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后湘荷低头垂目,仿佛已经化作石雕一动不动。裴明素看了她一眼,将手中花朵交给锦绣,她的手指上还残留着花茎上的汁液,明明是冰凉的,却像是灼热的火炭一样点燃了她的内心。她摩挲了一下手指,目光钉在虞瑾身上:“只是这一幕而已,你确定能让皇上有所动摇?”

“若是不够,往后的日子还长,只要娘娘您受宠,就不会没有连根拔除的机会。”

裴明素定了定神,不自觉的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的声音清丽如莺:“原本我以为你是与世无争,只想独个好好生活才信了你,可如今你告诉我你是太子的人,你叫我如何还能信任你,我怎知道你不是在利用我,事成之后,你不会一脚踢开我?”

她抬头,对上那双瑰丽深沉的眼睛。虞瑾的羽睫颤动了一下,凝住了目光:“我没有踢开你的理由,和从前一样,我不想争宠,也不想飞黄腾达,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是么。”

裴明素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很轻,但也坚定。“我知道了。”她说:“左右闲来无事,为了我肚中孩儿,活动活动也是好的。”

许久,虞瑾慢慢吐出一口气,朝她灿然微笑:“园中景致美好,娘娘您走在前面,脚下若有不平就站一站,让妹妹来扶着您。”

她们握了手,相携一笑。

暗涌

前厅的门紧紧的关着,绿沁不安却又无所事事的侯在虞瑾身边。

湘荷替虞瑾在脑后发髻上插上几支缀着亮片的小簪子排成一排,晃动的时候有轻轻的脆响,虞瑾在镜子里照了照,笑说:“你总是有些稀奇点子,只是看起来又别致,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

“小姐还不知道她?”绿沁在一边插嘴:“从小就抢我的活要给您梳头,为了这件事自己琢磨着还画了好多图呢。”

“小姐的头发好,摸上去顺滑的一把,像是绸缎似的,你能替小姐梳头,我为什么不能?”

湘荷难得反驳了一把,走到一边将屏风上挂着的那件柳绿宫装取下来侍奉虞瑾穿好,一边说:“皇后娘娘也真是奇怪,前阵子又说小姐病了不用请安,这阵子又说病既然好了让咱们每日都去,连赏花都有一份,前儿内宫局的掌事见着我连笑脸都有了。”

“这还不好么?那些给事再不敢减咱们的用度,瞧瞧昨儿他们送来的衣服和月钱吧,比往日多了多少?”

“你又知道了,只瞧着眼前的好处。”

虞瑾笑着听她们吵嘴,镜子里的人苍白柔弱,肌肤带了两分柔和自然的嫩红,秋天欢快的气息让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昨天传来的好消息也让人听见了欢快。皇上不知道为了什么,责打六皇子二十板子,又着他闭门思过,连皇后娘娘求情也没有用。

那样自小就养尊处优的孩子,虽是用竹签做的细板子,却也够他受了。

这道消息传出去,朝廷上下能翻起多大的波浪她管不着,想起来太子听到时或许会弯起的嘴角,她的心也随着那个弧度起伏,她侧着眼睛,咬了咬嘴唇。虞瑾的坐姿极其恭敬,她旁边坐着的无一不是宫中风头正盛的人,皇后娘娘端坐在正位,檀烛站在旁边轻摇羽毛小扇,微微的风吹在那张没有瑕疵的脸上,她的头发梳的极其光滑利落,风吹过,半丝头发也没有扬起。

宫门外的大梧桐树上一片片落叶横扫过地面,刮出沙沙的声音。虞瑾望了一眼,目光很快被由门口摆到大厅里的各色花卉吸引住,这其中最美丽的一朵夜菊通体亮紫色,这是睿贵妃娘娘带来的,波斯进贡的新品种,独一份儿,连皇后瞧见了也啧啧称奇。

久不见睿贵妃,她的容色沉寂了很多,听闻皇上最近为了让裴明素安心养胎,夜夜宿在明眉轩,明眉明眉,他好像真的对她兴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感情,他称赞裴明素殊丽的眉眼,还曾亲自与她画眉,称赞她肚子里的孩子为“贵儿”。

