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又吃了两勺子葱油拌嫩豆腐,觉着挺香,再要动手时却又被秦妈妈阻道:“姑娘,论理……论理说你这个时候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才是,别一时贪嘴回头又要吐个没完了。”

樊音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见秦妈妈悄悄朝着窗外努嘴,也知这个屋子势必隔墙有耳的,如果说方才那些话是她故意放出去激一激方三太太的,那有些话,却当真不能叫任何人听见,当下摸了摸肚子笑道:“妈妈说得可不是么,有时候喝水都反胃,有时候又饿得什么都想吃,原来怀孩子这么辛苦,早知如此在家时真该多多孝敬我娘才是。”

“姑娘本来就是极孝顺的,太太心里都知道。只要你嫁得好过得好,太太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呢。”

秦妈妈顺着樊音的话接了去,又小心翼翼地扶她到床边坐下,一面使眼色给荳儿,荳儿会意地跑了出去把风,这里秦妈妈方凑近樊音的耳边小声道:“姑娘这招到真可行么?方家大太太是个精明厉害的,只怕不肯听我们说说就算数,必是要请大夫来给姑娘把脉的,到时候……”

“怕什么?大夫那里早就打点下了。三老爷出手有多阔绰你也是见识了的,我只不过拿出一点子渣渣来应酬他们,那几个老家伙就眉开眼笑地答应了,到时候自然我叫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樊音漫不经心地拨着手上新得的宝石戒子,秦妈妈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姑娘好计谋,只是就算他们眼下帮着咱们瞒过了方家的人,可这也遮掩不了几个月,到时候姑娘的肚子大不起来可怎么了局?”

“亏你跟着我娘在樊甲也待了几年,怎么还是这么个蠢货?我无依无靠一个不讨喜的人孤零零来了方家,自然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有人要害我,害得我落了胎,我有什么办法?不过是求着我们三老爷替我做主罢了。”

樊音说着说着一双俊俏的丹凤眼却隐隐泛起一丝怨毒,秦妈妈闻言心下一骇,原以为这姑娘想假借怀孕好进门,没想到她还存了这么一段害人的心思,这里头的厉害绝不是她说得这么轻飘飘的,当下吓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也不敢再多言,只是更加陪着小心地伺候。

这么一住就住了半个多月,三老爷原打量着既然人已经接进来了,大老爷大太太那里总不能不管吧,没想到他们偏就能沉得住这口气,竟就当没有樊音这个人似的,整日还是像往常那么过,而三太太也一如既往地沉默温顺,对樊音的照顾也算妥帖,只是每当他提起要她再去求一求大太太时她便怯怯地抹眼泪,想想也只能深恨自己没福,谁叫他老婆老实呢,向来就是个胆小的,纵使他再去强她只怕也不中用。

这里樊音却时不时问他,逼得他也实在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带着她到了大太太那里,守在外头的侍菊见了樊音哪里敢就这么放他们进去,少不得拦着,谁知这么一拦却把三老爷这些天来憋着的怨气都给拦了上来,当即就推搡了起来,樊音吓得眼里噙满了泪,一面拉他一面喃喃说着什么不可为她动气伤了身子又得罪了人之类的话,听得三老爷一阵心疼,恨不得搂着她冲进去才好,这里却见寻梅微笑着走了出来。

“太太请三老爷进去,只是这位樊姑娘数月之前刚刚见过,几乎以死明志求着要做她儿媳妇的一个人,突突地又跟着她小叔子进来了,她着实不忍相见,就请樊姑娘在这里略站一站等一等吧。”

不咸不淡一句话刺得樊音在三老爷怀里越发瑟缩了起来,一张小脸早已梨花带雨,眼瞅着就要哭出声来,却生生极委屈地忍着,一排雪白的牙齿在粉嫩的红唇上重重地咬出了一排牙印。

三老爷哪里看得下她这番模样,不由怨忿地瞪了寻梅一眼,一面揽起樊音就朝里头走去。

“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只管带路就是。”

寻梅见拦不住,只得和侍菊对视了一眼双双跟上,彼时念锦和徐凤临正在屋里陪着大太太说家常,三老爷隔着屏风隐约见着她们的身影不由一怔,实没想到竟有小辈在场,一时满心里的话又不大好意思说出口了,只低下头给大太太请了安,便扶着樊音站在地下默不做声。

大太太此时也是气极了,当即冷笑道:“三老爷这是怎么了,方才听着你在外头跟丫头们倒像是很有话说,吵吵闹闹个不休,如今进来了又成了没嘴的葫芦了?”

