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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坐正回去”之后都比上一回更不清醒,到了第四次,都快跌到地上了才蓦地反应过来。

第五次,就是谢昭伸手顶着肩膀把她推回去了。

从这里回宫要差不多半个时辰呢。

谢昭有点踌躇,觉得自己趁她醉着“动手动脚”有失君子之态,可看她在旁边一跌一跌地摇得跟个不倒翁似的,又怕她一不小心磕到哪儿。

心里矛盾了半晌,他终于一定气,眼也不抬地挪到她身边去坐了,伸手环住她让她倚在他肩头睡,自己没由来地脸红——其实也知道她根本没意识。

长长地两息之后,他才后颈微僵地稍稍偏了点头去看她。

初长成的少女玉容白嫩,但被酒劲添了两抹绯红。那两抹绯红生得实在妩媚,从颊上一直蔓延到眼角,围着眼睛勾勒出一笔妖娆的弧度,都有点像有意描绘出的红妆了。

她的羽睫轻覆着,浓密纤长得像两片小翅,时不时地轻轻一颤,给酒后的昏睡增了一分灵动。

莫名地让他想起话本志异里漂亮活泼的小妖。

“这个呆梨子…”谢昭长吸口气,自言自语地扭头去看窗外缓神。

他正值气血方刚的时候,喜欢的女子倚在肩头睡得香甜,他只消得看了这么片刻就心里都燥了。心跳得好似黎明时城中各处渐次响起的不绝于耳的击鼓声,一下下击得似乎很有节奏又似乎早乱成了一片。

过了许久之后察觉到她动了一动,他才敢再看一眼。目光恰落在她髻上的那朵西府海棠钗上,这是他带给她的那一箱钗子里的,这一支倒是头一回看她戴。

一团娇艳的西府海棠被那似是琉璃又不似琉璃的材质做出来,瞧着流光溢彩,被她刚才那一动蹭掉了,恰好搭在他肩头,往下一点就是她眉眼间蕴出的那片绯红…

谢昭稍稍屏息。他好像头一回发觉,女子真的可以这么好看,好看得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马车快到紫宸殿时,徐世水刚驭着马驶缓了,里面便传来一句:“去雪梨那儿。”

徐世水应了声“诺”。

他没多想,觉得毕竟出去玩了这么一趟嘛,想再一同小坐会儿也正常。到了雪梨的小院门口稳稳停下,却是好一会儿都没见陛下下来。

“…陛下?”徐世水奇怪道。

谢昭正犹豫是把她叫醒还是直接扶她进去呢。雪梨睡得沉稳,鼻息中带着清甜的酒香,这安然的样子让他刚要拍她肩头的手缩了回去,想了想,让她睡吧。

于是,徐世水瞠目结舌地看着陛下把人打横抱下来了!

这一见,不止他惊呆了,见御驾回来便加紧随过来听命的几个御前的宫女宦官也惊呆了,几人傻在几丈外不敢上前,屏息杵了好一会儿,徐世水向他们一挥手:“在外面候着。”而后独自一人随了进去。

院子里,鱼香如旧跳下来迎,在看到主人是被抱回来的之后,坐在地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谢昭。

见他不停步,它又一颠儿一颠儿地小跑着跟着,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端然是在奇怪:你把她怎么了…

午前还喂它吃了好久的丸子呢,怎么傍晚回来就不省人事了呢!

谢昭把雪梨放在榻上,鱼香在榻边“呼”地出了口气,纵身一跃…

四脚还没落在榻上就被谢昭身手敏捷地糊了下去:“坐下!”谢昭喝它,“今天不许上床,让她好好睡,听见没有!”

鱼香委屈地用爪子摸摸脸,在榻边转了个圈,伏地趴着。

谢昭把院里其他几人都叫过来了,一问,苏子娴今天当值。剩下的人里福贵和杨明全都是宦官,一个是照顾树的、一个是照顾狮子的,就豆沙一个姑娘是照顾人的,她还比雪梨小。

谢昭扭头看看雪梨,心知喝多了可能多少会不舒服,觉得豆沙一人不懂会慌,应付不来,就索性让他们都退下,打算叫几个御前的人来守着她。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到院子里,忽地心念一动足下顿住,默了默,又转身回去了。

…他是不是可以自己照顾她?

