈盈的拦住了去禀报,果然没一会儿就过来宣她们上前去。

丽贵人登时喜上眉梢,还未近皇帝身前,便连头发丝儿里都带上一层别样媚态,妖妖娆娆的站在最前面给皇帝请安。

孟恬儿本坐着,此时也忙站在一边,又与众人见了礼,唇边吟一抹淡淡的笑,眼中却全无笑意。

皇帝仍端坐亭中,见众人到来,只自顾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才问丽贵人道:“今日天朗气清,适合游赏,你们倒会凑趣,一并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丽贵人声音温软,眼角眉梢俱有笑意:“皇上就会取笑我们。”又抚了一下并不乱的头发道:“本是同姐妹们去看望虞妹妹的,因走到近前,见皇上与恬婕妤在此,想到还未与婕妤道喜,这才厚着脸皮凑过来的呢。”

孟恬儿忙笑:“劳烦姐姐了,妹妹何德何能,倒是得蒙皇上恩泽。”

丽贵人只是笑着俯身,一面行礼,一面笑:“恬婕妤何必自谦,我们来的倒不巧,扰了你和皇上看景,实在不是有意,若妹妹恼了,还请受我一拜,全当是赔罪。”说着真的千娇百媚的福下身去,她身后何贵人并秦念蓉等也跟着俯身行礼,慌得孟恬儿忙上前扶了,口中只道:“姐姐这是何故,如此可折杀妹妹了。”

皇帝不说话,只微微一笑,片刻才道:“你们有心了,既然来了,便都过来坐着。”又向孟恬儿道:“你过来坐在朕身边。”

众人一一落了座,秦念蓉因是五品贵人,坐的靠前些,此时便含笑对孟恬儿道:“怨不得我在你宫中等了半日也不见回来,原来这里景色竟如此舒雅,果然让人流连忘返,恬儿好福气。”

孟恬儿杏眸微阖,低声应了,又侧头娇笑道:“若不是皇上带恬儿来,恬儿也不知宫中竟有如此美景。”

皇帝听了,脸上蕴了笑意:“你若喜欢,日日来此都可。”又向秦念蓉温和道:“朕见你却眼生,可是才入的宫?”

秦念蓉未及得答,孟恬儿便娇嗔:“正是呢,秦姐姐与恬儿一同入的宫,过年的时候还给皇上同台奏过曲儿的,皇上怎么不记得?”

皇帝仔细回想,并未有什么印象。秦念蓉轻声说:“当时臣妾弹的是一曲《云裳夙》,皇上若不记得,只能怪臣妾才疏艺浅。”

皇帝含笑摇头,向孟恬儿道:“这却没有印象,朕只记得你那时吹的一曲笛音甚妙,回环如闻天籁。”

孟恬儿低头一笑,半响甜声道:“皇上若是喜欢,恬儿天天为皇上吹曲可好?”

皇帝大笑应了,此时湖上烟波水汽温凉,四周阵阵花影,又见眼前各色宫妃相伴,不由心情大好,即兴道:“既如此,你们二人便合奏一曲,待朕细品一番。”

一旁小太监急忙将古筝玉笛送上来。皇帝站起身来,缓步走至亭边,手扶在栏杆上,凝神听了一回。

二人共奏的是一曲《碧玉箫》,那琴音先是细声远调,渐渐越来越急,犹如浓墨重彩般铺散开来,在静静的湖面上回荡。隐约其中的缠绵笛音,婉转高昂,奏到正中,尚采女突然站起身来,众人见了都一愣,却听她张口唱道:“怕见春归,枝上柳绵飞。静掩香闺,帘外晓莺啼。恨天涯锦字稀,梦才郎翠被知。宽尽衣,一搦腰肢细;痴,暗暗的添憔悴。秋景堪题,红叶满山溪。松径偏宜,黄菊绕东篱。正清樽斟泼醅,有白衣劝酒杯。荣华极,到底成何济?归,学取渊明醉。”

