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张美人无声的穿过回廊,长暮静寂,偌大的皇宫中所有人都寂寂无言,虞瑾在明眉轩的路口上停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对裴明素的诘责,她也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可她还知道,这重重深宫中的女人不会因为自己的话而停止猜疑,那些无穷无尽的谎言只能编织成越来越大的网将所有人笼在其中。

“怎么了?可是还在想赏花的事?”

张美人走上前一步,拉过她的手握了握,平素里冰凉的面孔上此时尽是温柔安慰:“兵来将挡,你现在伤感也无济于事,还是尽量圆一圆为妙。”

虞瑾看着她的双眼感激点头,“张姐姐……”

她们的目光交汇了一下,都在彼此眼中看出温暖的颜色,相对一笑,虞瑾率先迈过那道门槛,头顶上的飞椽反射着短暂透过云层洒下的金光,前廊的几声啾唧鸟鸣响起来,裴明素的贴身丫鬟锦绣垂头走出来笑道:“小主们都来了,咱们娘娘等了多时了。”

“劳烦了。”虞瑾冲锦绣笑了笑,锦绣也一笑,引了两人进屋子,又将门关上,自己到了外面候着。

一进内室,隔着闪烁珠链便能看见一人独座在双几小桌旁,她羸弱的身姿在恍惚的光中那样娇美,可真正见到了她的脸,才能看见那张精致无比的容颜上尽是让人猜不透的默然,见到虞瑾与张美人走进来,裴明素并不起身,反而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她们。

“媛妃娘娘金安。”二人盈盈拜倒,半晌也不见头顶上的人说话,正欲抬头,那人却又道:“起吧。”

听见这样冷淡声调,虞瑾便知道她已经将皇后的话放在心上。奈何此时急着辩白反而太露了形迹,二人便也不说话挨着旁边坐下,三人默默而对,一时间屋中只剩下那飘渺而上的香似灵动的小蛇,在空气中蜿蜒而行。

因有着身孕,裴明素的脸上比往日丰盈了一些,不仅丝毫不减她的丽色反而让她更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母性的光辉。她今日梳了抱月飞天髻,圆髻上点缀了一朵大而娇艳的秋牡丹,旁边随意缀两朵堆纱宫花,横簪着几支排列整齐的金雀翼小簪子,一支撒珠步摇上缠满了珍珠与珊瑚珠子,看起来华丽而不失高贵。她一身碧绿的翠烟衫,配以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那上面花朵织绣的栩栩如生,合着似有似无的朦胧晕染,加了一件翠水薄烟纱披在身上,越发衬得她肌若凝脂,娇媚无骨增艳三分。

毕竟是裴明素将她们请来的,时日渐过,本自在品茶的张美人见二人久久无言,便道:“娘娘今日气色倒好,可是白日赏花怡情松气的缘故?”

她这样一说不仅裴明素更加气恼,连虞瑾也愈加无言。张美人却像个冰人似的脸色一点儿不变,又问:“娘娘今日看了皇后娘娘摆下的鸿宴,恐怕也听了她一番养花之言,却不知有何感触?”

她问的淡淡的,裴明素本有的三分气不觉减了半分,冷声道:“皇后娘娘不愧是久养花的,这后宫哪朵花底下埋了什么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这么一比我倒自惭形秽了,连咱们姐妹们养的花是什么品种都分不清,这可不是让人心凉么?”

虞瑾脸颊发烫,却不得不稳住神色,接口道:“娘娘如何是不知呢,只是有所误会罢了。”

裴明素见她羞惭,拧眉道:“这倒奇了,我怎么不知道这误会是哪门子的,若不是你有话刻意藏掖着不说,就是本宫想误会也不成啊。”

“娘娘可是怨我瞒着您宫中下毒之事?此事蹊跷之处甚多,我这边未及查个明白怎敢告诉娘娘,您如今有孕,若是知道了,恐白添多少心思脑力,若是伤及胎元,那就成了我的不是了,这才不说的。”虞瑾低头长叹,目光中含了几分示弱之意,她如今尚要依靠裴明素做事,此时自然不欲二人有隙。