醉酒是什么感觉他很清楚啊,常见的无非口渴、心慌、头疼,也可能会做噩梦。他知道这些,那在旁边看着她的反应,应该能知道她需要什么。

站在榻边静看了睡得很乖的雪梨一会儿,谢昭觉得如此可行,满怀自信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坐了半刻之后,睡得很乖的雪梨蹙了蹙眉,开始说梦话了。

十句里有八句听不清,谢昭认真分辨了半天听出两句,一句是“那道菜我加过糖了”,另一句是“呀,清蒸鱼?”。

这是梦到当值做菜了啊。谢昭低笑,见雪梨说完一通后打了个滚,怕她再一就滚到地上,便离座坐到了榻边,一只脚搭在榻沿上挡着他。

伏在地上盘成团的鱼香一看他上榻了也想上去,两个爪子刚往榻上一搭,就被谢昭板着脸又凶了下去:“滚!”

鱼香委屈得直哼哼,慢吞吞地又缩回去了,接着在地上趴着,可怜巴巴地抬眼皮扫谢昭。

雪梨忽地蹙蹙眉头、又张了张口。

这是渴了!

谢昭反应迅速,立刻回身去拿已搁在床边小案上的茶壶给她倒水喝,倒完刚转回身来,雪梨眼皮微抬蓦地一支身向榻边探去,“哇”地一声…

吐了。

徐世水闯进陈冀江房里的时候脸都白了,舌头直打结:“师、师父…”

陈冀江直蹙眉头。

好不容易得歇一天,看他这样就烦,起身一提肩膀把他拎住了,喝说:“缓点儿说!别误事!”

徐世水强咽口气,又大口大口地喘了两下,吞吞吐吐道:“陛下和雪梨在外面的时候雪梨喝多了,刚才、刚才陛下送雪梨回房,她醉得厉害不知道,吐了陛下一身…”

陈冀江一听也吓住了,惊问:“然后呢?!”

“陛下更了衣,然后就又把旁人都遣出来了,到现在也没动静,师父您说…您说这事怎么办!”

陈冀江怔了好一会儿,心里是真没谱。

宫女喝醉了吐陛下一身?这种事他伺候了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

所以心里自然乱,觉得怎么着都不合适,更摸不着陛下现在是什么意思。

被吐了一身还让旁的宫人瞧见了,挺丢人的——照这个路子想,这阮氏要玩完。陛下是喜欢她,可真算起来那也是八字还一撇,侍寝都还没有过呢。这回她可一招就冒犯大了,吐陛下一身啊,别说杖毙了,陛下就是开口说句“凌迟”,他们都只能半个字没有的把人拖出去办了!

但也可能并不会。

这丫头运道好,两年多下来陈冀江都见惯不怪了!要说这事违规矩违大了是不假,可她之前违的小规矩不少、陛下直接为她破了规矩的事儿也不少,那些都忍下来了,谁知道这回怎么着呢?

陈冀江脑子里打架,苦恼得直啧嘴。

徐世水就在旁边心惊胆寒地劝:“要不…师父您去瞧瞧?”

“我去瞧有用吗?”陈冀江一白他,沉着脸又思量了会儿,一喟,“这样,你去宫正司知会一声,就说咱这儿可能有人犯了规矩要办,但现在还没查清楚,让他们先准备好了,随时叫人随时来。旁的不多说。”

徐世水应了声“诺”,陈冀江续说:“再去尚食局也递个话,让他们备点酒后吃着舒服的东西,也说不一定用得上,先备好了就是。同样旁的不多说。”

徐世水再应声“诺”,领命要去,又被陈冀江叫住了了:“回来!”

“欸,师父!”徐世水赶紧折回来洗耳恭听,陈冀江在他肩上拍拍:“第一样你犯不了错,第二样记住咯,别图方便,交待尚食局去!这事不能让御膳房办,离得远些的不会多打听,咱之后才好看怎么办!”

不管这事到底是什么结果,现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们做好两手准备就得了,之后发展到了哪一处,都显得他们早备看透了、早备妥了,这就是御前的人厉害的地方。

原还真打算偷个懒的徐世水一听这话赶紧郑重应了,平心静气地依言去办。

房里,陈冀江溜达到窗前,推开窗子瞧了眼天边正圆的月亮,思量间不觉一声轻笑。

真出大事的时候,才是看运道好不好的时候。这阮氏能走什么路,从前他们都是雾里看花,经了这回才算真能实打实地摸明白。

啧,她要是连这种折损君威的大不敬的错处都能挺过去…

但凡她还能留在御前,就算给贬去做杂役了,他也得当心着,不能小瞧、更不能真让她受苦。

第88章 酒醒

这一回雪梨实在醉得不轻,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睁眼看见豆沙在榻边守着,她揉着额头坐起身,衣服穿到一半,蓦地惊觉自己好像是在回到皇宫之前就睡着了。

那就是当着陛下的面…

雪梨一下就慌了,赶紧问豆沙之后出什么事没有——她从来没醉过酒,压根不知自己醉酒后会怎样。听说有的人喝醉了会睡、有的人喝醉了会耍酒疯…

这么一想她也不确定自己对上马车之后的事没意识究竟是因为睡着了还是耍酒疯断片了!总之她对这几个时辰的事半点都不知道,连自己怎么更的衣都不清楚!

