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笑了笑:“被你这样的丑姑娘嫌弃,才更令人郁闷。”

蕙罗很觉窘迫,偷眼看他,见他神色和悦,才稍稍安心,也不知怎样回应才好,只讷讷地道:“不,奴婢不是…”

“不是不愿意?”赵煦正色朝她伸出一只手,“那么你过来。”

蕙罗慌忙摇头,下意识地又连退两步。

赵煦呵呵地笑了开来,道:“本来留下你,是想骂你一顿的,但被你这样一哭,我这脸倒绷不起来了。”

蕙罗低首,赧然一笑,旋即又开始关心赵煦所说留下她的原因,便问他:“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么?”

赵煦暂时未明白作答,先问她:“今日梁都知要处罚冲撞了十二哥的内人冯香积,是你去向十二哥求情,请他写信命梁都知放过冯香积的?”

此事官家如何得知?蕙罗暗暗一惊,但此刻也不及细想,还是颔首承认了:“是,奴婢是求过十二大王,请他宽恕香积。”

赵煦道:“梁都知跟我提起这事,委婉地说,你私下求见亲王说这事,乃轻狂失礼之举,多半是见新获我宠信,便恃恩张扬,擅自干涉宫中事务。”

梁从政掌控后宫事务,与十二大王相见这事圣瑞宫许多内臣都看见了,自然也瞒不过他。蕙罗听见这罪名,心下惶恐,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便屈膝跪下,只是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赵煦瞥她一眼,淡淡道:“你是尚服局出来的,维护同伴之心可以有,但如今你身份不同,便须处处小心,不能做出这样张扬的事,让人诟病。”

蕙罗黯然道:“奴婢人微言轻,本不敢找十二大王说情,也知道那是逾礼之举,但若不如此,奴婢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救香积…此事既已做出,奴婢不敢侥幸求官家谅解,该如何处罚,但请官家下旨,只求官家不要因此再降责香积,且容她继续留在尚服局,做她喜欢的事。”

“你去找十二哥之前,有没有想过,若此事传出去,你很可能会受到严惩?”赵煦问。

“想过的,”蕙罗答道:“奴婢知道若去了多半会被人知道,如果官家不高兴,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若不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香积哭着离开尚服局,用她那一双善于合香的巧手去伐薪烧炭。所以,奴婢还是想试一试。”

“那个香积是你的好友?”赵煦再问,“居然让你甘为她冒此风险。”

蕙罗称是,强抑住喉间哽咽之意,断断续续地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奴婢是孤儿,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五岁时,养母也不在了,入宫十年,日夜陪伴在我身边的,就只有香积…她是我事实上的姐妹,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中若有一人难过,另一人也会落泪;若有一人遇到喜事,另一人也会一样开心…看见她面对如此大祸,我无法袖手旁观,就算有风险,也必须尝试一下,因为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刚入宫时,我常常会感到害怕和寂寞,是她一直陪着我,照顾我,鼓励我…这十年来如果没有她,不知我会如何孤单。”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仪礼

“有这样的朋友,是件幸运的事罢,彼此可化解一半的痛苦,品味双倍的快乐。”赵煦说,语调颇柔和。他看着蕙罗笑,但那缕浅笑却带清苦之意,“有时我会很羡慕你这样的普通宫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却很难拥有一位真正的朋友。”

蕙罗讶然道:“难道官家连一位朋友都没有?”话甫出口自己便觉多余,皇帝九五之尊,天下又有何人敢称之为朋友?

蕙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本不指望赵煦回答的,不想他竟有回应:“小时候,也是有的罢。那时我才十岁,刚刚登基,也没把自己当皇帝,跟许多小黄门都玩得挺好,尤其是一个叫小冬瓜的,更是我的心腹,我们整天形影不离,连视朝时他都站在我身边,现在想起来,那时我真是把他当朋友。”

“小冬瓜?”蕙罗不知道现在哪位宦官的小名是这个,遂问赵煦:“他现在还在宫里么?”