尚采女的声音是很美妙的,这歌声牵引住了皇帝的耳朵,缓缓将一番目光从孟、秦两人身上转开,浅浅的在她身上一过。今日尚美人穿了一身淡粉色宫装,裙幅褶褶好若白雪挽迤于地,使得身形愈加雍容柔美,头插流苏玉簪,薄施粉黛,只增颜色,越发映衬得肌肤如花瓣般娇嫩可爱。尚美人的研色随着她轻灵的歌声撞进皇帝的心扉,一双秋水剪瞳隐若含情,引得皇帝下意识的点头一笑。

一曲奏完,孟恬儿与秦念蓉的脸色俱是淡淡,皇帝兴致高昂,极力赞了三人,又向尚采女道:“好,歌唱得好,人也好。”

尚采女似是害羞的红了脸,任由皇上手抚在她的柔荑上,光影交错,四目含情。

此时其他诸人如何看不出形状,又闲谈一会,便借口去看虞锦纷纷告退。孟恬儿也笑道:“皇上既有了美人相陪,臣妾便也随秦姐姐去看一看虞姐姐,她病了这么久,想必十分寂寞,恬儿想给她一个惊喜呢。”

皇帝此时哪有不允的,好生吩咐人跟着送孟恬儿离开,自与尚美人赏景。

安宁

此时日渐滑落,风露清绵,湘荷将大开的窗掩上一些,替虞锦披上一件小绸披风。风乍起,朵朵春花于风中轻轻摇晃,不远处檐壁上琉璃映彩,大片大片的光影沿着棱角蔓延开。几从矮树顺着风簌簌的抖动着,云彩半掩沉阳,半空中滑过的鸦羽犹如白纸上的几滴浓墨,偶尔呱叫一声,全似叹息。

绿沁自外间端了果盘进来,看见虞锦只是靠在窗边,忙道:“小姐,风大了,吹久了若是头痛可怎生是好。”又倒上滚滚的茶水递上,虞锦捧了杯笑道:“你们也太小心了些,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忽听得外间有人说话,湘荷扬声问:“谁在外面?”

绿沁忙去看,湘帘后却转进来几个人,钗环脆响,步履生莲。当头孟恬儿穿了杏色蝉丝小衣,里面一件杏粉色抹胸上绣了点点桃花,下身长裙百褶,拖地似娇红的泼墨。见虞锦歪在床头,娇俏一笑道:“虞姐姐叫恬儿好想,每日去请安又见不着你。”嘟着嘴走到近前,按住将起身的虞锦歪头甜笑,自在首位坐下。

虞锦见来的还有丽贵人并秦念蓉等人,仍要起身拜见,被众人止住道:“何必如此,这倒见外了。”

众人不过客气两句,虞锦不敢托大,到底陪坐在另一边秦念蓉下手。湘荷绿沁便使人送上茶并糕点。丽贵人也坐在近旁小椅上,浅噙了口茶叶,皱眉惊讶道:“这是什么茶?又涩又苦的。”

张美人手上正捧着茶杯,品了一口道:“姐姐不知道么,这是苦丁茶,《茶经》上言:‘苦甘入阴,延性养年’,说的正是此茶。”此时脸上才带了些笑意:“竟不知妹妹喜喝此茶,我原也喜欢品茶,自己在宫中也调配过的,只是总去不了那苦中的酸味,你这里却尝不出酸,也不知是怎生弄得?”

众人听她说,便也去尝。孟恬儿只尝了一口便吐舌道:“怎么这样苦?”

