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芷君欲言又止,忙迸退了左右,看了看四周真的已经无人,才道:“皇上至今未立皇后呢!他在等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崔宁宁依然笑得无邪:“我明白什么?”

丁芷君冷笑道:“你又装傻。本朝等级森严,衣饰服色都有严格的规定。首饰上用金用银、衣服上绣龙绣凤,都是杀头的罪。只有皇后的衣饰上才可用龙凤式样,只有皇后的首饰才全部用纯金装饰。就连皇贵妃的衣饰,也只能用梅花孔雀,首饰也不能全用纯金,而是金银互镶或是白银镀金。皇上赐你的衣料上有凤凰图样,首饰是金凤钗,什么意思,我不信你不明白?吴太后送玉如意是表示她也赞同立你为皇后,所以才赐你如意。”

崔宁宁笑道:“怪不得汪妃杭妃看见我脸色都臭臭的。”

丁芷君道:“对了,你见到两位皇子了吗?”

宁宁道:“你是指见濬和见济吗?”英宗之子名见濬,景泰帝之子名见济,两位皇子,目前已经成为朝堂上的焦点。

丁芷君试探着道:“宁儿,以你看来,将来哪位皇子有出息些?”

这话可不好回答,在景泰帝的心中,自然是想立自己的儿子见济作太子,可是现在的太子却是英宗之子见濬。而朝中众臣,也因此分为两派为太上皇派和皇帝派。

宁宁撇了撇嘴道:“哼,那个见濬呆呆笨笨胆儿小小的,就只会躲在奶娘身后哭,不见得睿到哪儿去;那个见济病病弱弱的象只小猫儿,也见不得济事儿。”

听着宁宁把两位皇子的名字如此编派,丁芷君大笑:“现在朝廷中分为两派,宁宁,你是掌国郡主,你的态度很重要。”

宁宁毫不犹豫地道:“见济。”

丁芷君怔了怔:“为什么?”

崔宁宁冷冷地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帝太子不是父子,那就是有两个主了。朝廷会因此分裂,造成政令不行,小人投机。从古到今,哪有叔叔传位给侄儿的道理。见濬若继续做着太子,尺早是一杯御酒,三尺白绫。”

丁芷君也为之胆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不错,可是朝中众臣,都是太上皇手中提拨的臣子,本朝以理学治天下,照正统观念,这帝位怎么也得回到太上皇一支的手中,因此朝堂上,有许多大臣一直据理力争。”

宁宁不屑地道:“我最讨厌这些理学家,既不懂保境,又不会安民,仗着三尺长舌,批这评那的。有事没事一口浊气,闹个谏臣的名份。我还听说,前代有个御史,为些丁点小事,上奏皇帝,屁股被打烂了,他居然把这屁股上的这块烂肉切上下腌了挂在大厅里,强着每一个到他家的人来欣赏他那块臭肉,为的是显示自己是个清流,谏臣。两个小屁孩儿,谁贤谁愚还不知道呢,无非是为着他们自己那一小窝子里互相吹捧,表演欲过强而已。”

丁芷君一边听着一边笑:“宁儿,你既然讨厌这群混蛋,你就着手治理吧!”

宁宁白了她一眼:“我才懒得管呢。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见济是个病殃子,我刚才去看了见濬,他倒是身强体壮四肢发达的,只是胆儿小,依赖性强,象足了太上皇。我看着他身边的一群太监挺可疑的,保不定里头就出第二个王振。已经回明了太后,见濬和见济身边都不留太监,尤其是识字的。现在两孩子身边都换了宫女照应。对了,见濬身边有个姓万的宫女挺乖巧的,叫--叫什么贞儿的。”(注:瞧瞧宁宁弄的事儿,太监撤了换宫女,皇宫照样鸡飞狗跳。没有宁宁,将来可能会再出一个大太监,可是历史上就少了个宠冠后宫的万贵妃了,皇帝差劲,哪种人在他身边都会弄出事来。这位万贞儿,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万贵妃了,飞花曾经有一篇小说《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就是说的万贵妃)