三老爷自知理亏自然是不敢辩驳的,正想着怎么才能把话说得委婉些,却见身边的樊音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期期艾艾地求道:“音儿实在没脸来求太太,只是……只是三老爷对音儿有救命之恩,照拂之义,音儿一介弱女身无长物,唯有以身相许报答他,还求太太发发善心。”

说罢便砰砰地磕起头来,三老爷一见如此那还了得,忙扶起她来不许她再跪着,一面也昏了头地朝着里头大声道:“大嫂子向来决断厉害,全家无不敬服。如今三弟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想纳了音儿做个偏房,本来只要交代我家里那位就成,实在不敢劳动大嫂子,只为了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蠢人,也不会办这些,少不得还要来求一求嫂子帮衬些,别叫人笑话了我们去罢了。”

说完也不待大太太发话,又接着道:“实不瞒大嫂子,三弟荒唐,音儿如今已经是我的人了,肚子里也有了我们方家的骨肉,若是还住在外头,只怕要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说我们方家欺凌弱女……”

“够了!”

大太太听他句句都在用方家的颜面来做要挟,话里又隐隐含着三房早已分家,她不该过分管束着他那一房的事务的意思,早已经气得脸色发青,念锦见状忙给她拍了拍后背顺顺气,虽明知这叔叔的事情不是她一个侄媳妇好去议论的,可也不能眼看着婆婆气成这样不动,只得硬着头皮出了声。

“樊姑娘既然是有身子的人,三老爷何不让她坐下再说?一直这么站着只怕乏得很。”

三老爷听了这话脸色才缓和了些,忙扶着樊音到一边坐下,一面给她擦眼泪,樊音犹怯怯地看着里头一副不敢的样子,硬是被三老爷按着坐下,大太太眼瞅着她这副轻骨头的样子就气得倒仰,却也被念锦一句话提醒了去,忙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神。

“罢了,若果真是有了我们方家的骨肉,自然不能流落在外头,樊姑娘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身子向来不牢,如今有了身孕自然该更加当心,寻梅,你去把贺先生请来,好好给樊姑娘看看,也好叫大家彼此放心。”

一番话说得甚是得体,也算给足了三老爷面子,三老爷虽然心知大太太是想验一验樊音的胎,但兹事体大,她又是里头的当家,如此谨慎些倒也不为过,横竖不曾把话说破,便也只得从了她。

这里樊音却一阵着慌,她早已买通了方家常走动的几位大夫,却从来不曾听见过什么贺先生,忙故作虚弱地谢道:“多谢大太太关心,音儿的身体并无大碍,不知这贺先生是?”

大太太低着头吃茶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倒是寻梅笑道:“可不是三老爷的运道高么?贺先生是我们老爷一位故交,医道是最最好的,听说那些达官贵人捧着银子去他家里求都求不到他一张方子呢!前几天来了钱塘,今日正好在府上呢,要是让他给樊姑娘把个脉,那三老爷可真是高枕无忧了。”

“当真?那还不快请去!”

三老爷这里喜滋滋的,可急坏了樊音,眼看着就要露馅,却一眼瞥见坐在里头正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的徐凤临。

因她早前就常在方家走动,最近又住了这么些日子,刻意打听之下早对这位二少奶奶有了些了解,当下计上心来,忙扯了扯三老爷的衣袖道:“哪里敢劳动大老爷的上宾,不过是小事罢了,老爷就是爱折腾。音儿听说我们家的二少奶奶就是个女华佗,今日既然就在这里,不如劳烦二少奶奶一趟如何?”

一句话不曾说完,果然见徐凤临腾得站了起来,也不顾三老爷在外头了,兀自走出来指着她的鼻子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要我给你看脉?趁早做梦去吧!”

说罢又冲着三老爷福了福道:“侄媳妇毛躁,先给三老爷赔罪了,今日若是三太太有哪里不舒服,侄媳妇必是要上门献丑的,可要是不拘什么人都要侄媳妇应酬,侄媳妇只怕丢的是我们方家的人,我们太太也是不依的。家里还有点杂物,还请三老爷慢坐。”

连珠炮似的一番话说完也不等三老爷答话,徐凤临便冷着张脸走了出去,这里三老爷被数落得目瞪口呆却又无可反驳,她怎么说也是方家明媒正娶的二少奶奶,着实没有叫她给他的小妾看病的道理,可也就只有她这种性子才会将这话这么原原本本地脱口而出,一时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

他已经如此,樊音自然更加羞恼,当即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三老爷只得追着跑了,哪里还有闲心等什么贺先生。

第 63 章

第二天,晚间大老爷回屋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大太太知道想必是三老爷到他跟前去求过了,这大老爷向来疼爱幼弟,到底是手把手从小跟着他身后带大的,骨肉兄弟不说,实在也跟他的亲儿子差不多,虽说他向来痛恨三老爷在外头花哨荒唐,却也着实从不曾因为这些事情重罚过他,次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多不过训斥几句。

“老爷看着是累坏了,我叫佩瑶进来给你捏捏如何?”

