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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得手脚冰冷,背心发冷,额头直沁汗。打电话把邵蓉叫来后,她拉着邵蓉的手,声音都在瑟瑟发抖:“蓉蓉姐,我…我好害怕。”

邵蓉接到她的电话匆匆赶来,一张艳妆的脸满是不忍与无奈:“我知道,我了解,因为…我也是这样过来的。露露,如果你实在很害怕,要不就算了吧。把钱退还给他,告诉他你不做了。”

她想了想,终是摇头。那么艰难地,她已经走出了尝试的第一步,如同在命运的激流汹涌中奋力泅渡,而对岸,大学校园的美丽新世界风光已然在望。她如何能够轻言放弃?夜总会妈咪的话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其实也没什么了,女人迟早都有这么一天,想要赚钱就别顾虑那么多。”

一咬牙一跺脚一狠心,白露跟着那个年轻男人上了楼进了房间。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或荆棘丛里,缓慢又艰难。站在客厅里,透过卧室敞开的房门看见里面那张宽大的床铺时,她下意识地就后退一步。如同即将受刑的死囚犯看到绞索架,一瞬间她紧张惊恐得连心跳都停顿了一下。

还好,她的客人不是一个急色鬼。他似乎不急于跟她“交易”,一脸悠闲地问她:“你饿不饿?我叫点东西来吃。想吃什么?”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点头摇头是什么意思,她实在太慌乱太紧张了。他径自打电话叫了餐,很快有服务员送了两份西式套餐和一瓶红酒上来。

一起坐下来吃东西,她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虽然机械笨拙地用刀叉切着牛排放进嘴里,但味蕾仿佛失了效,根本品尝不出任何滋味。并且坚决不肯喝酒:“我…不会喝酒。”

潜意识中,她在防备他是不是想灌醉她。但再一深想,她也知道自己有些可笑,都已经卖给他了,他还用得着蓄意灌醉她来达到目的吗?

她不肯喝他也不勉强,一个人自斟自饮喝了一杯,然后突然冷不丁问出一句:“霜霜,你干吗要出来做这个?”

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她蓦然一惊,手里的刀叉一滑,整块鲜嫩牛排连汤带汁飞上了他白衬衫,弄脏了一大片。慌乱间,她想也没想就抬手去替他拭。不过手在他带着体温的薄薄衣襟处轻轻一碰后,她就马上警省地缩回来,脸涨得通红:“对不起,对不起。”

好在他毫不介意:“没事,我去洗洗就行了。”

年轻男客离开客厅进了卫生间,门被关上了。看看紧闭的卫生间,又看看关着的房门,白露突然心中一动。大脑中一个念头尚在隐约生成中,一双腿已经本能地霍然立起。不假思索地,她跑去拉开房门就往外跑。如林间小鹿面临猛兽的威胁,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

她奔跑时,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两个字不停反复回旋:“快跑,快跑,快跑…”

她就那样跑掉了。或许老天爷也在暗中帮她,当她跑出房间时电梯门正好在这一层打开。她立刻冲进了电梯,速度之急令电梯里站着的一干人都愕然以对。她也顾不上众人讶异的表情,先急切地按下了关门键,唯恐迟上一步就会被那个男人追出来抓住。电梯顺利地降落一楼,一出电梯她又继续狂奔,奔出酒店大门后,一眼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邵蓉。

白露之所以坚决要留在这家酒店开房,就是因为邵蓉说过一定会留在外面等她。想一想有她在外等候,她一颗心也能略觉安定。而此刻她趁机偷跑出来,一看见邵蓉更是如同见了救星般直扑过去。

邵蓉显然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来了,一脸惊愕:“你怎么就出来了?”

她跑得气喘吁吁,加上心情又紧张,话都说不利落:“我…我趁他…进卫生间…就…就跑了。”

虽然白露说得乱七八糟,但是邵蓉从她的话她的表情以及她慌乱仓惶的奔跑中大致猜到几分。马上顾不上细问,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就把她塞进去:“快上车,咱们立即离开这里。”

回去后,邵蓉才详细盘问白露整个经过。听完她一脸的难以置信:“那个男人居然这么大意,一万块钱已经事先付了,他应该一进房间就要‘验货’才对。就算他不是急色鬼,耐下心来要先和你慢慢温存让你放松,也该时时盯紧你的。竟会大意到自己进了卫生间让你一个人留在客厅,结果被你趁机跑了,落了一个人财两空。真不是一般的笨啊!”