张美人也道:“那毒含量细微,如今圣上这样关照娘娘,凡给娘娘吃的东西必先有人以银针检验,根本就到不了娘娘你的嘴里,也只有下人吃的和赏出去的不必如此精细。娘娘仔细想想这件事的后果,如若虞妹妹不知情,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除了虞妹妹,断了娘娘在这宫里的一个帮手。如若她知道了,若是那多心的,定会怀疑娘娘,坏了你们的姐妹情谊。如今这关头,娘娘和虞妹妹切不可因为这件事而心生嫌隙,而是该各自回宫整顿下面的人,皇后消息这么灵通,莫非真是三头六臂吗?还不是你们宫中有人吃里扒外,充当了人家的耳目。”

裴明素听她二人如此讲,心里稍稍松快一些,可一想到她们明知道自己宫中有他人的耳目还不告诉自己,而且这耳目还在偷偷的下毒毒害自己的孩子,就算有了上次的事,她在这方面向来精细,但是到底不是千手观音,难免下面的人有犯懒的时候。若是自己的孩子就这样被人害了,那岂不是要她的命吗?这样想来,不免又是心寒,抬起头来看着虞锦淡淡道:“你到底是怕我劳神,还是怕我知道有人要害我后怀疑到睿贵妃头上,只顾着与睿贵妃为难而忘了你之前的交代,我难道还不知道?也不必在我耳边说这种话来搪塞,难道当我是傻子不成?”

纵是虞瑾再镇定,听她这句话后心里也不由得一慌,裴明素并不是傻子,看事看得清楚,以往也是真心信了她,才会对她的种种说辞不多思量。从今以后,两人怕是再也没有当初了。

裴明素的口气如此严厉,她身居高位时日久了,说话也不怒自威,张美人尚找不到说辞,虞瑾也觉得此刻难以转圜。

张美人便笑道:“娘娘这话我却听不懂了。”她不知太子与虞瑾关系,此刻便讷讷沉默着,见裴明素脸上仍有忿忿之意,问道:“娘娘莫不是怀疑睿贵妃?”

裴明素冷笑道:“这宫中有如此手段的还能有谁?”

虞瑾见她如此,又想到近日来皇后屡屡来探望裴明素,必定在她耳边说了不少零碎消息,便知道此事她必定已经认在睿贵妃身上,道:“宫中妃嫔不下百人,有权有势的也不止睿贵妃一人,还请娘娘三思吧。”

裴明素见她如此,笑道:“你倒是心大的很,差点误食了毒糕也如此轻松的样子,只是我却因为肚中孩儿不得不一思再思。”

虞瑾皱着眉,她的本意就是想让裴明素和睿贵妃为敌,她们之间闹到何种地步她并不在意。只是这段时间想借裴明素的手对付皇后,便把这件事压下来了,没想到却被皇后探知,如今裴明素因为此事与她为难,倒是得不偿失。她无奈的笑了笑,问:“既是如此,媛妃娘娘日后如何打算?”

裴明素斜睨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道:“本宫没那么多的心思计算,又是个轻信的性子,自然没有虞采女的大志向,无非是安分过日子罢了。”此刻门外轻轻敲了一敲,锦绣探头道:“娘娘,皇上来了,如今已到了前院了。”

虞瑾见她连声妹妹也不叫了,知道这次是真的惹恼了她,无奈下与张美人告辞道:“皇上来探望娘娘,我们便先告辞了。”

裴明素目光微凝,突然站起身来,也不知是什么心思,止住她们道:“前几日我听说竟连尚贵人都敢发落你了,到底是姐妹一场,虽说你对我不完全真心,我却还要帮你一把。”她微微一笑,脸上添了分喜色,刚才的一应怒意也消失殆尽,她紧走了两步,锦绣已经将大门敞开,一行三人侯在门口,裴明素扶着肚子立在当中,虞瑾和张美人无奈,只得低头行礼,静待皇帝大驾。

