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他俩在客厅看影碟,舅妈在房间收拾舅舅的遗物,我躲在厨房帮他们做水果沙拉,也不知道常征怎么就跟到厨房里来。他站在洗碗池边,把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直接问我:“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慢慢的削掉苹果皮,然后把一个完整的苹果放在案板上观察,原来红色外皮下却是白色的果肉。常征又说:“静云最近情绪不太稳定,她心脏一直不好……”

我说:“我知道,希望你多开导开导她。”

常征把我手中的苹果拿过去,咬了一大口,然后对我笑笑,“所以,别不理我。”他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让我所有想说的话根本无从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8 章

这些日子,我已经心力交瘁,情绪很恍惚。我手里握着水果刀蹲在地上,继续削另一个苹果,刀锋突然一顿,苹果没削掉,却把手指头划破了。血顺着指尖流到苹果上,溺红了一大片。

常征反应比我迅速,立即捏住我的手指放在水龙头下冲,等到不流血了,又把我的指尖含进他嘴里,本来是一个特平常的动作,可是,我却觉得格外亲昵,面上彷佛火烧,心跳不止,全身都跟着战栗。

常征含笑盯着我的脸,问:“疼吗?”

我摇摇头,却觉得十足的委屈,就在我要哭出来的时候,猛然抬起头看到舅妈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她已经在那儿站了多长时间,反正她的表情特别僵硬。

我甩开常征的手,大声说:“水果沙拉马上就好了,大家别都挤在这儿呀。”

那天晚上,舅妈把我叫到她房间去,跟我说了不少她跟舅舅的往事,她说:“有些事儿,连静云我都没提过。”我知道舅妈是诚心实意喜欢我,才跟我说了这么多话。

后来,舅妈把我拉到跟前,语重心长的叮嘱:“云舒,你是姐姐,以后要多帮帮静云,她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你多让着她点儿,喜欢的东西别跟她争,就算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

我懂舅妈话里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跟康静云抢常征,她到底还是看到我跟常征之间的小暧昧了。如果常征是一件东西,我指定割爱,可是,他是个大活人,争与不争,由不得我做主。我使劲儿咬着唇角,握紧拳头,让自己别哭。

舅妈静静的看着我,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后来,康静云突然推门进来,问我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舅妈对她招招手,说:“没什么,我跟云舒聊了些过去的事儿,对了,你今天头还疼吗?”康静云眨了眨眼睛,撒娇的说:“常征下午给我带了薄荷膏,抹了些好多了。”

舅妈把我跟康静云的手拉到一起,慢悠悠的说:“好了,我累了想早点儿睡,你们姐妹俩去说说话吧。”

我跟康静云当然没有什么体己话,无非聊了聊音乐、电影,而且仅仅这些,还多少有点儿话不投机。

后来,说起舅舅生前的愿望,我跟康静云说:“你考个研究生吧,舅舅想让你多读些书。”

康静云说:“可常征哥哥不想让我考研,他说学术这玩儿意太熬心力。”原来,她一直把常征的话当圣旨。我叹了口气,告诉她我打算明天回学校上课去了。

有些悲伤是时间可以沉淀的,有些则是随着时间发酵的,只能越来越醇厚。

当北京再一次霜成白雪,严寒浸染的时候,我穿着舅舅送的那件玫瑰红色的羽绒服,站在学校门口吹冷风,回想上一次跟舅舅告别的景象,他微微发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周围只剩下喧嚣不止的车水马龙,心中的苦涩就再也抑制不住。

期末,舅妈给我打电话问:“这个寒假你要回来吗,云舒?”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静云和常征腊月二十就到家了,你们年轻人都说得来,可以一起玩儿。”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她:“已经跟我妈妈商量了,初三回去给舅舅上坟,初四去西安看我三姨。”然后又说:“舅妈,您多保重身体,别只顾着工作,要劳逸结合啊。”

舅妈似乎很满意我的安排,末了,说:“云舒,等你回来舅妈做你爱吃的焦溜丸子啊。”

我很想告诉她其实喜欢吃焦溜丸子的,是我舅舅。

期末没有考试,我的结课都是论文形式,所以提前放了假。我妈建议我假期去香港玩儿一圈开开眼界,也顺便放松一下心情,我诧异的看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难道失意的表情真的这么明显?