虞锦忙道:“本是我自身体弱,所以才喝此茶养身。将茶叶又先热过一次才不至有酸气,此次姐妹们来反倒疏忽了,倒让你们也陪我吃苦。”说的大家都笑了,又换了新沏的恩施玉露上来,孟恬儿忙不得喝了一口,忽然皱眉道:“这也不好,竟是旧茶的味道,我是吃不得。”

湘荷便将新制的糖蒸酥酪递上去,孟恬儿并不接,只是看了一眼,笑道:“还是虞姐姐这里的人会做吃食,虽然食材普通,样子却不错。”

虞锦抿嘴一笑,见秦念蓉坐在一旁不言不语,自来少见她这幅样子,只装作不见,向孟恬儿笑道:“还未恭喜婕妤,得皇上如此看重。”又作势起身欲拜。

孟恬儿并不拦她,嗔怪道:“你我姐妹一同入宫,当日如何亲密,怎么今日反倒生分了。”

丽贵人便道:“可不是该恭喜么,恬儿妹妹得了好名号,真真算是一大喜事。就是遍数宫中众人,也唯有妹妹这样受皇上重视,何况皇上又赏了‘恬’字给你,可不是把你看成最最心尖上的人了吗?怎么不让人欢喜?”

虞锦见她说话不分轻重,又看孟恬儿脸色未变,众人也皆不觉似的,便不做那出头鸟,只当不知。孟恬儿客气了两句,脸上的笑容却带了骄矜,看着众人的目光里也含了得意。

忽听秦念蓉接口道:“你也不必过谦,这原是你的福气,只是要说这宫里的头一份恩宠,那倒还是明眉轩的那位,早已升了妃位不说,如今更有子傍身。不过若是将来你肚子里有了喜讯,那我们姐妹可真该向你重重的道一声喜了。”

这话说的锋芒毕露直白露骨,倒是毫不掩饰了,孟恬儿脸色一冷,挑眉轻轻轻笑一声,道:“秦姐姐这话说的是,比起恩宠,那是没有谁比得上裴姐姐。想当初裴姐姐还差点因为秦姐姐的关系被撵出宫去避嫌呢,都生生到了宫门口了,却被皇上拦了下来,可见是个有大福气的人。单凭着这份福气,恬儿就是万万比不得的,何况裴姐姐高升之后,却并不念旧恶,依旧对秦姐姐亲亲热热,这样的心胸气度,也难怪能得皇上这般爱重,秦姐姐你说是不是呢?”

一席话说得清爽利落,毫不容情。秦念蓉脸色本不好,突然被如此发作了一通,心中更气,细眉一挑,想要说些什么,想到如今她身份压了自己一头,只得含怒忍下,看向一边冷笑。

余下几人便转了话题,聊了聊针法绣图,虞锦又给大家看了一回新绣的两件荷包,围着品评了一番,别有趣味。

待到天色渐晚,湘荷端着烛火进来,又罩上三色丝绸方罩。

杜采女见此,便道:“来了许久,虞妹妹身上不好,人多又费神,况到了用饭的时候,就不扰了。”

虞锦笑道:“我正病着,也不留你们,免得过了病气。”众人于是纷纷告辞。

那张美人临走前又道:“你那茶调的极好的,若是富余,我也厚脸讨些回去细品。”虞锦忙令人包了一包调好的茶与她送回宫去。孟恬儿早走的远了,独留下秦念蓉站在门廊里冷冷看她背影半晌,才转身离去。

孟恬儿等人走后,西九所的小小院落又冷清起来,那片刻的热闹里带着同样分量的猜忌和争斗,因为虞锦的退避所带来的暂时的安心,众人在面对她时才可以心平气和,想起曾经的情谊和宁静。

在孟恬儿的荣宠中,尚采女也渐渐于万千芳华中显露头角。皇帝对她没有极致的宠爱,没有大肆的封赏,但每个月必定有几天,隔壁浣花堂总能响起尚彩女轻柔婉转的歌声,在这冷清似荒漠的角落里自在飘荡。晓星沉陨,慕寒雨后,虞锦均能听出那歌声中的柔情,每每伴着摇曳的烛光点点生辉。

