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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搬离章鸣远的公寓后,这是他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久不联络后却又还会找她。而要不要回拨过去,她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和他的关系是如此的复杂和尴尬。说起来是曾经同居过,却又其实根本不是那种关系。但想完全否决这种两性关系呢,她又毕竟和他有过一夜露水缘。她还曾经欺骗过他;曾经憎恨过他;甚至曾经用玉石俱焚的方法去算计威胁过他;他亦同样憎恨过她,并且不甘心被骗被威胁,一定要拖她陷进自己设计的圈套中。一个圈套套住两个人后,却反而让她和他在“同居”生活中渐渐了解对方,双方最终达成和解。

现在的她和章鸣远算什么关系呢?算是朋友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没办法坦然地把他当成一般朋友看待。只是她就绝对不会主动打他的电话,像两个朋友那样有一搭没一搭随便聊聊天问问近况什么的。所以这个未接来电,她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要不要回复。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又是蹦啊又是跳,一颗心就安定不下来。

有同事看见她拿着电话发呆,问她怎么回事。她想了想说:“有个未接来电不知道要不要回。对了,你平时有没有这种不知改不改回复的电话?”

“有哇,有些人的电话不太想回,但人家既然打来了怎么也要回一个。手机有来电显示,你没接听又不主动回复,人家还以为你架子大不想理人呢。无论如何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同事的话提醒了白露,咱们也已经打过电话给她了,她既不接听也不回复,他会误会她故意不接他的电话。走出办公室,为免再次犹豫,她果断地拨通他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两下就被接通了,他的声音响在耳畔,直接叫着她的名字:“白露。”

她莫名地有些慌,强自镇定:“对不起,刚才你打我电话时我没听见,有什么事吗?”

“没别的事,我前几天刚才国外回来,带回两大箱礼物,也送你一份吧。晚上有空出来坐坐吗?我请你吃饭,顺便把礼物给你。”

迟疑了一下,她婉言谢绝:“谢谢你,你的朋友那么多,礼物一定不够分,我就不要了,你送给别人把。另外,晚上我有事,谢谢你请我吃饭,好意心领,我就不去了。”

他半晌不说话,她小心翼翼:“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正上着班呢。”

“等等,”他终于又开口了,“白露,我以为我们不做仇人就是朋友了,但你看样子似乎不想和我做朋友。你......该不会还在恨我吧?”

“没有没有,”她慌忙不认,“我早就不恨你了。其实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更多,你别再恨我就行了。”

“我要是还恨你就不会让你搬走了。你搬走后再没联系过我,我如果不打电话给你,你是不是已经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轻轻的声音,淡淡的语气,似是玩笑般的口吻,是他一惯说话的风格。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胡乱搪塞:“我......我最近确实很忙。想着你也忙,没什么事就不想打扰你了。”

他沉默片刻:“那好,你忙吧,我也不打扰你了。”

电话挂断了,白露既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矛盾地在心里拧成一团乱麻绳。

次日在公司,白露收到一个同城快递的包裹。签收快递单时,她看到寄件人一栏的姓名地址,提笔的手顿时就有些软弱与迟疑。但容不得她迟疑,送件的快递员已经一迭声的催:“白小姐,麻烦你快点,我还有好几个单赶着送。”

签收后,趁着中午办公室的人都不在时,白露才犹犹豫豫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礼物盒,盒子乍一启封,就有一股很纯正很馥郁的茱莉花香飘出来。如此熟悉的芬芳,她几乎立刻就猜到礼物盒中装的是什么。

果然,盒子完全打开后,她第一眼就看见自己用惯的那种英国纯植物洗发皂。除此之外,还有同一品牌系列的淋浴露和香膏。一张小小的卡片上,写着一行刚劲有力的熟悉字迹:“一点小礼物,并不昂贵。你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送人吧。”

看着手中的礼物盒,白露愣怔良久。章铭远这趟去了英国,竟从英国原产地千里迢迢带回了这一套茉莉系列。

茉莉花香丝丝萦绕,一种能让人沉醉的芬芳。深呼吸一下,肺腑里都荡满了清香。原本是可以提神醒脑的香氛,她却不觉有些心神恍惚…

一个下午白露都有些心不在焉,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隐隐约约有些知晓,却又不愿更深地明了。

