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也不客气,抬脚便走了进去。立冬虽还未到,天气却已凉了下来,一进那殿阁,一阵暖意便传了过来。我刚走了这许多路,身上已暖和了起来,这屋里的暖和气息反倒让我觉得有点燥热,额头竟微微地出了几颗细珠。

我一直低着头,没敢看前方座上的是何人,只隐隐看到荷香走了上去,轻声道:“铭雁姐姐,人已经带来了。”说完,便走到我身边,轻喝道:“还不快跪下请安。”

我听着她刚刚还柔和动听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心里有点害怕,赶忙跪了下来,却不知该如何请安法,只得吱吱唔唔道:“民女姚淡月,给,给铭雁姐姐请,请安。”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得跟着荷香叫。

座上的人似乎站了起来,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看到一双脚慢慢向我走来。一个厚重又冷淡的女声在我的头上响起:“进了这道宫门,便不能再自称民女了。从今儿个起,你便只能自称为奴婢,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连声道:“明白。”我这双膝盖在前世没有跪过任何人,但从今往后,我却要在跪拜中开始新的生活。

“起来吧,抬头让我看看。”那名叫做铭雁的女子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对我说道。

我站起身,抬起头,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不过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气度却很是不凡,身上的紫色长裙绣金带银,还镶着极为考究的密线滚边,与之一比,荷香的打扮便输了一截。但她与外面那些宫女比起来,穿着打扮还是高出不少。

铭雁看着我的脸,眉头微微一皱,冲荷香招了招手。荷香心领神会,凑上前去。我见她俩凑在一起不知在嘀咕些什么,但我肯定,那一定与我有关。

说了几句,荷香又退了下来,铭雁一个人在座位前踱着步,自言自语道:“殿中监亲点的?”说着一道凌利的目光射到了我的身上,我只觉身体一颤,没来由地竟觉得浑身发冷。

“姐姐,现在该如何?”荷香略有焦急地问道。

铭雁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身上,那对眼珠微微一转,便转头对侍候在一旁的另一名小宫女道:“将她带去西储阁,交予凤莹,与新来的那两个丫头一块儿管教。”

那小宫女应了一声,便向我走来。我见荷香似乎很是犹豫,咬了咬嘴唇,对铭雁说道:“姐姐,这样妥吗?她毕竟是…”

铭雁却冷哼了一声,不屑道:“每年正选和围替的丫头那么多,就算是殿中监亲点的,又如何。过得几日,谁还会记得她,进了这琉画宫,便得听我的管教。”

荷香也不再说什么,任由那小宫女将我带出了暖阁。

直到进了西储阁,见到凤莹,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正选和围替。像柳老爷所说的每年初春的那趟宫女筛选便是正选,而像我这种错过了正选,在别的时节被送进宫的,便是围替。至于为何有围替这一举措却是不得而知。

像这一次的围替,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人,还有两个丫头也是刚刚送到西储阁。让我吃惊的是,那两个丫头不过十岁出头,半大的孩子,而我年纪却比她俩大上许多,竟也被送进了宫里,这更让我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眼前的凤莹和刚才的荷香,看起来都与我年纪相仿,就是铭雁,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而一路走来,那些向荷香行礼的宫女,年纪看上去都要小很多。我虽不懂这宫里的规矩,却也觉得,我这个年纪,应该早已错过了进宫的年龄。可我却不敢问凤莹,在这宫里,说话越少,越容易保命。

凤莹是专门训练刚进宫小宫女的掌事姐姐。在这里,不管年纪大小,只管资历,像我这种刚进宫的,见了谁,都得叫姐姐。而同辈之间,像我与那两个一起进宫的小丫头之间,则是以名字相称,就算我年纪再大,也不能称我为姐姐。“姐姐”在这里是尊称,不能随便乱叫,坏了辈分。

凤莹看起来一脸好相处的模样,但才开口说上没几句话,我便领悟到,她也是个厉害的角色。是啊,一个负责训练小丫头的姐姐,怎么可能是个和颜悦色,温顺良善的人呢?在她的眼里,我们应该就是她过去的缩影,她刚进宫时受到掌事姐姐怎样的折磨,她便会全数用在我们的身上。也许等到某一天,我们也熬成了“姐姐”,对待那些小丫头片子时,也会像她今日一样辣手,甚至更为激烈。