想了想,她又说:“我猜那个男人可能也不是惯于风月的老手。或许和你一样,他也是头一回出来花钱买女人,所以经验不足。才会答应你事先付款,还一不留神给了你逃跑的机会。”

白露的心还在咚咚急跳,气息尚未均匀。想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她还只觉后怕:“蓉蓉姐,要是刚才被他抓到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都已经没事了,你还想这些没有的事。”

“可是,我毕竟拿了他一万块,你说他不会报警抓我?”

“这点你可以放一百个心,他绝对不会报警的。他们那种人有头有脸有身份,好意思报这个警吗?说他嫖妓不成反而被骗了一万块,他丢不起那个人。你以后注意一下,不要再去那类大酒店出入。只要不被他遇上就没事。”

她当下拼命摇头:“我绝对不会再去了。有了这一万块,我大学第一个学期的学费没有问题了,还大有剩余。而这半年里我可以努力打工赚下学期的学费,我不用再走那一步了。”

邵蓉点头,脸上很有几分感慨:“露露,可能是你运气好,老天爷帮你,让你不致于像我一样走上这条路。”

靠着那一万块钱,白露顺利地踏进了大学校园。大一大二期间,课余、寒暑假她几乎没有休息过,为了自己的学费不停地打工再打工。时间是她的同盟,短期内让她筹学费她筹不出来,但这一年为下一年的学费努力,她还是可以尽力为之。课余做家教做促销做调查问卷做传单散发等等,寒暑假去餐厅做服务员去商场卖电器去化妆品行推销化妆品等等,她几乎尝试过所有学生所能尝试的兼职。

大二那年暑假,邵蓉的父亲因病情急剧恶化逝世,她返乡处理丧事。再回北京后特意约她出来见面,真心实意对她说:“露露,你以后别再打工了,学费我现在有能力替你解决,你就好好去享受一下正常的大学生活吧。”

她当时有些踌躇:“蓉蓉姐,我怎么好用你的钱呢。”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不帮你谁帮你,以前能力有限帮不上,现在既然帮得上了你就别再说客气话。你知道的,我一直当你是自己妹妹一样。”

她也是一直把邵蓉当亲姐姐的,没有再拒绝她的好意。事实上,她一个人也的确撑得很累了,有这样一位肯施以援手的姐妹,她无比的感激与感谢。

初进大学的那一年时光,白露还时常会想起那日在希尔顿酒店遇见的那位年轻男客。

当日她拿了他一万块却没有兑现承诺,她并不是存心要骗他的,但终究还是骗了他的钱。她心底很有些过意不去。但邵蓉说对于这类花钱嫖女人的男人没什么过意不去的,骗得到也是本事。

后来白露也就渐渐不再想了,时间一久,相关记忆在岁月河流中渐渐沉没,她以为不会再有被打捞出来的一天。

却——终究还是有这么一天。

五年时光匆匆过,如梦蝶儿般倏然飞走了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白露已经改变了很多,不再是留着圆圆的妹妹头、穿一袭纯洁白裙的十八岁少女。而是天都国际总经理办公室一名穿深蓝色职业套裙、长发端庄束髻的秘书小姐。毕恭毕敬地接待公司新任顾问章铭远时,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悄然逼近。毕竟五年前的印象已经淡之又淡,如薄暮时分东方天际几乎不易察觉的浅浅月影。

直到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白露,我以前好像在哪见过你。”

她一愣:“是吗?”

