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姜陵心思不知道转了几转,她费尽心思的进了经略大寺,又百般筹谋,一心想要讨好曹姑姑,好随她进得宫去,只是万万料想不到竟如此艰难,心中沮丧,便往那偏远一些的山石处多走了一阵。听得风过时枝叶窸窣,又抬头看见长空无云,几只鸟雀逍遥自在的在空中翱翔细叫,内心微有感触。

不觉走到崇礼坊西边的穆旦馆,这里原是给大小官员不方便回家时的临时住所,修的格外清净,来往的人也不多。馆外更有几处景致极漂亮,姜陵见四周无人,便悄声走过去,见到不远处小池里有游鱼穿梭,水草摇曳,木板小桥被四周花木掩映,显得格外清幽有趣,心头一松,走到岸边将手浸在水中取乐。

此时正逢春暖花开,溪池里的水温凉,柳絮绵绵团团的飞了漫天,姜陵玩了一会儿水,原本分外烦闷的心情也渐渐舒缓下来,她每日在四宝库与崇礼坊间奔波忙碌,少有这样轻松宁静的时候,只觉得此时说不出的舒服惬意,不由缓缓放松下来,脸色也好了许多。

清风徐徐的吹着,姜陵恍惚能感受到温软的香气,她曾最爱这春天的风光,也喜欢缠着哥哥母亲带着自己去庙里进香踏春。如今景致犹在,世间事却无常,往日的欢笑竟像是一场梦,了无痕迹的散去,只余下她一个,就算是每日想的心痛神痴,也什么都难以再续了。

她缓缓躺下来,看见天际有彩云遮住太阳,留下一圈圈的光,小园里花香扑鼻,绿树掩映,忽见不远处小亭飞檐奇巧,亭中有人长身玉立,一笑容光似玉。

姜陵一惊,猛的坐起来。

温暖

姜陵瞪大眼睛看向那人,又想到自己衣衫不整,不由得面红耳赤,连忙叫道:“顾大人,你且背过身去。”

顾西言果然如言转身,姜陵慌慌张张将衣袖放下来,一时发愣,片刻才勉强道:“顾大人请转过身吧。”

亭中有锦帘轻扬,垂纱浅舞,姜陵站起来,才看见顾西言微微侧过头去,竟是在笑。亭外几株花树遮掩了大半阳光,丝丝缕缕的光线顺着花木间隙洒进来,花枝随风轻颤,顾西言只默默看着她不语,目光悠长清冽。

“顾大人,”姜陵此时才记起行礼,连忙福下去道:“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在此,实在不是故意扰了大人赏景。”

顾西言半点不恼,温颜笑道:“不必自责,有你在这园中,景才算好景。”又见她拘谨,便缓缓走出小亭,亲自扶姜陵起身:“既是故人,何必如此。”

姜陵不敢受他的扶,却稍觉暖意,然而心中忽然一冷,退后两步躬身道:“礼不可废。”

顾西言也不强求,自退后一步道:“罢了,请起。”

姜陵才起了,又强行按捺住心中暖意,低着头并不看他。

顾西言见她行动间多有疏远,不徐不疾道:“并不知道你在此,只是见今日天气不错,信步来逛逛。”又见她忽然脸上又染上红霞,浅笑道:“刚才只顾着赏花看水,竟没看见你也在池边,冲撞了姑娘,是我的不是。”

姜陵脸上更烫,也忍不住露出笑意,目光一转,靥上添笑道:“冲撞了大人,阿姜失礼了。实在是明日休沐,万万想不到这里会有人,才来逛逛。”

顾西言点头,但笑不语。此时春风和暖,风细云缓,二人四周俱是扶疏花木,枝条恣意形态,有绿色小芽点缀其中,浅色花苞绰约婉转,徐徐风吹过,便带来阵阵清香,恍若世外之境,铺就了一地青色的细语,毫不吝啬春日的悠然与淡雅。

姜陵因为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松了发髻,风浅浅的便吹散了她几缕鬓发,如白雪上拂过的乌羽,又如纷飞在花间的柳丝,丝丝烦恼不缀。

顾西言清咳一声,长目微敛,有重重怜惜在目中闪过,半晌问:“如今,可还好?”

姜陵晓得他问的是什么,只是淡淡道:“好。”

顾西言深深看她一眼,温然一笑:“既如此,为何眼中愁丝不去?”