每个月三十天,多半的时间在裴明素的手中流逝了,剩下几日便偶尔去秦念蓉等人处,睿贵妃本是皇上身边的第一宠妃,忽地没了极宠,难免心中抑郁。她今日依旧挺拔的端坐在皇后身边,那股凌然的气势和柔美仍在。没了皇帝的宠爱,她还有父兄,有掌握朝中权势的家族,那之后是显赫的江夏王在掌控着一切,是以她将这失落当做是暂时的,虽然失落,脸上却不失往日荣光。

虞瑾伸手拈起一个枣子,停了一停又重新放下。经过阿福一事,她再也不敢随便吃别处的东西,这座奢靡的宫殿让每个人都变得疯狂,她猜不到谁会做出什么极致疯狂的举动。尽管那盘栗子糕或许本应该送到裴明素的嘴边,她依然不敢相信深宫中的任何事,任何人。

“娘娘的花实在美轮美奂,在这众花之中,唯有此朵傲视群芳,堪称花中之冠。”虞瑾很快转头,目光自出言的安充仪身上转到睿贵妃,然后看到皇后。

睿贵妃脸上是骄矜的笑,带了点点刻意的谦逊:“安妹妹言重了,我的花只此一朵,哪比的上皇后娘娘这遍地芳菲,若论心胸,也唯有娘娘能种下这么多的花还耐烦照料呢。”

皇后应对的笑是从容的,她保养得当的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一点儿也看不出年纪:“也不是我操心照料,既然想要赏花,自然有献花的人,咱们只要坐着看的开心就好。”

她如今自然是开心的,后宫有裴明素一枝独秀,甚至连分承左右的睿贵妃和尚贵人也慢慢消泯了锋芒,在秦念蓉之下还有安充仪、何贵人以及丽嫔等人,一时间百花齐放,皇帝即便偶尔新宠幸一两人,也随即消了兴致又被另外一人所吸引。这座宫殿中的争斗永无休止,如皇后或虞瑾之流,只需安居一隅,偶尔伸出手扰乱春水,便有无数热闹可以看。

红日渐升,秋天的万里无云让阴凉的宫中也添了几分燥热之意。虞瑾摒一摒烦乱的心神,努力将精神放在众人身上。

睿贵妃脸上似笑非笑:“娘娘自然有非常人的心胸,本宫却喜欢亲手弄花,将它养的高硕水嫩,叫人举目一看就能分出孰优孰劣,这才心中畅快。”

她话音落了,饶是皇后脸上的笑也僵了僵,她冷淡的看着睿贵妃,如何不能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苦于一时没有说辞反驳。

“娘娘有所不知,花之好坏并非高壮艳丽就好,凡一切植草均应适时而生,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花朵亦如是,它们往往更娇嫩,养花人一个不小心便枯死了,即便之前灿烂也不过是云烟而已。”一道清丽而婉转的声音慢慢道来,秦念蓉的脸上漾着浅浅的微笑,秀丽的长眉微挑着,一边看着睿贵妃,却不住的将眼风扫到裴明素的身上,话里话外都能听出其中深意。

皇后点头笑道:“还是你懂养花,其他的心思虽然巧妙,还是小家子气了些,不是咱们天家应有的心胸。”

一语落,诸如丽贵人、尚贵人便连连点头,这无非当众给了睿贵妃一个巴掌,她轻哼一声,冷声道:“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本宫从小养在深闺,并没有做过花匠,没做过那样的粗重活计,不懂这也也不算什么。”

她这话又是暗暗讽刺皇后娘娘出身,众人如何听不出来?皇后涵养再好,此刻脸上也没了笑意,淡淡的目光逡巡花丛,仿若心事重重。

裴明素本是默默袖手旁观,见此情形,忙含笑道:“娘娘千金贵体,不懂这些是必然的。如今难得一起赏花谈天,热热闹闹,我看了一会儿心里面倒舒坦很多,不比自己在宫中长日无聊。”

她本意劝说劝说以消此事,奈何在座的早有人看她不顺眼,随即就有尚贵人冷眼笑道:“宫中谁不知媛妃娘娘甚得皇上宠爱,一个月多半都需媛妃娘娘陪着说笑谈天,若如此还觉得无聊,我们姐妹可当真多余了。这后宫中竟也无需我们,反正皇上只要有娘娘一个就够了。”

这话说的刻薄,句句锋芒直指裴明素。虞瑾抬眼看了一眼睿贵妃,她早已变了脸色,几缕怒气掩不住的蹿了上来似的,看着裴明素的目光中也带有几分不忿。她随即哧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皇上喜欢谁难道是你能知道的?不过是一时的欢喜罢了,难不成能将我们都越过去?”