浣花堂渐渐热闹起来的同时,虞锦的这片小院也迎来一位常客。以养病为由常年不出门的张美人常常借口探讨茶道来虞锦这里坐着,虽并没有什么话,不过是绣花看草,但也于波涛汹涌的后宫中维持了一方的平静。

日子过得久了,虞锦在这貌似平稳的氛围里越发自如。她似乎能看清前方的路是充满了危险和荆棘的,可无数个春光明媚的午后,那些宁谧空气中的尘埃轻舞飞扬,更多次带给她一种平静安稳的错觉,好似这样坚定的走下去就可以了。

毕竟她的一生,除此别无所求了。

再遇

西风里传来低泣如诉的丝竹声,渺渺依稀乡音,虞锦坐在一片木槿花中的石塌上吹笛。绿沁手中攥了几枝花编着花环,湘荷在一旁拾弄画具。笛声托着风吹远了,虞锦吹完一曲,就着绿沁的手饮了一杯酒,入口甜辣香醇,笑道:“烂醉花间,须记取,当年灯昼里。”

绿沁在屋中憋的久了,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出来一趟,欢喜的眉眼弯弯,将编好的花环递到虞锦身边笑:“小姐这句奴婢可听不懂,但也猜出小姐是还想喝酒。”待要再倒,冷不防湘荷狠狠打了她手背,蹙眉道:“小姐体弱,原是喝一杯温酒趋风,你倒劝起酒了。”

虞锦也将重新递来的酒杯推开,又叫湘荷过来,点头道:“我是不喝了,你们倒可以小饮一杯,微醉怡情,也不辜负这园中景色。”

绿沁自然欢喜,待想动手,瞥见湘荷脸色,又讷讷放下,低言道:“终究是不好,奴婢须伺候小主。”

虞锦见她们拘谨,也不狠劝,只是口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也好,虽我们这地方偏僻,到底仍在宫中。这舜华园偶有人来,总不如在咱们院中自在。”脸上虽然凝着笑,心底仍漫漫升起一丝哀伤,并着两分无奈,抬眼满目花枝舞乱,落红纷纷,云去水流,正若:“乱花迷人眼”,让人攸忽沉迷。

软风吹起她的一袖青罗衣,虞锦微微眯眼,眼前花丛中一片衣角闪过,虞锦一惊,旋即镇定下来,站起整了整衣衫叫道:“是谁?”

绿沁并湘荷也都吓了一跳,一边一个扶了虞锦立定,等了一会儿,只有满园里花叶窸窣随风作响,半晌无人回应。虞锦手中紧紧握了玉笛,缓缓向前踏了两步,脚下一片落花,踩一脚能陷下去似的,粉白残叶,暖风扑面。

正以为是眼花,那一片花树后却忽地传来一道低醇男声道:“不知哪位宫人在此?”

虞锦眉心微蹙,只觉这声音耳熟,不及细想,一旁绿沁叫道:“你是哪个宫的?这里是御选采女在此赏花,若是哪宫的侍卫,便请速速离去。”

低头细看,一片雪蓝身影反而渐渐从花丛中转过来,隐约可见枫树坪绣虫草纹缎靴走近。在宫中能穿软靴的男子有限,虞锦心中一定,已猜到来人是谁,便隔了那花树又问:“来人是谁?”

那人绕过花树站了出来,远远的站在一边。虞锦见果然是他,忙行礼道:“太子殿下。”

这人正是当今太子李慎。他背了手走近前几步,身后跟着的是位大太监,垂手低眼,看都不看虞锦等人,低声道:“殿下,可要摒退了众人?”

闻言抬眸,正看到太子轻轻摆手,微笑道:“不必了,此为故人。”

虞锦心头一凛,脸上也微微变色,前后不过想了一下便透彻无比,顺势笑道:“殿下好兴致,舜华园偏远,不想竟能于此地得见殿下。”

太子淡然点头,目光如冷冬寒雪在虞锦脸上拂过,嘴角蕴着抹似笑非笑之意:“如何不是我有意至此?”