桌上内线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是销售部的某位男同事打来的,想约她一起吃晚饭,她已经婉言拒绝过他两次,这第三次,她犹豫了一下后点头答应了。

下班时天下起了雨,雨丝连绵如流苏。白露没有带伞,那位男同事也没有,在大厦门口拦出租车又拦不到,半小时过去了还在公司楼下站着。他有些尴尬:“不好意思,你饿不饿?要不我们今晚就在附近的茶餐厅随便吃一点把,下回再请你吃好的。”

她没有异议地点头:“好。”

最近的茶餐厅也有几十米远的距离,凉丝丝的雨线满天飘,沾衣即湿。男同事很绅士地脱下外套要遮在白露头上,这个动作有些亲密了,她窘迫地谢绝:“不用了,就那么几步路,雨也不大。”

一边说她一边先跑进雨中,躲开了那双热情的手。

在茶餐厅吃晚饭已经快八点了。男同事很健谈,说起他个人的经历绘声绘色,白露却似听非听,只是被动地保持一种倾听的姿态罢了。饭后他又约她一起看电影,她终于决定不再勉强自己:“对不起,我想回家了。”

他亦很体贴:“你累了是吧?那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不麻烦你了。”

她婉转的拒绝之意他应该是听出来了,表情有点僵硬。场面尴尬起来,她抱歉地朝他微笑一下,转身独自走开了。

回到家后,白露带回的那套茉莉系列被邵蓉看见了,她有些奇怪,“怎么这次一买买了全套回来,以前不是只买洗头皂的吗?”

她犹豫了一下,如实相告,“不是我买的,是章铭远送的。”

邵蓉十分意外地睁大眼睛,“你和他不是已经没有联系了吗?”

“我搬出来后的确和他再没有联系过。他这个月一直在国外,这几天刚回来,带了很多礼物送人,也送了我一份。只是小礼物,并不名贵的。”

她刻意轻描淡写,邵蓉却一针见血,“虽然只是小礼物,可这份礼物确实你平时用惯的东西。他什么意思,你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明白。”

白露一窒,她下意识在逃避的问题被邵蓉说穿了,脸顿时涨得通红,“我。。。”

邵蓉在自己的事情上会犯糊涂,那是因为当局者迷,在白露的事情上,她确实旁观者清,“露露,你最好别再和章铭远有什么瓜葛,你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别又掉进陷进里去了。”

她不能不替章铭远说几句:“什么陷阱不陷阱的,蓉蓉姐,我和你说过他其实不是坏人。”

“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但说真的,我还宁可他是坏人。他是坏人还好了,你会连正眼都懒得看他一眼。可是现在,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对他…有了那么一点特别的感觉?”

“我…没有。”

白露坚决否认,却否认得那么软弱。她都被自己吓到了,她果真对章铭远有了一种特别的异样感觉吗?为什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全然不明白,更不愿意承认。她怎么能对他有感觉呢?她爱的人应该是杨光啊!可尽管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那种感觉却像三月的桃花汛在她身体里暗暗流动,无法忽视,无法若无其事。

邵蓉看着她一声长叹:“没有最好,露露,先不说章铭远那种出身不是我们这种寒门素户人家的女儿高攀得起的。就算能,他也是有未婚妻的男人。你千万不要再跟他有什么密切来往,否则有你吃困的时候。我就是前车之鉴。”

白露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以知识分子自居的杨光的父母尚且看不上她的草根门第,而章铭远的阶层比杨家还要高出一等,况且他还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她要是聪明人,就趁早把这点暧昧的芽头掐断,别给自己找麻烦。

而事实上白露也正在这样做,昨天之所以坚持婉拒了和章铭远见面,就是因为深知“想见争如不见”。感觉到自己一颗微微摇曳的心后,她就不敢答应再去见他。如同一个自知没有抗体的人,不敢接近可能致病的病原体。她需要远远地隔离——隔离他,不见他。