姜陵闻言,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她手心微凉,风卷过的衣袖在腕间凉凉擦过,怅然若梦。本以为那些心中的隐秘,那些惨烈的旧事已然被隐藏的极深,此生此世再无一人能勘破。可或许那些疼痛已然在她的眼中深深的镌刻了下来,居然被他一语道出。

唇边的笑意略凝,姜陵垂下眼,只是道:“大人或是看错了?”

顾西言微微蹙眉,垂下眼梢,静静的看了一眼她因为紧张而绞在一起的双手,那双手修长纤细,肌肤白的几乎透明,隐隐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唯有指节处透着几丝红肿,看起来就像是上好的白玉上粘着几处暗紫色的血浆,他的目光越发悠长,问:“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去用饭?一会儿晚了,厨房可还有吃的?”

姜陵微笑:“有的,我和厨房的大娘处的极好,就是去的晚了也有的吃。”

顾西言眼角带了笑意,“这便好。你既然喜欢这里,经常来走走也无不可,除了我和纳兰大人偶尔在此宿一晚,平日里是没人的,只是别让嬷嬷侍卫看到。”

姜陵一一应了,看着那人转身离开,颀长的身影在纷乱的浮花飞枝中渐渐隐去。心内乍然一跳,见到四周树木葱郁,隐隐向自己压过来似的,心里一沉,叹息一声转了目光。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姜陵刚踏进院子,秋雁就欢喜的迎了过来,一边笑道:“好阿姜,也不知你如何积了福,刚刚西角门的婆子遣人送了一瓶药进来,指明说是给你擦手的冻伤药,我问是谁递进来的,那婆子又糊里糊涂说不清,我待去看,可不是常跟在顾大人身边的小哥么?”

姜陵信手接过药,细看了一看,竟是百草堂出来的东西,低头思索,心中感激顾西言细致,又不料他如此体察入微,嘴角带了丝笑意:“许是上次顾大人来的时候见到了,他一贯温雅,待下人也是极好的。”

话才落地,便见明喜梗着脖子走过来,怒目道:“真是高人不露相,我们可是走了眼。”

立威

姜陵得了顾西言的药,才小半天的功夫就满院子都传的沸沸扬扬。曹姑姑特意来找过她一回,语气又温软许多。早起的时候她梳洗完出了房,外面雾气腾腾的,芳萍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院子,曹姑姑头发梳的干净利索,歪坐在外间椅子上手里摸着佛珠,正在骂明喜。

明喜半坐在椅子旁边的矮树台子上,把那树底下的杂草落花慢吞吞的收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扔在旁边的筐子里,手中花锄划着土块发出沉重的声响。紫苑端着碗站在旁边喝粥,见姜陵过来,脸上露出一个笑脸,声音却死板板的,问道:“可吃饭了?若是没吃,让人给你拿点儿过来。”

姜陵道:“不用了,正好一会儿我过去厨房那边打水,顺便吃了就完了。”

“怎么你平时用水都自己打么?”紫苑惊诧道:“小喜子不是专门做这些粗活的,你交待他一声也就完了,何必自己动手?”

姜陵摇头:“他平时都不见人,也少有人使唤动他,我何必去找霉头?”

正好秋雁从屋里出来,听见她这话,气哄哄的抱怨:“满院子就你一个软性子,该厉害的时候像个包子,随便让人拿捏。你只管问问大家,除了你,哪个吩咐了小喜子敢不听?”

夏盈正好在一边路过,见她们抱怨,冷笑道:“她不愿意得罪人,你干什么推她当坏人?”说完又问曹姑姑今日的活如何分配。

曹姑姑向姜陵溜了一眼,没听见夏盈问话似的,撇嘴道:“小喜子在哪儿呢?”

几人忙将一个身量瘦小的小太监推过来,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衣服脏兮兮,见到一院子的人先唬了一跳,忙端起笑脸小跑到曹姑姑面前问:“姑姑有什么吩咐?”

曹姑姑道:“从前你做事就不认真,犯了多少错,不去说它了。骂了你多少次,只是不记得。现在连院子里姑娘吩咐的事情都不愿意做了,你还偷偷摸摸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的,打量我不知道呢!”