赵煦摇摇头,继续说:“那时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我便坐在她另一侧。大臣们帘前奏事,往往一说就是大半天,我年纪小,很不耐烦,可是没办法,还必须得端端正正摆出皇帝的架子坐着,虽然我起的作用,跟大殿中的屏风摆设差不多…”

听着他的叙述,蕙罗设想当时的情景,只觉那十岁的小皇帝严肃地端拱而坐的模样必定很可爱,不禁微笑起来,倒没有留意赵煦说最后一句时的暗淡目光,顺势说起了在宫内传为佳话的一则少年皇帝的轶事:“我听周尚服说过,官家从小就老成持重,很识仪礼。有天早朝,太皇太后命一位黄门取案上文字来,黄门取得急了,误把官家的幞头碰到了地上。那时官家尚未加冠,头上还是孩子的发式,新剃了头,中间撮了几个小角儿…那黄门很害怕,不停地发抖,都快瘫倒了,而官家一直很镇静。后来别的黄门取幞头来为官家加上,官家还是安静地端坐着,既没发怒,也不责骂先前那黄门。后来押班问官家是否要处罚那黄门,官家说:‘他只是犯了个小错,罢了。’就这样宽恕了他。”

“嗯,那时候我脾气很好,从不发怒。”赵煦笑笑,“是不是跟现在大不一样?”

蕙罗笑而不语,他又开始延续刚才的话题:“有一天,辅臣在帘前议事,拖得久了,我终于坐不住,便唤过小冬瓜,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小冬瓜随即跑了出去。我等了等,然后也装作要更衣,退到御屏后,那时小冬瓜已拿着两副小锣钹在那里等我了。于是我们拿起锣钹铿铿锵锵地玩了起来,呵呵,也不知外间议事的人听见是何神情…”

“官家是在敲锣打鼓地催那些大臣快快讲完么?”蕙罗微笑道,“我小时候在尚服局上仪礼课,也常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时不时就扭头看窗外,盼望下课的钟声尽快响起。”

赵煦笑出声来:“怪不得现在老有人向我抱怨你不识礼数,原来是小时候仪礼课没学好。”

见他提起学业问题,蕙罗小脸泛红,吞吞吐吐地说:“呃…因为仪礼很复杂、很乏味…我本来也没想到会到后宫来做事,还以为学好合香就好了…唉,别说这个了,还是说小锣钹的事罢…太皇太后听见锣钹声是何反应?”

“她当时也没生气。我玩了一会儿,又回到殿中,太皇太后看着我笑了笑,神态仍是慈祥的。黄门抱我上御椅子,我继续端拱而坐,直待奏事结束…”赵煦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减弱,唇际笑容逐渐消散,“我原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了,无人会追究我中途退出敲锣钹的事,但第二天,小冬瓜便消失了,我再也没能找到他。”

蕙罗一惊,忙问:“他去哪里了?”

赵煦黯然道:“无人告诉我他的去向,我亲政后下令去查,才知道他当年是被送往西京大内洒扫宫院,没过几年便病死在那里了。”

蕙罗愕然,欲安慰赵煦又甚难找到合适的话,思量再三,也惟余一声轻唤:“官家…”

赵煦勉强笑笑,道:“我亲近谁,谁便会大难临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十三岁时,宫中传出后宫已有内人怀上龙种的谣言,其实起因是我几个妹妹年幼,尚须乳母哺育,宫里便在外寻找乳母,后来以讹传讹,就传成了乳母是为我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的。大臣刘安世和范祖禹为此接连上疏,暗指太皇太后对我管教不严,导致我过早宠幸宫人,损伤龙体。太皇太后一边安抚大臣,解释寻找乳母的原因,一边却把我身边所有的年轻内人全唤了去…等她们回到我身边时,个个红肿着眼睛苍白着脸,身上手上还有篾条鞭打的痕迹。以后她们也都成了惊弓之鸟,只要我稍微靠近她们,她们就会露出惊恐的表情…”