此外,她也不允许自己这么快忘记杨光,对另一个男人心动意动。哪怕杨光已经不爱她了,已经和宁萌走在一起了。她也觉得这样子似乎不太好。

3

十月金秋,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阳光的热量渐褪,风渐清凉,香山的红叶,层林尽染秋意闹。

公司组织员工们去游香山,白露有点不太想去,因为爬山会牵惹起她的愁绪。她和杨光就是在学校的登山社认识的,北京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峰她都曾和他一起爬过,都布满昔日的回忆。香山当然也不例外。往事好不容易尘埃落定,她实在不愿意再在记忆力搅起漫天浮尘。

但是公司组织的集体活动人人都参加,独她一人不参加不太好,遂还是跟着一起去了。结果怕什么越来什么,在香山寺她遇见了杨光。

乍一照面,白露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转身回避还是过去打招呼。杨光也怔着,表情是同样的不知该去还是该留。

双双迟疑片刻后,最终还是白露先镇定下来,试探地问候:“好久…不见了。”

杨光犹豫了一下,终是回应了她:“是呀,好久不见了。”

那个黑色的五月后,这是杨光第一次主动和白露说话。她以为自己会流泪,可是心情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这一次的见面,她比上一次要平静许多。只是难免有些感慨万千:“你现在…还好吗?”

杨光不答反问:“你呢?”

“我…”白露不知该怎么说,好还是不好?她自己都不甚明了。遂也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你以前从来不来寺里的。”

他的答案出乎她意料:“我现在开始信佛了。”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震动与意外,他补充道:“以前我不信这些,可是现在,我能从中获得内心的一点平静。虽然还不是特别虔诚的信徒,但我经常会在心烦的时候来寺里上香。”

白露明白了,心中一阵恻然:“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觉得都是你才害得我差一点坐牢。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 了。说到底,还是要怪自己没有应变突发事故的能力,遇到阻折是只想借酒浇愁逃避事实,结果事实变得更加不堪。不但差一点让自己稀里糊涂蹲了监狱,还连累了一条无辜者的生命为之断送。”

“这也不能全怪你,当时是那个女人趁机上了你的车。”

“可归根究底也有我的责任。那天晚上我要是能自制一点,不喝得那么醉,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嘛。”

杨光闭上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似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仓促地转移话题:“白露,现在平静下来,我有一点一直想不通,你怎么会和那个顾问搅在一起的?我觉得你应该不是那种人。”

心中一酸,白露欲言又止。现在还说这些有意义吗?杨光广告平静一点,她如果告诉他其实一切都是误会,岂不是又让他重新陷入痛苦的深渊?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长的一声叹息,黯然垂首。

杨光也不再追问:“你不想说就算了。”顿了顿,又迟疑地问:“那你…现在还和他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白露立即摇头:“没有。”

“那你现在另外交了男朋友吗?”

她再次摇头:“也没有。”

他缓缓道:“我现在…和宁萌在一起了。”

她一阵心酸难挡:“我知道。”

“我被拘留后,是宁萌想方设法托关系把我救出来的。我妈说多亏了她四处托人帮忙疏通我的案子才能查清楚,才能这么快被救出来,让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我很很感激她,所以出来后我就和她开始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辜负一个对我这么好的女孩子。”

白露听得完全怔住。原来尚芸自始至终没有告诉杨光是她去求章铭远想办法救他的,而是告诉他,他之所以能摆脱牢狱之灾全是宁萌是“功劳”。她为他所做的一切都被宁萌取而代之了。难怪,难怪杨光这么快就接受了宁萌。原来如此。

手微微颤抖着,有那么一瞬,愤怒与不甘让白露真想大声告诉杨光,告诉他当初想尽一切办法去救他的人其实是她。但她的嘴唇微一翕动后,却立即咬得紧紧的。

现在说破这件事对杨光又有什么好处?破坏了宁萌的心愿对她又有什么好处?杨光已经接受了宁萌,她又何必再让他痛苦一次。事已至此,让他明白不如让他糊涂,索性什么都不知道更好。反正她和他已经回不去了,不如成全宁萌,成全她一直以来长久的爱慕与渴望的幸福。

终于松开紧咬的唇时,白露艰难地吐出了六个字:“我祝你们幸福。”