虞锦一愣,嫣然含笑:“殿下这是何意?实不知这木槿花是殿下所钟之花,如此可算是妾身扰了殿下兴致。”

太子面色不变,冷冷近前两步,见石桌上摆着酒壶并酒杯,撩衣坐下。虞锦仍立在一旁不动,便向她道:“竟也不必推说这些。我知你心中所想,且先坐吧。”

虞锦不好推拒,在隔了一凳的石上坐了。

静默片刻,有柔风卷起一地花瓣绕人旋舞,虞锦裙角轻盈的柔纱也借着风轻轻摆动,铺了一地,几缕乌发犹如浓雾随风飘散,花自纷纷落下,一点两点落在二人衣间。

花海静寂,一时间谁都不忍打破这片沉默似的。半晌,听得太子沉吟道:“原以为你不是池中之物,为何甘心沉寂?”

虞锦凝眉一笑,心知此人极聪明智慧,索性实话道:“不知殿下可曾听过一句‘候门尚且深如海,更何况,深宫一望。’,况花开又灭,不知几时才得见君王面?妾身身若浮萍,能自保尚是侥幸,实不敢妄想其他。”

太子肃了神色,感叹道:“既如此,我竟看错你了,只是你既已借了他人之手,现如今想抽身事外,也实在是太过艰难。”

这话说进虞锦心里似的,直白不掺粉饰,恍然如醍醐灌顶,虞锦眼中光彩略暗,强笑道:“生死有命,也只得随走随看了。”

虽如此说,到底心中存了一段心事。由此想到今日种种安稳,说不得只是昙花一现。心头一沉,一片花瓣落至指尖,再抬头看天,不一会儿竟已铅云低垂,暑气随着潮意扑面而来。转眼轰隆雷声自低沉的天际滚落,随之闪电刹那横亘半片天空,风沉重的卷过来,虞锦忙起身欲避,只是四周尽是繁花青树,哪里有什么避雨的地方?

太子见此,便道:“这附近有一水廊,大雨无久落,不如暂避一避再回宫不迟。”

虞锦自然答应,随太子绕过两道树丛,已有雨滴垂落。紧走了两步,眼前忽然一亮,原是一片水光潋滟,上有回廊沿水而建,萦绕迤逦,有如长虹横亘,精巧飘逸。遂躲至廊下,见不远处有一八角亭沿廊立于水中,上书“落雨亭”三个大字。

“既有此亭,少不得要去一观。”

虞锦点头,落后一步随太子走至亭中坐下。周围雨声淅沥,雨点滂沱,雨水沿着亭檐线一样垂落下来,天地间好像都被这一片茫茫水雾覆盖住了似的,她眯眼看了看远方,只能看见沿岸一溜回廊依稀颜色,另有湖面被那水滴打的粉碎,上面点点坑洼,好似摔破了的镜子,混沌青黑。

赏了一回雨中景致,觉得有一丝一丝的凉意顺着风刮进袖口领间,不时有散落的雨滴飞溅进来,虞锦避之不迭,起身欲躲,一个闪神间脚下不稳,竟险险欲倒。

眼见这步便要载倒在地,忽地腰间一收,身体随之偎进一个坚硬的怀抱,耳边雨声不停,虞锦咬了唇,缓缓睁眼,眼前那人一贯冰冷的脸上竟染了笑意,虽极其细微,却不难分辨。她轻轻一动,分明见自己竟被太子搂进怀中,脸上滚烫,也不敢接触太子的眼神,窘得连声音都似蚊嘤:“殿下,请松手吧。”

天涯

“竟不谢我一下?”或许因为这远离世俗的所在,太子的语气轻松许多。

虞锦小心翼翼扶着那人手臂站稳了,虽知道不过玩笑,仍面红过耳,低声道:“谢殿下。”

太子微笑:“雨天地滑,采女需小心。”并不待虞锦回应,远眺那无垠风波道:“此雨甚急。小湖景色尚且如此壮丽,不知那钱塘碧波,抑或苍茫河水间又该是番怎样景色。”

虞锦抚平心绪,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湖心,淡笑道:“总该更具气势一些。”

“很是。”太子点点头,转头向她道:“这宫中墙角,终究是看不到天涯之大。”

虞锦心头一跳,忍不住看进那人碧波无痕的星眸。他的眼神中似乎有着别样的温度,有淡淡暖意萦绕心尖,是了,她何尝不向往天涯,可既然已经被关在雕花笼中,如何才能展翅飞翔?

