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国家交给你我可以放心,我才能慨然赴死。”韩云侧着头看他,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怎么还能苟且偷生?我当时不去死,是因为

还有心事未了。现在你成了新王,我也不再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自然也该履

行我曾经的誓言。”

 “你的意思是,因为助露峰救了你,所以你要一死报答他?”岚飏从牙缝发

出声音,低低的。韩云还是不习惯他这样的语调和声线,微微皱眉,然后点头。

 “你…你怎么可以如此——助露峰救了你,并不是希望你死去的啊!”岚

飏喊道,“正因为他救了你,你才应该珍惜你的命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先王赐我聚辰镜,已经说明了他同意让我多活几日而后殉他。”韩云说道,

“我的命是他救的,能决定我是否该活下去的也是他,不是么?”

 “你——”岚飏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韩云倒对他一笑:“主上,我记得您

原来不是这么容易生气的人啊,小心伤了身体。”

 “你一定要叫我主上吗?”岚飏颓然坐下,极为无奈地看着她,“韩云,我

们之间明明不是这样疏远冷漠的。你忘了我们在秋官府一起做事的日子?还有

…”

 他似是想起什么,脸色微微有些难看。韩云忽地冷笑一声:“你忘了么?我

们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也未必比现在好到哪里去。你不相信我,我也不信任你。

 你还以为我们可以回到从前么?“

 岚飏看着她,忽地一咬牙,转身走出屋子。韩云松了口气,倒在床上。觉得

喉咙苦得发涩,想要吐血,却根本没有血可吐。

 仙人,仙人能饿死么?

 不过她是不同的吧?她受了聚辰镜聚起的难,性命本就在须臾之间。再受一

点损伤都是难以恢复的,何况她一心求死。

 她答应过助露峰,不主动放弃生命…反正,仙人是饿不死的不是么?她便

是死了,也是因为聚辰镜,而不是绝食而死。

 玩文字游戏是很无耻,可是她的命,她自己处置也是应当。

 反正她的心,已经死在那一刻。当刀光闪动,琴夕倒下,岚飏的脸露出来的

那刻。

 忽然笑出来,在现代,脑死被定为医学意义上的死亡。

 那么,心死算什么?

 哀莫大于心死。

 “韩云,助…呃,先王并不想你死,你来看!”

 岚飏兴冲冲闯进来,有些失了平时的稳重。韩云抬头看着他,见他手中拿着

摔成两半的聚辰镜,小心翼翼拿到她面前:“韩云,你来摔摔它试试,你摔不

坏的。聚辰镜只能由王来用,所以并不是纳嘉把它摔成两半的——它本来就是

碎裂的!”

 韩云接过镜子,手上微微用力,没有半分作用。她烦躁起来,手一软镜子掉

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却还是完整的两半。韩云一愣,岚飏俯下身拾起半块镜

子一砸,碎片四散。

 “只有王能砸碎它,所以它不是纳嘉砸碎的…是先王做的手脚!”岚飏说

道。韩云摇头:“怎么可能?明明我已经承受了柳国的灾难啊…”

 “聚辰镜会将灾难聚在镜面,然后投在受者身上。所以只要它的镜面拼在一

起,按理来说就可以发挥作用。”岚飏分析道,“我想先王定是把镜子从后面

割裂,却怕被你发现而让前面看起来完好,所以聚辰镜还能发挥一些作用。纳

嘉摔镜子并不能把它摔裂,但可以让它脱离镜框自己分开,所以便成了两半。

 你想想也会知道,纳嘉是去摔镜子的,怎么可能摔出这么整齐的两半来?“

 “怎么会——”韩云心乱如麻,低下头去沉思着。岚飏见她似乎接受了这个

说法,趁机说道:“先王是知道你的倔强的,所以当时不拦你,只是暗中做了

手脚。不过可能他也不太清楚即使镜子坏了,也可以发挥一定的效用,幸好—

—”

 “纳嘉是你派进来的吧?”韩云忽然问道,“你们在常世已经会合了,不过

让她装作不知道你的下落入宫卧底,是么?”

 “我说她为什么不管语气还是行动都有几分像你,原来,她根本就是你派来

的…”韩云低下头,“你们和在一起骗我罢了…”

 “不是!我并不是想骗你,我只是…”

 “只是我太倔强,不听别人劝阻,所以你不打算入宫劝我,而是在常世组织

推翻我。”韩云抬起头,对他一笑。岚飏看她神情不太对劲,抓住她手腕:

“韩云,你别这么想,我是担心障隆他们对你不利,才混入叛军之中——”

 “当了叛军统领,是么?”韩云道,“岚飏,我承认你赢了,我输了。这个

国家是你的,你是正确的,而我一贯错误。”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在生气。”岚飏低低叹道,“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情,你有必要以死来和我赌气吗?”

 “我失败了,失败的人,本不该留在世上自取其辱。既然我的政策不被这个

国家的人民所接受,我不死,你又怎么回到原来的起点?”韩云淡淡说道,

“你是新王,柳国上下的希望。而我是前假王,人人得而诛之。主上,您不必

管我的死活。”

 岚飏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能如此轻易地掀起他怒火。他深呼吸几

口,拿起一边放着的粥:“如果说我一定要管呢?把粥喝下去,别闹性子,好

好养病。现在朝中缺少良臣,你去做秋官长好不好?”