小喜子抽抽鼻子,撇嘴道:“姑姑怎么平白无故发落起我来?院子里哪个姑娘吩咐的事儿我都干了,况我哪里找个胆子,敢惦记姑娘们,姑姑可是冤枉我!”

紫苑将手中碗筷扔到一边水桶里,指着姜陵道:“可不是这位姑娘,你平日里打水扫地,都看不见人家没有水用么?”

小喜子还道是谁,一看姜陵静静站在那里,没事人一样看着自己挨训,心里知道这顿骂是跑不了了,虽说姜陵平时木头一样的性子,想不到竟然也会和曹姑姑告状了,此时不向她求情向谁呢,眼睛一转,转身向姜陵求饶道:“这位姑娘实在是从未来找我小喜子,若是来找了,谁又敢不听吩咐?还请姑娘大人大量,饶了小喜子一回,以后万事您吩咐小喜子上刀山下火海不会推辞!”

正吵闹着,那边明喜见小喜子挨骂,以为曹姑姑骂完了,扔了花锄就走。

曹姑姑喝道:“站住!”

明喜无奈转过身站住。

曹姑姑道:“你又在谁跟前捣鬼呢?不过是定南王看门人家的丫头,满院子里数你心思最多,顾大人打发的赏赐关你什么事儿?长舌妇一样嚼来嚼去的,人家顾大人是什么人品,能看得上你?你趁早别再糊涂了,天生的丫头胚子,我这样迁就你,你倒硬气起来了!”

她这一席话说的全无顾忌,明喜被扫了脸面,面子上架不住,索性喊起来:“谁又和顾大人怎么样了!我不过是说说,还能怎么着呢!况这院子里谁不是奴才丫头?姑姑只单说我,当我好欺负么!”

芳萍凑过来,唰的给了她一个巴掌,这一声极清脆,力气也大,打得明喜脸都红肿了,愣愣的捂着脸掉泪。

这当口就算不说,大家也知道这是曹姑姑替姜陵立威来了,便纷纷都悄眼看她,不知她又怎么得了上面青眼。等曹姑姑骂了一回,姜陵才求情道:“都是小事情,倒连累姑姑动怒,是阿姜的不是了。”

“早晚要说她们一回,如今倒都赶上了。”曹姑姑重新捻起佛珠,反倒笑了,只道:“你们只管忙去,今儿以后姜陵就到我这边吃饭吧,以后也不必去干那些粗活,前阵子医经馆那边缺个粗使大丫头,你每日便去那边上工,晚间回来睡就罢了。”

姜陵低声应了,不免琢磨了一回,去了医经馆一趟,除了递茶水外,洒扫都是小太监们的活,姜陵闲了一天,晚饭的时候去了曹姑姑屋里,见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有荤有素,曹姑姑并紫苑,芳萍三人都在。虽说平日里她与紫苑不睦,此刻倒都好歹装作一副安静祥和的样子,不免闲话一回,用了饭各自离开。

因为这些天曹姑姑的青眼有加,姜陵的日子总算轻松许多。手上抹了上好的膏药,不过十几天功夫就结疤了,医经馆的大儒见到,可怜她年幼辛苦,又是个漂亮的女娃,怕留了疤不好看,特地给她调了消肿祛瘀的膏药,嘱咐她每日涂上,姜陵都感激的收了。

明喜自打上次挨了打,老实本分了许多,虽然嘴上依然厉害,当着姜陵面却不太敢多说。最麻烦的反倒是秋雁,纠缠着姜陵问了她几天来由,姜陵虽有心将此事补全,到底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借口,只能含糊应付两句,惹得秋雁以为她藏掖,心里起了芥蒂,竟慢慢疏远起来。

一概琐事,姜陵通通都不在意,只一心讨好医经馆里的老大儒,寄望修书结束后能跟着他进宫去。

斩首

这天逢了休沐,大家都聚在水槽台子上洗东西。手绢裙子扔了一地,绛色纱复裙、丹碧纱纹双裙、紫碧纱纹双裙、丹纱杯文罗裙、翡翠裙、柳花裙,种种款式,虽然都是穷家女儿,哪有一个不爱美的?连那手帕也有红绿的,红黄的罕见间色,又有茜色,石青色,姜黄,鸭卵青等等颜色,不一而足。姜陵独自在一边揉着两套青灰色的上工时的衣服,动作迅速的洗好了回房。

素蝉推门进屋,放下脸盆,几步跑过来兴冲冲的说:“净月,今儿崇礼坊停火,咱们午时也有两个时辰的歇假,你打算干什么去?”