随着一丛丛多而不乱的脚步声和重重锣音,皇帝的銮驾更近,大敞的正门一袭明黄色的身影渐行渐近,他身后跟着的太监和宫女行走间只有裙摆窸窣之声,脚步声轻而齐,一声咳嗽也不闻。皇帝走到几人面前,裴明素便低下头娇娇弱弱的叫了一声:“皇上吉祥!”待欲行礼,早有一双大手将她扶起来。二人相对甜蜜一笑,相携进了暖堂,虞瑾二人也只得跟上。

茶香袅袅,静室香芬。虞瑾端坐在下首小座上一句话也不说,竖耳听着顶上二人的蜜语甜言,默默看着自己端放在衣裙上的手。

“爱妃身上还是这么香,你宫里的气味儿我最爱闻,等你生下咱们的皇儿,估计也是个身上带着香气的。”

皇帝正抚摸着裴明素的肚子,他明黄色的丝绣夹衣柔软华贵,头上的金冠也闪着光,老皇帝眼中含了欣喜,充满期冀的想象着即将诞下的孩儿。

端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虞瑾微微抬起眼皮看了对面的张美人一眼,她又变成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浑不在意,让人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刚刚抬手想要喝茶润一润干燥的喉咙,上方的裴明素忽然道:“皇上来的倒巧,我本约了两位妹妹同用晚膳,若皇上今晚不走了,我这边可怎么安排呢?”

握着裴明素酥软手指的皇帝终于看了底下二人一眼,转眼就调回视线到眼前的人脸上,随意道:“这怕什么,难道有朕在你们还吃不成饭了么?”

裴明素笑道:“皇上又取笑臣妾,不过是有些姐妹私房话要说,皇上要是听了不嫌烦的话……”

“不嫌烦,爱妃有什么话尽说便是。”

“这位虞妹妹是与我一同进宫的,皇上可见过?”

虞瑾悚然一惊,不知道裴明素打的什么主意,她完全不想引起老皇帝的注意,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方没答话,但余光中她看出皇帝似乎在打量她,她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抬眼看了张美人一眼,发现她的脸也是煞白的,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更多了许多,明显也不愿意被注意到。

“有些眼熟,你转过来,给朕瞧瞧正面。”

她慢慢站起身,衣衫簌簌而动,有些慌乱。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抬起头。”

“是。”虞瑾说。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特别明显的表情,他点点头,称赞道:“模样不错,标致文秀,你姓虞?”

“家父虞子房,承蒙皇上恩典,现在翰林院当差。”

如果现在有人摸一摸虞瑾的胸口,就会发现她端庄的身形下那颗心脏跳得有多快,而后发现她眼中的慌乱。虞瑾说完话就再也不多说一句,眼睛抬也不抬只一味盯着自己的鞋子,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一定会使劲全身的力气博得皇帝的喜爱,像她这样死气沉沉的呆着,这是只有疯子才会干的事情。

何必呢?她有时候也跟自己说。像个傻子似的守在这里,想着哪一天太子即位了能够放自己出去,然后和燕行说两三句话,好像一点儿也不值。

可这种事情谁能说真的值不值呢?

可是裴明素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含着她一贯在皇帝面前温顺柔暖的微笑,默默的打量着眼前这个让她一直看不透的女人,目光很平静,却又带着一丝猫戏老鼠的暧昧玩味。

“人品相貌都佳,只是性子太过拘谨了,媛儿,你有空多调教调教她。”皇帝的声音慢悠悠的,有些应付的说。

虞瑾觉得自己提起的心脏一下子被放下了,她恨不得替裴明素一叠声的答应下来,然后一溜小跑离开这个地方。

“是。”裴明素应了一声,却并没有让她离开,而是转而和皇帝说起话来。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下午的阳光早已经被云层遮住了,外面的风呼呼的响,屋子里燃着暖和的香气,闻得人身心松快。皇上并没有叫她坐,她只能独个一个站在那,听着上头的皇帝和裴明素继续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俏皮话,被那香气一重又一重的隔着,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深秋的寒意终于到来,虞瑾保持一个姿势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好像一座雕塑。她想起来前一阵子听人说,因为六皇子被老皇帝训斥,太子去皇帝面前替弟弟求了很久的情,皇帝夸赞太子重情,又给被禁足的六皇子下了一道旨意,让他抄写孝敬二十遍。