 “听说令尊已经回来了,我去做秋官长,他怎么办?”韩云挑衅地看他,问

道,“还是主上已经撤了蒙群的职,改由恒大人担当了?”

 “韩云!”岚飏只觉气苦,“我是那种人么!”

 “你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无关。”韩云闭上眼,“请,不要打扰我的安眠…

 …“

 她累了,众叛亲离,她累了。对她好的人都已经走了,现在留在她身边的,

都是反对她的人。他们成功了,柳国将由他们来救治,她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唇上暖暖的。她睁开眼,岚飏的脸在她面前,近得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舌

尖感觉到米的味道,让几天没进食的胃痛了起来,有种难以控制的渴望。韩云

猛地闭上眼,然后一咬牙,脸侧到一旁,挣脱了岚飏,竟然吐了起来。她胃里

根本没有东西,吐的也不是食物,而是血。

 即使冷静如岚飏,这时也不由得吓呆了。他抱起韩云:“韩云,你别吓我!

 你到底要什么?国家,人民…只要我能给你,我都找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韩云微微笑着,笑容在她苍白而染有血丝的脸上看来格

外奇怪,“我只要离开。”

 是啊,她什么都不要,连回去见阿剑的念头都没有了…古人说无欲则刚,

她是无欲则死。连活的欲望都没有了,还要什么?

 “你——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做尽失道之事,我会让你的努力你的希望都

破灭,我——”

 “你做不到。”韩云静静地说,“对这个国家,你爱得比我深。所以我激进,

而你总是无奈地嘲笑。”

 “我可以拿这个国家作实验,你不会。”

 岚飏咬牙,这女人如此明白他,为什么此刻还要坚持离他而去?

 “岚飏,国家需要的是你,不是我,我早该明白这件事的。从来…我都是

不被需要的…”韩云轻轻说,“我总以为我可以做到什么,结果发现,我只

能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她闭上眼:“你知道吗?其实我根本不该想着回到‘那边’去的…因为那

边,没有人等我。”

 “你把我们置于何地…”岚飏从牙缝挤出一句话。韩云睁眼看他,他脸色

极厉:“你不能死。”

 “你害死先王自为假王,扰乱柳国朝政,迫害大臣…我以刘王的身份将你

问罪,秋后处斩示众。”岚飏说道,“你不能死,你要在牢中赎罪,等待问斩。”

 “我累了。”韩云微微摇头。

 “你不是最在乎严明法律么?你以为做了那么多事害了那么多百姓,你就可

以一死了之?”岚飏一挥袖子,转身向外走去,“你休想!”

 韩云看他背影,微微皱起眉头。

 她又回来了。

 秋官府里的点点滴滴都是她熟悉的,尤其是秋官府的囚房,她曾在其中待过

些日子,重回这里,真是再亲切不过了。

 然而狱卒已经换过一批,据说原来的狱卒因为贪要犯人钱而被罢免。新的狱

卒不认识韩云,带她来的人也没有交待什么,倒让韩云松了口气。然而押解她

的人毕竟还是交待了一句:这是朝廷重犯,看好了不得有闪失,否则…

 韩云在上等狱房,狱卒也是个小官。他一看韩云的样子,心就凉了半截,基

本上认定是上面故意为难自己:这女子,分明已经一半脚迈进了棺材。

 抱怨归抱怨,他自然不能这么眼巴巴等着倒霉,给韩云跑前跑后端茶送水,

生怕她有个不测。偏偏当晚他就发现这女子根本连饭都不吃,瞪着好大的眼睛

发怔。

 “姑奶奶啊,算我求你了…”狱卒软磨硬泡好说歹说,见面前女子一点反

应也没有。苍白的脸极瘦,一双无神的眼镶在上面,让他看了有些渗得慌。他

接连求着,韩云却是听若不闻。狱卒见她如此,心中一急,拉起她衣襟,拿着

一碗粥灌了下去,一边骂道:“奶奶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小丫头不想活了

也不用拖着我送命啊!”

 由于他拉着韩云的衣襟,韩云连吐和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粥有些溢出来了,

大部分却都被她喝下去。她想吐出去,但是头仰着根本没有办法。

 狱卒见她已经把粥都咽下了,方才放开她,看着她又咳又呕却又吐不出什么

东西的样子,忍不住得意笑了:“小姑娘,你就别犯傻了,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韩云瞪他,苍白的脸色由于呼吸不畅变得有些红润。狱卒拍拍她脑袋:“别

总是想不开,怕被处斩也不用绝食嘛!况且新王就要即位了,肯定会大赦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还是活着好了。”

 “我不是怕被处斩,我只是不想活了。”韩云收回眼光,恢复平时表情,静

静说道。

 “都一样啦,胆小鬼!”狱卒拎着她到床边,把她扔到床上,“小丫头,活

着比死累得多,你只是个胆小鬼。”

 他说完拿起空空的碗出去,一边还在抱怨,什么“一般犯人吃完了还要自己

刷碗的,我怎么这么倒霉不但要喂这小丫头还要给她收拾”“也不知道是哪家

小姐,脾气倒是挺大的,受点苦就不想活了,切!”

 “我不是哪家小姐。”韩云轻轻道,“我也不是受点苦就不想活了,我——”

 她忽然止住低低辩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