这整个宫里,每一个女人身上都充满了怨气,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累积下去。心理的扭曲会把天真的小女孩变成一个个笑里藏刀,工于心计的蛇蝎女人,但她们美丽的容颜却只会随着岁月老去,不会被这种怨气消磨掉,所以,她们都心甘情愿地这么受着气,再将那深深的怨气发泄在后来人的身上。

我们在凤莹那里学的第一课便是“罚跪”。在这个宫里,如果不会下跪,跪不得很长的时间,便不能活下去。

第三十九章:西储阁

一连跪了好几日,我的膝盖从一开始的疼痛难忍,到现在已能慢慢适应,或者说,已经麻木了。凤莹说了,第一步便学下跪,一来这是宫里最基本的规矩,若是犯了什么事,跪得快与慢,以及跪的时机掌握得好不好,都是能不能保命的关键所在。二来,也是为了挫挫我们的锐气。在这宫里,宫女的品阶要比太监高上许多,因为太监都是苦出身的,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谁也不会想到要走这一步的。可宫女不同,宫女在进宫前,也都是好人家出身,家境殷实,多半还有人侍候。初到宫里,小姐脾气轻易丢不掉,自尊心也是强硬得很,若是不能一开始便打掉这股锐气,那便是掌事姐姐与那小宫女有仇,存心想害死她。罚跪个几日,若是不听话,或是跪得不够好,还得挨打。这样一轮下来,没几个千金小姐还敢摆臭架子,都乖乖的指东不敢往西了。

我们三个丫头练了五天,凤莹总算是点了头,算是过了关。心里对她不能有一点儿怨恨,她这是在教你保命的招儿呢,非但不能怨,还能在嘴上千恩万谢的。接下来的几日,便是学习宫里的规矩。这皇宫,便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宅院,而皇帝,便是最有权势的财主。普通的地主家儿吃饭睡觉还有十来条规矩呢,别说是在这皇宫大院里,人多、嘴杂,心眼儿也盛,若是没有一箩筐的规矩管束着,非得出大乱子不可。

凤莹一边对我们念着规矩,一边喝斥着我们,还时不时地举几个例子,说是以前有那个谁谁谁犯了某条规矩,最后得了个什么样凄惨的下场。那两个小丫头已是吓得脸色发白。我虽年长她们几岁,却也是心慌得不行,将凤莹的话一字不落得记下来,亏得君凝以前总逼我练字,我才不至于在几个孩子面前出丑。

“光记在纸在没用,得记在心里,连睡觉的时候也不能忘,最好是刻在心上,一天不出这宫门,一天便不能松懈。”凤莹走到我身边,冷冷地说道。她无论说什么话,都是一副冷漠凶狠的口气,对谁都没摆过好脸色。

“前几日替你们量了衣衫尺寸,今儿个晌午淑衣坊已派人送来。从今往后,在宫里,便不能穿自己的衣服,这也是规矩。”凤莹两手一拍,便有三个宫女拿了三叠衣服过来,立在我们身旁。

“现在,她们三个会教你们如何穿戴这些衣物,以后当差,无论多忙,这衣衫也绝不能乱。”凤莹话毕,眼角轻轻一挑,那三名宫女便利索得开始除去我们身上的衣服,同时轻声地讲解着穿衣之道。

发给我们一人是三套衣服,清一色的藕色长裙,配上天青绿、鹅粉黄和湖水蓝的外衣,素雅不显招摇,只有袖口和领口绣着一圈细细的碎花。宫女不能穿得太过招摇,那是凤莹说的,像是艳红亮粉之类的颜色,轻易不能穿上身。我想起了荷香与铭雁的打扮,虽说不是华贵异常,却也是明艳动人,这两人,想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铭雁不是说过嘛,进了这琉画宫,都得听她的管教。

穿好了宫服立在凤莹的面前,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放,冷声道:“怎么穿,都记住了吗?”