大太太一面为他宽衣,一面颇担忧地看了一眼他的脸色。

“不用,夜了,何必叫人来来回回的折腾,不过是上了年纪,腰腿都没那么听话罢了,只你陪着我说说话便好。”

大老爷摆了摆手在靠在了椅背上,大太太依言坐在他的身边,一面给他揉了揉后腰,一面轻声道:“可是老三说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为那樊姓女子求情罢了。我不理他,他自己跑到祠堂里跪老太爷老太太去了,一夜没肯起来,今天又跪了一天,连水都不喝,问他身边跟着的人,说他哭得两只眼睛血红,直说什么要是母亲还活着,决不会眼看着他如此揪心而不顾,一家子骨肉亲亲热热,没想到我们竟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咳……咳咳!”

一段话不曾说完,大老爷已经接连着咳嗽了好几回,大太太忙唤寻梅进来倒茶,一面给他拍着,茶到嘴边大老爷却摇着头推开,遂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大太太跟了他二十几年,如何不了解他的为人,他这个人向来万事都放在肚子里,这些年来生意场上多少大风大浪,也不曾见他回到家里来皱过一次眉头,如今为了这个三弟,想必是真的伤了心了。

“不过是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老三难道就全不顾我们一家人的情义了么?”

大太太也一阵心酸,和大老爷手握着手都不再言语,半晌方听见大老爷叹了口气道:“要不就遂了他的愿吧,不过是个妾,什么大不了的。老三家的再老实,还有你这这里镇着,凭她再有什么本事,还能翻过天去不成?老三向来喜欢孩子,这四五年来只得一个儿子,只怕心里早也着急了,那女子倒是会抓人,会看人心哪!”

“这……”

大太太还要说什么,但抬头看见丈夫疲倦的面色,心下痛惜不说,着实也说不出更叫他烦恼的话来,这里正纠缠着,就听见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门帘子一掀,侍菊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慌慌张张做什么?平时教你们的规矩越发都学到脑后去了不成?”

“回老爷太太,三老爷在祠堂里昏过去了,三太太在外头哭呢,说想见太太。”

“那还了得!”

大老爷霍地站起,却眼前一阵发黑晃了晃身子,大太太忙扶住他急道:“老爷别忙,老三家的既然这会子过得来,想必老三那边安顿下了,你可别急坏了自己的身子。让侍菊伺候你先歇下吧,我看看她去。”

“罢了,你早去早回,她要是求什么,你但凡看着我这张老脸吧,母亲临走前死死攥着我的手要我好生对待老三,他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将来到了地底下,可有什么脸面去给母亲磕头认错啊!”

“唉,我省得的。侍菊在这里,寻梅陪我走一趟。”

“是,太太。”

这里大太太扶着寻梅的手到了偏厅,果然见红芍陪着三太太在椅子上坐着,三太太脸上虽淡淡的,一双眼睛却早就出卖了她,又红又肿哪里还能骗人。

“怎么,才这会子就心疼了?如今你过来求我容易,横竖他们家兄弟一心,切肉不离皮,三老爷当真想要什么,老爷总是肯给的,哪里还搁得住你来求?只是有一句话我现在可要告诉你,如今你心疼他,将来他可未必会这么心疼你,有朝一日他要为了别人反过来排喧你的时候,你只别来我这里哭就是了。”

三太太见大太太一进门就说穿了她的心思,反倒有些脸上挂不住,忙起身迎出来,一面扶大太太坐下,一面脸上讪讪地道:“全是我无用,连累嫂子跟着我操心。只是如今看我们家老爷那架势,若再不依他,只怕……只怕这个家就要散了。”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大太太抬眼看她唯唯诺诺地样子,没来由一阵心烦,想起老太太临终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家和万事兴,人丁兴旺还是个大户人家的样子,且不可三房之间起了嫌隙,万事少不得要她这个做大嫂的多多周旋担待,一时也万般无奈,只得摇了摇头道:“罢了,这原是你屋里的事,你要是真心抬举她,我这里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她出身不明,可如何进得了门?”