净月正在对镜画眉,被她一吓,手一抖,便在额头上画出乌黑长长的一道来,不由得有些恼,冷冷道:“还能干什么,左不过去帽儿街逛逛,才两个时辰,难不成还要去平景山赏花吗?”

“帽儿街都逛了一百遍了,还有什么好逛的。”素蝉笑了笑,推推净月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今儿我得了一个好乐子,你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净月还没说话,一旁的明喜便自榻上道:“你能有什么好乐子,不妨说来听听,若是真有趣,咱们大家就同去。”

见大家都转过头来看着,素蝉不由得有几分得意,神秘兮兮的说:“都听说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淮广反诗案了吧?”

明喜道:“探花郎都被砍了脑袋了,谁会不知道,快别卖关子,赶紧说!”

素蝉走到明喜榻前坐下,道:“那案子又有了新进展,原来探花郎根本无罪,是被淮广总督何琛栽赃陷害的。淮广水灾,朝廷拨了救济粮款,却被何琛贪墨。探花郎是淮广人士,家乡父老求告无门,就来到京城求到了他的府上,探花郎知道后想告发何琛,不想走漏了消息,还没来得及上书给朝廷,就被何琛倒打一耙扯进了反诗案。如今这案子被人翻出来,何琛被抄了家,今儿午时和此案中的两个官员一起要在刑场斩首呢。”

净月疑惑道:“何琛,我怎么听这个名字这么耳熟?”

“你当然耳熟了,何琛的大女儿一个月前嫁给了陈尚书的小儿子,那位陈公子可是你的本家,你怎么连自己心上人老婆的娘家都不记得?”

净月闻言大羞,她母亲在尚书府做事,她打小也是在尚书府长大的,只是家中就她这么一个女儿,父母不想她一辈子做别人的奴才,便为她谋了这么一个差事,她识文断字,长的也秀气,在这文人骚客云集的地方出出入入,自然是存了别的心思。但是经略大寺里等级森严,她们在提禄府里实则并没有多少接触上面的机会,是以众人床头夜话的时候,不免常提到尚书府的小公子,此刻被素蝉取笑,不由得恼怒道:“再敢满嘴胡沁,小心我撕了你那张嘴!”

明喜却在一旁道:“陈尚书,那不是皇后娘娘的表亲吗?何琛的女儿嫁了陈尚书的儿子,这么硬的后台,谁动的了他?”

“嫁个女儿就了不起了吗?这回就算犯事的是尚书府也一样在劫难逃,这次这案子主审的是江夏王,听审的是太子殿下,而上书为探花郎翻案的,那可是咱们顾大人。”

一听到顾西言的名字,众女顿时激动,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纷纷大赞顾西言不畏权贵仗义执言,姜陵在一旁听着,待她们讨论的累了,才说道:“素蝉,那位淮广总督是在北市口的刑场吗?”

姜陵很少说话,尤其是这段日子,大家有意排挤欺负她,她越发谨小慎微,没有存在感,乍然听到她的声音,众人不由得一愣。素蝉转头看来,道:“自然是北市口的,这么大的官,自然不能像普通百姓一样在菜市口就草草斩了。”

姜陵又问道:“那北市口的刑场不是向来封着,由官兵看管吗?”

素蝉点头说:“以前是这样的,不过这次可能是朝廷想要威慑百官,下令要百官都去现场观刑,还开放了北市口西门,允许百姓进出。”

姜陵闻言眸光突然亮了起来,道:“我下午没什么事,左右也闲着,你去的时候,叫上我吧。”

明喜冷笑一声:“平时看你少言寡语的,还道你是个好性的,没想到竟对这个感兴趣,还巴巴的要跟上去看,看来阿姜也是个狠心人呢。”

素蝉奇怪的盯了姜陵一眼,转头问净月道:“你去不去?”