香山的红叶漫山遍野红遍,绯如云霞。落在白露眼中,却是一片凄艳血红。心仿佛也在失血中,一点点地冷下去,失了温。

怀着一颗失温的心,白露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过去已成过去,未来还在未来,而现在——她的现在又拥有什么呢?无非是一天天盲人地看重光阴从指缝中流逝。有时心生恍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生锈了——锈在秋日最温暖最明亮的阳光下。

邵蓉有意无意地说她:“下了班别老呆在家里,公司有没有合适的男孩子,你也留意一下。”

白露不是没有试过,试过后就知道无法勉强自己。她不能随便找个男人依偎作伴,这不是随便抓件棉袄披上御寒那么简单的事。

感情上全无寄托,白露只能在其他方面寻找寄托。这些天她深深迷上了十字绣,一口气买回好几副,绣得废寝忘食。还带到公司去,午休时同事们或去逛街或趴在办公桌上打盹小憩,她却独坐一隅捧着绣绷绣着一副蝶恋花。

蝶恋花——多美的三个汉字,翻阶峡蝶恋花情。

垂着头,白露聚精会神地绣着一朵牡丹花。掂针走线,如画壁在手,细致入微地一针针复一线线,渐渐晕染出牡丹由浅至深的绯红花瓣。整绣得专注时,绣绷上突然停了一道阴影。她下意识地一抬头,眼前赫然站着章鸣远,顿时为之一震。

上次那个电话之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她,更没有找过她。她当然更不会去联系他或找他,就自再无来往。两个人仿佛风中柳絮水中萍,说聚就聚,说散也就散了。

这一刻,他却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歪着头看了看她的绣品,似是随意地夸奖:“绣得不错。”

手突然直沁汗,指间的针滑溜溜得几乎拿不住。她声音小小:“谢谢。”

只是简短的两句交谈,却已经让趴在桌上打盹的同事朦胧醒转,一看到章铭远,马上坐直身子打招呼:“章先生你来了。”

“嗯,你睡吧,我来找你们欧总一起去吃饭。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章铭远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没有再和白露说话,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他刚才走进来,似乎完全是出于好奇才进来看看,看过就走。

章铭远来去如风,白露的心却仿佛风过后的离离原上草,犹自起伏不定。

这幅蝶恋花,白露无端端地就绣不下去了。带回家胡乱扔在一旁,另拆了一幅水果静物画来绣,却也绣得水准大不如前。邵蓉不在行都看出来了:“你怎么越绣越不好了,看看前面那幅绣得多平整。”

白露也无心再绣,放下绣绷,她对邵蓉说,也是对自己说:“我想辞职。”

邵蓉很意外:“为什么?在公司做得不开心吗?”

她摇摇头:“没有,但我不想再继续做下去了。我想换一个新地方,有一个新开始。”

邵蓉明白她的意思了,没有反对:“也好,在欧宇驰的公司上班,你难免会想起以前的事。干脆换个新地方,谁也不认识你,重新开始新生活。”

次日上班,白露原本想直接交辞职信的,但是经理有事没来上班,只能等明天了。打算了要走,她想应该要把手头的工作都一一安置好,交接时不至于太麻烦。于是一整天都忙忙碌碌,下班后还留在公司加班。同事不知就里,还笑道有她这么勤快的人在他们都乐得少干一点。她笑而不语,笑意蕴藏着别人不能读懂的凄凉。

独自呆在办公室忙碌到了差不多九点,白露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了。明天辞职信一交,她就可以马上把工作交接清楚走人。这将是她在这家公司工作的最后一晚。

正准备关电脑离开时,白露突然听到不远处的电梯叮的一声,有人上来了。这个时候应该不会还有同事来办公室,她想可能是大厦保安在逐层例行巡逻。脚步声几近轻不可闻,但在寂静的楼道中还是可以分辨正朝着她所在的办公室走近。她正纳闷时,办公室的门已经被人敲响。轻敲两下后,房门缓缓推开,章鸣远修长挺拔的身形如白杨树一般立在门口。