“这……再细想吧,如今且将此事定下,也好安安我们家那一位的心,太太不知道,他方才的样子,竟……竟当真要不到黄河心不死了,眼里只有那樊音,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对着哭,倒叫我觉着自己是那棒打鸳鸯散的棒槌,真不该横在他们中间似的。”

三太太哽咽着别过脸去,红芍忙体贴地给她拭泪,大太太听了她的话心下难受,到底还是她最为难,明明是那狐媚子行事不端在先,如今却偏要她欢欢喜喜地迎进门来。

这一夜,整个方家除了三老爷和樊音,只怕没有一个人睡得安稳踏实,接下来几天家里的气氛都有些紧张,三老爷那里得了大太太的默许自然是欢喜极了,镇日家催着三太太按着姨娘的规制给樊音那里先把各色东西和丫鬟媳妇都配了起来,只等着寻个好日子跟众人一说,摆几桌酒席便算是过了明道了。

念锦心知大太太心里不痛快,她一向掌着这个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了这么些年,如今竟叫那么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子要了她的强去,嘴上就算不说,心里自然也是憋屈的,不过皆为了大老爷罢了,想想男人真真是个可恶的东西,自己的老婆要贤德,兄弟的感情最紧要,一家子乱七八糟牵肠挂肚的事情全丢给女人,自己不过是拨拨嘴说几句话的功夫,哪里知道女人们为了这个家当真是日日夜夜地操碎了心。

当下连带着对正伏在窗下一门心思对着日头剥栗子的方晏南一阵腹诽,方晏南好像背后长眼似的打了个哈欠,一挥手又一颗栗子提溜一声落入晶莹剔透的琉璃碗里。

“你且瞪着我做什么?三叔做下这荒唐事就罢了,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到底不方便言语。只是那樊姑娘……说出来你可不许恼,我总觉着她对三叔不是那么回事。”

说话间人已经蹭到了念锦身边坐下,念锦不由好笑:“这个你又是从何而知?”

“昨天三叔不是带她过来给太太请安了么,我看她瞅着三叔的眼神,并不像什么有情义的,倒是讨好不安的多些。”

“说得神神叨叨,那怎样的眼神算是有情义的?这你又知道了?”

念锦没好气地夺回被他拿过去的针线,却被方晏南撒娇似地搂住了腰身。

“我怎么不知道,我娘子可是天天这么看着我呢!”

“你这个……”

一时窘得满脸发烫,待要嗔着他不尊重,却见他一双柔情满溢的眼睛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不知怎地心下便突突直跳起来,想起身,却觉着环在腰上的手臂越发地收紧。

“你别急,我这里可是有正经事要同你说。看现在的样子樊姑娘进府是免不得的了,虽然她是三房的人,但我们方家三房向来走得极亲密,大小事情总还都在太太手里,只怕她还是会过来常走动的。你们俩自小一处长着,总有些姐妹的情分在,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又怕你恼我不厚道,樊姑娘待你,说起来可真真不地道,将来你对她可还是要防着些才好。”

念锦只当他大白天地胡闹正要挣扎,却听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由怔住了,半晌方从他手中抽出了手,拢了拢鬓角笑道:“当你说什么呢,且不说从前,以后她既进了门,总还是一家人,和睦些处着就是了,哪里就有你想得那么多心思了?再者她就算存着什么不地道的心思,哪里还有做叔叔的姨娘的,还去惦记着侄子不成?就算要使手段,只怕也是冲着三婶子去了。说到这个我倒是替三婶子拿着一把汗呢,她那样老实的一个人,可樊音……如今我也看明白了,她少说也有一百个心眼子。”

“谁叫三叔对她热乎着呢,咱们只远着她些就是了。你还是顾着自己吧,要说三婶,我倒看着她不是那软弱无能的人,咱们且看着吧。”

方晏南冲着念锦狡黠地挤了挤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窗边看了看才笑道:“你看,我可是听了你的话剥出了这么些栗子来,晚上可是要吃栗子糕的。”

“就能嘴馋,每天都能想着新花样吃,家里的厨子怎么还没烦了你呢?”

“早烦了,这不是有你来了嘛,她们可都盼着你呢,你没发现厨房那几位嫂子见了你都特别毕恭毕敬眉开眼笑么?”

“就你胡说!”

