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骗你,”赵佶在她耳边轻笑道,“我的中单上仍有些许龙涎香,妹妹不信再闻闻。”

言罢他愈发搂紧了蕙罗,让她的头靠近自己的衣襟领口。蕙罗现在哪还有心思闻香,奋力挣扎着,奈何赵佶用力甚猛,她无法脱身,便只好双手乱抓乱挡,无意中触到他一只手,便一咬牙,用指甲狠狠地抓了下去。

指甲迅速划破了赵佶手背上那片光洁的皮肤。赵佶缩回那只手垂目看了看,蕙罗亦随之望去,但见他那白皙漂亮的手上多了三道醒目的血痕。

赵佶一瞥蕙罗,眼神居然甚委屈。蕙罗低了低眼睫,竟也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是她对那无辜的亲王犯下了大错。

见她是这般神情,赵佶忽然又展颜一笑,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轻抚着她的唇对她低语:“每亲近你一回,便会多一道伤痕。妹妹,我有种预感,这将是我的宿命…”

一壁说着,一壁倾身,向她朱唇吻去。蕙罗避无可避之下忽生急智,头一侧,冲着门外唤了声:“官家!”

赵佶一怔,立即松手放开她仓促站起。不见门外人影,才明白是上了蕙罗一当,不由失笑,对她摇了摇头。

蕙罗退至远处,朝赵佶一福,正色道:“大王是亲王,言行宜自重。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现在的我不是亲王,是妖。”赵佶柔声道,用的仍是情人般语气。然后拾起大氅披上,肃然整装,再举步走至门边,眺望天际一痕晨曦,带着怅然若失的神情,说出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东方既白,我又该化身为人了。”

此后三日,赵佶仍是每日来入省请安,但每次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就算与蕙罗相见也都是礼貌客气的,再无调笑举动。但在第三天傍晚,一个小黄门敲开了蕙罗的门,递给她一个礼盒,道:“这是十大王命我送给沈内人的。”

蕙罗道:“大王美意,蕙罗感激不尽,但无功不受禄,蕙罗不敢收大王厚礼。”

小黄门道:“大王说了,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内人不必介意,还望内人笑纳。”

小黄门把礼盒直直地递到她面前,蕙罗只得接过,打开一看,见里面礼物有三种:一个银鎏金镂雕忍冬纹小手炉,既可暖手又可拢在袖中薰香;两个竹雕如意香盒,里面盛着如今这时节寻不到的两种香花——素馨和桂花,应是用冬青叶汁浸过,封埋在地下保存至今的,还保留着初开时的芬芳;还有一柄高丽素白摺叠扇,松木为骨,银钉为饰,敛之宽不盈寸,极小巧可爱。

扇中夹着一折成条状的香笺,蕙罗取出展开看,见上面写有小楷数行:“持赠蕙君聊一笑。闲时略助引香扑萤之雅趣,若逢金殿传宣,亦可轻轻褪入香罗袖。”

蕙罗再将那素白摺叠扇舒展开来,一幅仕女图随之映入眼帘,笔致典雅,精丽纤巧,画的是一位美人斜倚薰笼,望月薰衣。而其上题有小令一阕,蕙罗凝神看去,发现正是她先前问赵佶而不得的那阕小山词:

“长因蕙草忆罗裙,绿腰沉水熏。阑干曲处人静,曾共倚黄昏。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明)陈洪绶《斜倚薰笼图》局部:

太妃

翌日清晨,蕙罗伺候赵煦盥洗罢,忽见圣瑞宫遣了人来,说太妃知道沈内人擅梳头,今日欲请她过去,感受一下其过人技艺。赵煦亦颔首同意,命蕙罗随来者前往圣瑞宫。

依大宋制度,后宫之中,惟皇太后所居殿阁才能称“宫”。太皇太后高氏在世时,一向尊皇太后向氏而抑皇太妃朱氏,命太妃舆盖、仗卫、冠服悉遵皇后之制,此后又授意礼部,要求皇太妃冠服之属又减皇后五分之一。皇太后居处称隆祐宫,而皇太妃居处只称殿。太皇太后薨后,赵煦有尊崇生母之意,向太后便主动提出,扩建朱太妃殿阁,改名为“圣瑞宫”。而今圣瑞宫规模盛大,无论殿阁面积还是其中宫人内臣数量,皆不逊于隆祐宫,几有两宫并立之势。