尚贵人哪禁得起睿贵妃冷起脸训斥,她也暗自悔恨话说的过了,一时脸上通红,讪讪道:“娘娘教诲的是。”心中却仍然不平,道:“嫔妾虽伺候皇上的时间短,又笨头呆脑的不解皇上心思,但请娘娘多提点。只是前阵子娘娘千秋的时候皇上得知有人要害媛妃娘娘时的那样子嫔妾始终忘不了,若是气的连娘娘的千秋都不顾了,桌子都踢翻了,那要多大的宠爱才行?”

睿贵妃哑然,脸皮紫涨,看着裴明素的眼神早已经不对。裴明素也心中惴惴,目光一碰到睿贵妃的就是一愣,那神色中分明带着恨意和恼怒,她常常去睿贵妃宫中走动,见惯了她耍狠发怒的样子,此时哪能不觉。

秦念蓉的话也厉厉追了过来,她娇笑着,眼神隐在卷翘的睫毛下:“媛妃娘娘的年纪同我们一样,如今就已经能与年长的德妃、淑妃几位娘娘平起平坐了,这还不是皇上的宠爱么?皇上若是哪一月只呆在媛妃娘娘宫中,我也是信的。”

她的话刻毒尖酸,虞瑾心中已知不妙。

果然皇后长叹一声,“提起这件事,倒勾起我一道心思。本宫心里盘算着当时查的还是太草率,恬儿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手脚,何况又是在睿贵妃宫中,她如何行事?收买了哪位宫人?或者怎么知道媛妃一定会喝药呢?这些都是很大的漏洞,只是当时皇上震怒,本宫也未提,昨儿我听人说她在冷宫多日水米未进,大声喊冤,想必是心中委屈了。”

这件事本是宫廷讳莫如深的密谈,如今皇后竟然当着众人面重提,不禁虞瑾一时惊奇,连睿贵妃并裴明素也变了脸色。再看秦念蓉等人却似早有准备,脸上颜色变换,独无惊讶之色。

裴明素本来也对此事存疑,这时细心思量,心中也有打算。

众人中最不喜谈起此事的唯有睿贵妃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花丛中说不出的怪异,连气息都急促了,疾声道:“皇后娘娘这样说,是怀疑我了?”

屋外阳光流泻下来,难得的灿烂,屋顶仿佛都镶了一层金边,屋中香气扑鼻,本是难得的静馨。这片静谧里睿贵妃长长指甲划破帕子的丝帛声清晰可闻。皇后微微睁大眼睛,一副雍容姿态:“贵妃为何说这样的话?本宫只是质疑一下恬儿的罪责,至于到底是谁做的当然还要留待彻查。不过事情既然是发生在福荣宫的,想必背后之人定有非常的手段。”她笑一笑,一副家常谈天模样:“谁不知道睿贵妃治下极严,想要骗过你的眼睛行事可着实不容易。我听圣上说出事后已经让你彻查全宫上下,如今过去这么久,不知道你可查出了什么?”

睿贵妃呆了一下,瞪大眼睛:“皇上既然交予我来查,必定是要细细的慢慢的查,如今我宫中的奴才都问了个遍也没有什么纰漏,想必事情还是出在外人身上。”

“外人?”秦念蓉重复了一边,轻轻一笑,丽色满溢,“贵妃娘娘公正严明,既然查不出来,那必定是查不出来了。至于是不是外人,恐怕只有背后那人才知道,贵妃娘娘自然不会偏私,只是皇上信还是不信,那是另一回事了。”

睿贵妃分辨:“本宫没做就是没有做,若是皇上存疑,大不了也把我打入冷宫。”

她虽言之凿凿,可心里也实在无底的样子,裴明素见此,心中疑惑更甚,几乎便认定当日要害她之人就是睿贵妃。奈何无凭无据,即使疑窦丛生,此刻也不得不回还道:“此事既然已经盖棺,想来也没有重查的道理,只是若孟婕妤没有做,那倒当真是委屈她了……”

她话未说完,已被睿贵妃截下:“分明就是她做的,难道皇上还能冤枉了她?”