他的目光像两支锐箭牢牢钉住她,突然双眉一扬:“是,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希尔顿酒店。”

那一瞬,白露整个人都惊得呆住了。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有寒冷坚硬的巨大冰川,朝着她原本正常航行的生活之轮呼啸而来…

第四章1

1、

墨一般浓的漆黑夜幕下,无数霓虹灯一朵朵如烟花般燃起,七彩流光。

某间人头攘动的酒吧里,酒色烟气处处弥漫,语笑人声嘈嘈杂杂,热闹非凡。而光极朦胧的一处僻静角落里,杨光独自一人大口大口地喝着闷酒。桌子上一瓶轩尼诗VSOP已经空了一半,他一张脸却没有被酒染红,相反铁青一片。

之前在杨家,白露在尚芸步步紧逼地盘问下突然心虚无语的反应,分明是证实了她和那位章顾问确实存在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这让毫无思想准备的杨光如同下楼梯时突然一脚踏空,整个人连磕带碰地一路摔下去,摔得很惨很痛。而这一身暗哑不见血的伤,唯有酒,才是最好的麻醉药与止痛剂。

一位打扮得很艳丽性感的紫衣女郎注意到了独自向隅借酒浇愁的杨光,她姿态曼妙地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笑吟吟地问:“帅哥,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呀!你好像心情很不好?”

杨光哪有心情理睬她,闷声道:“不关你的事。”

紫衣女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声音放得柔柔的:“我猜猜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吧?一定是因为女人,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没必要这么烦的,女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你肯哄哄她,很快就会雨过天晴了。”

紫衣女郎柔柔道来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是劝慰,倒让杨光不好板着脸赶人。但他也没心情跟她搭话,便径自喝着自己杯中的酒,一口接一口,热辣辣的酒液烧灼在身体里,可以起到麻痹痛苦的作用。

他不理人,紫衣女郎还是坐着逗留不去:“看来你一定很爱你女朋友,不然不会心情糟到这个地步。”

一句话,让杨光不能自抑地烦躁起来,他几乎吼起来:“别提她了行不行?”

紫衣女郎一脸善解人意的笑:“好,不提不提。我陪你喝几杯吧,一个人喝闷酒越喝越难受的。”

杨光实在没有耐心和她周旋了,硬梆梆地道:“我想一个人喝,请你让我安静地喝酒行不行?”

如此不容情面的拒绝,让紫衣女郎表情有些讪然,笑容也有些僵:“那好吧,不打扰你了。你慢慢喝。”

杨光平时爱泡酒吧,有点酒量,不过一瓶轩尼诗还是超出了他的酒量范围,尤其是他又心情很坏,酒入愁肠更容易醉,喝完整瓶酒他几乎酩酊大醉。侍者过来结帐时,他摸了大半天才好不容易在身上摸到了钱包,却怎么都数不清里面有多少钱。见惯不怪的侍者耐着性子一张张点给他看:“先生,酒帐一共是这么多,我就拿了这么多啊!其他的请您自己收好。”

结完帐后,晕晕乎乎的杨光脚下如踩着棉花似的出了酒吧后门。后巷停着他的捷达车,他来时前门的停车位都已经停满了,只能拐到后巷停车。虽然醉了,他还是记得自己的车子停在这。

从后门到停车处不过几步路,杨光一出来就用遥控车匙开了车门锁,想要走过去上车,却因酒意翻涌意识不清走得颠颠又倒倒。脚下一绊,险些自己摔了自己一跤,还好有一双手及时扶住他。他迷迷糊糊地一看,模糊视线间只见一袭紫衣,如一朵紫玫瑰绽放在漆黑夜色中。同时,耳中听到一把似曾相识的柔媚声音:“帅哥,你喝得太多了,最好别开车,我送你吧。”

杨光口齿不清地摇头道:“不用…我不开车…我就上车…躺着…先睡会再开。”

“那我扶你上车吧。”

那双手不容拒绝地把杨光扶上了车,还放低座椅靠背让他半躺下来,躺下后,他很快就在酒意的作用下沉沉睡着了…

清晨的时候,白露醒得很痛苦。

她感觉头痛欲裂,这都是那杯烈酒的后果。翻身坐起来靠在床头发了一会呆,她渐渐想起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在杨光家;在酒吧;在公司楼下,她用力扇了章铭远一巴掌。干脆痛快的一巴掌,渲泻出了心里所有的积郁与愤恨。

