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居住在万人尊崇的宫墙里,她的一声令下,手下的女孩子们就要满地乱跑着满足她的命令,所有人都尊敬的姑姑,竟然和人珠胎暗结,在宫外养着一个女儿。

她看着那张渐露老态的脸,冷冷的笑。

可怜的宫女一辈子都不能够出宫,她到底是怎么生下一个女儿的?

一定很艰难吧,很曲折吧。

可这些都不过是无用功而已,谁能叫一个宫中的嬷嬷娘亲呢?她拼了命生下的孩子,现如今也只能死在冷冰冰的监牢里,然后被草席子一卷,抛到不知道哪里的荒郊野岭了。

姜陵放下手中的草药,随手掰开了福寿包塞了一些药渣进去,然后走近醉醺醺的人。

“姑姑,吃饭了。”她轻声唤,声音平淡,扶起曹姑姑的手却稳稳的。

曹姑姑睡眼惺忪,她哑着嗓子,问:“什么?”

“您该吃饭了,今儿是皇后娘娘千秋,每人都发了寿包,不吃不恭敬的。”

曹姑姑的目光仿佛凝在远处,嘟囔着:“皇后娘娘?过千秋?”

她的酒还没有醒,眼神更加显得浑浊不清,这样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老太太没有什么区别。

姜陵点了点头,将包子往她面前递了递:“姑姑吃吧,您一天都没有吃饭了。”

曹姑姑接过包子,木然的咬了两口,她好像忽然意识到面前站的人是谁,一两丝神智回笼,目光也渐渐冷下来:“是你……你又过来惺惺作态了么?”

姜陵笑道:“姑姑说的什么话,阿姜不明白。”

曹姑姑手中的包子渐渐失去了温度,她慢慢抬起手,慢慢的咬了几口,姜陵递给她茶水,她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最终却也喝了,然后将手中的寿包吃了个干净。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老身在宫外不能侍奉您左右,在这里给您行礼了。”

她还醉着,踉跄爬下床向皇宫的方向行礼,然后坐在床沿上,姜陵站在她面前,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找到明显的憎恶。

“你害死了她。”她忽然说:“我知道是你!”

周围静了下来,屋子外面的风声也停了,姜陵知道这是雨水落下的前兆,她缓缓的笑了起来:“姑姑真是醉了,老是说些醉话。”

“不是你还能有谁?紫苑是个胆小的孩子,她不会去做那些事情的,云嫦向我保证过,她在你的床底下见到了字画,你杀了她嫁祸给我的紫苑……我的紫苑……”她说着,又忍不住抽泣了两声,然后踉跄的站起来揪住姜陵的衣袖:“都是你做的啊,你这个毒妇!”

“姑姑喝的太多了。”姜陵推开她的手,仿佛毫不费力气:“不瞒您说,我早就听说是紫苑偷了东西,只怕云嫦的死和她也有关系呢。姑姑是明白人,您只要想一想,我这样的人偷了字画又有什么用呢?反而是紫苑,丢字画的那几个晚上,您真的不知道她行踪异常么?”

曹艺馨似乎回过神来,她揉了揉闷痛的额头,迟钝的看着姜陵,似乎要从她的脸上找到真正的答案。

“姑姑,若是您愿意,我仍愿意做您的干女儿……”姜陵看着曹姑姑。

“你做梦!”曹艺馨摇摇头,目光松散:“我知道,就算是她偷了东西也一定是为了你,她一直都说我对你太好了……是我傻啊,如果我知道她会为了除掉你而做这种傻事,我就不会为了根簪子对你另眼相看……”

“姑姑真是孩子气,难道你以为自己能告诉她,你是她的娘亲么?”

曹姑姑忽然站了起来,她被吓到了,“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还听不懂吗?”

“你胡说!”

“我胡说?”姜陵懒得看她,将目光移到一边的柜子上:“就当是我胡说吧。”

她瞥了呆住的曹姑姑一眼,脸上闪过了一两丝得意的颜色:“您的酒喝的太多了,若是想要活着见到紫苑从牢里出来,往后还是少喝一点儿吧。”

她拿过小小的药包,步伐轻松,像是终于将肩头千斤的重担卸了下来:“我去吩咐厨房给您做一些吃的……适合喝了酒的老人吃的东西,您若是难受,便先睡一会儿吧。”

“哦,对了……”