安充仪也软言安慰:“皇上处事英明,况又有御医禀明来往药材的单子,阖宫里有那东西的唯她一人,若是真的是他人所做,断不会一丝痕迹也不露的。”

虞瑾大着胆子也道:“她既有那些东西本就不妙,一来她身体素来康健,二来取的量也多,这就是不对了,睿贵妃娘娘心直口快,皇上何尝不知道?存疑那是不能的,若说打入冷宫,就更是无稽之谈。”

秦念蓉斜着她,淡淡道:“多日不见,虞采女的口才见好,必然是宫中十分热闹,竟连嘴皮子也练出来了。”

“本宫的清白本宫自然会挣个明白,不用他人多说。”睿贵妃听的心烦,豁然起身,冷厉的眼神一一扫过厅中众人,在虞瑾的脸上顿了顿,露出两分不屑神色,然后转头向皇后行了行礼:“天凉了,花也赏了,若无事臣妾先告退了。”

皇后点点头,并不再说。等到睿贵妃并着安充仪逶迤的裙角消失在宫门之后,微风吹起她黄色宫装上的金色飘带,脸上才露出了一丝得意之色。

怀疑的种子已经播下,如今睿贵妃与裴明素的模样分崩之势已成,不过是早晚的事。

“媛妃。”她转过身,脸上又是那样温婉而淡淡的笑,她执起裴明素一只素白的手,温情的拍了拍:“今日委屈你了,你进宫晚,不知道许多事情。我本来不欲说与你,只是如今为了你好,也不得不说了。”

“皇后娘娘?”裴明素低下头去,又豁然抬起头,她感觉到皇后掌心里的温暖,手抖了一下。

“事实上也并不是很久远的事情,只是那时皇上也有一位极其宠爱的妃子在睿贵妃的酒宴上误食了脏东西,当时皇上的怒火不比这次轻,立刻下令严查,可这宫中就是有人有本事将整件事都藏的彻底,查来查去没有头绪,也就不了了之了。”

裴明素犹豫了一下,她有些害怕,想要逃开。她转过头去看虞瑾,虞瑾明亮的眼睛让她觉得安全,却不觉得安心,她只是努力地瞪大眼睛去看,她的耳朵还在听。

“算起来你也算命大才逃过了这一劫,当时那位妃子却没有这样好的命,本宫现在还能记得她瞪得大大的眼睛,肚子里的孩子才几个月,随着她一起去了。皇上难受了好长一阵子……他的孩子少,很盼着自己能多一个儿子或是女儿。”

皇后松开裴明素的手,稳稳的坐回自己的位子:“说起来,前儿我又听说一件稀罕事情,虞采女的猫儿被毒死了,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又听说是从媛妃宫里送过去的栗子糕出的事,也幸好你们关系好,这才没有闹起来,不然又该怎么样呢。”

皇后的声音稳稳当当的,虞瑾却觉得自己全身都僵硬了。

“可是有这么回事儿?”

裴明素惊讶的目光追了过来。

虞瑾皱了皱眉头,心里的一团火又腾了起来。“回皇后娘娘,是有,只是太医说那毒本没什么,这才没有宣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恭谨的回着话。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倒听说那东西吃了对胎儿不好的,你与媛妃关系好,想必早已经说给她了吧?这也是一个教训,往后宫中各人都整肃干净,若不是媛妃阴差阳错将糕点赏与你,死的就不是一只猫儿了。”

“是,谢娘娘教诲,嫔妾知道了。”

虞瑾木着声音答了一声,她抬起头,看见皇后带笑的眸子,还有她旁边裴明素的深若极渊的目光,暗暗咬住了唇。

如常

因为有了云嫦这个变故,姜陵一连多天行事都愈加小心。院子里的姑娘们越发疏远她,大约是看中了她行事低调,便是如何怠慢了她,想必她不会去找曹姑姑说什么。

越是显得善良的人,在这种地方就越会成为所有人眼中最弱小的那一个,即便没有当着面说三道四,背后里往往对她也是奚落并着不屑的。

幸好姜陵并不只是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副样子。

她的阴暗藏身于烛光吹灭之后,那些黑寂寂的心绪会在这种时候翻腾着从胸口透出来,曾经明媚的本性在和这墨色的恨意磨合了许久后,也慢慢的染上了阴郁的颜色。

日子平静而寂寞,姜陵每日里只能对着各色宽大的殿堂发呆。抄两部医经,讨好曹姑姑或是陈大儒,她目前所能做的只有这些。这是个制度森严近乎苛刻的朝代,血管里流淌着的,都是庸腐颓败的酸臭之气,她是个女人,不是演义话本里的英雄豪杰,并不能女扮男装高中状元,也不能提刀上马建功立业,更不能飞檐走壁,让她的仇人血溅三尺以命偿命,她没有别的办法去洗刷家门冤屈报得深仇大恨,不能扬眉吐气的快意恩仇。她所有的,唯一颗死过一次的,坚硬的,冰冷的,熬得过寂寞等待的,复仇之心。