丁芷君忖着:“宁宁,我看皇上有心要立你为后,这是千载难适的好机会。宁宁,以我们现在手中所拥用的实力,一旦你入宫为后,必能让皇上听命于你,你会成为继武则天之后的另一个女皇帝了。”

“女皇帝?”宁宁喃喃地道:“这么说,我已经就要到达天下权力的顶峰了。段无忌和姑姑一心一意、不惜一切所要追求的目标,就已经在我的手中了吗?原来,权力的滋味是这样的…”

丁芷君见她小嘴一动一动地,却听不到她究竟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正要询问,宁宁忽然一笑道:“姑姑,我知道你的心意。我的生日还有两天呢,两天以后,我再给你答复好了。”

丁芷君怀疑地看着崔宁宁,任何人她都有办法掌握。甚至于当年的云无双,她都能有能够猜测到对方的心意,用一些直接间接的方法去达到自己的目地。可是对于宁宁,这个她从小一手养大的孩子,她竟然越来越没把握了。

崔宁宁站起来,她推开了一扇窗子,看着窗外的夜色,天上有流星飞过,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姑姑,有一个问题,我藏在心中已经很久了,我想问你,如果我不是云无双的女儿,如果我不是顾先生的女儿,如果我没有这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没有了遗传自母亲的美貌聪明和父亲的血统,那么我--崔宁宁,对于世人来说,没有什么可取的呢?还有什么值得荣耀与骄傲的?如果我只是一个平常人的女儿,既没有权力,也没有财富,普普通通的容貌,没有应有尽有的教育,那我现在将会是怎样呢?”

丁芷君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似乎从宁宁的话中听出了一些不妙的因素,可是她现在弄不明白宁宁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觉得一颗心似在不断下沉。她站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让我来告诉你吧!你不了解什么是普通人的生活,而我曾经经历过。那种生活,不是你可以过的。没有欢乐、没有荣耀,有的只是不尽的屈辱,你要为一日三餐而劳累奔波,你要为生存而一次又一次地低头,你要挨饿、你要受冻,你要受穷、你要受辱,你每天不是在过日子,而是在熬日子,世界不再围着你转,掌权者的一个念头,就可以决定你的命运。就象土木堡的五十万将士,他们和他们的亲人们的命运,就断送于王振的妄念;就象历代修长城、修皇陵的奴隶,他们和他们妻儿的生离死别,就只是为了帝王们的狂想;就象你小时候,挖来的蚁穴,你的小手轻轻一挥,摧毁成千上万只蚂蚁的家园,用水轻轻一倒,整个世界全部毁灭。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崔宁宁趟到丁芷君的身后,抱住了丁芷君,轻轻道:“姑姑,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想法。”

丁芷君回过头来,轻抚着她的头,道:“宁儿,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才会有此奇思怪想。听我的话,照我所说的路走下去,你会得到幸福的。从小大到,姑姑不是一直把你照顾得很好吗?”

崔宁宁放开了手,笑嘻嘻地道:“是的,姑姑。可是我从小就是个顽皮家伙,从来也没好好地按别人给的路走过。”说着,见杨弃与顾小雪过来,忙跑上前去,丁芷君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五月初六,在武毅候府举行盛宴,接待的是朝廷重臣、各地藩镇及来自兀良哈、安南、朝鲜、榜葛刺、哈密、吐鲁番、暹罗、爪哇等各国的使节。

崔宁宁此时名震天下,各官员送来的贺礼亦是极尽奢华贵重,礼物中有翡翠西瓜、玛瑙珠帘、象牙观音像…等都是人间罕见的珍品;宁宁爱骑马,就有兀良哈使臣送来的天马两匹,神骏异常;宁宁喜动物,就有天竺使臣送来的一对白象和云南沐王府送来一对白孔雀;还有哈密送来的足有两尺长的哈密瓜、爪哇使臣送来的南洋龙涎香等等,一室内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崔宁宁身着郡主宫服,由顾小雪与丁芷君陪同着看礼物,杨弃与叶秋声则帮着迎客送客。