走到门边上,她回过头,对那个毫无反击之力的人嫣然一笑:“听说最近外面有时疫又流行起来了,昨儿还有工匠因为这个被撵出了经略寺。”顿了顿,她深幽的眸子中有瑰丽的亮光一闪,朝曹姑姑行了一礼:“姑姑年迈,更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被传染,治不好的。”

曹姑姑没有回答,微微张着嘴,想得出了神。

呜呜的风又重新响起来,雨水终于落了下来,那声音浇打在地上发出单调的砰砰声,听起来苍凉寂寞,像是在风里弹起的琵琶。雨帘中姜陵窈窕的身形也宛如那一朵开不败的花,任凭风吹雨打,永远不愿意凋零。

延庆八年十月。

时疫卷土复来,虽不严重,倒也闹得人心惶惶。听闻连宫中娘娘也有染上的,平民百姓缺医少药,更加紧张小心,连别人打个喷嚏都要绕开行走,街上空了一半,平日里满街吆喝的郎贩早已经没了影踪。皇帝急传诏书,着家家户户燃药草,撒食醋,若有发现疫情瞒而不报者以重罪论处,官府及公建各地更要严加防范,凡有患者,一律关入癔症局统一治疗。

京都城地处西南,秋日绵长,清爽宜人。

姜陵从厨房里走出来,擦了擦手。她刚刚煲了汤,厨房里的徐妈过生日,她没什么好礼,只好送一道补身养气的药汤,那满满的汤炉上放了两个罐子,除了姜陵炖的汤,还有曹姑姑的一份。她这几日忙着准备去大北牢探望紫苑,不知道包了多少吃用,还细心的煲了一罐玉竹老鸭汤要带过去。

“阿姜,吃饭了。”

明喜隔得远远地喊了一声,姜陵答应了,见四处无人,从袖子里掏了一个纸包出来,将里面的东西撒进自己的汤罐子里,这是最后一剂药,按着不同的时间和次序慢慢加进去才能有功效。她拍了拍手,将药纸扔进灶台的火光里,看了一眼,才快步离开了小厨房。

隔壁的园子里正热闹,姜陵走过去坐下,端起自己面前的一份粥喝了一口,四周乱纷纷的竟是说话声,她听了也不觉得烦,眉梢都不见动,充耳不闻的忙着吃饭。

“紫苑真是好命,都入了大狱了曹姑姑还念着她,我听说她家里人都没曾去探望,她那罪行还未交待,牢里面看的可严着呢。”

姜陵瞟了说话的人一眼,原来是净月,她这几日又和袁娉婷打起了交道,知道了不少八卦。

“既然连家人都不能探望,曹姑姑怎么又能去?”

“这还用想么?必定是花了不少钱打点,平日里竟见着她到处抠我们的,这会儿倒舍得花钱了。”

小丫头们讨论的热闹,姜陵已经吃完了碗里的饭,她又取了一个馒头并着粥包上,伸手推了推坐在一边的净月。

“怎么?”

姜陵含笑道:“今儿轮到我给曹姑姑送饭了,只是我那边还替徐妈炖了汤,你看……”

净月摇了摇头,扭着眉道:“我可不想去沾她,搞不好又是一顿骂,我这边也替她看着汤呢,你再问问别人,要不就叫她先饿着。”

姜陵为难的叹了口气:“她这几日脾气不好,总是找我的晦气,姐姐就帮帮我吧。”

净月也叹气,犹豫着:“你再问问别人。”

“净月姐姐,只这一次。”

“怕了你了,就这一次,下回可别叫我了。”

姜陵连忙堆了笑,千恩万谢的目送净月走远了,才几步跑回厨房那边,其他人还在隔壁吃饭,她又看了一圈,手一推,将曹姑姑的罐子扫倒了,汤汤水水洒在桌上,引来徐妈养的那只猫儿过来舔。

她手脚轻快的又将其他大人们的饭菜都盛出来,端着餐盘走出去。天空瓦蓝的一片,白云中有色彩鲜艳的风筝飘在其中,影影绰绰似乎像是一只彩凤。

她端着吃食送到外面等着的小侍那里,再慢悠悠的回来,时间掐的刚好,厨房里已经乱作一团,曹姑姑大喊大叫着撵着一只猫,徐妈脸色发青的看着,也不敢拦。

“姑姑,这是怎么了?”

姜陵瞥了一眼旁边冲她吐舌头的净月,苦着脸凑上去:“她怎么好端端跑这边来了?”