后来,我算了算出去旅游的费用,要好几大千,是我一个学期的全额奖学金,我跟我妈说:“这些钱都可以资助好几名失学儿童了。”我妈觉得我能主动关注一些社会问题是思想成熟的表现,尤其关注失学儿童更是有爱心,她觉得我真的长大了,有责任感有担当了。

我跟她说:“都大三了,还长不大,我就真的是反社会、反人类了。”

所以寒假我没去香港,而是窝在家里上网,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米英和温琅聊天。常征的QQ也经常亮着,但我们没再说过话。

自从参加完舅舅的追悼会回学校后,我就一直没跟他联系过。他打过很多电话找我,都被我挂断了,也发了不少短信,我都没回复。后来,他还跑来北京,在我们宿舍楼下站了一整天。杨邑师师姐终于可以肆意在宿舍门口喊:“梁云舒,有个长得不输温琅的男生找你诶,在楼下的柿子林。”

我打开宿舍窗子就能望到常征的身影,隔着十几层楼的高度,那个身影显得单薄渺小,却异常坚定,从始至终没有移动过一步。我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哭得稀里哗啦,迟迟没有下楼去,常征就一直站在那里等。

后来,顾安然回来跟我说:“那个叫常征的男生叫我带个话,你不下楼他就不走。”

我洗了脸,还涂上了淡淡的眼影,才背着书包下楼,常征看到我,只问了一句话:“为什么?”有些事情,能解释清楚为什么,就不会这么一刀切的决绝了。我摇摇头,嗓子里噎的难受,说不出话来。

常征静静的看着我,用喑哑低沉的声音问:“是因为康静云吗?”

我还是摇头,他无奈的笑了,继续说:“我一直以为你了解呢,从始至终只拿她当妹妹。……小时候,我淘气,还不服管,经常在幼儿园跟人打架,她都替我拿书包;后来上小学我被高年级的同学围攻,鼻子出血,她嗓子都哭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上去就咬人,把那帮大孩子吓得差点儿哭爹喊娘,也因为那次闹的狠了,我才知道她先天心脏不好……从小我就想,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妹妹,我就宠着她,惯着她,凡事都顺着她……我喜欢康静云,可能就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吧?但这种喜欢总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然后,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这个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让我无法不回味,让我辗转反侧,让我提心吊胆,让我拿不起也放不下……”

我默默的听着常征说话,不敢抬头看他。

常征扳着我的肩膀,让我直视他的前胸,他郑重的说:“云舒,我这一生只想寻一个真正可以比肩的人,一同俯视人生的波澜壮阔,仰望天空的云卷云舒。”

我哽咽着说:“这愿望真美好,愿你早日实现!”

常征却蓦然松开我的肩膀,双手颓然的垂在身体两侧,“你就只跟我说这些吗?”我看着他,仔仔细细的描摹了一遍心中的影子,然后才说:“只有这些。”

常征平静的面庞上升腾起汹汹怒意,“难道我这些年付出的感情和刚才掏心剖腹表白的心意都让狗吃了?”我的眼睛周围迷蒙起淡淡水雾,还有那些不争气的鼻涕阻断了呼吸,我甚至不敢想他刚才都说了什么话,只默默的想,那只狗可真幸运!

那天,零下十二度,柿子林里少有人经过,只有一个长满青春痘的男生抱着一大束玫瑰在我们旁边等人,可能本着瞧热闹的心态吧,目光不时飘过来探究所以。常征被看得有些毛了,夺过那男生手里玫瑰花塞进我手里,那男生想夺回去,可看到常征眯着眼微微挑眉,又把手缩回去。

常征只看着我,努力平心静气的说:“我懂爱情要两情相悦,所以,我不求你!云舒,我只等你一个答案!”说完,他决绝而去。这是长征第一次在我面前失去所有耐心。

我想,可能自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在我面前说“一同俯视人生的波澜壮阔,仰望天空的云卷云舒”这样的话了。

青春痘男生站在我旁边,喊了好几声师姐,并指着女生宿舍楼和我怀里的玫瑰花说:“这花,你还要吗?”我把花束抱得紧紧的,说:“挺漂亮的,还香,干嘛不要?”