“那官家当时有没有跟太皇太后解释过呢?”蕙罗轻声问。

“没有。”赵煦回答,适才的感伤之状退去,他又呈出蕙罗熟悉的冷凝神情,“那时,我不会违抗她的任何命令。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会自己忍着,绝不会流露出来…从十岁到十八岁期间,我都不是真正的皇帝,只是太皇太后的孙子。在朝堂上,我与垂帘的太皇太后相对而坐,议事的大臣有话从来不对我说,而是直接走到帘前,向太皇太后禀奏,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像个木傀儡那样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盯着大臣们的臀背呆呆地看…有一次,太皇太后问我:‘听大臣奏事,官家意下如何?为何不发一语?’我这样回答:‘娘娘已处分,还要俾臣说什么?’…从太皇太后垂帘到上仙的整整八年间,我的一切全是由她安排的:读的书,做的事,用的器物,娶的皇后…她从来不会问我喜不喜欢,只要她认为是好的,我就必须接受;如果她觉得不好,我就必须放弃…我也一直默默地接受她的所有安排,除了一件事…”

蕙罗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已移至他榻前近处,见他停顿当即追问:“什么事?”

“一张旧桌子。”赵煦道,“那是我常用的桌子,太皇太后觉得旧了,命人用新的换去,但我又让人搬了回来。太皇太后看见便问我,为何要坚持用它,我说:‘这桌子是爹爹用过的。’她一听,竟然当场落下泪来。”

蕙罗不解道:“太皇太后是因为想起先帝,所以心里难过么?”

赵煦摆首,淡淡一笑:“她是由此看出,我喜欢先帝用过的东西——并不仅仅是这张桌子。”

蕙罗仍有些困惑,后来联想到赵煦亲政后的一系列作为,才恍然大悟:先帝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度、易风俗,开国以来的祖宗家法被破坏不少,引起其母高氏强烈不满。神宗驾崩后,高氏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便废除新法,起用了大量反对变法的大臣。而赵煦从小受太皇太后严苛管束与压制,自然逆反心大长,亲政第二年就把年号改为“绍圣”,摆明了要绍述神宗成法。此后赵煦恢复熙宁、元丰年间多项新法,而把太皇太后用过的诸多大臣逐一贬官外放,甚至还在几位新党大臣的怂恿下,有意把已上仙的太皇太后贬为庶人,后来是向太后垂泪泣求,他才抑制住了这个念头。

而且,他针对太皇太后的逆反行为还表现在家事上,例如坚决废掉了太皇太后选定的皇后孟氏,改立他自己宠爱的嫔御刘氏。近来他与向太后两厢都态度冷淡,想必也是太皇太后所留下的阴影所致。皇帝卧病期间,后宫全由太后掌控,向太后逐出魏典饰,又是赵煦亲近的人遭殃,他一定很痛心,后来对林司饰和梅玉儿表现得那般冷硬,自然也是做给太后看的。

想到这里,蕙罗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只差一点,自己也会像那几位尚服局内人一样,成为这场母子暗战的牺牲品,也不知如今会身处何处了。

“明日,太后大概会唤你过去问话,因为你独自在我房中待了许久,还大哭过。”良久无言后,赵煦忽又嘱咐蕙罗,“如果她问起,你就说是我要你侍寝,你怕会有损我身体,因此不敢从命,被我骂了,所以才哭。这样,太后就不会处罚你了,说不定,还会赏你。”

蕙罗深垂首,没有应声,但见他对自己如此周全考虑,心下自是十分感激。沉默须臾,她轻轻问赵煦:“奴婢丑陋笨拙,不识礼数,今日又在官家面前如此失态,官家却为何还对奴婢这样好?”