自京城之战胜利以来,宁宁诸事不理,只是拉着杨弃三人在京中游玩,衣食住行所用物事,一件比一件更豪华,一日比一日更奢侈无度。她的奢华生活,三人不但见所未见,到后来甚至是闻所未闻。就连身为候门夫人的丁芷君也忍不住劝说过几次,要宁宁不要这般穷奢极欲,只是宁宁非但不听,反而更变本加厉。

杨弃幼时贫寒,今日眼见这寿堂之上华彩夺目,可是崔宁宁才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如此暴殄天物,实是过份。心中暗叹,只是宁宁从来任性,不管是谁,凡有逆耳之言,一句不听。

正想着,却见司礼监曹吉祥正笑嘻嘻地带着几个小太监,走过来,小太监手中还捧着一个描金的漆盒。见了崔宁宁,行了一礼道:“恭喜郡主了。”

宁宁笑道:“曹司礼,你来喝一杯寿酒罢了,何必带什么礼物呢!”

曹吉祥见了满目珠宝,忙笑道:“郡主这样的眼力,老奴若敢带那点儿破铜烂铁,还嫌占了你这儿的地方呢!老奴这是借花献佛,这盒子里是郡主上次中意的那花瓶儿。”

宁宁已经忘记了:“什么花瓶?”

曹吉祥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取出一对花瓶来,正是那次大火后宁宁中意的那种金线缠绕的美丽花瓶,而且比原来那只花瓶更好看了几分。宁宁一见,笑了:“原来是它,曹吉祥,送得好,我喜欢。”众人闻听,忙上前来围着宁宁,一看之下,也啧啧称奇,都道:“好美丽的花瓶。”

丁芷君笑道:“宁宁,你给这瓶儿起个名字吧!也好传之后世。”

宁宁想了想,什么风花雪月的名字也太多了,她又懒得去细想,就道:“我朝瓷器本已经有永乐白、宣德青;现今是景泰元年,普天同庆,这瓶儿又是蓝色的,就叫景泰蓝吧!”众大臣皆赞道:“景泰蓝,当真好名字。”

景泰蓝于后世名闻世界,谁又能想到,最初它竟是由于崔宁宁的一时心血来潮所引起的呢!

公主传说

武毅候府大宴群臣,文武百官皆到,只是少了兵部尚书于谦。

崔宁宁已经问了三次了,可是还是没看到于谦。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石亨却道:“郡主如此看重于大人,而于谦真是不识抬举。昔年王振的寿宴他拒绝送礼还可以说得上是一声有骨气,可是郡主是救国功臣,又对他有恩。他也不给您半点面子。竟拿对王振的态度对您,真是太过份了。”

崔宁宁嘟起了嘴:“不会吧!我跟他交情这么好,再说我还特意下贴请他,我也不会要他送礼,难道说他真的不当我是朋友吗?”

石亨冷冷地道:“有的人就是天生的冷心冷肠,你就是再大的热情,也不过是换回一团冰块而已。你当他是朋友,他可不当你是朋友。”

宁宁却笑了:“石亨,你是在说你自己吧!我也听说了,前些天你要拍于谦的马屁,上奏请封于谦的儿子于冕高官,结果反在于谦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该!该!你也不想想,于冕才多大呀,这不招骂吗?”

石亨被她取笑一番,站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不知该马上走开还是要继续呆下去。这时丫环焚环跑过来,将一封书信递给崔宁宁道:“郡主,奴婢从兵部尚书府来,于大人让我将这封信带给郡主。”

宁宁连忙拆开信,见于谦一手苍劲有力的书法,上写着:“恭贺永宁郡主芳辰,祝郡主长存馨德。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天下之富贵,当思天下之贫寒。京城奢风竞起,臣忧心忡忡。郡主天下之楷模,郡主言行,天下效行,郡主善自珍重。臣于谦顿首百拜。”

宁宁边看边笑,石亨不禁问道:“郡主看什么看得这么开心?”

宁宁笑将书信递给他,石亨看得脸色大变,激动地道:“这、这于大人也太过份了,他简直在指责郡主,如他所说难道京城的所有不好的事都应该由郡主负责不成?”