此时醒了酒,意识逐渐清醒后,白露却觉得自己那一巴掌似乎有点过分了。她凭什么去打章铭远呢?就因为他对别人说破了她以前的事吗?可当年的事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人拿刀子逼她。她应该自己负起相应的后果与责任。

其实一直以来,白露自己也清楚当年的事是一颗地雷,埋在平静的生活下面。她真的真的,很不希望它会爆炸。

再度遇上章铭远之后,她心怀侥幸地寄希望于他没有真正认出她,只当是认错人了。又想着即使退一万步来说他认出了她,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当年在酒店自卖自身且还骗了他一万块钱的霜霜。这是她最大的强心针。

但她却忘了,有些事情根本无需证据,只需有人添油加醋地散布流言即可。人言可畏,阮玲玉就是死在世人的三寸舌锋上。一个女子的清白名声有如白缎白绫,经不起哪怕一星半点的污水泼溅。一旦溅上,就是雕牌洗衣粉都难以洗净的污渍。

而章铭远又到底是怎么在背后跟人提到她?为什么公司里的人都私下说道她已经傍上他了?虽然她不谙详情,但可以肯定一点,他必然使了一些不甚光彩的手段。而这些事情会传到杨光妈妈耳中,也应该绝非偶然,一定和他脱不了关系。这让她不能不又急又气又恨。

诚然,当年她在希尔顿酒店主动和章铭远“谈生意”,收了他一万块却又没能兑现“交易”而逃跑了。是她骗了他,是她的错,但她那也是出于不得已。在命运的疾风骤雨中,她是一只早已失巢的雏燕,想要保持继续飞翔的姿态,就不得不放弃一些原本坚守的东西。出卖自己实属无可奈何的下下策,如果有头发谁愿意做秃子?

而章铭远,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章铭远,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和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过不去?纵然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她也无法一笔抹煞自己那一页难堪的过去,但她却非常希望他能够君子守口如瓶,做个厚道人,不会有意去戳别人的旧疮疤,不会破坏她目前平静的生活。可事实却令她失望得无以复加——她不能不恨,心中的恨被一杯烈酒催化后,就变成了狠狠一巴掌甩在章铭远脸上。

这一巴掌,把章铭远彻底激怒了,也让她彻底清醒了。天都国际那份工作她必须马上辞职,不能再继续干下去了。要尽快离开天都国际,从此与章铭远再没有任何瓜葛。

昨晚离开公司楼下后,怀着满腔的愤恨,白露还去找了邵蓉,直接去了她的几回醉酒吧。

邵蓉两年前离开夜总会给一个香港人当了一年外室,赚到的钱自己开了一间小酒吧。她的酒吧夜夜笙歌不绝,美女亦不绝,是她麾下的胭脂帝国。她一般不让白露来酒吧找她,怕对她影响不好。

而此时此刻白露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打算找邵蓉借两万块现金,也不去买什么戒指来退还,直接连同自己那一万块一起还给章铭远。把钱全部还清,她就再不欠他什么了。

邵蓉二话不说就把钱借给了她:“既然事情已经瞒不住了,那把钱还给他从此两清也好。还了钱,就马上找杨光把事情说清楚。五年前的事你也是迫不得已,我想他应该能理解和接受。毕竟他一直以来都很爱你。”

白露也是这么想的,白天在杨光家时,她原本就想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对他全盘托出解释清楚。但是他震惊之下怒冲冲地什么也不肯听,就那样负气摔门而去。她想把章铭远的钱还清后再联系杨光,争取跟他好好谈一谈。

爬起来洗漱一番,拎着装了三万块现金的手袋,白露直接去了公司。霍玫一见她就问:“怎么你今天迟到了?我正想打你的手机找你呢。对了,这个周末王总说组织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去上海看世博,你有没有安排,没有的话就一起去吧。”

因为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白露没有丝毫迟疑地便开门见山:“对不起霍小姐,我不去了。我今天是来辞职的。”

“啊——”霍玫一愣:“为什么?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辞职?”