被她这么一问,豆沙脸色就白了。

磕磕巴巴地说了半天才把回来后的事情说得差不多,说到最后豆沙哭了,抽噎着告诉她:“姐姐吐了陛下一身…”

雪梨觉得五雷轰顶!

更可怕的,是她正吓得呆坐在榻上的时候,听到福贵和杨明全在外面惊呼“陛下圣安”!

雪梨周身战栗,滞了一瞬后翻身下床夺门而出,刚跑到正厅门口一抬头看见皇帝已到眼前,几乎是眼前发黑地往下跪:“陛下…”

她就一身交领的中衣裙,谢昭眉头一蹙,拽着胳膊拎起来就往屋里走。

雪梨心惊得不敢吭声,直至被他按到榻上坐下才又回过点神来,猛地弹起复又跪地:“陛下恕罪!”

谢昭挑挑眉头,迟疑了一下没再扶她,径自在榻边坐下了。

他一脸的气定神闲:“喝醉了胆子挺大。”

话音未落就看见雪梨明显地一哆嗦。

她头发也没梳,虽是披散在后还算整齐,但还是“恰好”衬托得她更显惊惧,又是一袭淡杏色的中衣裙,跪在那儿看上去柔柔弱弱的。

谢昭原本有心多吓她一吓,好歹报昨晚那“一吐之仇”,但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吧…

狠不下心了。

心下揶揄着自己“好脾气”,皇帝一声轻咳拽她起来,不由分说地按在身边坐下,张口就问:“头疼不疼?”

“不疼!”雪梨答得干脆。

他又问:“也不晕?”

“不晕!”雪梨立刻道。

他松口气,不疼不晕就好,不然天旋地转的,今天也要难受。

微一笑,再问:“那饿不饿?”

雪梨下意识地就去体会腹中的感觉,转而一滞,意识到自己的“一滞”后,又瞬间满脸通红。

谢昭喷笑:“噗…”

就知道她得饿。

昨天那一场吐的…虽说没把人吐清醒,但估计胃里是没剩什么东西。其实吐完之后他就想喊她起来吃点东西的——上回他大醉吐过之后吃了她做的粥,第二天就舒服许多。

无奈,她毫无意识地被豆沙扶着漱了口就栽倒了,他一声“雪梨”叫出来的时候她都轻轻打上呼噜了,想了想,只好任由她睡得自在。

然后她就一直饿着肚子睡到这个时辰——就照她平日那个“亏什么都不能亏嘴”的吃法,她说不饿他都不信!

是以吃的早就备好了,几是转瞬间就给她端了过来,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笼青菜香菇包,一笼蜜汁叉烧包。

随驾的宦官先在她榻上支了小案,把东西端上来就躬身退下了,雪梨看看这几样吃的,一边觉得好饿,一边又还在为“吐了陛下一身”这个事儿极为忐忑。

不过抬眼看看,陛下倒是没有怪她的意思。

他主动拿了个叉烧包递到她嘴边:“喏…”

这明摆着是有意哄她安心呢。雪梨无声舒气,继而顺从地一口咬下去,又就势把包子接到了自己手里拿着。

谢昭就笑看着她吃。他一直觉得看她吃东西最有意思了,无论他对她的心思怎么变,这个看法都一点也变不了。

过了一会儿鱼香慢步进来,望望雪梨又望望他,一脸“我是不是不能上床”的忧伤。

“来,鱼香。”谢昭一击掌招呼它,鱼香会看人的意思,顿时知道“这个人今天比昨天心情好”,小跑着就到了榻前,站起身前爪往榻上一搭。

“上来。”谢昭拍拍床榻内侧,鱼香后腿轻一蹬就上去了。

这厢雪梨正吃着东西缓胃,它绕到她旁边“啪叽”一躺就枕她小腹上了。

雪梨:“…”说了多少遍不许扰人吃饭!

然后鱼香还在她小腹上使劲蹭,蹭完左脸蹭右脸,双眼始终闭着还哼哼唧唧的,一看就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雪梨一头雾水,吃完手里这个包子就腾出手来摸它:“你怎么了呀?哪里不舒服?”

