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雪白的脸上,有斜飞的英冷的眉,没有温度的眼角,高挺的鼻梁洒下一片阴影,薄红的嘴唇。这个人好像整个人都罩在冰霜里一样,他看起来是没有温度的,冷酷的,无情的,可虞锦却没办法说他是否真的无情。

无情的人,是不会受伤的。

风恰巧向这边吹过来,虞锦依稀听见远处的丝竹声乐,除了这场大雨,眼前的宫殿分明处处都是欢嚣喜乐,即使那些明争暗斗如此尖利,她却已被安然排除,只要静静的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就根本不会受到伤害。

这会儿虞锦只是怔怔的看着太子,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推脱他,说什么都太无力了,可她分明不愿意。

“殿下,我可能没有那样的能力。”

终于说出口,虞锦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心头一松,不管他人怎样,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平安。她是自私,她的父母仍在宫外,他们已垂垂老矣,她不愿意冒险。

太子却不气,他只是轻轻一笑,这笑容因为太难得了,倒像是平静湖面上突然绽放的莲花。他的声音四平八稳,像是很有把握一样,慢慢的一字一句,誓言一样道:“你可以回去再考虑一下。需记得,事成之后,我,许你天涯。”

天涯?

虞锦心口好像被谁突然擂了一下,透不过来气。太子的话言犹在耳,她却觉得像是场梦。

这是真的么?

旧日的时光好像翻腾的浪花一样全都重现眼前,诱惑太大了,她只是只小鱼儿,却不知道这诱饵应不应该吞下去。一不小心便有可能万劫不复,也有可能,海阔天空。

“我言尽于此,你可以回去想一想,若有了头绪,就去找江夏王要个药方,让他治好你的病,让你好在宫中行走。”雨停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几缕阳光透过重重云层照进湖面上,那方才还波澜无数的湖面早已经平静下来,不时有几只鱼翻腾着蹦出水面,被滑过的鸥鸟衔走,在水面洒下一道水线。

太子的身影已远去了,他步履挺直,步伐随意。湘荷和绿沁重新靠过来,看见虞锦晦暗不明的神色,识趣的并不说话。

“刚才的事情,你们就当做全未发生过。”

虞锦声音淡淡的。听得两个丫鬟恭敬应了,才抬手扶着湘荷道:“走吧,天晚了,该回了。”

阿姜

姜陵干完活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半悬在天幕上,血红血红的一轮,像是蘸饱了朱砂的狼毫,好似要滴出血来,直叫人看了心里难受。四月的风仍旧有些凉,吹在身上冷冰冰的,姜陵穿着蓝色的粗布衣裳,坐在小板凳上,将刚刚裁好的纸装进匣子。殿内已经没有人了,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房门大敞着,抬头便能看到护国大寺内的百尺金佛,在夕阳的余晖下,被笼罩上一层血一样的光。

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两条腿也是麻的,她便弯下腰使劲的锤,锤了好一阵才恢复了知觉。走到大门口,便有人照例上来搜身,姜陵抬起双手乖乖的让他们搜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崇礼坊的方向走去。刚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三三两两的缮书人从膏火馆那边过来,姜陵拉住其中一位问道:“这位师傅,你们这是干什么去了?”

那人上下看了她一眼,问道:“提禄府的匠人?”

姜陵点了点头,道:“我是提禄府四宝库的侍女。”

那人道:“今儿膏火馆发饷,快去领吧。”

姜陵眉心微微一蹙,向那人道了谢,便往膏火馆去,到了地方却被告知她的饷已被领走了,还给她看了花签和印符。姜陵早就料到会这样,也并不如何愤怒,回到崇礼坊后,果然见枕头底下放着她的薪饷,只是已经少了一大半,印符也在,正是曹姑姑今天收走的。

将薪饷收好了,姜陵便去厨房盛了碗冷饭,已经过了吃饭的点,菜都没了,伙房的徐妈给了她半个青萝卜,她坐在伙房的小凳子上就着点酱便吃了。见徐妈在一边刷碗,挽了袖子便要来帮忙,徐妈连忙将她推开,皱着眉道:“看看你那手,都伤成什么样子了,还敢来碰水?”