如果干得好好的白露当然不会辞职,但是现在她没办法再在这间公司干下去了。章铭远这个人她已经无法再面对,更勿论给他当助手陪他加班。只能有多远躲多远了。

所以,无论霍玫怎么挽留,白露都坚持不改初衷,一定要辞职。并且要立即走人,这个月的薪水奖金也宁可不要了。

霍玫拿她没有办法:“白露,我觉得你今天特别冲动,不适宜做任何决定。这样吧,我先暂时放你一星期的假,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有什么事咱们下星期再谈吧。”

霍玫一向待白露不错,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上司。不过,在白露执意要离职走人时她还会如此百般挽留,甚至留出一个回旋余地给她,还是让她大感意外。同时心里也甚是感激:“霍小姐,你是一个很好的上司。如果不是因为私人理由,我也舍不得离开公司的。”

想一想,白露把手袋里用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装着的三万块钱拿出来,托付给霍玫:“霍小姐,这样东西是章顾问,请你代我转交给他吧。”

“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呢?”

“我都准备辞职走了,恐怕没机会再见到他,所以烦请你转交一下,谢谢。”

霍玫沉吟片刻:“那好吧。”

离开公司后,白露拔通了杨光的手机。

她想约他出来见个面,好好谈一谈。手机响了半天都没有人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所以故意不接电话。她一时有些心灰,但很快又自我振作,继续接着打。无论如何,她都要找机会和他深谈一次,对他解释,向他诉说,告知昔日种种并不全是她的错。她相信,他一定能够理解并且体谅她的。

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却是尚芸连哭带骂的声音:“白露,你这个贱女人,你还有脸来找杨光,你知不知道你都把他害成什么样子了?”

白露又惊又骇,因为尚芸一向很注重她身为教授的体面与素养,总是谈吐文雅仪态高雅,十分鄙夷市井妇人那类粗俗不堪的哭闹与谩骂。但是此刻她在电话里气急败坏的斥骂声,跟她平素甚为鄙夷的小市民没什么两样了。一个人只能在遭受巨大变故与打击的情况下,才会有这样判若两人的转变吧?

她惊骇地发问:“尚阿姨,杨光他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还有脸问出什么事了。昨天杨光从家里离开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手机也没带,我们都联系不上他。今天上午突然接到交警大队的电话,他们说…”

说到这里,尚芸的声音哽咽起来。白露的心随之直往下沉,一个可怕的猜想则飞快浮现脑海,让她的脸色顿时发白——难道,杨光出车祸了?天啊!他可千万不要有什么事啊!

哆嗦着嘴唇,白露想要发问,舌头却像僵硬了似的说不出一个字,还是尚芸哽咽着继续往下说:“他们说…杨光昨晚酒后驾驶连撞了两个路人。其中一个当场死亡,另一个重伤躺在医院抢救。他现在要被刑事拘留,接下来搞不好还会被判三到七年的有期徒刑,他的前途全毁了。白露,都是你害的。你这个贱人,扫把星。”

尚芸字字血声声泪,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锐利地敲进白露的心脏,痛得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缩成一团。五月阳光明媚的上午,她却如同身坠黑暗的冰窖,再感觉不到一丝光明与温度…

第四章2

2、

拖着疲弱无力的步伐,白露满眼是泪地找到交警大队时,警方已经办完了杨光的刑事拘留手续,正准备将他移交去看守所。

血样报告证实了杨光是酒后驾车,事故之所以发生,就是由于他饮酒后鲁莽驾驶,经过事发地点时既没有减速,又疏于观察,结果导致一死一伤的惨剧发生,他要负事故的全部责任。而且他撞人后还逃逸了,幸好当时有路人目睹了车祸始末,虽然没看清车牌号码,却记住了那是一辆白色的捷达车,朝着东面的方向跑了。

交警队根据路人提供的线索连夜追查这辆肇事车,终于在护城河畔上一条小街上发现了可疑车辆,车头有明显撞痕和不甚明显的血迹。而醉醺醺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呼呼大睡,叫都叫不醒。好不容易等到他第二天清醒了,居然都不知道自己开车撞了人,问起来一脸茫然,什么都不知道。气得办案的警察直拍桌子:“你他妈喝了多少酒哇?喝得连自己撞了人都不知道,我要是法官我就判你把牢底坐穿。”