朝中的重臣都觉得太子又温雅又稳重,还颇有才干,即使被皇帝忽略了这么久也依然对父皇敬爱有加,可虞瑾知道那个人,远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把冰冷的性子完好的掩饰了起来,在别人面前或许和蔼,背地里却总是冷嘲着看着那一群人。

虞瑾曾经在家中与几个姐妹有些争强好胜,她是嫡女,所以弟妹们都有些疏远她,她每次把自己得到的好东西当着父母亲的面分给他们,然后她就小孩子气的偷偷看着他们攀比,在心里面嘲笑他们。

她觉得太子对他的兄弟也是这样的,只不过他的怄气比起她来当然重要得多,一个国家统治者的更替和后宅里的鸡毛蒜皮是不能比的,但道理却差不多。她知道皇帝曾经最喜欢已经故去的舒贵妃的三儿子,可惜三皇子渐渐长大后的野心也让人害怕,在某次与皇帝剧烈的争吵后被外放到了西北边疆……燕行或许也在那里,她或许应该与他联系一下,至少写一封信。

暮霭沉沉里她把许多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连裴明素叫她的名字时也有些恍惚,她应了一声,看到裴明素笑的玩味脸,还有老皇帝对自己的全然无视,微微笑起来。

她想,站了这一下午,或者也能叫裴明素消了些气了吧,如若真是这样,那却也值了。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压低了的呼喝,紧接着是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裴明素扬声问了一句:“谁在外面?”

锦绣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的时候脸色很奇怪的样子,她说:“娘娘,是……是……”

“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锦绣低下头,一股脑的把事情说出来。原来是蓉贵人无缘无故跑去冷宫,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侍卫们进去一看,前阵子被打入冷宫的孟婕妤受了重伤,这会儿两个人都暂且被抬到旁边的秋桐院让太医诊治。

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的高福禄见皇上面色不豫,截口道:“皇上可是心烦?这些事让奴才们去查问一下即可,且如今媛妃娘娘有着身子,不宜听见这些。”

裴明素不动如钟的稳稳坐着,听见高福禄的话笑道:“不碍事的,高公公体谅本宫是一番好意,只是此事蹊跷,若是交由下人们查办少不得也更加添瞒,皇上……臣妾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皇帝冷冷的脸色些微放缓,努力和蔼的看着眼前娇俏的美人。

裴明素抚着腕上透亮的翡翠玉镯,缓缓跪下,皇上皱着眉扶住她,温声道:“爱妃何须如此!”

“皇上,”裴明素的声音里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皇上,臣妾一直觉得上一次在睿贵妃宴上下毒之事……或许别有内情。如今既然我母子平安,那下毒之人也必定有所震慑,孟婕妤虽有嫌疑,但无凭无据,将她关在那冷宫内也有阵子时日,即便真是她做的,她也得了教训,现在又是重伤……皇上,不若您去瞧一趟,臣妾心中不安,不愿看孟婕妤如此受苦。”

虞瑾抬起头来,看着震惊的皇帝面上先是疑惑,再是玩味,最后竟都化成了几丝笑来,牵着裴明素的手也紧紧的,将她揽在怀里,然后说:“爱妃如此识大体,朕当真欣慰!”

倚在皇帝怀中的人笑的甜甜的,她笑着抚着肚子,“皇上这样赞誉臣妾,倒叫臣妾不好意思了。其实臣妾也有一份私心,想着为肚中孩儿积福呢。”

皇帝笑了一声道:“摆驾,朕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裴明素也道:“臣妾也去,若是让臣妾在这里等着,皇上看了孟婕妤,说不定又要到别人那里了,臣妾要将皇上看的牢牢的。”

皇帝欣然大笑,刮一刮她的鼻头说:“属你这个丫头鬼主意最多!”