姜陵这双手早就冻伤了,再加上这些日子在四宝库里裁纸,每天要裁上千沓,两只手都被裁刀磨得起满了水泡,如今天气热了,她的手便爆皮流脓,伤的不成样子。徐妈塞给她一个小瓷瓶,说道:“还是上次那药,我看你用着见好了,再涂一涂,这病得好好养着,不然年年冬天犯,到时候有你受的。”

姜陵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徐妈。”

徐妈却叹了口气道:“哎,就是这么个面团似的性子,难怪谁见了谁都要揉一揉。”

姜陵只做没听见,微微笑了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吧,赶紧睡觉,明早还要上工呢。”

姜陵刚踏进院子,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明喜的声音尤其高,冷冷道:“就她?也敢去打慕容先生的主意?我看她是失心疯了。”

净月一撇嘴,笑道:“你也别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她袁阿蛮能进文集大库,那就是能耐,总比我们日日在提禄府给人浆洗衣裳有本事的多。”

明喜冷哼一声,道:“进了大库又怎样?那是她运气好,我若是有她那么好的运气,说不定直接就进四库馆了。到时候别说是慕容先生,保不准连顾大人都得多看我一眼。”

夏盈坐在净月旁边嗑着瓜子,闻言呸的一声吐出一口来,歪着头笑吟吟的说道:“那我可真要提前恭喜你了,若是真有那一日,您这位状元夫人可不要忘了我们这群好姐妹啊。”

其他人闻言轰然笑了,姜陵悄悄的进了屋,在自己的床前坐下,低着头上药膏。早就已经入春了,可是她这手却总也不见好,又红又肿,流血流脓,手指都不灵活了。徐妈给的这药也不是十分好用,不过总是聊胜于无,姜陵倒出了些,细细的抹在手指上,药膏渗进伤口里,像是针扎一样。

“不疼吗?”

秋雁突然挨着姜陵坐下来,皱眉说道:“我看你怎么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真的不疼吗?”

姜陵道:“都冻伤了,没感觉了。”

秋雁将扒好的瓜子喂进她的嘴里:“我刚才看见曹姑姑又去领你的薪饷了,

姜陵点了点头:”哦,我知道。“

秋雁无奈的一叹,摊了摊手:”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这个傻子,就让别人欺负去吧。“

姜陵一笑,也不说话,这时外面忽然有人走进来,袁娉婷身后跟着两名小厮,一名提禄府内监笑吟吟的走在前面,对众人说道:”打今儿起,袁姑娘就要去四海文集大库伺候了,咱们是奉了李公公之命前来帮她收拾东西的。“

说罢,转身点头哈腰的对袁娉婷说道:”袁姑娘,请吧。“

袁娉婷骄傲的一笑,目光扫过屋内的诸人,净月和夏盈等人都低下头来,唯有明喜冷冷的与她对视着。袁娉婷哼了一声,一步三扭的走进来,她的床紧挨着姜陵,有些杂物堆不下,就全都堆在了姜陵的床上。她草草收拾好,笑着对姜陵说:”阿姜妹妹,我要走了,有空的时候记得去大库瞧我。“

姜陵点头道:”你多保重。“

袁娉婷一笑,带着人便去了。夏盈则笑着看了姜陵一笑,说道:”阿姜好人品啊,连袁阿蛮都相处得来。“明喜更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冷冷的看着姜陵。

秋雁冷哼一声,道:”你们少捡软柿子捏,有气朝袁阿蛮撒去,找阿姜的麻烦干什么?“

这时招呼熄灯的锣队已从巷子绕了过来,净月一口吹熄了烛火,几人便上床睡了。姜陵两手都是药,便在床榻的一边垂着,和衣躺在床上,也不闭眼睛,就那么盯着黑漆漆的房顶,也不知在看什么。