净月拿起螺子黛继续画眉,懒懒的道:“斩首有什么好看的,血淋淋的,我怕回来做恶梦。”

素蝉又去问夏盈,夏盈道:“我还要跟净月去帽儿街买花样子,就不去了。”

明喜更是失了兴致,直接转过身去睡觉,连听也不听了,素蝉问了一圈,只有姜陵一个要去,不由有几分怏怏,到了晌午,还是姜陵叫了她两遍,两人才出了大成经略大寺的后门。

一路上姜陵只紧紧跟着素蝉走,到了一个岔口,素蝉转身向右,被姜陵叫住了,低声道:“是从左边走的。”

素蝉诧异看她一眼,想了一想,果然从这边去北市口最近,又奇怪她怎么知道,问了两遍,姜陵抿着嘴只管低头赶路,像是赶不及去看了一样。素蝉跟在后面咂嘴,越发觉得她性子古怪。

等到了地方,举头一望就能看见黑压压的人挤在那处,台子中央一个衣服脏兮兮的人不辨面目,跪在那中间低着头。他身后离了十几丈远也搭了个矮台子,旁边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肃穆的围着那台子静坐。素蝉看了一眼,激动的不行,伸手就去抓姜陵的肩,一抓没有抓到,侧过头去找,哪里还能找得到她的影子?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周围乱纷纷的一片,人们推推搡搡的,姜陵个子不算高,背上挨了几下,脚上被踩了好几脚,她也不觉得痛,一个劲的往前面凑。冷风像刀一样从人群的缝隙间扎到她的身上,她就这样使劲了全力,终于贴到了最前面。

把住一块立在身前拦着众人的木桩,姜陵伸直了脖子往前面看。眼前茫茫的一片,模糊极了,她使劲擦了一把脸,眨了眨眼,听见灰突突的城墙上几只老鸦在盘旋着嘶叫。刽子手在台子下面一下一下的磨刀,吱嘎吱嘎的很有节奏,在灰暗寂静的天空下面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

那犯人不知是不是被声音刺激到了,竟然忽地站了起来,这挣扎也是有限的,转眼间他又被按下去,脖子被压的低低的,传来模模糊糊的哀鸣声。

兄长

姜陵却并不去看那场中的热闹,只是极力的仰着头,这北市口是一大片空地,并没有房屋遮挡,风直来直往的刮着,呜呜作响,合着犯人那变了调子的哭声,灌进她的耳朵里,像是夜里怪叫的夜枭。南边竖着十余根罚柱,上面一排排挂着的都是一些身受极刑的犯人首级,一个个血肉早已经风干,只剩下贴着脑壳的薄薄的一层皮,还有长长的干枯的头发,一双眼睛也早已凹陷进去,唯留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阴冷的望着下面。

她仰着头,瞪大了眼睛,目光一一走过那些看起来已经全无二至的人头,盯着那在空中飘荡的头发,不是,不是,依旧不是!

终于,她看到左数第六根柱子,那上面的首级和别的一样早已干枯的辨不出原本的容貌,可是那头枯草般的头发却还是好好的束在头顶,被一条云青色的带子束住了,垂下的带子一角,绣着一朵浅紫色的小花。

姜陵如遭雷击,胸口铺天盖地的疼,再想去看时,已是泪流满面,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是她大哥的头发。

她的大哥喜欢一早上顶着阳光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一把乌黑的头发在太阳的照映下像是会发光一样。姜陵小时候不懂事,但凡和哥哥闹了脾气总要乱扯他的头发,看他疼得求饶了才嘻嘻笑着松手,这个时候母亲就会骂她,然后父亲帮她又说一说好话。

然后她们长大了,再然后呢?

她大哥的头颅被挂在这个地方已经半年了,平时连见一眼都不能,现如今见到了,才觉得不见更好,不知道更好。姜陵捂住胸口,觉得那里痛得喘不过气来了,便把全部的力量都压在手下的木头桩子上,尖利毛躁的木刺扎进她的手里,也不觉得疼,她心里更疼。

台子上的犯人要被砍头了,周围的百姓都被吓得的惊叫,姜陵茫茫然的去看,只觉得耳朵里乱哄哄的一片。

她听见大哥喊她:“陵儿,陵儿。”

“陵儿,这么晚了咱们回家吧,要让娘发现我偷偷带你跑出来又该挨打了。”

“陵儿你看这个人偶捏的像不像你?我让捏像的师傅捏了四个,咱们家一人一个。我留着你的,你拿着我的。”

“娘亲骂你了?你就是这样不听话,非要挨了骂才知道厉害。这样吧,一会儿我出去帮你找祁惜来安慰你可好?哎哎你掐我干什么?哥也是为了你呀!”