谢昭在旁边一脸心虚。

“呜…”鱼香发出了类似哭腔的声音,然后埋头继续蹭,雪梨不懂,就拿了个叉烧包掰开,露出馅来给它,“馋了?那允许你吃一个…”

平常是不许它乱吃人吃的东西的。

“呜…”鱼香还是这个腔调,在她怀里越拱越厉害,拱得她中衣的交领都要咧开了。

谢昭终于忍不了了,满含歉意:“昨天它要上床,我怕扰你休息,挡着它没让它上去。”

然后它一个狮子就委屈成这个熊样!

雪梨没忍住笑出声来,又见皇帝心情也好,就全然不为昨晚的事担忧了,环着鱼香的脖子哄它:“好啦好啦大狮子!昨天我喝多了,你别生气啊,以后再不轰你了!”

之后两人一狮就在榻上共处了——两人坐着,一狮趴着。它蹭完雪梨还是把那个包子吃了,吃完之后尾巴悠闲地一下下抽床,而后又蹭到谢昭那边去蹭他,端的就是“你凶我!你给我道歉!摸我!摸我!”的意思。

于是谢昭也揽着它摸了好久才把它哄舒服了。再站起来一看,一身好端端的月白色直裾上,被蹭了好多棕黄色的狮子毛…

得,又得更衣。

这事要是发生在后宫就方便了——后宫各处都给皇帝备着几套应季的衣服。可是雪梨这儿半套也没有啊,就只好差人速回紫宸殿取去。

取回来后还得找地方去换,在她这姑娘屋里换肯定不行,谢昭看了看,去福贵房里了。

福贵从自己房里退出来后都要吓哭了,徐世水就在旁边瞧着,也懒得哄。他心说你怕什么啊,陛下才懒得多看你屋里好不好呢!

房中,两个宦官手脚利索地服侍更衣,陈冀江也在旁边候着。见陛下没什么话,他默了会儿,上前询问道:“陛下,昨晚那事…”

他觉得这话不太好说,斟酌半天之后还是说得模糊:“怎么办?”

皇帝自知他指什么,目光一扫,理所当然:“办什么办?她又不是有意的。”

他当时都没觉出冒犯来,只看她吐得实在厉害,反怕她出事。又在房里多待了一刻,见她睡安稳了不觉大松口气——从头至尾他一点火气都没有,何必一夜过后返回来问罪?

再说,一开始也是他自己愿意留下照顾她,又不是她拽着他不让他走的。

陈冀江瞧着刚才的情状也是觉得这页就要这么着翻过去了。连个俸禄都没罚,差点把他惊得把下巴掉地上。现在再询问一句只是谨慎而为,不至于再惊讶一回,是以听了这结果,他从善如流地就应下了,心里简直羡慕这阮氏的运道。

后宫里的,不小心说错一句话都得担心有生之年还能见圣颜不能。她倒好,吐了陛下一身,今天陛下亲自来喂饭来了,还一块儿哄狮子…

哎,真是人各有命!

事情到底还是在后宫传开了,“陛下被吐了一身”这有损君威的一环被御前的人压得死,所以没什么人知道。但陛下带着御膳女官出宫玩了一圈、还同乘马车进出的事却没包住。

后宫里,正喂平安帝姬吃绿豆粥的淑妃险些把碗摔了,静了许久的神后还是按捺不住,便带着平安帝姬一起,去柔嘉宫找惠妃了。

清馨殿里,惠妃一听说淑妃这时候来,就猜到了大概是为什么,觉得烦又不好拒绝。客客气气地把人迎进来,还温和地揽着平安帝姬坐到自己身边,让宫女盛了牛乳来,好生喂她喝了小半碗后,才噙着笑问淑妃有什么事。

淑妃眉头紧锁着,直叹气:“御前的事,惠妃姐姐可听说了?真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例——堂堂一国之君带个宫女到城里转悠?姐姐可说说,这像什么样子!”

“陛下去体察民情嘛。”惠妃垂眸温缓道,语罢自己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洛安城是天子脚下,实在没什么可“体察”的,便又道,“再说,本宫听说是去探望三王才叫了她同去,为的是让她在膳食上出出主意。你啊,别瞎多心。”

瞎多心也没用。惠妃这么想着,平心静气。若在平常她兴许还能为规矩的事儿去紫宸殿进谏一二,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行——陛下回给太后说不会迎娶南宫氏的信才刚递出去,依皇太后的脾气,这事儿会怎么着她心里实在没底。

这时候绝对不能惹陛下不快,万一那位南宫氏真进来了,那对她才是灭顶之灾。

她和南宫氏的积怨早就有了,那还是陛下刚即位的时候的事,后宫好多人都不知道,可她自己心里明白清楚。

相较于南宫氏后头有世家撑着,区区一个阮氏,陛下要宠就让他宠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