过了春节跟我妈回鼎城,居然是康静云和常征开车来接我们的。康静云小鸟依人的站在常征身边,笑得神采飞扬。一切彷佛都没变,我们又从终点回到了起点。

常征的礼貌周到让我妈妈赞不绝口,甚至小声问我:“这就静云的男朋友?”我的身体僵硬的难以移动,拉着行李箱的手一直在哆嗦,我深吸了口凉气,跟她说:“这个问题,你去问康静云。”

回舅舅家的路上,接到某个师兄的电话,断断续续的讲了一路,无非就是项目组那点儿事儿,后来,大家还互相拜了晚年。一路上常征边开车边从后视镜里看我,我偶尔抬头,触到他灼人的目光又赶紧望向别处。到了舅舅家,常征帮我把行李送到门口,才说:“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把行李搬上楼可以吗?”

我艰难的点了点头,他就掉头走了。

听到我们到家的动静,舅妈已经迎出来,跟我妈打了招呼,当着我们的面又问康静云:“怎么不留常征吃饭?”康静云看了看我们,然后可能觉得当着长辈的面不太好意思,嘟起嘴说:“哎呀,您别跟着掺和行不?”

稍微休息了一下,我们就出发去墓地看舅舅,舅妈准备了格式糕点和酒水,我妈则准备了大把的冥钞。到了墓地,康静云已经哭得站不起来了,我扶着她,劝说着:“别哭,让舅舅看了难过,他喜欢我们都快快乐乐的活着。”

上完坟我又回去睡了个觉,一下就睡到了天黑,然后给温琅打电话说:“大牙请客,溪河人家,你要不要一起?”温琅特有觉悟的说:“不去白不去,你说是不?”于是,我跟温琅约好地点集合,然后一起去了溪河人家。

很多年都没看过大溪河的夜景了,河边的玻璃灯笼都换成了LED灯,虽然够亮,却少了几分浪漫情调。我望着河对岸的灯火兀自出神,良久,温琅走过来攀住我的肩膀,慢慢踱在河边的水泥路上,边走边笑呵呵的说:“既然叫我,就得给我发挥的余地不是吗?”

我说:“走吧,大牙见了咱们估计会吓一跳。”

那天,大牙果然还叫了常征。我们四个人凑了一桌,点了家常小菜,然后浅酌着低度啤酒,大牙还是多年前的作风,指着我跟温琅说:“你们俩什么时候凑到一起的?”我说:“高二分班以后吧。”大牙不可置信,拿眼睛瞟着常征问:“你看,居然是这样的!”

常征什么都没说,继续喝着啤酒。我也谈性不高,只有温琅和大牙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

晚上九点多大家散场,温琅搭着我的肩膀跟大牙和常征告别,大牙说:“真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然后转身又跟常征说:“你还是到我那儿再呆会儿,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跟我妈在鼎城停留了一天,第二天我们就飞往西安了。

那年,是我跟常征最后一次见面,我还记得大溪河里霓虹的倒影铺陈了整个水面,常征凝了满脸微笑,慢慢转身,又让我看到他英俊的侧脸,我不敢呼吸,怕一丝声响都会打破这一刹那的静美。

往后的荏苒时光,我剩下的只有这薄淡的记忆。后来,再听其他人说起这个名字,内心的悸动只能悄悄隐藏起来,怕被人发现,也怕自己终有一天不可自抑,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

大四上学期是考研最后的冲刺阶段,大家都把有限的时间用到无限的考研事业中去了,我守着满箱子常征寄给我的考研资料犹豫,到底考还是不考?

后来,康静云给我打电话说她在上海找到了份工作,只是不解决户口,待遇也不是很好。我问她:“为什么不回鼎城?”康静云给我的回答是:“因为常征哥哥要留在上海读研。”

大四还有一件事儿不得不提,就是顾安然她们系终于请到了徐图来办讲座,那天,学校礼堂前所未有的轰动,礼堂入口被挤的水泄不通,我没能挤进去,就走了顾师姐的后门,借了个工作证冒充维持秩序的学生会干部。

会场架着不少摄像机和照相机,甚至能看到某电视台的台标。徐图被好几位系里的领导簇拥着站到主席台上,然后开始了他的演讲,我始终以为他不善言辞,没想到他讲起绘画和美学来如此幽默风趣,且头头是道。