宁宁笑将信拿回道:“人说秀才人情纸半张,他总算还多一点,写了满满一大张。于谦的墨宝可不多,很值钱的哦!你别把它弄坏了,我还要留着呢。”

石亨知道挑拨不成,可是看宁宁的脸上神情,也知道于谦那满满一大张纸也是白写了。这一场暗斗,正是不分输赢。

华灯一夜不寐,冠盖满堂,俱是王候将相,夫人诰命等人,京城中从无任何府第,有这般的热闹与荣耀。

第三日五月初七,在城郊的天海山庄,搭起了一座高台,下有酒池肉林,叫来天下最好的厨子,准备最上等的洒席,有乐人载歌载舞穿梭其间,今日崔宁宁在此招待武林群豪。

高台之上,有两个木棚,木棚封闭,无人知其内是什么东西。围着高台的,是一堆堆熊熊燃烧的大火,正前方,却是一座大铁炉,炉火熊熊,烧得正旺。

崔宁宁今日衣饰,比前两日更奢华。她今日头戴翡翠珠冠,身穿绣着百鸟朝凤的金缕衣裙,外披着孔雀缂丝披风,脚履黄金镶夜明珠绣鞋。一身打扮,便是皇后公主也无此豪华。

崔宁宁登上高台,众人皆静了下来,恭听她的发话。

崔宁宁看了下面一眼,道:“大家一定很奇怪,我身后这两个木棚中有些什么东西?”她手一挥,焚琴煮鹤分别将两座木门打开,众人远远望去,见里面有无数的珍宝神兵与秘笈,只是看得不太清楚。

崔宁宁继续道:“这两个木棚之中,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其中包括先父顾长风、先母云无双与我夫婿段无忌的平生所收藏的所有武功秘笈、神兵利器与金钱。一个人生下来就拥有的一切,并不真正是属于她的。这二十年来,武林纷争不断,天下战乱不已,有许多人都失去了家园,遭受了损害。而我现在,就将这一切,交还与天下之人。”

台下的丁芷君听得脸色大变,就要站起反对,一只手却及时按住了她。丁芷君回头一看,却是崔玄。她看着崔玄的神情,怒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崔玄点了点头,道:“纵拥有天下所有的权力和财富,却换不回宁儿真正的欢乐。还是让她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吧!”

丁芷君不耐地道:“她会有欢乐的。不行,我不能让她这样胡作非为,我必须去阻止她。”

崔玄沉声道:“你不许去,她不是你,权力不能带给她欢乐,她也不是在胡作非为,这些财富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不是属于你的,她有权作她的处置。阿芷,这些年来你已经得到太多了,放过她吧!”

丁芷君愕然看着崔玄,这一张从来都是好好先生的脸上,却有着她从未见过的严厉。这辈子崔玄从未拂过她的心愿,可是此时他脸上的坚决,竟让她这向来在江湖上翻云覆雨不择手段的女魔头也不由地退缩了。

这时候,台上已经由顾小雪宣布分配规则:所有原属各门各派之秘笈与刀剑,还与各门派,已损失不可寻的,就以不相上下的东西,分完后所剩下来的无主之物,就立即抛入台前的大铁炉中销毁,免成以后江湖争斗之源。而崔家富甲天下的财产,除一小部分留与崔玄外,其他的一部分分与土木堡之变四十万将士的孤寡遗族,以前受无双教毁灭的门派亦可分到一部分,剩下的由各地崔家事业改成的善堂,救济由天灾人祸造成的穷苦之人。

分发行动有秩序地进行着,各门派中人默默的上前接受各种秘笈宝刀等物。

他们中的有一些门派,曾经被云无双灭门;有一些门派,曾经被段无忌压迫。崔宁宁的仇家原是很多的,但是宁宁已经没有仇家了。今日,他们仍然来了,来取回他们原有的东西。虽然明知道取回这些东西,就是等于放弃了向云氏后人索仇的权力,但是,有什么比重新振兴一个门派更为重要的呢。