蕙罗带上奁盒首次步入圣瑞宫,但见宫中侍者内人往来出入络绎不绝,皆衣着光鲜,华服严妆,宛如天人。朱太妃殿阁内部也是金碧辉煌,椅披、踏脚垫子之类皆珍珠络绣,帘幕用五色琉璃珠,帘钩以白玉雕成,褰帘之间珠玉玎珰作响,琉璃流光溢彩,观之不似人间。

蕙罗入内时,朱太妃斜倚在暖阁美人榻上,两名内人跪在她面前,托着太妃左手为她修指甲。榻前古藤花架上锁着一只鹦鹉,太妃右手拈了一支金簪,此刻正懒洋洋地伸出去调弄那鸟儿。榻尾那端置着一个鎏金暖盆,共有三层,最上面一层镂雕荷花纹,里面焚着以沉香、笺香、檀香、乳香、甲香和龙脑、麝香制成的花蕊夫人衙香。宫香馥郁,阁中又温暖如春,令人如坠温柔乡中。

待蕙罗施礼毕,太妃缓缓道:“我见官家那梳头方子不错,也想试试,今日你便用那香发散为我梳梳头罢。”

蕙罗答应,打开奁盒取出用具,上前为太妃梳头。太妃躺下,让蕙罗拢其长发至枕头外,开始接受蕙罗的按摩。左手指甲此时已修好,她又伸出右手给修甲的内人,自己闭目小憩,状甚闲适。

其间她没再说什么,直至简王赵似入内定省,她才睁开眼看了看珠帘外的儿子,道:“十二哥,你别急着出去,且坐下等等,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赵似默默在一侧椅中坐下,从大袖中取出一卷书开始看,也不像是准备与母亲多说话的样子。

太妃眉头一蹙,有不悦状,似存心冷落他,也不立即对他谈论要说的主题,依旧闭上眼睛,却对蕙罗开了口:“这香发散味儿挺好,用的是哪几味香药?”

蕙罗一一答了,还把这些香药的药性也说了一遍。太妃又道:“既然这些香药对官家有益,那官家薰衣也常用罢?”

蕙罗说不是,告诉她皇帝薰衣所用的是哪几味香药。太妃再问:“官家的中单也薰香么?”

这问题听上去颇古怪,蕙罗一愣,如实答:“奴婢为官家薰的只是外面所着的御衣。”

“那官家的中单上也会沾染上一些香气罢?”太妃不动声色地问。

蕙罗想想,答说:“应该会有一些罢…但奴婢每次见到官家时,他都已穿了罩衫或褙子…”

太妃睁目,眼波在蕙罗脸上睃巡一番,继续追问:“那官家衾枕之间用的是什么香?”

这暧昧的问题令蕙罗渐渐意识到了她真正想求证的事,顿时羞红了脸,深垂首,低声道:“奴婢不知…”

“你真不知?”太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还准备继续发问,帘外的赵似却于此时开口打断了她。

“别拐弯抹角地套她的话了,”赵似冷发一语,干净利落地作出了判断,“她长得又不美,皇兄不会看上她的。”

太妃侧目瞪他,斥道:“姐姐问你了么?要你插嘴!”

赵似既未反驳也未辩解,只侧身看书,不顾母亲迫人目光。

但赵似那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太妃打量着蕙罗,眼神柔和了许多。蕙罗梳头的手法也像是令她感觉颇惬意,少顷,她对蕙罗薄露微笑:“你这丫头手确实巧,怪不得官家留下了你。”

蕙罗欠身应道:“奴婢愚拙,全赖官家宽仁,才能留在福宁殿中。”

“他要真宽仁,还轮不到你去给他梳头。”太妃一哂,瞥了瞥赵似,又道,“我这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蕙罗垂首继续为她篦发,不敢接话。太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几日官家精神好了许多,我瞧着应该跟你梳头的手法有些关系…听说他昨日兴致好,还去后苑走了走,给两处新建的殿阁取了名…后来我去看了,觉得那俩名儿挺怪的,一个叫‘迎端’,一个叫‘受厘’…”