心思

进入提禄府已经有三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再过几天就是她十六岁的生日了,想想去年的这个时候,还在家中和母亲一起缝制新衣。那些雪缎滑如凝脂,从她的指间滚落,像是一行清澈的水。而如今,她满手老茧,那样名贵的绸缎,怕是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挑出丝来,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如今的皇帝已经在位三十一年了,虽然政绩平庸,但除了七年前的那一场乱子,再也没犯过什么大错。许是老了,想要为自己的帝王生涯留下点东西,于是打从去年开始就在护国寺后面修建了这座大成经略大寺,并召集天下文豪一同编撰这套《大成经略全书》。这的确是一件大事,敢于铺下如此规模来编书的皇帝在历史上还是少见,皇帝也是雄心万丈,想要做这千古第一经略大帝。

经略寺占地极大,单是编书的文博士就有一千多位,全是从全国各地举荐而来的,这些人集体住在四海文集大库里,平日里极少出来。而旁边的崇礼坊则住着为图书进行圈点、清抄、绘图、描栏的缮书人,算是那些文博士的副手。提禄府,则是照顾他们的侍从,负责为他们做饭、浆洗、打扫、采买,大多都是从民间招募进来的工人,姜陵就是其中之一。而四库馆,则是经略寺的中枢部位,由皇帝派遣的官员负责审核书籍、主持编书、并管理经略寺的大小事宜。之前她们口中的顾大人,就是皇帝钦点的主持官。

姜陵没有见过传说中那位顾大人,明喜来的比她早,听说也只见过一面,到如今都念念不忘的,时常提起两句。

偶尔听了明喜说起顾大人,她也不知心中是好笑多些,还是悲凉多些。她们这些在提禄府的女孩儿们家里都穷苦,虽然如此,也均是能识字断句的,俱都有些原由才落到如此境地。都说落难的凤凰心比天高,故此虽然做的是粗活,一个个却都存了往上爬的心思,踩高贬低是常有的。

晚上睡得迟,早上姜陵却起的比大家都早,天还蒙蒙亮姜陵就洗漱完了,抬头看一眼那灰蒙蒙的天气,觉得连天上都蒙了灰一样,一眼看上去没半点儿透亮,映得心里面也是一片的阴霾。

厨房的人已经上工了,姜陵暂时没事情做,就去帮着徐妈看着火,早上虽然还有些阴冷,但灶里的火燃的旺,烘得她脸上手臂也热乎乎的,徐妈在旁边跟她又叨咕着些家常小事,不时有旁边几个炒菜的长工女人们插嘴逗乐,姜陵听了一会儿,脸上也染上些笑意。

“姜姑娘,真别怪老婆子说话实在,你这幅好样貌,来了咱们寺里,真是生生的糟蹋了。若是在外面,只凭你这幅样貌,哪里愁找不到好婆家?何苦来这里受罪。”

徐妈一转头看到姜陵笑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泛出喜爱来,又开始重复她念了许久的老话。姜陵当是笑话听了,也并不接口,只低下头继续填火,看着那红色黄色的焰发呆。

她来这里有一段时日了,日日只跟着在提禄府做些粗活,除了和曹姑姑明面上说的过去,只先顾着做好平时的事,姜陵谨慎细心惯了,就算有心都难摸出她半点的错,上上下下一致的得了些好评。

虽然每天都是这样得过且过,这日她上工的时候却有些心浮气躁,总觉得有些不详的预感。果然到了下午,曹姑姑领着一个人进来崇礼坊,脸上也带着喜色:“这是紫苑姑娘,你们往后都在一起做事。”又叫了明喜过来吩咐:“好孩子,替我照看着她,有什么不懂得,你就来教她。”明喜点头应了。

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好奇心又盛,这时便都停了手上的活,走上来厮认。

姜陵远远坐在一边,看到紫苑瘦长脸蛋,两条眉毛似喜非喜的吊着,眼角上挑,高鼻小嘴,长得尤其亮丽。因为才进经略寺的缘故,也没有换上工作的那身灰蓝衣服,反倒穿了一身粉色立领,袖口穿蝶小衣,底下配上同色垂裙,手腕上还戴一个半透亮的玛瑙镯子,打扮得鲜亮动人,并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紫苑向姐妹们见了礼,见曹姑姑没在,一回头,半是撒娇道:“姑姑,你怎么这就走了?”