高福禄见此,早就出去安排料理妥当。

虞锦二人既然一同听闻此事,少不得陪着皇帝与裴明素一起走了一趟。路上冷风郁郁,她与张美人同乘了一顶轿子,既然四周静寂,张美人压低了声音问:“怎么突然出了这种事?”

虞锦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

张美人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皱眉道:“看着吧,既然与孟恬儿有关,这件事恐怕不能善了,你没听见说是又重伤又什么的?依我看秦念蓉这回可要栽个大跟头!”

轿子外面脚步声沉重,她撩起轿帘,看见红墙之上那灰暗阴沉的天空上一排大雁排着队从头顶上飞过去了,远处大钟寺的撞钟声庄重肃穆,顺着幽幽的风声传进耳朵里,一片灰褐色的羽毛旋转着从天空中慢慢的落下来,正好落在她伸出的手上。

拉拢

虞瑾静静的站在角落里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久久没有说话。

太医说秦念蓉是惊厥昏迷,而孟恬儿却身受重伤,事情好像显而易见,甚至晕过去的秦念蓉手里还攥着那根染满了血迹的金簪。

皇帝在见到苍白虚弱的孟恬儿后甚为怜惜,她那纤弱的手臂上尽是血点未及敷药,皇帝便发怒道:“为何还不医治?”

高福禄也忙道:“还不赶快好好照顾婕妤娘娘!”

话音刚落,立时就有人忙忙碌碌的开始奔波起来,反观秦念蓉那一头却没什么人再理会,张美人摇了摇头,心里不由得有些腻烦,别过头低声对虞锦说:“孟婕妤这是因祸得福了。”

虞锦淡淡一笑:“那是她的福气。”

在屋中设了座,众人团团的围坐了,太医烧了些药草在孟恬儿鼻下扬了扬,须臾她便转醒,先是扑朔着睫毛迷茫看了一眼四周,紧接着那双大眼就蒙了一层泪雾。

“孟妹妹可算醒了,把皇上急的什么似的,这下子可好了!”裴明素感叹道,轻手轻脚的似乎想要握一握她的手,看到那伤痕累累的地方便缩回手,温柔的看着她。

“皇上?”

孟恬儿心中惊如擂鼓,微微转头。半白头发的魁梧皇帝向着窗前大步走来,眸中微微发亮,他走到孟恬儿床前,低下头温和的看她:“恬儿,你受苦了。”

“皇上!”孟恬儿仿佛激动起来,她捂着嘴,挣扎着坐起来,眼泪扑朔朔的便落下来:“恬儿……臣妾真的没想到还能再见您一面,如今就是立时死了也值得了!”

老皇帝颇为感动的掩住她的嘴:“你身上弱,不要说什么死活的,太医,快来看看她现在怎么样?”

孟恬儿眼含着泪重新躺下,手腕上蒙了一块帕子,乖巧的让几个太医挨个诊治。皇帝一直在边上瞧着,一时间连身边的其他人都忘了似的,眼睛里只剩下一个孟恬儿。

裴明素轻轻的站在一边,叹息着,拿了一块天青色的软帕拭去眼角的泪痕:“恬儿妹妹醒了,皇上可该放下心来,龙体为重,若是您为此气坏了龙体,臣妾可该怎么办呢?”

皇帝从怔忪中醒来,摇了摇头,伸手让她依偎于自己怀中,叹道:“傻丫头,是人总有离去的一天。”

他的身上有浓重的檀香味道,也许是喜好佛理,又或许是被眼前这样血肉模糊不加掩饰的情形所震撼,今日的皇帝身上也带了一丝烟火气,他已经不复年轻的眼中带了复杂的无耐,立在他怀中的裴明素呆了一呆,忽地跪了下去。

“皇上,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臣妾愿意随皇上一路离开。”

她脸上沾满了仓皇的泪水,声音发着抖,似乎被皇上这句话给吓坏了。这极端的神情让皇帝愣了一愣,他不过是随口说一句罢了,此刻看到裴明素这幅样子,初时感到好笑,继而便认真的打量起她来。