她把“受厘”的“厘”念成“离”,其实这里应该是念“禧”。蕙罗昨日听赵煦讲解过“受厘”之意,因此听太妃这样说,心里明白她念错了字,却也没有指出,依旧浅含笑意一壁梳头一壁继续倾听。

而那边厢的赵似倒又打破沉默了。

“那字不念‘离’,念‘禧’。”他淡淡道。

“你道你娘不识字么?”太妃愠道,“那字明明是厘,毫厘的厘!”

赵似解释说:“‘受厘’的典故出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原文是‘后岁余,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宣室是未央宫前殿正室,而受厘的意思是祭祀后接受皇天福佑,这里的厘应该念禧,乃祭祀福胙之意,你读成‘离’就错了。”

太妃见儿子如此直言其错误,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遂扬声斥他:“你以为读过两本书就了不得了?连你娘都敢取笑!”

赵似道:“我只是说出个事实。每次你说错话我都不曾笑过,只是指出而已,是你自己觉得我在笑你。”

太妃怒道:“天下哪有儿女指摘父母错处的道理!”

赵似又直言道:“若我不指出,你下次还会犯这样的错误。你说错的话我听了可以不取笑,但若被外人听见,他们的反应就未必会和我一样了。”

“你口口声声说我错,却又不看看自己平日能做对几件事!”太妃示意蕙罗暂停梳发,索性坐了起来,拍着榻沿面对赵似数落道:“你虽比姐姐多读了几本书,但为人处事全不通情理,真真不懂事…我还想问你呢,上月梁都知庆生,姐姐拟了一份礼单给你,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添加的,你却为何非但不添,还私下减去了其中一斛白笃耨?”

她说的梁都知是如今的入内内侍省都知梁从政,继张茂则之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宦官。而言语中提及的白笃耨是指出自真腊国的笃耨香。此香属于树脂香,其树状如杉桧,而香藏于树皮之中,自老树中自然流溢出的香脂色白而莹,虽盛暑不融,名为白笃耨。若至夏月以火炙树枝,令其脂液溢出,待冬月凝结而收取的则名为黑笃耨。笃耨香不易得,尤其是白笃耨,每次真腊国进贡,不过三斛而已,而朱太妃为梁从政庆生便赠一斛,实属一份厚礼。

听太妃这样问,赵似垂着眼帘懒懒地答:“梁都知年纪大了,又不爱名香,你何必送他这个。”

“人家梁都知这几十年在宫中什么没见过,若送他参茸金玉之类,他能入眼么?而白笃耨今年只得三斛,我便送他一斛,好歹也算送得出手了。”太妃道,和缓了些许语气,又说,“何况,梁都知不爱名香,章相公却是爱的。他们往来应酬,梁都知也可借花献佛…”

这章相公则是指当朝宰相章惇了。赵似闻言目露厌色,道:“我就是不喜欢你在礼单里塞这么多门道。回头被别人知道了,还道是我送的。”

“就真是你送的又怎样?只许某些人往枢密院送,就不许你送到中书门下?别人还没说话呢,你就忙着假清高!”太妃冷笑道。见赵似无语,她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试图劝说,“你这孩子就是未经历练,不懂世态人情,而今你也不小了,你哥哥又是这等情形,这些事也该学学了…上次你私下减去那白笃耨,我起初不知道,还跟梁都知说起,问他用了没有。当时他愣了愣,但毕竟是我阁中旧人,很懂眼色,马上说收到了,很喜欢。我回头细想他神情,放心不下,又去查看了礼单,才发现你撤掉白笃耨的事…好在梁都知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这臭脾气,不会跟你计较,若换了旁人,还不知该怎样多心呢…”

赵似颇不耐烦,站起来朝母亲一揖,道:“孩儿还须准备除夕剑舞,现在已到练剑时辰,请姐姐容我告退。”

太妃道:“别急着练那劳什子剑。你先取了白笃耨,亲自给梁都知送去再说。”

赵似置若罔闻,转身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太妃恼火,当即拍案怒唤“十二哥”。赵似仍不理不睬,并不停步。太妃离席追至门边,扬声道:“十二哥,你给我站住!”