曹姑姑已走到门边,平时那股悍气严肃这时却统统不见了,回头眯眼笑道:“你且安稳做事吧,若有事,再来找我。”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大家见曹姑姑这样难得的好声气,忙将紫苑团团围住了打探,这紫苑也不露声色,只胡乱应了两句,脸上却带了些傲气出来。

姜陵便知道只怕是这曹艺馨任期将过,想要找个自家人好好培养罢了。难怪她往日多番讨好曹姑姑,总是不见她露半点声色,东西却照收,一时心中冷了一回,又只得另寻他法,便也走过去,站到紫苑身旁道:“紫苑姑娘好,我姓谢,姑娘叫我阿姜就好。”

那紫苑本来一张脸笑盈盈的,姜陵一上前,她的目光在姜陵脸上上下一扫,面容却板起来,一双丹凤眼也挑着,并不理姜陵,只从头到脚细看了她一遍,转头对一边的明喜道:“姐姐快教我去做事儿吧,既然各位姐妹们都见了,在这儿站着偷闲,让人看见了也不好。”

大家都散了,明喜喜气洋洋的带紫苑到了座位上,几乎手把手教她先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姜陵不知自己是哪儿得罪了紫苑,也并不胡乱猜测,淡淡的看了两眼就出了门。

这天傍晚收了工,姜陵绕到崇礼坊西边,在一丛白玉兰下面坐下,小心翼翼的从一颗树下挖出一方手绢,展开来看,里面是零碎的银子和几串制钱,她挨个数了数,叹了一口气,重新将银子包好塞进怀里。

头顶的花开得正好,花瓣好像无暇的白玉,香味极似兰花,花团锦簇,远观洁白无瑕,妖娆万分。姜陵看了一会儿,眼睛有些酸痛,便远眺那夕阳火染红了半边的天,只见不远的云团被风吹的乱滚,变出各种模糊的形状,姜陵看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一朵云倒像是先前哥哥买给自己玩耍的那只白兔子,嘴张了张,一个笑容才绽出一半,又慢慢从脸上冷了下去。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眼睛里的迷茫与哀痛全都收敛了,变成冷冷的绝决的神色,好似雪山上永不会消融的冰,固执的维持那个温度。

顾大人

回去的时候曹姑姑正在院子里训人,这几日添了人手,工作进度本该加快,没想到每日里做出来的活反倒比以前还少,总管提禄府那边的掌事训了曹姑姑,她便自然跑到四宝库里来撒火。

姜陵不敢这样进去,便躲在门后面听着曹姑姑的得力手下芳萍在那里掐着腰骂人:“都说人怕没志,树怕没皮,依我看你们是皮都不想要了,见天的就知道偷懒耍滑,在我眼皮子底下使心眼!一个个脚歪鞋扭的,心眼也都歪到天边儿上了!”

姜陵听她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趁着没有外人,越发连体面都不顾了,听了一会儿,便蹲下来倚在墙根处,手里拔脚边的草棍子玩。

门外面原有一处假山堵在门口,她正闲着,忽然见远远一帮人簇拥着绕过那假山过来,至少有数十人,形貌也好似都穿戴着官衣,看方向正是往这边来呢,便连忙起身,想要进去通报一声。

谁料曹姑姑上了半天的火,正坐在椅子上捧着茶水歇气,芳萍停了骂,也去取水喝了。那紫苑本站在曹姑姑身后冷眼看着众人,此时插嘴道:“姑姑,我这几日可都看着呢,近处的明喜和净月两位姐姐断不会出错的,依我看,倒是那个阿姜不太老实。”