建筑系显然对这次讲座准备十分充分,他们找到了徐图所有的画做,制成PPT,不停的在礼堂四个显示屏上循环播放。讲完课有个提问环节,当被人问到“您对自己哪幅作品最满意?”的时候,徐图停了好半天才说:“年轻时画的一幅练笔,叫《爱情》。”接着,礼堂显示屏上出现了相应的空白,台下不时发出一阵议论声。

徐图笑着向大家解释:“那幅作品已经送给一位朋友了,现在找不到照片。”

台下的议论声慢慢变成惊叹声,接着有人问:“您现在的作品已经卖到上百万一幅,那幅《爱情》要价值几何?”徐图仍是笑,目光在礼堂里转了一圈,然后说:“无价。”

台下的嗡嗡声越来越大,我想起自己床头用来糊墙的那幅画不免有些唏嘘,要让顾安然知道那居然是徐图的作品,不知道会不会掐我脖子?幸好,那时候徐图还叫许乘风。

讲座结束,很多人找徐图要签名,我假装维持了一阵秩序,然后想不动声色的溜走,谁知徐图居然对着麦克风喊了句:“梁云舒,帮我拿瓶水。”全场静了几秒钟,然后顾安然把已经准备好的依云送到我手上,说:“我就知道你们认识。”我痛快的承认:“是啊,不认识我怎么能给你徐图的电话?”

礼堂里的人终于被疏散清楚了,建筑系的主任非要让我跟他们学生会干部一起送送徐图,这一送,就送到了学校外面的某酒楼,徐图请我们一众人吃了宵夜。

我本以为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没想到却上了某晚报的娱乐版,顾安然捧着报纸大肆叫骂:“无良狗仔,断章取义,明明是我们一群人,干嘛只选你们俩拍?还拍的这么进?”我瞥了报纸上的标题:徐图夜会新女友,司浣暗自神伤。报纸上的照片是我跟徐图告别握手的一瞬,虽然晚上光线不好,但照片拍的很清晰。那晚,徐图跟我们每个人都握手了,顾安然也在场,所以,她才那么不忿。

我懒得去跟报纸置气,还安慰顾师姐说:“算了,清者自清。”

后来我才知道娱乐版大挥笔墨报导一个画家私生活的原因,他妻子居然是大红大紫玉女影星司浣,而且两个人最近正在闹离婚。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9 章

卷进人家的家务事我觉得很抱歉,后来徐图打电话请我吃饭,我都委婉的拒绝了。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后来无论我去学校图书馆还是食堂,都被人指着观望,甚至还有人拿相机对着我拍照。这件事让我非常生气,后来委托了专业律师去替我讨回公道,让那家报纸公开道歉,澄清了我跟徐图的关系。

这件事儿不知道怎么给康静云知道了,她特意打电话来问我:“你真认识那个徐图?”我说:“认识,他跟我国画老师是朋友。”康静云的声音才不那么诧异了,似乎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后来,康静云问我:“考研准备的怎样了?”我说:“还没准备好……”说了一半,才想起这不像她会问我的问题,她从始至终都不关注我的情况,当然更不关心我考研的事儿。

康静云顿了顿,又说:“我也就随便问问。”

末了,我叮嘱她:“没事儿多给舅妈打打电话,多关心关心她的情况。”

康静云没吱声,我想她可能又怪我多嘴提醒她了,我总是这么直接和讨厌,弄得她好像不孝顺一样。其实,自从舅舅离开,康静云性格已经变了不少,温婉柔和了许多。

即使这样,我仍看她不够好。

米英也准备考研,考她本专业的硕博连读,她还告诉我康赫赫要去美国,连我们班原来最不起眼的江山同学都在努力向着香港某大学的研究生冲刺。我本科的同学就更不用说了,据说,我们系的考研率是全校最高的,我们上一届的师兄,好多都是整个宿舍搬到了清华。

在全体同学考研的大潮中,只有我还每天照常去图书馆看闲书,也只有我周末还去到处闲逛,偶尔支起画架,画些照片上的风景。

当然,我们学校也有一些要找工作的同学,大家去各大招聘会投简历,然后去不同的公司和企业面试。

我们系主任可能以为我家境不太好,居然建议我先工作两年,然后再来考他的研究生,而且还热心的帮我推荐了工作,到某研究院上班。后来,我去那家研究院面试,大致了解了他们的工作性质和工作内容,觉得自己能力实在欠缺,有负众望,就推辞了。