因为涉嫌交通肇事罪,依法应当被刑事拘留。所以杨光在交警大队接受调查后,办案警察第一时间办理了他的刑事拘留手续。

拘留通知书送交到尚芸夫妇手里时,他们几乎要崩溃了。儿子刚刚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在单位又颇受领导器重,原本是前程似程的青年才俊一个,转眼间却变成了阶下囚。他们实在难以承受这样巨大的转变,尚芸更是哭得泣不成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杨光本人也无法接受一醉醒来后身处囹圄的现实,他的表情茫然极了,反复跟办案警察求证:“我撞了人吗?我真的撞了人吗?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你当然希望是在做梦,可惜不是,我最后告诉你一遍,你酒后驾驶开车撞死了一个人,撞伤了一个人。”

杨光还是一脸的茫然:“我真的撞了人?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我甚至都不记得我开过车。”

警察对这个无可救药的醉鬼直摇头:“酒后驾驶的人我见多了,喝得像你这么醉的却是头一回。你这件案子事态很严重,我们现在要刑事拘留你。过段时间你等着上法庭吧。”

杨光开始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脸刷的一下褪尽所有血色,惨白一片。

这时候,白露跌跌撞撞地找来了,尚芸一见她就怒不可遏地扑上前猛抽了她一记耳光:“都是你害的。我一直都不赞成你和杨光交往,就是担心他和你在一起对他没有好处。没想到…没想到他会因为你遭受牢狱之灾。早知道这样,一开始我就该坚决反对他和你恋爱,现在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了。白露,你这个害人精。”

尚芸的巴掌重重甩在白露脸颊,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她的心已经太痛太痛了。尤其看见一脸惨然失魂落魄的杨光时,一颗心更是如同被千刀万剐似的痛到极点。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她的声音无比悲怆:“杨光…”

杨光根本不看她,仿佛眼中根本没有她的存在。他的脸上除了惨然就是茫然,没有其他表情,整个人呆呆的。麻木地挪动着沉重的双腿,他被动地随两个警察一起上了拘留所的囚车。车门关上的那一瞬,他才猛地扑向车窗看着他父母失声痛哭:“爸,妈…救救我,我不想坐牢。”

杨光被拘留的这一天,白露的眼泪几乎就没有停过。满脸悲伤的泪水像无数条悲怆的河流,蔓延曲折流过每一寸苍白的脸颊。

邵蓉闻讯赶来时,她已经哭得两眼红肿。见了邵蓉她如见救星,一把扑过来抓住她哀哀恳求:“蓉蓉姐,你交际广认识的人多,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救救杨光。他不能坐牢,一坐牢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毁了。如果他真的就这样被毁了,那我…那我…我实在太对不起他了…”

邵蓉忙打断她:“露露,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是,杨光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负气跑去喝酒买醉。但酒后驾驶这种违章行为是个成年人都知道不可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他的责任。”

白露依然泪雨纷纷:“不管怎么说,事情终究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杨光这会应该是好好地在公司上班。可是现在,他却呆在拘留所里。蓉蓉姐,你帮帮我,你帮我想想办法救救他吧。”

“好,我帮我帮,我能帮你的话一定会帮你的。你先别哭了,看看你的眼睛都肿成什么样子了。”

邵蓉答应了帮忙,但事实上她能帮的忙却有限。她虽然交际广认识的人多,可大都是欢场上的客人。而且她那间小酒吧的客人以生意人居多,这个老板那个老板中十个有九个是暴发户,一身泥巴味还没洗干净。如果是急需要用钱,她还可以想办法从这些客人们手里刮一笔出来。

可现在的问题却不是钱的问题,酒驾的现象因为愈演愈烈,酿成的悲剧愈来愈多,成为了社会关注的一个焦点问题,正处于严查严打期。何况杨光这次酒后驾驶撞死一人重伤一人,就算再怎么肯赔钱息事宁人,想要从这场交通肇事案中全身而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白露也知道这很难,但无论如何不肯死心:“蓉蓉姐,你再想想,你再想想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朋友?哪怕是朋友的朋友?”