姜陵听了这句,身子一僵,跨进院子的腿也收回来,重新站定了,冷冷的听紫苑继续谗言:“别看她长的一副伶俐劲儿,行事可顶让人看不上眼,动作慢不说,还划坏了好些纸,又喜欢跑出去走动,一走就大半天,也不知做什么去了。眼见着这么晚了,她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姜陵在门后听了,只是冷笑,又忽然听见秋雁道:“紫苑姑娘,你说这话可要摸着良心!阿姜根本不是那种人,咱们这里不是你一个人长了眼睛,我怎么只看见她每日里才是最用功的那个?反倒是你,经常一出去大半天不见人影的。”

“你不要含血喷人!”紫苑被她几句话气的跳脚,差点儿扔了手里的小扇:“我在这里说阿姜,又关你什么事儿?你们玩得好,不容我说话,难道我姑姑也会只信你?”转而便放低了声音,委委屈屈的皱着眉头道:“姑姑,你快看她,怎么竟成了我的错儿了?”

那曹姑姑还未来的及答,便看见姜陵自小门进来,弯腰行礼道:“曹姑姑。”

她乍一出现,紫苑自然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大约被听去了,虽然脸上臊的通红,但此刻反而更加壮了胆子,一不做二不休道:“哟,好个深闺小姐,竟不知在哪个园子里迷住了眼,玩到此时才回来呢!”

曹姑姑也拉下脸来训斥道:“你这是跑去哪里了?人也找不到,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这里竟没个规矩了。”

姜陵并不慌乱,按规矩一板一眼道:“原是四宝库里的纸多了两摞放在西面窗户底下,我看见大家都收了工,那纸就散着扔在那里怕受了潮,忙搬回去纸库一趟,这才晚了。若知道今儿姑姑有要事,断不敢延误的。”

“什么搬纸,只怕是你找了个借口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吧?”

姜陵听紫苑说,只冷眼看她淡淡道:“你若是不信,自然可以去问库里的书记官,只是姑姑还没有问我,你怎么先忙着兴师问罪了?”

紫苑听她此言,虽然心里有万般恼怒,到底当着众人面不敢造次退了一步,曹姑姑也警告般看她一眼,转头看着姜陵,半晌才说:“虽然如此,终究不该无故晚归,你便到那院子中央跪着去,等熄了灯再回房。”

此番发作明显是偏袒紫苑了,虽然有秋雁等人求情也并无用,姜陵反倒没事人似的,径自跪了过去,腰杆子挺的直直的,一脸无辜可怜。才跪了小半柱香,便听见丛丛脚步声,又有小厮过来通报说是四库馆的大人来查看。曹姑姑一时着慌起来,也顾不得继续追究姜陵,忙忙的召了大家在院前站好,又理了理并不乱的鬓发,带着芳萍走出去迎接。

姜陵仍跪在院子中央,秋雁向她使眼色,走到旁边,低声嘀咕:“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刚才曹姑姑将我们好一顿训,若不是有这档子事儿,你可该触了霉头。”

姜陵感念她好意,便偷偷笑道:“不妨事的,我自己有分寸。”

“就算这样,好歹出去了也告诉我一声,没的替你白担心。”

姜陵心中暖暖的,碰了碰秋雁的手道:“是我的不是,累得你担心,以后再不会了。”

正说着话,就看见雕花拱门外走来一队人马,只看当头那人一身云纹飞蝠如意长衫,胸口上又是大大的白鹤补,便知是四库馆的大人来审了。其他人纷纷垂头行礼,唯有姜陵见到当头那人,好像被锤头照着胸口狠狠砸了一下似的,愣愣的发起呆来。

曹姑姑此时一脸谄媚的笑道:“顾大人,四宝库的长工全在这儿了……”回头一扫,忽见满地只有姜陵一个人呆呆的仰头看着这边,厉声呵斥道:“阿姜,大人在此,你呆在那里作甚!”