赵似不应,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太妃怒极,忿忿回到阁中榻前坐下,猛抚着胸口叹道:“十七年来就养了这么个孽障,真是生生气死我了!”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绿萼

篦发之后,太妃起身至妆台前坐下,阁中内人奉上太妃冠子、冠朵、发簪等首饰头面,以备蕙罗为其梳妆,但蕙罗一顾,发现那冠子是白角鹿胎皮团冠,样式形制竟与起初她在福宁殿见到的向太后冠子一般无二,所配的簪子是白玉龙簪,冠朵状若飞龙,若依大宋礼制,太妃冠朵不能用龙形,只能用牙鱼,太妃戴这样的冠子显然是僭用太后服饰了。

冠子呈上来时太妃睨了一睨,便气定神闲地转过头去,看着镜里的自己,静待蕙罗梳头加冠,显然这样的冠子她是一向用惯了的。

蕙罗犹豫,一时没动手,太妃于镜中注视着她,淡然问:“怎么?有何不妥?”

蕙罗忙对她微笑,轻声道:“没有。奴婢只是在想,今日应给太妃梳个什么发式。”

太妃道:“何须多想?随便挽个椎髻,把冠子加上去便是了。”

蕙罗建议道:“太妃今日不出行,阁中暖和,这样的冠子太厚实,戴久了既累又热,不如免去冠子,容奴婢为太妃梳个簪花的发髻,家居之时这样妆扮很轻便,也好看。”

“簪花的发髻?”太妃一挑唇角,道:“我年轻时倒常梳。那时年纪小,也没有多少珠呀玉呀的戴着,一年四季,有什么花开便去摘一两朵簪在发髻边。秋天用菊花,冬天用红梅,春天桃花李花海棠杜鹃都有,运气好,还能摘到一朵牡丹,夏天么,簪的就是荷花…”

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笑意渐深,目光柔若春水,语气也温和许多:“那时我常把头发拢起来挽个高椎髻,耳边留两缕长长的鬓发,薄薄的,像蝉翼一样…”

尚宫卢氏伺候在侧,听到这里便笑了,道:“娘娘当年这样梳头真是美。后来又蒙先帝眷顾,宫中女子纷纷学梳这种头,一时蔚然成风。”

蕙罗顺势道:“既然太妃喜欢,那今日奴婢就为太妃重新梳这个发式罢。”

太妃笑着摆首:“那发式只有小姑娘梳才好看。我若现在再垂两道薄如蝉翼的长鬓下来,别人该说我老妇聊发少女狂了。”

这话听得阁中内臣侍女都笑了起来,气氛显得很轻松,蕙罗遂浅笑着继续建议:“太妃若喜欢长鬓的发式,不妨试试晚唐后妃常梳的抛家髻。那种发式状如椎髻,留有长鬓,但是用刨花水贴面,呈两鬓抱面之势,顶髻簪花,额发上再加几枚同心花钿,妆容十分雍容华贵,很适合太妃选用。”

太妃想想,道:“也罢,你先梳来看看,若不好再改回来。”

蕙罗答应,立即开始为太妃梳抛家髻。

修剪好太妃两道长鬓,蕙罗打开奁盒取出刨花水,沾湿鬓发令其贴面。太妃闻见香味,便问蕙罗:“你这刨花水挺香的,不是用榆树刨花泡的么?”

蕙罗道:“还是用榆树刨花,但里面加了薄荷、香白芷、藿香叶、当归等几味药,经常用来抿头,可使头发乌黑而不易落。”

太妃听了,又取刨花水来闻了闻,像是很喜欢,还对身边的内人说:“你们都学学。平日里都是一般梳头,怎么就没人家这心思?”