小夫妻说笑着消磨了一会子午后懒怠的时光,方晏南便仍旧出去到铺子里,念锦这里还想躲懒睡一睡,却见容兰走了进来,说大太太叫她呢。

忙换了身衣裳到了大太太屋里,见几个丫头丝毫不似往常般的嬉闹,便也收敛了心神,又理了理衣襟,放扶着寻梅的手进了里间,这里大太太见了她,却一叠声“我的儿”地唤了,一面伸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去坐。

“好孩子,眼下这事只怕又要烦你,我也没脸说,只是架不住三老爷天天来求,少不得腆着这张老脸来求你。”

大太太开门见山,念锦却慌忙站了起来。

“太太有话吩咐媳妇便是,哪里说出这些话来,实在是折煞媳妇了。”

“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所以这事,也当真只能交给你。”

大太太满意地复拉着念锦坐下,一面细细与她分说。原来大老爷到底嫌弃樊音出身不明不堪抬举,想着她自小在余家长大,不如由念锦出面回娘家走一趟,将她认在余家不拘哪个忠心的妈妈或者管事名下,好歹也算身家清白,这样方可进门。

念锦听了这话心下一阵犯难,因着樊音的不尊重,余家上下早对她不屑一顾,且不说老太太未必肯答应,就算她应了,那又要把这烫手山芋塞给谁家,谁家又真心愿意呢?少不得要得罪人。

再说方家说得客气,说是不拘那一位的名下,可既然他家开了口,总要选个有体面的管事,可樊音这么惊世骇俗的行径早已是人尽皆知了的,人家就算不敢不从地收了她,心里难保不恨,岂不是给余家添堵?

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低着头不说话,大太太自然知道她不愿意,但事关方家的体面,也少不得为难为难她了,再者她如今已是方家的大少奶奶,夫家娘家孰轻孰重,她总该能够分辩,若还是一味向着娘家那可不妙。

想着这些再看念锦时眼神便有些严厉起来,念锦如坐针毡似地沉吟了片刻,终于计上心来,便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抬起头来,又给大太太添了一点热茶。

“太太说得极有道理,自然不能失了我们方家的体面。只是余家如今已经深恨樊姑娘的为人,若媳妇这么冒冒失失地回去说了,只怕未必能讨得好来。媳妇倒有一个法子,樊家虽然殷实,到底是个平常乡绅,老爷又没了,听见如今那樊夫人带着小少爷守着两个庄子过活,倒也大不如前了。太太若肯派个有体面的妈妈过去走一趟,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番话说得大太太茅塞顿开,她自然也不愿同余家交恶,不过是没办法罢了,如今念锦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岂不更好?当下找了孟妈妈过来,叫她到账房里取些银子,并几匹上好的绸缎布料动物毛皮,又添了人参鹿茸几样珍稀药材,细细嘱咐下了,孟妈妈会意而去,不到半日便回来了,说那樊夫人收了方家的东西十分感念,但却推说家里老爷去了,自己年纪大了又不识字,不敢乱做主张,只叫家里的老管家将她认为养女罢了。

念锦明知那樊夫人不耻樊音的行径,也并不说破,只说这样也好,到底是个清白人家,大太太本不愿为樊音奔走,如今也算了了这桩心事,当然也不愿再管,只就此罢了。

自大夫人屋里出来天已经沉了下来,念锦惦记着方晏南的栗子糕,便加紧了脚步家去,谁知才到了院子门口却见菱涓迎了出来,似乎面有悲戚之色。

第 64 章

念锦抬眼一看,屋里正候着的人已经走了出来,竟是余老太太身边的袁妈妈,当下心中着忙,要想问什么,却被袁妈妈一把揽住,知道已经回过了方大太太,便也不再理论,只带着菱涓随着她出了垂花门,果然见余家的马车正安静地等着。

“妈妈,不知是不是老太太她……”

念锦捏着帕子的手冷汗涔涔,肩头也不住地颤抖起来,袁妈妈这时才知道她相差了,忙攥起她的手安抚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别胡思乱想,老太太她老人家好得很,反倒是……反倒是大夫人她……说起来真是造孽啊!”