一面诚惶诚恐道:“奴婢管教无方,竟叫下人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责罚。”又见姜陵全无所动,只是愣愣的,便要忙去将她推醒。

姜陵呆跪在地,身边秋雁偷偷拽着她的袖子也只是不理。

眼前的人虽然只是当时见过几面,她却刻在心里了一样。救命恩人就在眼前,就算他是这里的大人,姜陵也一时回不过神来。

乍然看到顾西言,也不知怎地,心中便好似倒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什么滋味儿都有。恍惚间自己好似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冬季,穿着褴褛的衣服,身体里装着破损的一颗心。那凉气便顺着四肢百骸将她团团围住了,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偏偏伤口也结了冰,流不出血,只剩下疼。

是眼前这人,给了自己当时唯一的温暖,她眨了眨眼睛,将涌到眼眶的泪水咽回去,微微有些无措,脸上也红了一块。这世间的事情竟然这样巧,她费尽心思进来了经略大寺,才发现当初救了自己的人正是这儿的主持官。

正发着呆,曹艺馨已经冲到她身边,刚伸手要搡她,便听见那边一道温润声音道:“且慢。”

出声慢了些,姜陵被推了一下,心中略微警醒,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直直的跪着,忙就这秋雁的手站了起来行礼。

顾西言早已经认出眼前的人,他心中虽然纳罕,此时也并不追究,只笑道:“怎么都是女孩儿,四宝库的活不轻松,只怕她们要跟着受苦。”

曹姑姑连忙笑:“分给她们的活都要细致些,女孩儿做这些事认真,管起来也比小子好管,所以得了玉珍姑姑的令,招的全是能识字断句的女孩。”

顾西言点点头,信步走到队列面前,偏偏在姜陵面前站住了。眼前的人正一副恭谨谦卑的样子低着头,几绺乌发下面露出一段葱白的脖颈,细看身子也微微的有些抖,便轻轻问道:“你身子好些了吗?找到父母亲人了吗?他们可好?”

众人一听,便知道两人是旧识了,一时间羡慕嫉妒纳闷不解的神色皆有。姜陵却顾不上这些了,跪在那,两手拢在袖子里,狠狠的握住了,只低头看着那人袖口上细密的一圈圈剑纹,喉间哽咽着,胸口好似装了一团水,不冷不热的,却压的她沉甸甸的:“谢大人关心,奴婢身子很好,父母亲人……也都好。”

顾西言点点头,抬手示意姜陵起身,又道:“这便好,你大病初愈,切不可过于劳累损了身子,若有什么委屈,便向这位曹姑姑说,让她说与我。”

众人一听更加了不得了,就连曹姑姑都变了脸色,姜陵听他语气里一派温柔,宛如自己离开那天一样,心上犹被一双手细细的抚慰了一样舒服很多,不由得微觉高兴,低头应了。

闹了这么一场,曹艺馨也没有心思再寻事,待送走顾西言后,便带着芳萍、紫苑二人自去用饭,只是临走前深深地打量了姜陵一眼,若有所思。她前脚刚走,院子里就猛地沸腾起来。大家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明喜的脸都是涨红的:“顾大人真是一表人才。”

净月眼里汪了水一样,此刻也道:“我往日只觉得恭礼王府的那个小王爷人品最佳,现在见了顾大人,才知道一山还比一山高,再不能有他这样的。”

姜陵懒得听她们表白,何况心里正乱着,自去屋里歇着,又将往日的积攒的工钱都从柜子里取出来,一同裹到手绢里,塞在怀中。

春色

过了几日便是姜陵的生日,姜陵上工的时候头上插了一枝白玉梅花簪子,衬着她本来就白的皮肤,越发显得娇俏无比。

便有那如紫苑一样看姜陵不顺眼的暗地里生些事端,又嚼闲话道:“也不知打扮给谁看呢,打量我们没有那样的好东西么,还特特的带出来显摆。”