流年似水,她还年轻的很,终生却已注定。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她都能等,只要有一天她还能看见不同的天空。可心内某个角落也分明知道,这一生,她注定不能实现夙愿。

“你既然已下定决心,我也必定不会逼你。只是我身上背负太多,或许……”好像惊觉自己的失态,他突然闭上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然而再睁眼时,太子眼中已然平静如波,如果不是虞锦亲眼所见,几乎以为刚才只是一场幻觉。

“或许人事,功名,这天下与人生,不过是一局棋。既然输赢未定,我便不能袖手旁观。”风骤起,俯仰间,太子的身上竟有睥睨天下的意气飞扬在苍茫雨中。

虞锦直直的看着那人,不知怎地想起久远以前听过的宫中旧事,透过这人如今冷静嗤笑的模样,仿若可见当时荒园败宫中那人燃烧着的眼睛,她心中忽然想到旧事,不由得一凌,当年祸乱起时,在国破之际独立支撑河山的,如何不是他默默燃烧多年的雄心?

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缠绕,相看你我,此时种种,尽在不言中。

“殿下好气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虞锦细眉微皱,微微上挑的长而媚的眼睛躲开对面的视线,可那冷冰冰的目光像是有神识一般,摧枯拉朽的一路撼动那坚硬沉寂的心房。

虞锦忽地想起燕行的眼睛。燕行的目光永远是活泼的,阳光的,偶尔带了些温柔,只要他望着你,就好像能让自己忘记所有哀愁。

可那样一双温柔的眼睛里,却永远不再会有自己的身影了。

“你想出去走走?那好办,等我们成婚了,我骑马带着你,你想去看哪处的风景,我们就去哪,你若是累了,我们就找个地方安定下来。”虞锦看着湖面上跳跃的雨点,燕行的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眼睛一闭,掉过身子,将背倚在亭柱上。

雨声沙沙,风声铮铮,她再也不能和他围炉捧茶,他当年送给她的风筝大约已经破碎积尘,那些花花绿绿的风车吹不动了,拨一拨,还能想起旧日共坐夕阳的情境。

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虞锦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握起来,她知道的,她只是不忍说,不忍想明白。

再也回不去了。

雨水小了一些,太子的声音便自她身后传来。

“我小的时候,也曾经像你一样,以为不争不斗就能逃离这一切。”他的语调坚定而缓慢,像是厚沉沉的丝绒,又像是明净的河流,慢慢流淌进虞锦的耳朵里。

“那个时候我的母妃还在,我的贴身丫鬟和乳母也在,她们都跟我说,只要忍忍就可以过去了,只要我长大就好了,我就可以离开皇宫,开衙建府,再不用看谁的眼色,过自己的日子。我一直记得她们的话,即使其他的兄弟欺我辱我,即使被宫里的奴才瞧不起,即使我的父皇根本不记得他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仿若想起曾经不堪的过往,脸上也带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哀戚。

“我的母妃病重,她身份低贱,又有我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连想喝一杯热茶都困难。”

太子的语气缓缓冰冷下来,这让虞锦不由想起她床边燃着的丝丝冷香,有着缠绵的形态,勾起人们最悱恻的情肠,脚下动了动,她终究忍不住转过身来。

眼前太子的神态不变,他仍是那样冷冷的看着远方,眼神却好像已经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兀自徐徐道来:“我的贴身大丫头因为得罪了别的宫里的丫鬟,被诬陷偷窃宫中财物,赏了八十乱棍。”他的嘴角轻勾,滑出一片冷笑:“当然,她死了。”