秋雁偶尔会来找她说话解闷,高兴的时候,两人也会出去走一走,这样的时光,就像是往日的惨烈还没有发生一样。它们貌似平静的一天天滑过姜陵的生命,让她的心中越来越不安。这不安不是因为日子的琐碎和无趣,而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企盼和野心。

怎么才能进宫?

进了宫,怎么查出当年害了她的人?

她没有什么计划,但至少有一个方向,这也已足够了,起码能够让她活下去。

日子忽忽的过去了,姜陵偶尔休沐的时候会去穆旦馆旁边的那处园子里走走。那里对于她像是一块可以短暂休憩的地方,没有人,没有嘈杂,没有担心,没有熙熙攘攘的思潮。

她又遇见过几次顾西言,他依然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全没有一般世家公子的轻浮浪荡,但却也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接近,即便对谁都是谦和有礼的,但是眼睛里的那份淡漠,却似是全没有将任何人放在心上。好在姜陵也并没有想过接近这个人,他们在园子里各自瓜分一角天空,谁也不打扰谁,但若是少了他,姜陵也会微微的有些寂寞。

与仇恨比起来,那寂寞微小的可以忽略不计,并不会影响任何东西。

在执着于前进的同时,偶尔也会无端兴起一份旁思。云嫦和紫苑走的越来越近了,两个人总是腻在一块,神秘而隐晦的商量着什么。

七月末的时候,姜陵亲自去找云嫦谈了一回,谈话中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她还是那样小心翼翼的揣着对姜陵的疏远冷淡,只是眼神中无端多了一丝晦涩不明的彷徨。

端倪

夜深人静。

姜陵独自提着灯笼从外面进来。

这两天经略寺里并不平静,四宝库里的几幅名贵的字画好好的收在书画库里,外间上着锁,里外还有人看管。可即便是这么严谨的守护,昨儿曹姑姑领着人去查,还是平白无故少了两幅。

毕竟是珍贵的墨宝,虽然只丢了两件,也并不是小事。经略寺里遭了贼,还极有可能是内贼,曹姑姑气得发抖,连夜带着人搜查了一遍,又指派了专人巡夜。

本应该和姜陵一起守夜的明喜今儿肚子疼,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姜陵独自一个坐在被月光照凉的台阶上,夜风里透着凉,将白日里那些灼灼的热烫都吹走了,留下一片纷飞的花瓣,舞蹈一样飘在空中。

夜风打着旋,那些白的和粉的花瓣贴着地面旋转了一会儿,无力的散落在地上。夜色无边,苍穹星光灿烂,有雪白发亮的银河横亘在九天之上,无数星辰对着她眨眼,像是一群养在深海里的鱼。

远处的湖水被风推着拍岸,姜陵听了一会儿,渐渐分辨出两丝异常来,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裙角,呼吸越发沉了下去。

叶子的沙沙声中,有细微的对话的声音,姜陵脊背冰着,一低头吹灭了灯笼里的蜡烛。蜡芯冒出焦油一样的气味,她顺着风声寻找声音的来向,脑子里一团乱,思索着值不值得为了这件事情冒险。

正犹豫着,一阵风呼地刮来,将几个字刮进姜陵的耳朵,她听的清清楚楚,一湾天水碧色的眼里凝了冷意,静静的寻了过去。花苑里火红未落,几点黄色的小花顺着枝杈冒出头,密密麻麻的树丛将躲在里面的人掩住了,也挡住偷听的姜陵。

一个人从鼻子里冷哼着笑:“这次绝对万无一失的,咱们只等着风头过去就好。”这是紫苑。

“可我还是怕……万一被抓到了,可是不小的罪名,趁着现在没人,咱们把东西再放回去吧。”

姜陵挑起眉毛,万万想不到云嫦竟也掺了进去。

“拿都拿了,怎么还能放回去?”紫苑的声音冷冷传来:“若是你怕,你便自己放,别忘了你的好姐妹还坐在那里守夜呢,她要是知道了,能不把你告诉曹姑姑?”