邵蓉能理解她的心情,但实在爱莫能助。这两天她一直在努力找关系了,但却毫无进展。只能先安慰道:“露露,我会再想想的,但如果实在找不到人帮忙,你也得面对现实。”

白露一双眼睛又开始泪水充盈:“不,不会的,一定有办法的。杨光的父母应该也在替他想办法,他们是北京人,又是教授,他们一定会比我们有办法。一定能把杨光救出来的。”

怀着这个念头,明知不会有好脸色,白露这天还是鼓足勇气跑去杨光家,想问问杨光父母关于这件事的最新进展。结果,当然是被尚芸怒气冲冲地撵出了门。

昔日温文尔雅的尚教授如今变得像个疯婆子,杨光被拘留的事对她打击很大,尤其一想到儿子即使面临的三至七年牢狱之灾,她更是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看见白露她如看见仇人般两眼发红,歇斯底里地把她往外轰:“你这个扫把星还敢来?杨光要不是因为你现在也不会被关在拘留所,你马上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虽然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但一看尚芸歇斯底里的样子,白露也就知道事情没有丝毫转机。她怀着一丝希望而来,却满怀失望地离开。事实上,她的心情已经几近绝望,但一颗死灰般的心又不舍得就此绝望,还藏着几点希望的火星。一旦绝望了,杨光怎么办?她想她无论如何不能绝望,还是要尽可能地想方设法救他出来。

病急乱投医,离开杨光家后,白露不光又打电话去求邵蓉再替她想办法,甚至还跑去天都国际找到王海腾,恳求他出面找找关系托托门路。

“王总,您认识的人多,门路也广,您看能不能替我想想办法。只要能把我男朋友救出来,疏通费多少都没有问题的。”

白露虽然手头上已经没有几个钱,但是她还可以找邵蓉借。而杨光父母那边,只要能救儿子出来,想必花多少钱都不会心疼的。所以,她在王海腾面前如是说。

王海腾却一付面有难色的样子:“白露,你也知道的,现在这个酒后驾驶的交通肇事案抓得很严。尤其你男朋友又撞了两个人,一死一伤,没有过硬的关系哪能保得出来呀!而且交警这方面我也没什么熟人。”

白露大失所望:“王总,既然这样,那我不打扰你了。”

她正站起来准备转身离开时,王海腾却又叫住她:“白露,要不你去求章顾问试试吧。他的身家背景你可能不是太清楚,我也不便跟你说太详细。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他愿意点头帮这个忙,我担保你男朋友可以很快放出来,不用受那几年的牢狱之灾。”

章铭远——白露一怔,这几天为了杨光的事她都快急疯了,这个人这个名字她根本都没有再想起过。这会听到王海腾提及他的一番话,她的眼睛一亮,但旋即又复一黯…

从公司出来后,白露站在办公大厦楼下久久发呆。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她狠狠扇了章铭远一巴掌,告诉他她会尽快把钱还给他,大家从此两清,以后她再也不想见到他这个卑鄙的家伙。可是现在,她却要自食其言,又回过头低声下气去求他吗?

即使她肯放下身段抛开自尊去哀求,他或许还懒得搭理她呢。毕竟她打了他,都道打人莫打脸,她却照脸狠狠给了他沉重响亮的一巴掌。现在回头想想,自己当时那一巴掌有点太冲动了。倘若换作是她被人如此这般扇上一巴掌,也不会轻易咽得下这口气的。现在还想上门去求人家帮忙,他会理她才怪。

正怔怔地发着呆,白露突然听到手袋里传出铃声,非常熟悉的旋律,是她专为杨光一个人设置的音乐铃声。她浑身一震,是他打来的电话吗?他放出来了吗?

白露赶紧手忙脚乱地打开手袋翻找手机,急切慌乱中,手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也顾不上捡,只管拿着手机赶紧接电话:“喂,杨光是你吗?”