我们一致点头,不敢说半个不字。

“就算没记住也得记住,明个儿就穿成这样来,谁要是出了半点岔子,便跪着学规矩。”凤莹说完,“腾”得起身往门外走,几个小宫女急忙上前为她挑帘子,也随她出了门。

接下来的几日,原以为不用下跪,会好过一些,却没想到,连个小小的走路都有诸多规矩,更别说什么吃饭、叠被、行礼等一系列的事情,繁琐细致的连一根头发丝也不能放过。凤莹说了,以后当差侍候主子,要学的规矩更多,稍有差迟,主子一个不高兴,挨顿打是平常的事儿。

凤莹虽是一脸的凶相,一个不对,手上的藤条便打了过来,但教的却很是用心。她常说,我们若是出去了,做了什么错事,到时候,不仅自己丢脸,也是让她下不了台,严重了,还得跟我们一块儿挨罚。我能体谅她的处境,对她的不满也渐渐少了。进宫虽不是我自己争取而来,但也确是我的本意。我要做的,并不是在这里当一个小小的丫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不会忘记我的报仇信念。那些打在我身上的藤条只能更深刻地提醒我,一定不能放弃,无论如何,这个仇也是非报不可。

就这样一连过了十来日,身上已没有一处地方不疼的,总是刚好了这个伤口又添别的新伤。幸好都是一些瘀青,没伤到筋骨,也没有破皮,过几日也就好了。两个小丫头私底下抱怨过,可也只是说了几句,当着凤莹的面那可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的。才刚进宫,这两从便盼着当差的年分一满,好飞出这宫墙去。可我却不这么想,因为我突然发现,出了这宫门,我竟不知该去向何方。

那一日刚吃过午饭不久,凤莹打了个小旽,正要教我们一个行大礼的规矩,一个宫女略显慌张地跑了进来,急道:“陈宝林与铭雁姐姐一道过来了。”

凤莹脸上一变,回头对我们喝道:“一会儿规矩点,听到没?”也没等我们回答,便要到门口相迎。却不料那一行人先行进了门,凤莹只得站在原地下跪行礼。屋里其他的人,包括我们三个丫头都一齐跪了下去。

我用眼偷瞄了几下,只见为首的一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板着个脸,冷冷地扫视着每一个人。想必这便是陈宝林。这几日,凤莹将宫中女官的职衔与品阶教于了我们了。这宝林是宫女中最高的品阶,正六品。再往上去的正五品才人非得是皇上临幸过的女子,可以是秀女,也可以是宫女,但都有御赐名号。普通的宫女,做到宝林便算是头了,也算是这皇宫里众家宫女的顶头上司了。难怪凤莹见了她会如此紧张,连往常在琉画宫里气焰嚣张的铭雁,跟在陈宝林的身后也是一脸的小心谨慎,没了往日的威风。

陈宝林走到桌边坐下,立马就有小宫女上前将之前凤宝喝的那杯茶拿了下去,抹干净桌子,才又垂手立在一边。陈宝林看了凤莹一眼,也没有怒气,也没有喜气,只是微微咳嗽了一下,淡淡道:“都起来吧。”

凤莹谢了一句,带头站了起来,大伙儿这才都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感觉自己的手心竟出了点细汗,再斜眼看身边的两个小丫头,也是紧张不已,腿都开始发抖了。

“这几个便是今次围替的小丫头?”陈宝林用手指了指我们三个,转头问铭雁。

铭雁立马低头回话道:“回姐姐,是的。”这陈宝林虽已做到了宫女的头儿,却也只得得声“姐姐”的称呼,在这宫里,只有五品才人以上的品衔,才得让人称为“娘娘”。一级之隔,却是这宫里的女人们做为主子和奴才的巨大鸿沟。

有人端来的茶,凤莹一把接了过来,讨好道:“姐姐,请喝茶。”

陈宝林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向我招了招手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听她问我话,虽说有点紧张,但却不愿显露出来,只是恭敬地回话道:“奴婢姓姚,名叫淡月。”

陈宝林听了我的话,半天没开口说话,所有的人也不敢插话,屋里显然格外安静,我感受到自己那颗跳得很不安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的起伏,慢慢地调和自己的空气。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宝林,我若连她的注视也会感到不安,日后见了真正的主子,还怎么讨她们欢心?