没有人能把对云无双的仇、对段无忌的怨记在宁宁的帐上。不仅仅是因为她是顾先生的女儿。紫金山之会,她挫败了段无忌的称霸江湖,付出了婚姻的代价,人人都看在眼中,就算这个时候对她仍有仇恨的人们,再接下去的保卫大明王室,保卫京城的屡次战役中,她毁家抒难,她呕心沥血终于打败也先,保全天下百姓之时,也不禁为之感动。这个少女,不愧是圣人顾先生之女,不愧有圣人遗风,虽然她也是万恶的无双女魔的女儿,却能够与她的母亲完全不同。每个人都与她一起,在经过那样惨烈的战争之后,能够活下来的,都已经是万幸了,过去的那点门派之争,与整个国家的战役比起来,简直是鸡虫之斗了。崔宁宁能够放弃这一切的荣华富贵,让他们在一片废墟上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园,她不愧是顾先生的女儿。

台上的一切,并不影响台下的歌舞酒乐。夜色降临的时候,四周放起了烟花,火树银花,肃穆中又带着奇异的热闹景象。

当烟火近静时,天色也快要亮了。台上亦只剩下三样东西:无双刀、无相真经与天下英雄令。

叶秋声站在宁宁的身边,轻声道:“这三样东西非各大门派之物,亦非无主之物,它们是你的父母留给你的。”

宁宁淡淡地一笑:“父母的心意,留在心中即可。这三样东西,我用不着。”她上前一步,双手捧起这三样可令武林翻天覆地的至宝,走到台前,一举手,抛入烧得火焰的颜色已经变白的高炉之中。

这一举动,令得在场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有人吓得呆住了,也有人吓得一交摔倒在地,更有人失去理智地想要跟着跳进连钢铁能都轻易销毁的大铁炉中,想要抢救这三件宝物,幸被早有准备的崔家武士拦住。

崔宁宁走下高台,此刻的她,已经脱去华服,只着一身粗布青衣,头上也全无饰物,就象是一个普通的村姑一样。

她站在台前,朗声道:“我崔宁宁从此刻起,退出江湖,退出官场,退出一切。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朝廷的郡主,也不再是黑白两道武林公主,也不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离开这里,什么都不带走,只带走我自己。”

众人犹在一波波的震惊中未反应过来。崔宁宁走到丁芷君与崔玄的面前,丁芷君已经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宁宁轻声道:“姑姑,我曾问过你,如果我不是云无双的女儿,如果我不是顾先生的女儿,如果我没有这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没有了遗传自母亲的美貌聪明和父亲的血统,那么我--崔宁宁,对于世人来说,没有什么可取的呢?还有什么值得荣耀与骄傲的?如果我只是一个平常人的女儿,既没有权力,也没有财富,普普通通的容貌,没有应有尽有的教育,那我将会是怎样?可是只有一无所有的我,才是我自己。我才会真正知道,对我好的人,是为了我的父亲,还是母亲,还是为了权力与财富?”

丁芷君缓缓地道:“宁宁,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必究根问底的。你真的认为这样对你比较好,那你就去吧!”

崔宁宁微笑着,可是眼中也有了泪花:“我知道,你与爹爹,是真心爱我的。”她上前抱住崔玄与丁芷君两人,低低地道:“爹爹、姑姑,宁儿去了。”

说罢,一身布衣,不携一物,只身在众人的目光送别下,走出热闹的宴会,走出天海山庄,走出江湖。

崔宁宁骑着一匹青驴出了东直门,走至十里长亭,只见亭中坐着一个青衣人。宁宁下驴,叫道:“于大人。”那人正是兵部尚书于谦,于谦举杯道:“于谦知郡主今日要走,特以清水一杯相送。”

宁宁走上前来,一杯饮尽,笑道:“好一个清水相送,君子之交淡如水。于大人,你送我一杯水,我送你一句话。水至清无鱼,人至清无徒。我是要走的人,所以无所顾忌,你是要留的人,众臣还要相处,得罢休时且罢休。至清至刚,要树敌太多,自身安危,也要注意三分。”