“陵儿?”

“陵儿……”

天空昏暗下来,大团大团的乌云遮住了光,只能看见偶尔从天上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的眼前。姜陵直勾勾盯着木柱上的骷髅,缓缓伸了伸手。

“砍了!”

“哎呦,真惨啊!”

侩子手手起刀落,一片刺目的红色喷向了柱子,将那上面挂着的人头也染红了。姜陵蹙起眉毛,大哥最爱干净,这是谁的脏血,竟然泼在大哥头上。

“他们把哥哥弄脏了……”姜陵絮絮的道:“哥哥被染脏了。”

周围的人还沉浸在犯人被砍了脑袋的惊诧与兴奋中,根本没有人理她。姜陵往前面凑了凑,双膝一软,几乎跪了下来,伏在木头上,看着已经不辨样貌的骷髅发呆。

那是她的哥哥,是她血肉相连的哥哥,是自小疼她爱她护着她,有什么事都要为她担待的哥哥。姜陵乌木黑的头发被风吹得纷乱,脸色雪白,眼眶底下红肿着,头抬着,尖下巴极力的向前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捂着嘴,似乎忍着不要哭出来。人群因为争着要看被砍了头的人激烈的挤来挤去,姜陵的手指张开,又团紧了握住木桩,她身后的人直把她往前面推,温度降了下来,不一会儿,雨水就轰轰烈烈的浇了下来。

身后仍然嘈杂,姜陵的两只眼睛像是动不了了凝固在那里,铺天盖地的雨水飞溅下来,她便借着这声浪,盖住她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不能让别人听见,也不能让她自己听见!

哥哥死了,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彻彻底底真真切切的认识到这一点。

她的哥哥死了,被她害死了,死在那座金雕玉砌的宫殿里,死在那扇肮脏血腥宫门里,死的毫无缘由,死的悄无声息,就像是一颗卑贱的石子,只因为不小心摆错了地方,挡了别人的道,就被人一脚踢开,死的全无半点声响。

他才不过二十四岁,正当年少,他聪明英俊,满腹诗书,本该听从父亲的安排安心读书,踏踏实实的走科举一路,然后在朝中谋个职位。可是这些年来朝廷党政不断,政务腐败,边患不休,借着七年前的藩王之乱,西北犬戎人趁势而起,大片国土沦陷异族之手。他弃文从武,投笔从戎,几年军营历练,终得上司赏识,回京述职,在军中的演武大会一举夺魁,被擢进禁军听用,一时成了族中青年一辈的佼佼者,父母的骄傲。

他本有大好的前程,本有锦绣光明的未来,可是,只因为她,这一切便都成了泡影,成了一场笑话。他如今被杀了,被砍了脑袋,他那么爱洁的一个人,此刻却蓬头垢面满脸尘土,就连死了,也要身首异处,像是一条被人勒成两半的死狗一样,直挺挺的挂在那!

姜陵捂住胸口,只觉得那里破了一个大洞,心脏早已被人硬生生的挖去,连痛都麻木迟钝了起来,脑袋也是空空的。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细小的雾气里红着,哥哥带给她墙外面的花和小玩意儿,给她做风筝,他帮她将那风筝放起来了,告诉她将来她也会像风筝一样飞到祁惜哥哥手中。夏天,他带她从高高的墙壁爬出去,姜陵没站稳崴了脚,哥哥垂头丧气的把她背回家,挨了娘亲好一顿骂。秋天和冬天,空气里夹着甜润而缠绵的气息,叶子簌簌落落,他穿着铠甲进了家门,带来呜呜的棕绿色的山风,给她讲在校场演练的故事。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的大哥死了,只因为那些贵人们的一句话,她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姜陵的两只手臂紧紧的扒着木桩,好像有人会和她抢这位置一样。雨太大了,刚才还兴奋的看热闹的百姓都散了去避雨。

“哥哥。”

姜陵低声的唤:“陵儿来看你了。”

她偏过头,微微向后仰着,呵呵笑了两声,她的笑声像是挂在荒漠客栈里的铃铛,跳在空中,沿着潮湿的空气带着她去了某个荒凉的地方。

天气冷极了,台子上的血迹很快就被大雨冲刷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