说罢又低下头擦了擦眼睛,念锦听她言下之意看来是杜娇容出了事,心里不由愈加担忧起来。

老太太虽然是年迈之人,但到底是余家的龙头,余天齐为人糊涂无情,可对这个老娘却是极孝敬极听话的,自然不敢忤逆她,可杜娇容的处境却……枕边人不是知心人,事事需要小心斟酌,每走一步都怕行差踏错,淑娴虽然不再受宠,但到底有那十年恩情一双子女,难保她不会翻身,红玉又是个有心机的,连腹中孩儿和自己的命都豁得出去,自然不是个安份的,还有家里那几个花容月貌的大丫头,难保没人看了红玉上位,便也生出那起子心思来,算起来真真没有一桩事情是可以叫人省心的。

思及至此越发揪心,忙拉住袁妈妈细问,原来几天前余家的大少爷余睿出了痘疹,接连高烧了好几天,连大夫都说凶险,余睿到底年纪小,烧得糊里糊涂之际便哭喊着要娘,但大夫人产期在即身子渐沉,老太太自然是不许她过去的,便放了睿儿的亲娘淑娴出来在床边照料,谁知这么一照料,却又照料到大老爷余天齐的床上去了。

淑娴只得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心疼,可比起儿子,老爷的心对她来说却更加重要,因此她自然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见睿儿的热度一退,便急着讨好起余天齐来。

偏生这余天齐这几个月以来也因着杜娇容有孕、红玉又粗笨,着实没什么意思,一时来了个又知道他的喜好、又会伺候人的淑娴,虽然自从一场大病之后她的容貌身姿已经大不如前,但到底善解人意,因此一来二去地,也便又跟她打得热乎了起来。

谁知昨天早上睿儿不知怎么又烧了起来,早被请了来住在家里的大夫立时就过来开了药,只是小孩子没有娘亲在身边,身上又难受,难免苦恼不休。偏偏身边却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几个丫头怕担责任,只得分别去回了老太太和杜娇容,杜娇容这里火急火燎地赶到,抱着睿儿又哄又骗这才安抚了下来,一面问人淑姨娘哪里去了,那几个丫头却面面相觑不敢言语,直到杜娇容忍不住发了火,才有一个丫头壮着胆子指了指余天齐书房的方向。

杜娇容自打进了余家以来一直谨慎小心,对着老太太和余天齐更加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余天齐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因此也料定在她怀胎的这段日子里房里总不可能干净,余天齐连连在红玉屋里留宿,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实在没想到儿子病得这么重,他竟同那女人躲起来幽会去了,这一气可真是非同小可,直带着人闯了进去,从余天齐的被窝里将仍带着一脸情YU之色的淑娴扯了出来,兜头就是几巴掌。

余天齐向来被人捧惯了,哪里丢得起这个脸,当即也不管不顾了,不知怎地竟推了杜娇容一把,当即便有些不好,杜娇容总是怕人议论强挣着一分面子不许叫人说给老太太知道,谁知到了夜里竟腹痛难忍辗转难眠,且淅淅沥沥地落下红来,铃儿唬得不轻,忙叫人去禀了老太太。

“那大夫人和小少爷如何?”

念锦听到此处早已面色煞白,菱涓慌得直扯着袁妈妈的袖子,袁妈妈抽噎着道:“若是无事,那来见大姑奶奶的就该是报喜的娘子们了,哪里轮得到我这个老太婆?老太太知道大姑奶奶和我们大夫人亲厚,因此特特吩咐了奴婢要缓和些同大姑奶奶说,可这再怎么软和,事情横竖也是如此。大姑奶奶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这眼看着就要到家门了,奴婢也不怕告诉你,大夫人昨天晚上开始了阵痛,到了今天下午人都昏死了过去,孩子却下不来,老太太担心孙儿急得不行,那稳婆却说什么大夫人自己不想活不愿拼力,她也无能为力。因此老太太才派了奴婢来请大姑奶奶过去,好歹劝一劝。”

“当真苦了我们夫人……”

听了这话念锦恨得直咬牙,碍于余天齐是她的亲爹,却也不能说什么,菱涓却顾不得那许多,忍不住朝外头啐了一口。

“怎么劝?大老爷都能拉下脸来护着小老婆打大夫人了,大夫人还怀着他的孩子呢,亏他下得去那个手!就算他是老爷,我也是这么说,实在太没人心了!”

三个人唏嘘了一回,这里马车已经停下,念锦扶着菱涓和袁妈妈的手进了门,头一件先去拜见老太太,见到余天齐也陪在那里,便脸上淡淡的,又见淑娴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由越发怒火中烧,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爹爹真是有福,已经有了两位夫人,莫不是还要再娶一位新夫人不成?”

一句话刺得余天齐恼羞成怒,余老太太面子上也挂不住起来,不由干咳了几声责备道:“你这孩子,向来看你倒妥当,如今做了亲怎么反倒口没遮拦起来,也不怕触霉头么!”