“因为偌大个福宁殿,难得找出个会为朋友而不顾礼数的人,”赵煦道,“而我这一顿牢骚,也只能说给仪礼没学好的人听。”

蕙罗抿嘴一笑,但觉好似今天才认识了面前的皇帝。以前的他无异于被供在高高神龛之中的神像,现下这个会感伤、会说笑、会关心他人的赵煦才像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友好的默契在悄然建立,这也是蕙罗未曾感受过的愉快的经历。

“上一次听我发这些牢骚的人是清菁,现在的皇后。”赵煦又道,目光投向窗外,无限惆怅,“我有很久没见到她了,她如今…怎样了?”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双姝

赵煦所料未差,次日晨隆祐宫有人来,说皇太后有令,传宣内人沈蕙罗过宫相见。

蕙罗领命前往隆祐宫,进入正殿慈徽殿见向太后。尚未入内便闻见一阵礼佛的沉檀清香自殿中飘出,待步入其中,但见陈设简素,帷幔椅衣不带一丝艳色,与朱太妃殿阁大大不同。而太后也是衣着素淡,全身无金玉文饰,惟手上绕着一圈佛珠。蕙罗施礼之前,她兀自阖目端坐,口中念念有词,想是在诵经。

听见蕙罗请安,太后看了看她,抬手示意平身,略略问了赵煦今日情况,便提起了昨夜之事:“听说你昨晚在官家寝阁之中高声哭闹,惊扰圣驾…却是为何?”

虽早有准备,但此刻见太后果真这样问,蕙罗仍感窘迫,紧张地捻着裙带,实在很难将赵煦所教的那几句话说出口,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答道:“官家要奴婢留下来…一人…留下来…”

太后似有所悟,蹙了蹙眉:“要你一宿伺候?”

蕙罗耳根尽红,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只深垂首,一时未开声作答。

太后见她是默认的神情,便又问:“那为何会闹成这样?”

蕙罗迁延须臾,才鼓足勇气低首道:“奴婢抗旨,官家不高兴,斥责奴婢,所以…”

“抗旨?”太后有些意外,再问蕙罗,“你为何不从命?”

蕙罗汗涔涔地,目光落在足前地上,在太后的直视下声若蚊嘤地回答:“官家尚在服药…”

太后收回了那迫人的眼神,身体略向后倾,手指拨动了腕上的佛珠,垂目若有所思。

“好姑娘,”少顷,她又开口说话,这次语音很柔和,“你且去西阁略坐片刻,先别回去,稍后我还有话说。”

言罢,太后便侧首吩咐身边的侍女押班王湲:“阿湲,你带沈内人去西阁喝茶。”

太后宫押班又称押班殿直,是作男子装束。王湲皂软巾裹头,穿紫叉襕窄衫,腰系金束带,闻太后言答应一声,走到蕙罗面前亦如男子般躬身一揖,微笑道:“请随我来。”

蕙罗随王湲出去,待她们转身后,太后又唤来一位小黄门,道:“去把司宫令请来。”

王湲约莫二十出头,长相甜美,笑起来唇边犹带梨涡,对蕙罗也态度和蔼,在西阁中亲自为她点茶,又不住嘘寒问暖,状甚关切。但两人聊了许久,逐渐没了话题,太后那厢又没来人传宣,王湲似记挂着什么,开始频频举目朝东阁看。

蕙罗见状对她道:“姐姐若还有事,只管去做,不必在此陪我。”

王湲微笑道:“不瞒妹妹说,十大王正在东阁书斋中为太后画一幅观音像。你来之前,我原本是在书斋中为十大王洗笔,离开这一阵,也不知他画得怎样了。”

听她提赵佶,蕙罗心不由一颤,好在她迅速调整呼吸,未将此间情绪流露出来,但对王湲说:“既如此,姐姐便回东阁去罢,真的不必管我。待太后传宣,我自会过去。”

王湲摆首道:“太后嘱我陪你的,我哪能抛下你不管呢?何况东阁还有阿滢在伺候着…”

她说的阿滢是指隆祐宫另一侍女押班郑滢。话虽如此说,王湲目光仍不自觉地飘向了东阁,显然十分关心那里的情形。

她这点小心思大概也被西阁守门的小黄门看出来了,小黄门暗自偷笑,旋即又正色对她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姐姐且带沈内人同去东阁看十大王作画,我留在这里候着,若太后传宣沈内人,我再飞奔过去通知你们,你们再赶往大殿便是。”