裴明素仰着头,毕竟是刚刚入宫没多久的年轻女孩,又含了泪,此刻这一双眼睛清澈的宛如最上等的琉璃,又宛如透明海水里碎了一把最明亮的阳光。他看着看着,竟有些感动了。

老皇帝知道自己的身体,他一日孱弱过一日,再不是当年那个健步如飞的青年,也再没有当初满载着的梦想。

可眼前的这个人,她仿佛又让他心中某一处的梦再次复活了。

他不由得又对这个人刮目相看了。

唇轻柔的触及裴明素白净的额头,在这温情脉脉的片刻后,皇帝才将裴明素扶起身。

“朕的好素素。”他说。

她的目光仿若带了晨曦的露,长风潇潇,窗外梧桐落了满地,屋子中的她的脸色却明媚鲜艳,浮光靡靡,烛光在二人眼中闪烁,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对方的身影。

“罢了,派人好好照顾孟婕妤。”皇帝终于回头吩咐,转而轻声向裴明素低语:“你身子弱,又没有用膳就跑到这里来,朕陪你回去,这件事先记下,一切等她们身体康复再说。”

裴明素没有再说什么,因她已经将头深深的埋在皇帝胸前,皇帝拦住她,抱得有些紧,她鬓间的发丝落下来,流水一般搭在她消瘦的肩上。她自发间望过来,淡淡的看了孟恬儿一眼,轻轻一笑,笑的很沉静,犹如坚冰外裹着一层糯米,软软甜甜的,却依旧冰冷。

门开了又关,几缕风漏了进来,张美人被裴明素一道叫走了,虞瑾动了动僵硬的腿慢慢走到孟恬儿身边行了个礼:“婕妤安好。”

孟恬儿仍旧保持着那个扶着床的姿势看着门发呆,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可置信似的,半晌,她仰起脸,露出极其明媚的笑容,点了点头,道:“虞姐姐。”

虞瑾会意的也点了点头:“恭喜婕妤,既然皇上未及审问秦贵人,往后她再要翻案就难了,今天这遭罪也不算白受。”

孟恬儿的笑浮在脸上,好像无关的浮云,只是淡淡的挂在那里应个景罢了。她并不质问虞瑾为何会说出这番话,反而点头道:“万幸罢了,假若她当真反咬我一口,我也没有办法。”

“皇上还是会信你多一些,毕竟没有谁会将自己身上刺出这么多伤口。”

孟恬儿摇摇头,瘪嘴道:“虞姐姐就会打趣我,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时不时送到我那的衣用,只是天儿太冷,再不出来我怕自己熬不住了。”

“那些都不算什么,没帮婕妤早日出来,是我没有本事。”

孟恬儿低眉笑起来,声音如落珠:“我已叫过御药房的小于子了,姐姐有没有本事,恬儿心里清楚,只是姐姐自打进宫那日起就做了明哲保身的打算,这一次又为什么要出手帮我?”

虞锦道:“明哲保身也要所倚仗,不然的话在这宫中只会如彘犬一般,任人践踏。”

孟恬儿凝眉思索,扬声道:“你的倚仗,是媛妃?”

虞锦也不点头,只是静静笑着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皇后娘娘和睿贵妃位高权重,在宫中树大根深,我区区一个小小采女,又如何入的了她们的眼?”

孟恬儿继续问道:“那你救我出来?”

“媛妃娘娘有孕在身,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侍寝,我们是同一批进宫的,用自己姐妹,总好过便宜了外人。”

孟恬儿嘴角牵起,扯出一抹极冷淡的笑意来:“你们就这么相信我,要知道我可是皇后的人,你如何认为我会舍了皇后娘娘去帮一个刚刚进宫连脚跟都还没站稳的媛妃?”

虞锦面色不变,灯火照在她的脸上,平添了一丝柔和的光来:“婕妤在冷宫呆的久了,对于这人情冷暖,想必看得要比我透彻的多,该如何选择,相信你自有决断。至于媛妃有没有站稳脚跟,能不能站稳脚跟,今晚这一出,您就该看得差不多了。”

孟恬儿默想片刻,道:“既然大家都要成为姐妹了,媛妃娘娘何必几句话就将皇上带走了,可怜我身上还淌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