诸如此类,姜陵一概不理。傍晚的时候果然曹姑姑召了她到一处僻静处,眯眼笑道:“听说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怪不得打扮的亮眼,你可是在寺外有亲戚?这簪子看起来名贵,不是小门小户能买的。”

姜陵知道曹姑姑眼毒,也不隐瞒,笑盈盈的对她道:“曹姑姑不愧是宫中出来的,这东西再也逃不过您老的眼睛。我倒也不认得这是打哪儿出的,只晓得有些年头了,您帮我掌掌眼,也让我见识一回。”说罢从头上将簪子取下,递到曹姑姑手里:“您请看看。”

那曹艺馨一双眼睛早长到簪子上,此时便牢牢握住,细看了一会儿,忽然惊道:“可是了,你看这梅上的嵌套金丝,这样细的手艺,除了前朝的王大官人再不会有其他人做的出。只是他因为在户部当着差,平素很少做这些东西,少有的几件也都入了宫。你这里竟能有,这件品相又这样漂亮,真是相当不易。”说罢疑惑的看了姜陵一眼。

姜陵也不慌,徐徐将肚子里的说辞套出来,诈惊道:“竟然是这么名贵的东西,怪不得我婶娘这样郑重其事的给了我。姑姑您不知道,我婶娘先前也曾在宫中侍奉,当时侍奉的哪位主子,如今也不好出来乱说。只是她当时颇得上面的青眼,这才被赐了出宫,少不得带了这样东西出来。只可惜她没有孩子,不然这样好的东西,怎么就便宜了我?”

曹艺馨想了一想,宫中娘娘将物品赏给随侍宫女的也多,只这件这么名贵,大约是出宫时偷偷拿走的也说不准。但毕竟是上一朝的事儿了,无法追究。只是看着簪子眼馋。

姜陵见她喜欢,微笑道:“曹姑姑您脸色原比我要白净,又更加添了雍容的贵气,我嫌这簪子太素,小姑娘带着终究不好,只是毕竟是婶娘一番心意,随意送了人,也不敬。您若是不嫌弃,我就且把这簪子放在您那里,只当做是阿姜的孝敬,再者,也方不辱没了名匠的手艺。”

曹姑姑初听这话,心里就已经一喜。原来她这人虽然严肃,但有个贪便宜的大毛病,又因为年纪大了,心里存了一段心事,越发将银钱看的极重。如今这东西不说价值连城,难得是巧匠的遗作,如此大礼,她不收下心疼,收下了,又终究觉得不妥。目中精光一闪,随即笑道:“阿姜姑娘好意,若是不收下也让你难过。只是老身年纪大了,怕戴不了这样好的。”

姜陵一慌,低眉含笑道:“姑姑怕是嫌弃?”又只作不懂她的意思:“阿姜来了四宝库这样久,得蒙姑姑一直照料,便时时想起我那早逝的娘亲。如今见姑姑观之可亲,是以存了个心思,想认姑姑当干娘,不知可使得?”

说罢,拿一双含了期盼的眼睛直直看着她,只觉得此番计策万无一失,这曹姑姑年老无儿,自己送了东西,又赔上对她下半辈子的承诺,难道不能打动这老货?

虽然面上看着可怜,实际上姜陵早就胜券在握,只等着曹姑姑点头。

“干女儿?”谁知曹姑姑抚了抚簪子上繁复的金丝簪花,似笑非笑道:“你有这个心是好的,只是我虽然愿意,却不愿让你与家中婶娘分离。你若是一心伺候我,将来少不得要随我入宫,倒辜负了你婶娘将你养大的情意。”

又将簪子递还给姜陵:“这样好的东西,你便自己好生收着吧。”

姜陵万万料想不到她竟来了这样一手,此时却不好再劝,只能勉强笑道:“就算是阿姜没这个福分,东西我却万万不敢留的。虽然不得在您身边尽孝,但阿姜只当您是我的长辈,愿意对您尽心尽意。”说罢将簪子塞进曹艺馨手中,一笑,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