一群内人怯怯地应了,蕙罗这才想起,圣瑞宫与别处不同,自选宫人若干,平常一切起居膳食之事全由太妃宫中内人来做,不大用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所以以往给她梳头的应该就是答应的这一群人了。

贴完鬓发,把额发分成几缕,梳成云尖状后,蕙罗为太妃挽好顶髻,再簪上两朵做成并蒂莲状的绢花,又选了一个点翠凤鸟衔珠步摇插上,最后在额发上贴大小七枚云母、水晶和碧玺做成的同心花钿,这抛家髻便完成了。这发式果然雍容华贵,太妃左右侧首,反复细看,不禁喜形于色,道:“这样一梳确有新意,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卢尚宫等人也纷纷称赞,说娘娘这妆容既华美又显年轻,还如初入侍神宗时一般。太妃大悦,当即握住蕙罗的手,笑道:“若不是官家也离不开你,我真想把你留在我宫中,天天为我梳头呢…不如这样,以后你午后闲时就往我宫里来一趟,教教我这些梳头的丫头。怎样梳妆,怎样调香,但凡你知道的就都教给她们罢。”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强调,“只要你对官家和我尽心,我决计不会亏待你的。”

说罢便命人取来珠玉首饰及衣物若干,赐予蕙罗。蕙罗连连推辞,太妃并不收回,径直命两位小黄门把所赐之物送往蕙罗居处。又再三询问蕙罗是否愿意教授圣瑞宫内人,蕙罗只得说:“须先回过官家,若他无意见,奴婢自然是可以过来的。”

太妃道:“只要我开口,官家岂会不允?”立即便掉头吩咐卢尚宫,“你且带沈内人去见见我宫中梳头的丫头,让她们今日先拜个师。”

卢尚宫领命,带蕙罗出去,在太妃寝阁后一处宫院正堂中坐下。少顷,两列内人鱼贯而入,在蕙罗面前列队站定,再一齐下拜,但见满堂翠鬟云集,粗略看来,至少有四五十人。

蕙罗忙起身回礼。待这拜师仪式结束,内人们退去后,她忍不住问卢尚宫:“人怎会有这样多?太妃不是说只教‘梳头的丫头’么?”

“这些都是梳头的丫头呀。”卢尚宫道:“圣瑞宫中专管太妃巾栉服玩之事的内人明里是八名,但她们每人手下还有五六个无职事的私身,加起来就有五十余人了。”

蕙罗叹为观止,心想以往听说圣瑞宫中内人侍者甚多,约有七百余人,而今看来,仅梳头一项就有五十余人在伺候,那宫人总数逾千只怕也有可能,俨然是个自成体系的小后宫了。

卢尚宫又道:“日后你要常来,还有一事须稍加留意:在圣瑞宫中,每人皆称太妃为‘娘娘’,你最好也这样称呼,太妃必会喜欢。”

大宋惯例,只有天子正室、皇帝嫡母,才能被称为“娘娘”,宫人对其余嫔御都只称“娘子”。听尚宫这样说,蕙罗低眉垂目,略略微笑,但没有清楚地答应。

回到福宁殿,蕙罗先去见皇帝,把太妃邀她教授宫人及厚赐财物一事说了,问赵煦是否同意,礼物要不要退回去。赵煦淡淡道:“没事,你午后可以过去。礼物既然她送了,你便收着罢。”

蕙罗轻声答应了。赵煦沉默片刻,又道:“以后向你送礼的人想必会很多,不管谁送的,你都收着罢。”

蕙罗踟蹰道:“这…合适么?”

“合适,”赵煦一笑:“不收才不合适。”

黄昏时回到居处,见太妃的礼物已一一罗列在室中。蕙罗看了看,见其中有几个翠翘形状很别致,便拾起细看其工艺,一时兴起,亦在妆台前坐了,挽了个稍高的发髻,再把翠翘簪在鬓边。

她们这样的内人,平时装扮及其素雅,衣无华彩,发无珠玉,蕙罗几乎从未戴过这样华丽的首饰,如今这样梳妆,小女儿心性顿起,揽镜自顾,觉得挺好看,不由对镜中的自己微露笑颜。但看罢发饰,再细看五官,忽然又想起了之前赵似在太妃阁中说的那句话:“她长得又不美,皇兄不会看上她的。”此后再自顾,脸上那些不完美之处越发凸显,果然越看越觉得丑。

蕙罗好生气恼,伏首埋头不忍再顾。自怨自艾之余想到赵似,亦对他心生两分莫名怨气——尽管明知他那样说其实并无恶意——用只有自己听的见的声音嘀咕道:“我就是不美,那又怎样?要你来说!”