云嫦一贯温和的声音颤了颤:“阿姜或许会帮咱们瞒住的。”

紫苑打断她:“你可别做梦了,她的心狠着呢!上次素蝉和她一起去刑场看热闹,人家看到晚上才回来,身上都淋湿了也不知道去避雨。你想想,她该是个什么人?”太过激动的缘故,这声音几乎要抬起来,到底还记起如今做的勾当要避着人,才努力压平了一些。

云嫦一时没吭声。

“我难道不知道这事情做不得么?”紫苑按着云嫦的肩膀,稍用了些力气:“可你想想,只要将字画出手,咱们再也不必在这里熬日子。你不是说家里哥哥要治病?有了这笔钱,不仅你哥哥的腿,连你自己的嫁妆都再不必发愁。”

紫苑的声音恳切,话里话外都像是在替云嫦考虑,以她那副软和性子,少不得也应了。

窃窃的低语声不断。站在树丛外面的人发了一会儿呆,觉得来这里来对了,又像是错了。

若是将此事告诉了曹姑姑,紫苑等人是必定要被撵出去的。她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曹姑姑身边,等着将来她将自己带进那守卫森严的宫墙。可无论前景多么诱人,这都势必要伤害到云嫦。

她心里觉得有一点烦躁,她告诉过自己很多次,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她的心是冷的,她的血也是冷的,只要能报仇,这里就没有任何能够阻碍她的东西。从她看到哥哥的头颅那天起,或者更早远许多,她就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再软弱。可是此刻,想起云嫦,想起那个曾经常常躲在花丛后面偷看哥哥练武的小丫鬟,她却突然心软了。

她无声的穿过小径和回廊,寂静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夜里的鸟发出古怪的咕咕的叫声,像是在催促她,可是姜陵的步子却渐渐缓了。

她离成功的日子不远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姜陵深吸着气,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要更加坚定一些。星光洒满了步道,崇礼坊的夜色缺少了白日的人气和热闹,凭添了荒僻。树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在地面摇曳,书本和纸张的味道淡了些,虞锦抱起膝盖,想到那几个人正捧着字画不知道在哪里做梦,她却要在此地发呆。

她想云嫦其实是个好人,她在落魄以前并不明白,要保留一个秘密和抗拒为此能获得的一切都是不容易的。廊角种着的夜来香绽放了,传来沁人心脾的香气,黄色鲜艳的像是要脱出花瓣,虞锦死死盯着那一丛花,竭尽全力的想些别的东西,可那些旧时的记忆还是不识时务的绷紧她的脑海里。

她想起云嫦偷看哥哥的样子,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羞可爱,红着脸上前给他们兄妹斟茶,然后被姜陵抓住逗弄了一会儿。

她想起云嫦的巧手,缝出来的荷包和香囊总是独具匠心,透着姜陵最喜欢的桂花香。

她想起枉死在宫中的贴身丫鬟。

她想起父亲,母亲,大哥和乳娘。

人这一生什么都好,除了不能回头。即使她的一切都在一场灾难中烟消云散了,即使她现在拥有的只有回忆和仇恨。

月色中她的脸庞清丽,眼神沉静无波。

秘密

在台阶上又坐了一阵子,远处找过来一个淡淡的影子。姜陵站起来,喝问一句:“是谁?”

“阿姜,是我,我是云嫦。”

姜陵眯起眼细辨,果然看到云嫦罩着一件大斗篷,将整个人连头带脚的都罩进里面,风吹起她的斗篷,露出微微抖动的裙角,几缕头发散落在斗篷外面,随风飞起潇洒的弧度。

“你怎么来了?”姜陵面带疑惑,似假还真的问:“这么黑,你也不打个灯笼,若是撞到什么可怎生好!”

云嫦脸上仍有未褪去的惶恐,此时却努力绽出一个微笑:“夜里睡不着,想起你在这里守夜,便过来说说话。”

姜陵只想摇头,最后却舒缓了眉峰,温和道:“那便陪我坐坐吧,今晚夜色甚好,正合适我们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