于谦肃然道:“郡主,良言相劝,于谦感激。然于谦生就这幅不合时宜的脾气,天下已经有太多的入浑水之人,激浊扬清的人尚太少,怎可再入浑水之流。我一放手,天下黎民又多一层盘剥,只为自己赢得几个浑水之伴,于谦做不到。”

崔宁宁微微一笑,知已不可劝说。她放下杯子,对于谦作一长揖,骑上青驴,扬长而去。

景宗朱祁镇得知崔宁宁已去,追溯她仁寿宫救驾、拥立之功、守卫京城及景泰初年安定江山的功劳,追封她为宁国长公主,设天海山庄为宁国长公主府,府中一应鸾驾仪仗齐备,只是少了崔宁宁这个宁国长公主。

这一去,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丁芷君仍在京中,杨弃与顾小雪成亲后,住在九华山,叶秋声浪迹天下。

次年九月,南京地震、两淮大水黄河决口,王文奉旨巡视安抚流民回京后,来到武毅候府,说了这次巡视中听到的一件事。黄河在沙湾决口之后,大批灾民涌进城中,谁知城门不开,这时只见一个城中少女打倒官兵,开城放进灾民;第二次听到的消息是当地一富户张百万生日,宴请众官员,这少女领着一群灾民在张百万门口大唱莲花落,一名指挥使正欲带兵驱逐,竟认出那少女就是宁国长公主,于是那日在张百万家饮酒的官绅,每人各捐一万两白银安置灾民;第三次是王文已到沙湾,听行此事,正到处打听时,得知一名少女带领一群百姓在沙湾决口处抢修堤坝,那几日都是大雨倾盆,等王文赶到堤坝时,那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之后,有消息陆续传来:有人在长江边见着一个少女乘一小舟吹笛顺江水而下,容貌酷似崔宁宁;又有人在华山绝顶处见着她;也有人在白山黑水的辽东见着她;也有人在穷山恶水的巴蜀之地见过她;甚至同一天都各有人在相距几千里的一南一北两个地方见着她;有人见着她救人,也有人见着她捉弄一些恶人…

可是崔宁宁到底去了哪里,虽是众说纷纭,可是谁也不知道她真的在哪里。就连无所不知的秘讯门、最了解她的丁芷君也无法找到她。

又见无忌

三年后,在关外的一个小镇上,走来一个青衣少女。她、就是崔宁宁。

这三年来,她游历过千山万水。

她去过无数名胜古迹:如岳州岳阳楼、南昌滕王阁、苏州沧浪亭、安阳铜雀台、武昌黄鹤楼、金陵无梁殿、咸阳阿房宫、姑苏寒山寺、洛阳金谷园、扬州廿四桥、三峡白帝城、滁州放鹤亭、大理蝴蝶泉、镇江金山寺、临潼华清池、九江琵琶亭等等。

又及历代征战之地:折戟沉沙的赤壁、破釜沉舟的钜鹿、暗渡陈仓的宝鸡、水淹七军的襄阳、火烧连营的彝陵、黄袍加身的陈桥、大会诸候的孟津、一夫妆关的函谷、十面埋伏的九里山、草木皆兵的八公山、八锤大战的朱仙镇、六军不发的马嵬坡、楼船暮雪的瓜洲渡及铁马秋风的大散关等等。

这日傍晚时分,她来到了这个小镇。来到一家小酒馆,她要了一碗面,正慢慢地吃着。

就在快要吃完时,一个猎户打扮的人走进店中,将手中的两只雉鸡交到柜上道:“打两斤酒,再切一盘牛肉,打包带走。”

崔宁宁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只看到这人熟悉的背影,便觉得呼吸也似停住了。

那人带了东西就走,崔宁宁拉住店小二急问道:“他是谁,住在哪儿?”