耳畔响起的却是尚芸的声音:“白露,你现在马上过来我家一趟。”

刚刚白露才被她如轰苍蝇似的从家门口轰走,现在却又拿着杨光的手机找到她的电话号码叫她回去一趟。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想来一定很重要,否则尚芸也不会主动来找她。

来不及细想,白露立即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杨家而去。

杨光的交通肇事案,杨氏夫妇已经正式请了律师在办。律师去拘留所和他面谈,详细问起案发的经过时,他依然很茫然,怎么都不记得自己开车撞人的细节。因为大醉一场过的人很多都有记忆方面的空白段。后来在律师的循循诱导下,他使劲地想,拼命地想,总算想起了自己喝醉酒从酒吧出来时,有个穿紫衣服的女人扶他上了车——他突然惊跳起来,声音尖锐又颤抖:“难道是那个女人开车撞的人?应该是她,她当时一定上了我的车。对了,我还想起来在昏睡中好像感觉到车身剧烈震动过。”

杨光的话让律师很重视,但是再一细问,那个女人姓甚名谁他一概不知,模样长相也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她穿一件紫色衣裳。律师把这些资料往交警大队一报,他们不能不嗤之以鼻:“他说有这样一个女人,但事实上又一丁点儿身份资料都没有,这让我们怎么查?不是大海捞针吗?而且是不是他杜撰的都很难说呢!”

话虽如此,交警队还是很尽职责地去调查了一下。酒吧的侍应对杨光倒是很有印象,证明他当晚是喝得酩酊大醉离开的,但没看到有什么紫衣女郎跟他一起离开。而后巷那个地方平时鲜少有人经过,更加找不到目击证人看见有什么紫衣女郎扶杨光上车。他说的这个女人,仿佛只存在于他的口中,别人都不知道。没有旁证,仅有他一人自说自话,这样的话就不可信了。

律师还是很相信自己的当事人,他的直觉和经验都告诉他杨光应该不是在说谎。但是找不出这位所谓的紫衣女郎,他们想从这方面着手翻案就是不可能的事。那杨光的交通肇事罪就是板上钉钉逃都不逃不脱。他只能遗憾地告知杨氏夫妇,这个案子定罪看来是免不了,只能想办法去疏通疏通,活动活动,看能不能尽量争取到往轻一点的方向去定,比如缓刑。

而如何疏通,如何活动,杨氏夫妇也利用起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与门路。无论是平时看得起的还是看不起的,只要能有一线希望,他们都不愿意放过。

第四章3

3、

白露来到杨光家,按铃时是保姆来开的门。客厅里,杨光的父亲杨泽安正一脸沉重地对尚芸说着什么,见她来了,突然缄口不语。

她本能地感觉到他们谈的事情与她有关,应该还是在怪她害了杨光吧?她亦感觉丝丝愧疚,含泪道:“杨叔叔,尚阿姨,杨光这次的事我知道都是因我而起。我对不起你们,我也不敢奢求你们原谅我。你们如果想打我想骂我都可以,我绝对不会有一句怨言。”

尚芸重重哼了一声:“杨光的确是被你给害惨了,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去酒吧买醉?要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又怎么会被人冤枉开车撞人?一切都是因为你。”

杨光被刑事拘留后,关于他的事情白露一概不知,也没处打听。此刻听说他是被冤枉的,顿时更是急得迸出热泪,一迭声地问道:“什么?杨光是被冤枉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尚阿姨,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尚芸于是把紫衣女郎这件事详细说了一遍,愤然道:“因为没有任何资料,现在根本找不出这个女人来,杨光就成了顶缸的。他要是坐了牢,那就实在太冤枉了,你说是不是?”

紫衣女郎纵然只是杨光的一面之辞,但白露一听就对此深信不疑。杨光不会说谎的,她绝对相信他。一得知他是冤枉的代人受过,她更加心痛如绞:“那现在怎么办?找不出这个女人,杨光就要坐牢了。”

杨泽安顺着她的话茬接口道:“办法——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白露如获救星,立即迫不及待地问:“杨叔叔,有什么办法能救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