“还不是那只猫干的好事儿!我才出去一刻钟汤就被猫吃了,你看这可怎么办!”净月皱着眉叹气。

不过小半个月,曹姑姑的胖脸已经瘦成了条,眼睛也黑了一圈,平时手里捻着的佛珠早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她大包小裹的,手里拎着一个食筐,眼睛里含着血丝。

徐妈低头哈腰的凑上去:“姑姑息怒,都是我没看好阿黄。”

“这还用你说?”曹姑姑气的喘不匀气儿,平静了一会儿,指着姜陵的瓦罐问:“这是什么?”

徐妈的嘴微微张了张,终是没说出什么,目光瞅着姜陵,冲她使了一个颜色。

姜陵默然,躬身道:“姑姑,这是我煲的汤,原本是为了……”

“咳咳。”徐妈咳嗽了两声,插嘴道:“这是姜陵姑娘为我生日炖的汤,姑姑要是不嫌弃,就端这一罐走可好?”

曹姑姑犹豫了一下,气稍微平了平,瞪着她点头:“只好凑合用这个,只是你们的月钱也要扣。”

姜陵走过去将瓦罐封起来放到曹姑姑带来的小筐子里,道:“姑姑使完了把罐子给我便是,我来清洗。”

曹姑姑奇道:“难道还要我来洗?”

曹姑姑一脸阴沉的走了,徐妈走过来,握了握姜陵的手:“多谢阿姜姑娘的心意,若不是你,只怕今儿我也要倒霉。”

姜陵温和的朝她笑了笑,“大娘说的哪里话,我来这一年多了,一直承你的照顾,我做这么一点又算得什么。我这就要去上工了,若是有事您再叫我,等姑姑送罐子回来也叫我,没能让您喝上汤,好歹添把手帮你清理。”

徐妈笑着应了,看姜陵慢慢走远了,跟旁边的几人感叹道:“真是个好姑娘。”

“可不是,心地又良善……”

姜陵嘴里含着笑,默默的听着身后的夸赞声,她的目光不像是愤恨或者高兴,更像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调任 得偿

曹姑姑病了,从大北牢回来后她就身体不好,她并不要人请大夫,只想养一养。

姜陵非常清楚的知道,曹姑姑既然去了大北牢,那必定与紫苑互通了消息,紫苑说了什么她猜不到,或许是说那画原本就是要栽赃她姜陵的,也或许干脆诬陷是姜陵偷了画再诬陷紫苑也不一定。

姜陵没有办法,紫苑进了大北牢先要受一阵的苦,案子开审的时候是十一月,这之前她们有充分的时间串通口供,她只能等着。

冷月清风,夜夜寂静。她睡不着,拖着睡衣坐在院子里望天。

“阿姜,阿姜……”好像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她。

姜陵抱着双膝坐在台阶上,并不回头,空荡荡的院子里仿佛只剩下曹姑姑的呼唤声了,她略坐了一会,然后慢腾腾的站起来,慢腾腾的走进去,自己拖了凳子隔了远远的坐下。

“阿姜,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曹姑姑眯着眼睛努力保持一丝平静,她的双手紧紧扒在床沿上,像是随时准备暴起的母狼。

姜陵用她黑而深的眼睛看着曹姑姑哆嗦的嘴唇。

终于,曹姑姑在姜陵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松开手,满脸担忧,脸上几颗红红的斑点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越发鲜艳,她尽量笑一笑说:“好了好了,阿姜,你若是有什么不满都可以告诉我,只是你刚才说什么,紫苑怎么了?”

姜陵静静的看着曹姑姑,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曹姑姑急了起来,“你刚才说紫苑到底怎么了?”

“你告诉我吧,是紫苑挨打了?她生病了?生的什么病,她身体弱,吃不得凉的硬的,那里又阴又冷的……你……你要钱么?”

“要。你放哪儿了?”

曹姑姑愣了一会儿,然后她挥舞着胳膊疯狂的骂了起来,她在床上扑腾着,伸出腿踢开被子,几乎跌下床去。

“你就是个贪心的贼!是个不要脸的贱人!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紫苑说那画本来是塞到你床底下的,是你把画扔到她床底下的?就是你!你这个白眼狼,亏我还没有看出来!我还把你推到医经馆,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她疯狂的叫嚷着,可不管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在床上疯了一样的骂,姜陵都没有说话。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养在深海里的珍珠,闪着幽幽的光。

曹姑姑最后也安静下来,她握着拳头:“别以为你能要挟我,难道别人不会告诉我么?”