那店小二疑惑地看着她,看她是个年轻姑娘,就道:“我也不知道,只听有人叫他虎哥。他可真是个怪人,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山那边,也从来不与人来往,只是每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带着些猎物,卖些给皮货店,卖些给我们,换一些粮食。说也奇怪,猎户四季靠一冬,除了冬天,很少人能打到猎物,可是他一年四季都能够打到猎物。象那些凶猛的大野兽,如老虎豹子的,那些猎户成群结队的还打不到,可是他有时一个人就扛回一只来,只是了不起。”宁宁不等他说完,就已经追了出去。

她跟着前面的人,一直跟到小镇外面。那人停下脚步,道:“阁下是谁,为何跟在我的后面。”

宁宁从暗处走了出来,道:“是我。”

那人蓦然回头,只见他披着乱发,身着兽皮,满脸胡子,整个人如同山中的野人,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故…可是、他真的是段无忌。

段无忌看见跟在他后面的竟是宁宁,也怔住了。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恍如隔世。宁宁颤声道:“段无忌,是你?”

段无忌冷冷地道:“你认错人了。”转身就走。

宁宁拉着他道:“我不会认错人,你为什么不承认。”

段无忌道:“承认如何,不承认又如何,崔姑娘,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段无忌了,我想不到,我会栽在你手中,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是想看我的落魄,是想看看你自己的成果吗?你可以轻易地将一个人捧上顶峰,也可以轻易地让他从顶峰摔落。你知道江湖中人称你为玉手乾坤,连乾坤都在你的掌握中,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宁宁看着他,一字字地道:“我来,是因为有一个人曾答应过娶我为妻,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段无忌仰首大笑:“那只是以前的段无忌,以前的段无忌是无双教的教主,所以他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可是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是我太自信,想不到,却栽在你手中。你现在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宁宁道:“可是你还是段无忌,我这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他叫段无忌。”

段无忌哈哈大笑:“段无忌,段无忌,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段无忌这个人了。”他大步向前走去。

宁宁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叫,忽然,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右脚一阵疼痛,眼前段无忌头也不回,越走越远,气得拿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叫道:“段无忌,你没出息,你算什么男子汉。不做无双教主,你就不是段无忌了吗?只有身份地位,才是你存在的价值吗?做无双教主就是你人生的顶峰,你做人都是为一个名号,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你活着有什么意思,有什么乐趣。就算做无双教主的时候,你真正快乐过吗?你的武功是别人的,教位也是别人的。要是你象我娘一样,自创一派武功,自立一个教派,谁能抢得走,谁能摔得下你。我可不会认错,我也不永远会请求你的什么原谅。要是你自己够强,没有人能够打败你,你生我的气,你就来杀了我,反正我现在武功一样不如你,你要杀我也是容易得很呀!你为什么不回头,你为什么不来。”

忽然间,她已经被段无忌腾空抱起,段无忌凌厉地看着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宁宁盯着他的脸,道:“‘我不会让你带着恨意离开我一辈子,就算你恨我,我也要和你在一起,就算是用强力,我们也要绑在一起。’这是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我不会用强力,但是我会死缠烂打。我可不会说请你原谅我的话,因为我不认为我需要你原谅我什么。”她用力抱住段无忌道:“可是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扔下我不管。”

段无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错了。”这时候,已经快到段无忌所居的小木屋了,他踢开木屋的门,将她重重地扔在床上,道:“就算我会留你,也不是对你余情未了,而是为了报复。”

宁宁脸色不改,道:“不管是什么,只要我与你在一起就好。”

却听得门外有人道:“真的吗,好情深意重呀!”随着语声,从门外袅袅走进一人,竟是孙海棠。

孙海棠倚在门边,轻笑道:“段郎和我在一起,就不必崔姑娘费心了。”

段无忌见孙海棠忽然出现,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反应极快,立刻想到事出有因,脸色微微一变,看了宁宁一眼,喝道:“你都看到了,还不快走。”

宁宁何等聪明,早将段无忌的神色看在眼中,心中一宽,笑道:“原来是孙姑娘,那我就更不走了,三年不见,别来可好。”

孙海棠笑道:“崔姑娘也别急着走,听说你手上还拥有无相真经,段郎的武功,还要仗你的秘芨来恢复呢。”

宁宁笑道:“你要留下我,要我交出无相真经?”

孙海棠笑得花枝招展:“崔姑娘真是聪明。”

宁宁笑道:“可是天下人都知道,我在集灵台上,已将无相真经与无双刀,无敌令一同焚毁了。”

孙海棠娇笑道:“哎呀,崔姑娘烧了一本,不会留下一本吗?就算没有,以崔姑娘的聪明,还不能记在心里吗?”