他完全意想不到地出现,让白露整个人都怔住了。

4

白露怔坐在办公桌前,章鸣远伫立在办公室门口。他看起来在哪里多喝了几杯酒,满脸酒晕,酡红的颜色从双颊直漫进鬓角。一双眼睛格外乌黑水润,带着挤人迷迷离离的薄醺醉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毫不掩饰的眼神,直勾勾地勾到她心底,让她一颗心不自觉地轻颤。

他慢慢踱进来:“听说你经常一个人留下来加班,我想试试看你今晚会不会在,原来你真的还在这里。”

原来你真的还在这里——这话让白露心中一动,复又一酸。她在这里,或不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终究是要离开的,离得他远远的。她已经对他有了特别的感觉,或许还不到爱的地步,却是不可否认的好感和心动。这几分好感与心动如果再不加以抑止,她迟早有一天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趁着还能拔足离去,她必须马上走。

她有些心慌意乱:“我已经加完班,正打算走了。”

“这么说,如果我再晚来一步你可能已经走了,我就遇不上你了。”

是啊,如果她早几分钟走,就会与他擦肩而过。可能他乘一部电梯上来的时候,她正乘另一部电梯下去,可是为什么她没有早走?而他也没有迟来?不早不晚的,在她准备离开前,他却出现在门口。

他的眼神很特别,声音很凝重:“你知道吗?刚才我在一家会所请一个从国外回来探亲的老朋友吃饭。”

她有些不明所以然,他请老朋友吃饭干吗要这样慎重其事地告诉她呢?她不解地看向他,他也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那个老朋友,就是五年前约我去碧浪湾酒店的人。”

她明白了,心如抡指拂过的琴弦,震荡不已。章鸣远的老朋友,一个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却在漫不经心间改变了她命运的走向。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怎么会认识章鸣远呢?

与此同时她也想起了朱丽叶,那个风情万种的艺校女生。如果不是她带她去碧浪湾酒店,那么他也不会认识章鸣远。就在她顺利进入大学的那个九月,朱丽叶认识一个外国人并与之闪婚,很快办妥一切手续飞往大洋彼岸嫁作洋人妇,从此再没消息与来往。朱丽叶与她这场短暂的相识,似乎就是为着她与章鸣远的相遇作铺垫的。

章鸣远统一感慨地喟然长叹:“如果那天他不约我,又或是约了我后如约前来,我们就不会认识了。你不会注意我,我也不会留意你。”

的确,当日在碧浪湾酒店的酒吧里,白露只关注单身男客。章鸣远如果有同伴,她根本不会留意他。可是,是偶然还是天意,她与他在那一天初相遇。

有些怅怅然地,章鸣远从外套口袋中拿出烟盒抽一根点燃。深深吸上一口,缓缓吐出的烟雾像一缕长长的叹息。白露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提醒:“你少抽一点烟吧。医生说过,你的身体最好是戒烟戒酒。”

他抬眸看向她:“你这算是关心我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她再次抿唇不答。他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就那样站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沉默地吸着烟。修长的手指绷得直直的,烟被夹得低低的,几乎就是夹在指根处。吸一口烟像用手掌遮挡一次脸,很特别的姿势。她以前从未注意过他吸烟的姿势如此特别,因为以前她对他毫不在意。现在在意了,却反而不如不在意,因为她在意不起。

抓起手袋,她决定尽快离开:“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他仿佛没有听见,依然沉默地吸着烟。但她从他面前经过时,却被他蓦地一把抱住。男人强有力的臂膀,宽大解释的胸膛一起猝然包围了她。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他不容分说地抱得更紧。双臂如此强健,声音却格外软弱,带着淡淡酒香和烟草气息,迷惘地低响在她耳畔:“白露,那天在碧浪湾,你为什么要看我?”

这一问,让她突然间就红了眼眶,无限辛酸凄楚:“那天…你为什么也要看我呢?”