我们系主任怒其不争的看着我直说可惜,平时挺和蔼的一个小老头儿那天差点发飙,把他办公桌上的书本和文件抛了一地,气急败坏的冲我喊:“我舍了面子求人才找了这么个机会,梁云舒,你就不知好歹吧,那家单位给你解决户口不说,待遇也算好的,工作又安逸,那是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去的地方,你倒好,不声不响的辞了。”

我小声跟系主任解释:“我就怕太安逸了啊,如果以后不想走,还怎么考您的研究生?”说到这里,地中海老师终于不那么生气了,对我冷冷哼了几声,把我打发了。

我爸妈对我想找工作的事儿始终不支持也不反对,他们都说:“你自己决定就好。”我很感激他们给我的信任和自由。

我是大四下半学期找到的工作,在一家旅游杂志社的美编手下打杂,反正跟我大学四年所学专业离了十万八千里,但我很喜欢我的工作,每天兴致激昂的去实习,虽然被累得体力透支,但至少心里是愉快的。

那半年,我已经很少想到常征了,可能是一贯的忙碌和刻意的遗忘发挥了作用吧。

毕业前夕,杨邑跟顾安然请我吃饭,算给我饯行。杨邑师姐已经跟同系的师兄结婚,搬出宿舍很久了,那天特意过来的。大家见了面,免不了一顿唏嘘感慨。

杨邑说:“我总想你会读研,然后按照地中海的思路发展下去,最后留校,没想到,你却是最先找到工作的一个。”我说:“先工作和后工作,总是一个道理,或许等我工作几年觉得没意思又回来继续读书呢?”顾安然说:“我看悬,再过几年,都要结婚生孩子了,哪儿还有精力读书?”我瞅着两位师姐哈哈大笑:“是啊,结婚生孩子,你看看,你们都比我提前摆上日程了呢。”顾安然望着他的准男友,一阵脸红。

大家吃吃喝喝,一顿热闹,后来,我手机响,是学校传达室的号码,我接起来,传达室的老师说:“是梁云舒吗?这儿有一个你的包裹,带上身份证和学生证来取。”

那几天,我正在办毕业手续和任职手续,身份证落在杂志社的财务处了,正赶上相关人员休假,让我过段时间再去取。而学生证又被学校收回去,就一直没能去拿那个包裹。

后来学校要放暑假,传达室的老师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催我去拿包裹,我给他说我没有证件,传达室的老师就说去系里开个证明也可以,等开好证明已经又过了一周,再去取包裹传达室老师已经放暑假了。那时,我还想,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包裹,否则,就寄快递了。

八月的北京,全城笼罩在一层热气腾腾的雾霾里,像是蒸包子,行人每每汗流浃背,像是洗了桑拿。我每天早上乘坐地铁从海淀区到朝阳区去上班,中间跨了大半个北京城,在地铁里,随处都能看到像我一样早出晚归的人群,为了生活,每个人都在付出自己辛勤和努力。我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一样,随着波涛起伏,随着风浪汹涌。

九月,北京的桑拿天才开始慢慢消退,天空呈现出难得的湛蓝。我拿到了自己平生的第一份工资觉得特自豪。杂志社待遇不错,薪酬也算优厚。期间,特意回了趟鼎城,给舅妈买了套进口的化妆品带回去,舅妈看到我很高兴,给我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吃得差点儿犯了胃病。

吃完饭,舅妈跟我聊天,问我:“现在都工作了,有没有男朋友?”

我说:“快有了,等下次带回来给您看。”她就更高兴了,堆了满脸的笑。舅妈笑起来皱纹很明显,而且鬓边染过的头发又开始露出白色的发根,我就劝她:“学校的事儿,您少操点儿心吧,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舅妈握着我的手,十分欣慰,“等过两年退休,我就不用操心了。”

我说:“好啊,等您退休了,我带您去西双版纳玩儿,您以前不是总跟舅舅念叨去云南吗?”舅妈抚了抚我的裙子,轻声说:“我也是想让你舅舅多休息休息,那时候,他太累了。”

提到舅舅,我们都选择了沉默,缅怀的画面虽然各自不同,但悲伤的心情却如出一辙。

舅妈年纪大了,还没到十点,已经要去睡了。我又留在客厅看了会儿影碟,大多是康静云以前珍藏的片子,我从没好好留意过她的喜好,本以为她喜欢的不过是些公主灰姑娘的童话,原来她也看像《午夜凶铃》、《电锯杀人》这样的恐怖片,我想,对这姑娘的勇气要重新定位。

鼎城的夜晚格外寂静,周围的喧嚣声随着夜色慢慢消落下去,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象着舅妈一个人平时住在这个近四百平米的大房子里该是如何空落和寂寥?