王湲双眸一亮,觉此计可行,遂邀蕙罗同去,蕙罗推辞,那小黄门便随王湲劝道:“沈姐姐还是去罢。太后让你在这里喝茶,只是想留你稍候片刻,其实你只要不出这宫门,在哪里等都是一样的。”

说着还不停朝蕙罗眨眼,目示王湲。蕙罗也知道王湲一心想往东阁,但若自己不去,她未便离开,最后也只得应承,随她去了。

到了书斋前,那里守门的小黄门见了王湲正欲施礼,却被王湲止住,以指点唇,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牵着蕙罗,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斋。二人穿过里间六角门楣与镂花内屏,便看见了正临窗作画的赵佶。

室内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赵佶穿着一袭白色襕衫,头上戴着翻折如瓦状的方形黑儒巾,脑后有两根巾带,飘垂为饰,是寻常儒生的装扮。他手持画笔,不言不笑,神色异常专注,时而抬目观察案上一尊白玉雕成的观音像,时而敛眉低首,运笔在面前画中勾描点染。

此时的他又不同于此前给蕙罗留下的几种印象,看上去就像个雅擅丹青的年轻士子,正沉浸于他笔端画意中,白衣翩然,俊雅秀逸,清亮的双眸竟浑然不染半点俗世尘影。

一位与王湲年龄相仿的姑娘侍候在赵佶身边,亦作殿直装束,身形秀丽,亭亭玉立,眉目间有书卷气,此刻在为他洗笔调墨,也一直关注着他的作画过程,一举一动从容轻柔,姿态娴静端雅,唇边始终系着柔美的微笑。

这姑娘便是郑滢了,此前她经常去福宁殿传递太后讯息,蕙罗也认得她。眼前这般情景无异于红袖添香,赵佶有时侧首,与她目光相触,两人便相对一笑,旋即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两人之间气氛融洽和谐,有一种不须言传的默契,显然是如此相处惯了的。

蕙罗怔怔地看着,心像是被注了水一样,一点点往下沉,鼻中也有些酸酸的,好在没忘记身处何处,便竭力控制着,强把那一缕泪意压了下去。怕王湲留意到自己的异状,蕙罗又偷眼看她,发现她也在盯着赵佶和郑滢看,嘴角有上扬的弧度,但眼神中却没有与之相应的和悦之色。

而那两人作画的作画,看画的看画,都没感觉到蕙罗和王湲的存在。赵佶又画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画面对郑滢道:“今日这幅,阿滢姐姐觉得如何?”

郑滢含笑道:“十大王笔力快健,设色鲜润,这画自然是好的。但画中人面目与白玉观音太过相似,倒略失神韵。”

赵佶问她:“是孃孃让我依照白玉观音的姿态作画,为何相似反倒不好?”

郑滢解释说:“道释画像与众不同,重在表现神佛仪容风度,以供世人瞻仰,其中神韵便尤其重要。而凡俗之人勾勒神佛,往往神态羞涩,终不似真。这尊白玉观音虽好些,但也不够闲雅安详,似婢作夫人。何况白玉观音已是他人作品,面目神情是玉工按自己心意琢成,十大王若刻意摹仿,与寻常画工何异?太后要大王作画参照白玉观音,意在取其体姿手式,而眉目神韵大王若自己构思绘出,这观音仙家气骨必非玉工作品可比,也更能惬太后圣意。”

赵佶顿悟,朝郑滢郑重一揖,道:“多谢阿滢姐姐教诲。”然后扯下那幅已染彩设色、只差勾花点缀的画作,扬手便撕。

郑滢立即去夺他的画,阻止他撕下去:“都快画好了,又毁它做什么?”

赵佶尚未回答,王湲便他们身后笑笑地开了口:“让他撕。若不许他撕,明天他又该找什么借口来请阿滢姐姐指点呢?”

二人闻声回首,这才看见王湲和蕙罗。

赵佶先朝正向他施礼的蕙罗微笑点头,然后对王湲笑道:“某人就是爱损我,一日不说我几句坏话,便会觉得不自在。”

王湲冷笑道:“我这是损你么?我说的是实情。你这一幅观音像,画了都快半年了,总是画了撕,撕了画,不就为赖在这里请阿滢指点么?”