那天如果他不好奇地回看她,看了一眼,又看一眼,还主动开口询问,她可能不会有勇气走过去,那么这一生,他于她,就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他的声音更加迷惘:“我不知道。”

她同样迷惘:“我也不知道。”

他不再说话,垂下头,将脸深深埋在散发着茉莉花香的长发中,安静如睡。良久的沉默后,他再次响起的声音轻如呼吸:“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白露,我喜欢上你了。”

那么轻、那么轻的一句话,几近无声。落在白露耳中,却如一串子弹嘎嘎地射入。她浑身一震,震落含了满眶的泪。在他知晓她的落泪前,她使尽全身力气猛然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办公室。

看着白露仓惶逃走的身影,章铭远颓然无力地倒在一张椅子上,把脸埋进合拢的双掌中,满心的迷惘又痛楚。他居然会喜欢上了一个不喜欢他的女子,她还曾经欺骗他算计他。他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她不是一向自认很有自制力吗?

当初坚持要她搬进他的公寓,是因为她既然当他是卑鄙小人,他就索性把卑鄙进行到底,他绝不甘心就那样被她算计了,更不甘心帮她救出杨光后看着他们比翼双双飞。他无论如何不会让她称心如意。

她住进来后他并不碰她,他本意就不是要她来当同居情人的,不过以此绝了她的后路。他想杨光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已经和别人同居时肯定不会要她了吧?哪怕还有那么一点旧情难忘或愧疚心理,但只要是个男人就很难越过这道心理障碍。

姐姐章铭遥听说他弄了一个女人回来一起住时很惊讶也很生气:“铭远你怎么回事?你以前都不会带女人回来的,现在倒弄一个回家住。你别忘了你有未婚妻,让晴子知道多不好。”

“姐你别管我,我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

他当然不会对姐姐细说个中缘由,他和白露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他不过用这层子虚乌有的关系让她含辱蒙羞罢了。

可是他姐姐还是上心了,那天趁他去了北戴河跑去把白露赶走了。他回来得知此事大是恼火,气头上还冲撞了姐姐几句。把她气得咬牙切齿:“好,以后你的事我才懒得管了。”

他打电话去抓白露“归案”,她带着哭音嚷道:“章铭远你放过我行不行?别以为我从你那搬出去就会跑去和杨光继续二人世界的幸福生活。他已经有新女朋友了,他不会再要我了。这个消息你 听了有没有感到很解气很舒服?”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的确感到解气,但心里却并不觉得很舒服。相反,还有那么点不太舒服的感觉,说不清为什么。目的已经达到,他完全可以放她走了。但他却不想这么快就让她走,答应她“请假”都有些勉强。

他察觉到自己心里微妙的变化,本能地自我克制。那晚霍玫打电话来说白露晕倒了,他吃了一惊,却刻意表现得淡然,只吩咐司机过去看看。但偏偏那么巧,大强被拦在半路上,最后他还是自己去了。那间简陋的屋子闷热如蒸笼,她躺在一张旧沙发上,人事不省,那么苍白荏弱的脸。他的心,蓦地一下抽痛。

她可以出院时,他坚持要她立即搬回来,不容反驳。他不想再一次看到她在那间屋子里中暑昏倒。他甚至亲自“押”她回去拿行李。在客厅里她小叔叔满心把他当未来侄女婿看待,絮絮叨叨地把侄女托付给他。他起初听得漫不经心,后来渐渐专注。她的身世原来如此坎坷,从小父母双亡,轮流寄居在两个叔叔家长大。考上大学后叔叔们无力也无心继续供她求学,于是她只身一人来北京,想尽办法半工半读地念完了大学。

她小叔叔说到最后一声感慨:“这些年露露她很不容易呀!”

把得到的信息消化印证一下,他很容易就能猜出五年前,十八岁的白露为什么会在碧浪湾酒店怯怯地问他要不要人陪,而她拿走的那一万块钱又派了什么用场。他一直就觉得她不会是骗子,她确实也没有辜负他充满信任的猜测。

突然间,他心里很有几分过意不去。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这样身世堪怜的一个女孩子,已经够不幸了,他却还仗势欺人地欺负她。或许她没有骂错他,他是很卑鄙。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人,无论什么原因都可以冠之卑鄙了吧?