临回北京,舅妈拉着我的手有些不舍,又问了一次:“云舒,你真的有男朋友了吧?”

我呵呵一笑,说:“有的,您别替我操心啦。”

舅妈叹了口气,幽幽的说:“是舅妈问错了,我们云舒,能配得起英国的王子,怎么能没男朋友呢?”我笑得脸有些僵,错开舅妈审视的目光,说:“您快回去吧,不要送我,弄得跟客人似的,我下次回家都要心里犯嘀咕了。”

要不是学校传达室的老师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拿包裹,我几乎忘了还有这么回事儿。我拿着新换的身份证终于取来回那个包裹,上面的信息栏已经被磨的看不出来痕迹了,依稀可辨的只有上海俩字。

那是一个普通的小纸盒子,沉甸甸的,打开外面的包装,里面是个白色丝绸的袋子,用蓝色缎带绑着,抽开缎带,就露出丝绸袋子里红色的小颗粒,粒粒是晶莹的鲜红,跟白色的丝绸袋子形成强烈的反差,越发显得那红色纯正透亮。

我的眼睛在这璀璨的红色里渐渐模糊,满脑子都充斥着他的音容,静静站立的身姿,慢慢转身的优雅,温柔且坚定的说:“梁云舒,我喜欢你!”……

我又想起当年在实验班的小院,我坐在墙头啃黄瓜,他冲我喊:“墙上多危险,你赶紧下来。”

想起在大溪河畔吃完烤鱼他用自己的衬衣给我擦手,在校园的木槿花树下,他说:“嘿,又见面了。”

想起他问我:“梁云舒,你为什么能把鱼烤的那么好吃?”还有他笑着对我说:“回鼎城就请我去慈元阁的苏记吃牛肉面……”

又想起他挨着我,那么近,浑身是清爽的柠檬味道,他说:“我洗过澡了,不信你闻闻。”

还想起在电信营业厅,他看着我笑,眼里波光潋滟,他说:“记着啊,你第一个电话可是打给我的。”还有他帮我挑的自行车,他说:“免费三包。”

想起那次春游,他说:“去云桥渡口,我们去走一次渡口索道吧。”

想起我过生日的时候,他送的《红楼梦》和那年暑假他送我的和田籽玉。

想起他吃了我的芒果,脸肿的像个猪头,

想起那年五一他送我的白瓷花瓶。

想起那年春节他从邻村跑步去奶奶家找我,我应允帮他写一幅《满江红》。

想起我削苹果削了手,他拿着我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

……

想起他跟我说:“我这一生只想寻一个真正可以比肩的人,一同俯视人生的波澜壮阔,仰望天空的云卷云舒。”

那么多的过往,原来,我一样也不曾忘却。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只?我捏着一粒小小的红豆凝思良久,原本要写的《满江红》却只成了一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但这相思,我始终没有寄出,只存在我的书柜里。

后来租了新的房子,从单位宿舍搬出来,搬家的时候又找出那包红豆,借了一只电锅,熬了一锅浓浓的红豆汤。我们同事里有位年长的主编看到我煮的汤,直说:“小梁你可真有焚琴煮鹤达意,可是这汤万万不能喝,有毒。”

有毒的仅仅是这汤吗?是不是还有那些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永远无法言说的思念?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0 章

我在杂志社工作了三年,从小助理升职成了美编。原来,时间真的可以让记忆变淡,淡到想到某个人、某个名字的时候,只留下一声苦涩的叹息。

这几年,我都在刻意躲开跟康静云见面的机会,我怕见到康静云不免就要见到常征。我甚至闭着眼睛想象过无数遍,康静云跟常征结婚的时候,我该怎么出席?或者干脆不露面,直接寄一份足够重量的红包?

我年纪不小了,我爸妈勒令我在他们退休之前找到男朋友,好让他们退休后可以直接抱孙子。他们想的太美好了,而在现实世界里男朋友这种生物实属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