“你去端碗茶过来。”陈宝林对我说道。桌上那碗凤莹刚刚端过来的茶,她像是没看见似的。凤莹的脸上顿时显得有点尴尬,她眯着眼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快按吩咐办事。

我不明白陈宝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该怎么端茶给她。我想起在姚家的时候,我也常给老爷夫人端茶递水什么的,当下也没办法,只得照着以前的路子试一试。

走到里屋的隔间一看,几大排的罐子里装的竟都是茶叶,还有许多的青花瓷瓶摆得整整齐齐,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不知这陈宝林喜欢何种茶叶,只得随便拿了一罐,抓了一把茶叶,小炉上放着个水壶,里面还有热水,我便倒了一些进碗里,将茶碗放在托盘里,用凤莹教我的走路姿势小心地将茶盘端了出来。

我走到陈宝林面前,将茶盘放在桌上,两手端起茶碗,递了给她,小声道:“姐姐,请用茶。”

陈宝林的脸色一沉,很是难看,严厉地看了凤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接了茶碗过去,用盖子拨了拨飘在面上的茶叶,又吹了几下,这才小小地抿了一口。

“咣当”,茶碗被摔在了桌子上,茶水流得满桌都是。我的心“咯噔”一下,觉得大事不妙。

陈宝林一拍桌子,气势凶凶地冲铭雁吼道:“你是怎么找人教她的,都十多天了,连个端茶的功夫都没学会!”

铭雁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朝下贴着地面,颤声道:“奴婢有让凤莹好好教她宫里的规矩的。”她这一跪,屋里的人,除了陈宝林与她带来的宫女外,又一次全都跪在了地上。

“那你说,你是怎么教她?”陈宝林又转身冲凤莹发起火来,“端茶的时候整个人都挡在了我面前,这要是在主子面前,那是大不敬。”凤莹连话都说不出来,连连磕头。

陈宝林一把将我从地上抓了起来,逼问道:“你这用的是什么茶,倒的又是什么水?”

我看着她那双布满凶光的眼睛,结巴道:“我,我见炉子上有,有烧开的水,便用了,还有,茶,茶叶是在…”

“够了!”陈宝林大喝一声,对着凤莹怒骂道,“到今天这会儿,她居然连茶叶都分不清楚,也不知道哪种该水该配哪种茶叶,你这掌事是怎么当的!”

凤莹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她看了铭雁一眼,又看了看陈宝林,最终只说了“奴婢该死”,便又磕起头来。

“铭雁。”陈宝林叫着铭雁的名字,逼得铭雁抬起头看着她。“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殿中监亲点的,要派到太后身边专门侍候茶水的。若是她出了一点儿岔子,惹得太后不高兴了,你们全都得陪葬。”

这最后的一句话听得人寒气森森,恐怖的感觉爬上了心头,我慢慢地意识到,想要在这宫里熬下去,真是一件比死更难的事儿。

第四十章:宁卿宫

两座八抬大轿远远地抬了过来,一座从东面来,一座从西面来,最终都走上了通往宁卿宫的大道。轿边都跟着一名标致的宫女,单看那宫女的长相,便也知道,轿中的人是何等的艳丽妩媚。若是主子长得不够出挑,又怎会容得身边有个天仙似的丫头呢?能跟在娘娘身边随行侍候的,那都是娘娘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所以别看她们只是个普通宫女,那走起路来的气势和架子可不一般,她们管这叫做“给娘娘长脸儿”。若是皇上正宠幸着某位娘娘,那她身边的贴身宫女可要比一般的娘娘们更来得受巴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说,在宫里,跟没跟对主子,比会不会做人更为重要。

我来这宁卿宫当差虽只有十多日,但每日一早的差事必是站在宫门口,迎接那些前来向太后请安的嫔妃娘娘们。日日见她们争强好胜,连每根头发丝都卯着劲儿要与人一争高下呢。见多了,便不觉得有趣,反倒替她们有点难过了。可她们却看上去很乐在其中,在这深宫内院里,有点心思想着与别人斗一斗,也能让日子好过点儿。

我看了那两个随行的宫女一眼,便认出了轿中坐的两位,一位是郭婕妤,一位是伍修容。两人的轿子差不多同时到了宁卿宫门口。按品阶来算,伍修容为大,自然是她先落轿,郭婕妤的轿子得在一边等着才是。但伍修容的轿子在离宫门口还不到二十米时却突然放慢了速度,让郭婕妤走在了前头。这一来,郭婕妤自然是不客气地先行出轿,由她的丫头扶着到了宫门口。伍修容不差多进也走了过来,见着郭婕妤,脸上溢出了笑容,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道:“妹妹的身子越发沉重了,这每日请安的时候要多加小心才是,要姐姐扶着你进去吧。”