“再后来的事情,你们或许都知道。”太子扭过头,深潭一样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虞锦:“几年前的那场藩王叛乱,京都即将失守,我父皇带着几个妃子要逃到陪都,这时候才想起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儿子。他立我为太子,让我监理国事,把我和病重的母妃抛在这被人围困的黄金宫殿里。”

“一切都开始的太快了,几个小队的叛军冲进宫中,见人就杀,我的乳母护着我想要跑出去,她的背上挨了一刀,还在冲我叫,让我快点逃,逃到宫外面去,再也不要回来。”

太子黑漆漆的睫毛颤了几颤,那隐约而来的凄楚让虞锦咬紧了嘴唇,她当然记得几年前的那场叛乱,她更记得自己与这位太子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时情景即使无数雨水冲刷,千万白雪飘扬,依旧掩不去那些惨烈的屠杀和难堪的过往。

她记得那个时候燕行疯了一样闯进自己家中,衣衫上有触目惊心的红,藩王军队中的一队混入了京都,与集留在都城的军队直接在城中展开了一场激战,无数的平民百姓跟着遭了秧,鲜红的血顺着沟渠流出了城外,把护城河水都染红了。

值得庆幸的是,江夏王集结了军队在外围将叛乱的军队剿杀,他的弓箭直接射穿了作乱贼首的脑袋,将胜利拱手送给了年迈的老皇帝,那个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懂,在一切终于平定后再次闹着要燕行偷偷带他出去见一见从陪都回城的皇帝仪驾。

燕行无法,带她跑到城门处的酒馆,她趴在二楼的窗户下往下望,看见一个少年端坐在马上静静立在城门口等待,少年很清秀,身体看起来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他仿佛感觉到了虞瑾的目光,转过头,沉静的瞥了她一眼。

虞瑾看清了他的样子,顿时愣住了,她张了张嘴,傻乎乎的就想喊出声,却被燕行一把捂住了嘴。而他依旧端坐在马上,目光笔直的像这边看来,视线却并无焦点,似乎只是不想去看城门前那一片招展的旗昇。

他的身边就是那位传说中神武异常的江夏王。渐到午时,才有纷纷扬扬的华盖和雀扇从敞开的城门走进来,明黄的銮驾上面轻纱飞扬,那天她始终没有看到皇帝一面,却惊诧于逃跑的皇帝像一个胜利者一样的回归场面,而他的臣民的尸体仍然被堆积在巷口里,层层叠叠的,几乎要高出巷壁。

好像忽然之间,她几乎能理解太子那些一直不能道出的苦楚。

“我因为守京有功,名正言顺的做了太子,还被记名在皇后名下。那天我母妃握着我的手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她说她是高兴的哭了,她说要我保护好自己……她还说了很多,很多。”太子的语调微微发颤,但还是努力维持着一贯的平稳,“当晚,她去了。没有什么痛苦,她是笑着走的。她的儿子被人抢走了,可她却很高兴。”

“所以你看,你以为能逃离一切,以为不争斗就可以平安一世么?”太子缓缓地摇头,坚定的看着虞锦的眼睛:“在宫里,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开的。”

“我知道你的顾忌,江夏王希望能安插进来他的人,他的军功凌主,如今时局紧张,他需要一个人能在宫里说得上话,何况,我与皇后亲生儿子还是五五之数,如若后宫无人,势必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不利。”

他眼光灼灼的看了虞锦半晌,看出她的退缩和犹豫,然后道:“我知道你在闺房中就有算名,你父亲饱读诗书,养出的女儿也不是俗器,如今你既然来了这里,必定是早放下了往日的事,所以如果可能,我也需要你出全力。”

他看着虞锦,虞锦也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