“孙女失言,老太太息怒。孙女这就看我们夫人去,就算有人等不及盼着她咽气,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够不够给余家大老爷做第二个填房!”

念锦出门时将门帘子摔得山响,几乎砸在了腆着脸凑在门框子边上偷听的淑娴脸上,淑娴紫涨着一张脸不敢发作,却饱含委屈地瞥了里头的余天齐一眼,岂料余天齐正被老母教训得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理她?只得撇了撇嘴甩着帕子走了。

“你看看你看看!现在被女儿摔脸子看了,你心里可舒服了?偏生她说得也在理,你还不能驳她,方才她说话那个样子你低着头没看见,我可是看见了,那丫头,想是连着她亲娘的账都一起连带着跟你讨来了!那眼睛瞪得,恨不能将人生吃了!要说我不管媳妇见不见好,那个东西是不能留了!方家不是好惹的,她现是长房大少奶奶,将来就是要当家的!”

余老太太说着说着指了指门口,余天齐知道她说的是淑娴,眉头便皱了起来。

“好不好,她总给我生了一双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她如今身子废了,人也老了,性子倒是比过去更温顺圆滑了,对母亲也只有更加孝顺的份,对两个孩子照看得也越发尽心,横竖不过是一个下人,母亲怎么就容不得她?”

余老太太见儿子一派混沌,止不住一阵摇头。

“只能怪我,万事拦在你前头,万事给你做主,如今你三十来岁的人了,眼看着都可以做外公了,却一点事体也不懂。这些天我前思后想,方才见那丫头的样子,我心里越来越有底了。”

“母亲的意思是?”

“当年她亲娘的事,只怕她是知道了,也难怪,到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那起子最会溜须拍马的下人,见大姑娘嫁了个好人家,赶着上去巴结的,也未可知。只不知道同她说了些什么,不管怎么,那个东西总落不得好,说起来就都是她狐媚子不要脸罢了!横竖如今也是个废人,不如早些打发了她,一来安安你家里那位的心,二来也给大丫头看看,别当真叫她恨毒了你,父母之间日后不好相见。”

老太太这里只顾开导余天齐,念锦那里却拉着杜娇容的手泪雨潸潸止也止不住,杜娇容受了一天一夜的折磨早已一心求死,原来还舍不得肚子里的这块肉,可一想起余天齐的狠心无情,当下又觉得让这孩子随着她去倒也好,没得像念锦似的,小小年纪就要如履薄冰地一天天苦熬,没娘的孩子能不能长大还说不定。

念锦自然明白她的念头,知道夫妻之情已经打不动她,只一味说孩子,一面叫人打热水换帕子,见她一阵疼起来了便拉着她的手和稳婆一起叫她用力。

就这么又折腾了一夜,眼看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那孩子才不紧不慢地从他娘肚子里出来,杜娇容本只求速死,可如今孩子下来却一点哭声不闻,当即又着急起来,只拉着念锦的手声嘶力竭道:“怎么……怎么不哭!怎么不哭啊!”

当即泪如雨下挣了起来,念锦忙给铃兰使了个眼色过来按着她,自己转到稳婆那里,却见稳婆颤抖着捧着那孩子一言不发,噗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

“回……回大姑奶奶,是个小少爷,只是……只是……”

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双目紧闭面色青紫,竟分毫出的气都没有,念锦不由也着了忙,杜娇容如今这个样子,要是孩子再没了,只怕真是不如拿跟绳子出来勒死她更省心了。

索性把心一横,抓过那孩子的大腿便朝着PI股上狠狠拍了几下,谁知这么一拍那孩子闷咳了一声吐出一口白糊糊的东西来,像是呛着了的样子,却很快大哭了起来,念锦见状喜欢得也忘记擦眼泪了,忙把孩子交给稳婆出去收拾好,千万不可冻着,这里杜娇容躺在床上听见了那一声响亮的婴啼,这才算放了心,一头栽倒在了铃儿的怀里——

第 65 章

余老太太和余齐听见杜娇容生个孩儿,都高兴得什么似的,长房虽然有余睿个儿子,到底是个庶出的,如今有嫡子如何不喜欢?老太太就是头个眉开眼笑合不拢嘴的,拨拨的好东西赏到杜娇容屋里不,自己更加是好几回地过去探视。

余齐自失手打杜娇容之后,想想平日里的好处,心里又悔又愧,但碍于脸面却不肯轻易低头,还是老太太压着他进杜娇容房里,又命他给道歉,杜娇容经历番生死心里早就有盘算,再看个人时,虽不上恨意丛生,却也再提不起半分情谊,勉强对他挤出个柔婉和顺的微笑,也不过是为儿子,出来的话却好比那裹着钢针的棉花垫子,看似无害,触之下还是能扎着人的。