“技艺之事,我总是不厌其烦,精益求精。”赵佶负手踱至王湲身边,又在她耳边悠悠笑道:“某人总惦记着画观音的事,难道却忘了我当初为学一支曲子,也请你细细教了我半年么?”

这教曲子又不知是哪桩公案,王湲当即脸一红,先前气势荡然无存,须臾才又嗔道:“什么‘某人’、‘某人’的,好生无礼!以前不都是叫姐姐的么?”

“谁让你那么小!”赵佶朗然一笑,对王湲道:“你生得娇小,皮肤粉嫩,声音和语气都娇软得像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做我的妹妹还差不多,这一声‘姐姐’让我怎么叫得出口?”

王湲嗤地笑出声来,斜睨他一眼,说了声“贫嘴”,然而一双杏眼含情脉脉,秋波潋滟,哪里有一丝斥责的意思。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篦刀

郑滢一直立于一侧,浅笑而不语,待他们说完,才对王湲道:“阿湲,你去取水来给十大王洗洗手。”然后转身去收拾案上笔墨颜料,蕙罗见状,忙过去相助。

王湲端来一个盛了清水的鎏金银盆,又另取出一瓶洗手药及一方面巾,待赵佶伸手入盆内后,她拔开瓷瓶的木塞,把里面的粉末状洗手药倒了一些在赵佶的湿手上。

那洗手药主料是大皂角粉和糯米粉,还加有多种香料,赵佶双手并拢搓揉数下,顿时芳香四溢。

“这药粉加了哪些香料?”赵佶随口问道。

王湲答道:“藿香、甘松、吴白芷、茅香、零陵香和白檀。”

“难怪呢,这香味十分清雅,与孃孃殿中薰的香一脉相承。”赵佶微笑道:“上次我去福宁殿,小霓姐姐给我用的洗手药是按孙思邈的《千金翼方》配的,用麝香、桃花、栀子花、木兰皮和菟丝子泡猪胰后曝干研末,自然也是芬芳扑鼻,但终究不如这檀香散雅致。”

此时他已洗干净手,王湲展开面巾裹住他双手为他拭干,听他这样说,便抬起眼帘睨他一眼,唇角衔笑,但语气却是半嗔半怨的:“你怎么管谁都叫姐姐?陈贵仪才是你正经该唤的‘姐姐’,若她一直在这宫里,你还四处乱认姐姐不?”

听了这话,赵佶蓦地变色,猛然抽出面巾重重朝盆中一甩,激起的水花溅了王湲半脸。

蕙罗闻见声响掉头去看,但见赵佶适才和颜悦色的神情已踪影难觅,那横眉冷面的模样全然陌生,竟像换了个人一般。虽与己无关,蕙罗惊愕之下也觉出了几分寒意。

“别拿我母亲来说笑。”赵佶眸色阴沉,盯着王湲一字字地说,语调平静,却带有威胁的意味。

王湲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未有任何反应,人整个呆住了。在他们无言的对视下,蕙罗与郑滢也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

片刻后,郑滢轻轻走至赵佶身边,用自己的丝巾为他拭去手上的水珠。赵佶侧首看她,她含笑以应,目光柔若春水,那笑容似劝慰也似安抚。

在郑滢凝视下,赵佶的表情渐趋和缓。郑滢又对他摇了摇头,这动作十分轻微,若有若无。

赵佶反手握握她的手,然后再回身面对王湲,此刻眉宇间怒色已被完全抹去,他大笑起来:“某人上次假装生气,吓了我半天,我便说此仇一定要报。如何?现在被我唬住了吧?”

王湲蹙着眉头探视他双眸,双唇微颤,满目泪光,泫然欲滴,神情仍是怯生生的,显然并不敢确定他是在开玩笑。

赵佶眼中再无一丝刚才的阴霾,面朝王湲喜笑颜开:“某人看来被我吓得不轻,眼泪都快掉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