那晚把她接回去后,他对她很温和。虽然她不领情,他也不见怪,还打电话安排了她小叔叔次日看病检查的事。这件事她没有倔强地拒绝,到底还是领了他的情,回来后虽然因为得知她小叔叔对他说了她的身世而一脸不悦,却还是为他的帮忙道了谢。

从这以后,他们的关系渐渐改善。她不再冷若冰霜,他也不再故意说那些刺人的话。他食物中毒时她还在医院陪了他一整夜。虽然表现得有些不情不愿,但她毕竟没有走,尽管她还恨着他。他突然有些委屈,为她恨他的原因。

她一直以为是他背后说了她什么难听的话导致男朋友一家和她闹翻,但她根本没有。他以前不在乎她误会不误会,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委屈。这件事他已经隐约猜到了是谁在从中作梗,有心要解释却又不好开口,毕竟他没有证据,她没准会以为他故意把事情推给别人借此开脱自己呢,他不好解释,没想到欧宇驰却替他解释了这个误会,而她也选择相信。

因为误会了他的缘故,她感到过意不去。请了好几天假在家照顾他,细心又周到。她对他不好时,他会和她针锋相对地打压她。她对他好时,他也相应地百炼钢成了绕指柔。当她说准备销假回天都国际上班,他想也不想就让她别去了。因为他不愿意让她继续当王海腾手里的一张美女牌。以前他无所谓,现在,他却有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念头。

当她完全明白自己一直以来信任尊敬的上司不过是把她当成一张可利用的牌时,表现得非常激动,冲出门要去天都国际当面质问。她想了想不放心,也跟了去。结果从下午直跟到夜晚,看着她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他把她抱回家时,她以为他是杨光,伏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那晚她说了很多话,虽然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他认真地听,也听明白了大概。原来那个五月她和杨光计划私自去领结婚证,想造成米已成炊的事实让反对他们在一起的杨光父母不得不接受。可是因为她无意中把事情告诉了霍玫,结果她和杨光没能领成证。接下来她和自己“不干不净”的传闻又“凑巧”传到杨家,杨光因此负气出去买醉,因此出了醉后驾车的事故。而她四处想找关系帮忙救人时,王海腾、还有杨光的母亲都要她来求他。后者几乎说得赤裸裸:“白露,现在也不是需要你拌贞洁烈女的时候…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把杨光就出来。”

她被逼得没有办法,舍身饲虎般地来找他。为了救出杨光,她什么自尊名誉全都豁出去不要了,终于迫使他答应救人。如此惨烈的胜利,胜利的果实却不属于她。杨光一出来就和别的女孩在一起,还要痛恨她的不贞和变心,责怪她让自己惹上牢狱之灾。

她难受极了,难受得一直哭一直哭:“杨光,如果那一天,我们领了结婚证,现在会不会过着很幸福的生活?”

幸福曾经礼她那么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满抱在怀。可是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它擦肩而过,落在另一个女孩手里。她怎么能不哀恸欲绝,泪水如泉水,源源不绝一直流,直到她沉沉睡去,眼睫中尤有泪珠闪烁。

她的哭诉让他心里也非常难受,他自知毁灭她幸福的人中,也有自己一分子。其实他早就知道王海腾在忖度他的心思,在不着痕迹地把白露往他身边送。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只要他表现得对什么人什么物颇有兴趣,马上就会有人投其所好。他暧昧地默认王海腾投其所好的行为,结果导致他彻底破坏了白露和杨光的关系。

白露醉后病了一场,他有愧于心,也同样细心地照顾她。而她是那么容易感动的人,不过为她冲了一袋药就感动地哭了。一双泪眼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他的心顿时像淹在她的泪水里,柔软得不能再柔软。

她一好却马上提出要搬走:“我知道你不会再难为我了。”

他早就不想难为她了,但也不想让她走,可她这一句话让他没办法再留她。他同意了她搬走,故意不去送她。却又忍不住站在窗口目送她上车离开,视线被徐徐驶离的车子牵出很远很远…

她走后,他觉得屋子顿时就空了,房间里不再有她纤细的身影,空气中也不再有她清幽的发香,太静太寂寞。他不想独自呆在这套空荡荡的公寓,决定出国一段时间。

他为自己安排了满满的行程,从意大利到英国再到美国,一路山一路水,山山水水千万重。却发现,在自己还是没能走出她的身影。那一首汪国真《剪不断的情愫》便是他心境处境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