姜陵轻笑了一声:“姑姑莫不是脑子也烧坏了?这些天你病得这么厉害,姐妹们都传你是染了病,谁还敢进来看你?”

两个人默默地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姜陵,曹姑姑有种一切都坍塌了的感觉。

“在箱子里,钥匙在衣橱上面的夹层里。”她终于哆嗦着说,“你告诉我,苑儿怎么了?”

姜陵微笑着站起身去找箱子,她打开那里,里面是一叠一叠的银票,一些珠宝,还有一根白玉簪子。

她翻检了一会儿,将那些全都包起来拎着,独独将白玉簪子放进袖子,然后回头笑着道:“她得了和你一样的病,听说病得很重,上面提早让她签了认罪文书,然后都关到癔症局去了。”

她又款款的坐下,看着曹姑姑:“姑姑得了消息,就好好睡吧。”

“你觉得我还能睡得着?”曹姑姑浑身哆嗦着,脸上的灰败让她瞬间老了十岁,头发也乱糟糟的,她的目光混浊而迟钝。

“癔症局?”

姜陵点了点头,她静静的看着她,笑容依旧如她平日里的为人一般淡然温和,淡淡的说:“姑姑知道么?进了那里,活着出来就不容易了。”

曹姑姑摇着头,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滚下来,顺着眼角的纹路落进散发着药味的棉被里。

姜陵的样子并不如何欢喜,她沉默了良久,然后说:“不管怎么样,你总算是个好母亲。”

“是么?”曹姑姑挑了挑眉,嗓子哑哑的。

“你没有陪着她长大,但是陪着她一起走,这也够了。”

姜陵低着头,转身离开了这间死气沉沉的房间。

一泓圆月在天上晃着,月色弥漫,少女脚步坚定,踏着满地银辉,光影闪烁,像是一地皑皑的碎骨。

曹姑姑是在第二天傍晚被抬走的。

姜陵去寺外面找了个赤脚医生进来,人才见着曹姑姑的样子,就飞也似的跑开了。院子里的人见了这一出哪还得了,转眼就闹得沸沸扬扬的,直到玉珍姑姑带着人过来了才稍微安静些。

“这是怎么了?”

玉珍姑姑一袭宫装穿的板板整整,头发里掺了两三根白发,都仔仔细细的梳了上去,她的眼角是向上飞着的,几丝不显眼的皱纹让她天生的带着凌厉的眼睛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她的嘴角向下撇着,仿佛有许多事都藏在了肚子里,远远的望上一眼,严整的像是个木头人。

一个老大夫踮着脚被请进来,玉珍姑姑看了一眼:“这位大夫是?”

姜陵迎上来:“禀姑姑,这是临街平安医馆的韩大夫,诊病经验老道,姐妹们有个头痛脑热的都找他。因曹姑姑的病没人愿意瞧,没办法才将老人家请来。”

玉珍姑姑犹豫了一下,她的目光锐利的从老大夫身上再转到姜陵,似乎觉得她有些眼熟,来回看了一会儿,才点头道:“让老人家尽力就罢了。”

姜陵应了一声,扶着老大夫走进屋子,不过一刻就出来了,玉珍姑姑皱眉问:“如何?”

老大夫颤巍巍的,头发花白,一双眼睛仿佛看不清眼前的人,姜陵见他不答,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您的诊资。”

银子一到手,掂了掂,刚才还老态龙钟的人忽然有了精神,他愁眉苦脸的道:“不妙啊不妙啊,这位姑姑染上了时疫,您知道如今的时局,若不是本着医者之心,老夫也不愿意来冒险啊。”

玉珍姑姑面色不变,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冷声道:“既是这样就将曹姑姑送出去吧。”

姜陵闻言,露出伤感面孔,满含不舍的看着众人进了房间。玉珍姑姑一眼瞥见,声音冷冷的:“你叫什么?”

“姑姑叫我阿姜就行了。”

“曹姑姑患病是你照顾的?”

姜陵冷静的垂下头,轻声道:“曹姑姑待我一向很好,我总想着,这病或许是有得治的,这才久未上禀。姑姑却知道这病的凶险,虽不叫我对外说,却一直叫我做好防范,房子周围也时时喷醋烧艾,吃食都是另作,玉珍姑姑若是不放心,可将我先关入柴房直至消疑。”

她这样灵巧懂事,又一副乖觉模样,看在玉珍姑姑眼里勉强也算顺眼,那老大夫还未走,此时上前道:“刚才不是顺手替姑娘看过了?姑娘身体康健,未曾有被传染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