段无忌脸色一变,喝道:“外面的朋友,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呢?”

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孙浩出现在门外,他的身后,还站着十余名手下。孙浩笑道:“不愧是段无忌,武功废了,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耳目,听得见我们来了。”

宁宁大惊:“你说什么,段无忌的武功已废?”

孙海棠冷笑道:“不是你让叶秋声用破血针废了段郎的武功,你还在这儿假惺惺?”

宁宁呆呆地站着,眼中渐露出一种谁也看不懂的神色:“叶秋声?”

段无忌冷冷地道:“你们早就知道我武功已经废了,孙堂主,以你的性情,为何要等到今日才动手?”

孙浩笑道:“杀了你,我们怎么能钓到这位小公主呢?这位公主娘娘可是个宝藏,得到了她,就可得到天下了。段无忌,这一点是你教会我的,可是你自己却不能好好地把握,以至功败垂成,可见天下武林,终究该是我孙某人的。哈哈哈--”

宁宁笑道:“你忘了,我可还没有答应呢?”

孙浩笑道:“为了你的心上人段无忌,你还会不会答应呢?”

宁宁瞟了段无忌一眼,坐下来,懒洋洋地道:“先开出你的条件,让我听听看,值不值得考虑一下!”

孙浩道:“只要你交出无相真经,我就运功帮段无忌恢复功力,放你们离开,让你们从此比翼双飞,如何?”

孙海棠尖叫道:“不行,我不会让她和段无忌在一起。”

宁宁冷笑一声:“那你想怎么样?”

孙海棠瞧着宁宁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更恨,她满颜嫉恨,一步步走近宁宁:“你最好看清楚,现在你落在我们的手中,要想活命就要听我们的。你以为你永远都是公主吗?做梦。在无双宫,你打我一巴掌,现在,这一巴掌,我要打回来。”她扬起手,竟也“啪”地一声,重重地打了宁宁一巴掌。这一掌她含恨打出,又狠又辣,宁宁被打得一个踉跄,脸上立刻凸现出五道紫红的掌印。

段无忌上前一步,怒道:“你--”深吸了一口气,强抑怒气,转过头去。当日宁宁打了孙海棠,他只微怪宁宁太过任性,可是此刻见宁宁挨了一掌,他竟是觉得心中抽紧。这次见面,他以为自己会恨她,可是看见她倒在地上时,竟无法对她再硬起心肠来。

这一刻,如醍醐灌顶,陡然间明白了一切:原来自己心中真正爱着的,竟是这个任性的小丫头。

宁宁恍若未觉,只是看着段无忌的脸色,见他转过头去,微微一笑,对孙浩道:“孙先生,如果你不能管教你的女儿,你叫我怎么能信任你,你怎么有资格得到无相真经呢。”

孙浩喝道:“海棠,你还不向崔姑娘道歉。”

孙海棠仗着父亲一向宠爱,岂肯低头:“什么,爹,你竟要我向这丫头道歉。哼,我不听,今天我说什么也要先杀了她,出出这口气。我不信,刀架在她头上,她敢嘴硬。”

宁宁懒洋洋地道:“好主意,孙浩,惹恼了我,咱们一拍两散!要不要赌一赌我怕不怕死?”

孙浩眼见这秘芨就要到手,心急如焚,伸手给了孙海棠一记耳光,喝道:“胡闹,这儿还论不到你说话,给我出去。”

孙海棠不能置信地看着父亲:“你打我,你从未打过我,今天为了这小丫头打我?”她激忿地指着孙浩与段无忌:“你、你,你们都在骗我,平时说怎么宠爱我疼惜我,一旦利字当头,个个都出卖我,牺牲我,视我如草芥。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崔宁宁,我不会放过你的。”捂着脸冲了出去。

孙浩干笑一声:“崔姑娘,我连海棠都打了,你现在可能相信我了吧!”

宁宁淡淡一笑:“孙先生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拿得起放得下。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