这位十二大王的话还真是不中听。虽然他说的都是真话,却让每个人听了心里都不舒服…蕙罗想起赵似每次说完他那些真话后众人的反应,不禁又笑了起来,劝解自己道,他连对兄弟、母亲都是这样,自己又何必因他这句话生这闲气呢?

还在胡思乱想,忽闻有人敲门。蕙罗开门一看,见是杨日言。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地,手中持着一枝盛开的绿萼梅花。

杨日言把绿萼梅送至蕙罗面前,道:“今日我去端王宫中与他商议绘陈贵仪写真事宜,花园内梅花盛放,端王便剪了一枝绿萼梅给我,嘱我带来给你,说梅花之中他最爱绿萼,愿请蕙君共赏此花清芬。”

蕙罗看看那花,问杨日言:“如今官城梅、重叶梅、红梅皆开得好,颜色娇艳,重叶数层,花形丰美,十大王却为何最爱这单薄素淡的绿萼梅?”

杨日言道:“大王说,梅花萼蒂,一般都作绛紫色,惟此花绿萼,连枝梗都是青的,特为清高。于百媚千妍中乍见此花,更有九疑仙子萼绿华之叹。何况此花清芬雅致幽远,与别品不同,因此最为钟爱。”

见蕙罗兀自沉吟不语,杨日言直把梅花递到她手中,微笑道:“快拿去插瓶罢。日后你自会发现,十大王的眼睛和鼻子都与众不同,他可以留意到芦草扶风的美态,也能闻出路边红蓼的一缕清香。”

杨日言走后,蕙罗把绿萼梅插在花瓶中,怔怔地看了半晌,又取出日前他所送的礼物,手炉、香盒及高丽摺叠扇,手指一一抚过,感觉如闻梅花清香,心里安宁而愉悦。打开摺叠扇,看着那阕小山词,与赵佶相处的几个细节悄然浮上心头:月夜寻香之下的邂逅,为他更衣时的接触,凌晨薰衣的叙谈,自然还有他那两次轻狂的无礼之举…

想至此处,蕙罗双颊灼热,偏偏目光又落在那词下半阕上:“风有韵,月无痕,暗消魂…”

蕙罗默念此句,心宛如被某种柔软的东西撞击了一下,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但那种隐约的疼痛竟也是温柔的,令体会这种痛苦都成了一种隐秘的乐趣。

觉出自己此时的心神恍惚,蕙罗合上摺叠扇,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想与之相关的事。但赵佶的影子却挥之不去,即便她紧阖双目,他那言笑晏晏的模样仍不断浮现在心头。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抛家髻图示:

香斗

次日午后,蕙罗如约前往圣瑞宫,先见过太妃,再进入后院为宫人授课。其间有一些喧哗声自墙外传来,似有宦官在呵斥什么人,但隔得远了,听得并不真切,蕙罗也没多留意,依旧向内人们认真讲解所授内容。授课结束,蕙罗离开圣瑞宫时,见守门的内臣在窃窃私语,依稀听到他们提“司饰内人”、“香药”等几个词,蕙罗顿时上了心,立即止步,问他们:“刚才我听见有位先生在这里斥责宫人,可是哪位司饰内人犯了错么?”

因蕙罗最近颇受皇帝、太妃重视,这些内臣对她态度也极好,见她发问,立即赔笑道:“先前有几个司饰内人送新造的香斗来,请太妃过目。也是她们不稳重,不知在聊什么,一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不想十二大王从那边过来,走在最前面的内人还在回头跟同伴说着话呢,一边笑一边提着香斗上下挥舞,一不留神在拐角处撞上十二大王,香斗重重地击在十二大王的右臂上,十二大王一把将她推倒在地,然后摁住右臂,好像很痛的样子。那些内人吓坏了,一个个全跪下哀求。当时梁都知在太妃阁中,听到动静便出来,骂了她们一顿,然后让人把为首的那位内人拖下去批颊掌嘴,还说要严惩她,也不知如今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