“老太太言重,那起刁妇是个什么样的心思,老太太最是知道的,不过味得巴结着们老实巴交的老爷,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罢,哪里还管会给老爷惹来多大的麻烦,到时候外头的人议论起来,只会老爷好色薄情不顾儿子病重倒和小老婆厮混得欢,又有几个知道其实是们老爷心肠好耳根子软,可怜年老色衰又有病,才不忍斥责罢。”

果然,听的话老太太的脸色更不好,也不顾儿子就在面前,恨恨地冷哼声,连余齐的脸也黑下来,杜娇容的没错,淑娴只求重获宠爱,却丝毫不在乎他会被人非议,实在太混账,早知道是么个自私的人,就不该可怜,亏他还真动重新抬举的心思,见鬼。

他心思全露在脸上,杜娇容眼波转又叹道:“好在大少爷无事,否则岂不是的罪过?孩子不是亲生的,因此才愈加谨慎小心,就怕被人背后议论去,给们余家丢人。”

“休胡,做得很好,谁敢胡看不打断的腿!”

余齐借机握住杜娇容的手,老太太坐得乏,便扶着月晴的手走,留下夫妻两个在屋里坐着些体己话,淑娴那里悄悄打发小丫头过来打听老爷晚上在哪里用晚饭,被红玉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拦下来。

“回去告诉们姨娘,别白日做梦,打量们老爷是傻子不成?通共个大少爷,不好生照顾,害得大少爷差出事不,还连累大夫人和三少爷,要是呀,早就找个地方好生藏好不叫人想起来才好呢,偏还敢出来丢人现世!老爷会子没功夫搭理罢,待缓过来,只怕还有得苦头吃。”

那小丫头被红玉啐得唯唯诺诺地回头,五十地学给淑娴听,气得淑娴又是阵摔摔打打,自己思索回,到底儿紧要,如今大夫人也生儿子,老爷的心只怕更偏着,要是再不捉紧双儿,只怕更要叫人踩到头上。忙叫人预备些小孩子爱吃的甜糕饼装盒子,屁颠颠地朝余睿屋里赶去。

谁知里热乎乎盆火似的贴上去,却被人桶冷水从头到脚浇个剔透。

“老太太的吩咐,大少爷才好,须得好生静养,就不许见外人,姨娘请回吧。”

芝兰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面上淡淡的没有丝不恭敬的样子,双腿却不肯朝边上挪动半分。

淑娴自被软禁后也学乖不少,如今刚放出来,自然不敢胡乱生事,更何况芝兰是老太太跟前第个得力的大丫鬟,要真闹起来,老太太那里就讨不得好,下半年又要放出去,只怕更不会将放在眼里,只得忍气陪笑道:“好姑娘,哪里是什么坏人,是睿儿的亲娘啊。都养儿百岁,长忧九十九,姑娘就体谅体谅个做娘的心,让就去看看他吧。只看他眼,不吵着他休息便是。”

着着就滴下泪来,芝兰只瞅着不言语,时房门吱呀声,却见依绫从里头走出来。

“是谁在外头呢?”

“二姑娘,是!”

淑娴见儿出来,自以为来救兵,忙扬声朝着挥挥帕子,却见眉头蹙,反倒回过身关严房门,才移步子走到们面前。

“姨娘是怎么,弟弟才好没几,身子还弱得很,本来就睡得不踏实,哪里还搁得住姨娘么大声吵吵,如今家里事多,劝姨娘句,好生回去养着吧,别总弄出些事情来叫大家不得安宁。”

番话得淑娴满脸通红又气又怒又愧,哪里能想到向在怀里撒娇撒痴的乖乖儿,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犀利尖锐起来,看抿着嘴脸威严的样子,竟活脱脱又是个大小姐余念锦,当下便忍不住发作起来。

“好,好,好!才多大,就学着教训起来?敢情是阵子老太太疼,就忘记自己是谁,连亲娘也不要就赶着攀高枝去?莫不是也跟那个大姐姐样好命,有老太太给保媒下什么达官贵人的好婆家,从此长长远远地飞上枝头?臭丫头,别忘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别忘是谁含辛茹苦地把拉拔么大!端什么小姐架子?别叫啐!”

番话算是狠狠地扎在依绫的痛处上,当下便刷得白脸,到底是芝兰有眼色,忙把扶住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