郭婕妤不动声色地抽出了那只被伍修容抓着的手,半靠在自己的贴身侍宫女身上,笑得一脸灿烂道:“怎么能劳烦姐姐呢,让莲儿扶着我就行了。我这身子虽说是一日重过一日了,不过,想着肚子里是皇上的骨肉,累一点也便不觉得什么了。”

伍修容听了她这话中带刺的言语,脸色竟一点儿也没变,还是一脸笑意,点着头道:“那妹妹先进吧,小心门槛才好。”

“谢谢姐姐关心。”郭婕妤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由莲儿扶着进了宁卿宫的宫门,伍修容则跟在她的身后,步调平稳,尽力显出一派大气的架势。看着两个人渐渐走远,我突然很想笑出声来,但还是忍住了。

“老祖宗留下这么规矩真好。”想不到,一同当差的吟秋却忍不住开口道,“给太后请安的娘娘们的轿子不能进这宫门,累着她们多走了几步,可却美了我们这些当差的,每日在宫门口看好戏。”吟秋十四岁的时候就来了这宁卿宫侍候太后,看惯了这些后妃们虚伪的把戏,说话也越来越不将她们放在眼里了。当然,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万万说不得,在这宁卿宫里,她是教我东西最多的人,我对她,自然也是当朋友相待了。

“这郭婕妤自从怀了龙种,见谁都不客气起来了,别说是伍修容了,就是昨儿个见到贤妃娘娘,她也是连腰都没弯一下。”对面站着的芙春也轻轻地插嘴进来,看来大家对郭婕妤的嚣张态度,都有点看不下去。

芙春身旁的秀雅一脸不屑道:“就算她怀了龙种又怎么样,太子殿下早定下来了,她们再怎么争来争去,也捞不到什么好。我看这郭婕妤虽说怀了龙种,可也没见皇上多往她那里跑,她也就是在别的娘娘们面前甩甩尾巴。回头要是生了公主,我看哪…”

话说到这里,她便没往下说了。在大门口当差的四人中,除了我,她们三个可都是太后的近身丫头,侍膳、侍寝,不时还能跟太后说上几句体已话。但就刚刚她们说的这些话,也只能在自己人堆里说说,出了这个宁卿宫,那可是半句也不敢透露的。我虽是新来的,但她们也当我是自己人,用她们的话说,只要是这宁卿宫的人,那都是坐一条船的,不管谁翻船,都得溅别人一身水,所以,大家都得相互扶持着才行。但饶是她们,也不敢说太过的话,祸从口出,牢骚发多了,就会变味儿了。

芙春掐了掐秀雅的胳膊,笑道:“别什么都往外说,要让…”

“德妃娘娘来了。”吟秋突然开口喝道,芙春立马闭嘴,又重新站在原地,那神情,便好似刚刚的对话都是空气,从未说过一般。

我来宁卿宫时日太短,虽说是派过来做太后的端水丫头的,可也先得从别的做起。直到今日,我还未进过太后的寝宫,只远远地看过太后几眼,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站在殿外侍候着。姐姐们说了,谁都是从殿外熬到殿内的。

关于这个德妃的事迹,姐姐们自然也对我说了不少。通常来说,妾虽地位比不上正妻,但总是较受宠的那一个,不然,男人也不会把她娶进门。帝王家虽然规矩众多,但也跟平常百姓家没什么两样。皇后娘娘顶着个至高无上的光环,却也留不住丈夫的心。而这德妃娘娘,姿色过人,运气也过人,后宫佳丽无数,也就她,能让皇帝对她多看几眼,所以我们这一干的宫女,见了她,比见了皇后更为紧张。在这宫里,能让皇上听自己话的,才算本事,否则,头衔再大,也是戴不住的。

德妃娘娘的轿子在宫门口停了下来,贴身侍女扶着她出了轿门。她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显出一点儿恃宠而骄的模样来。她果真是个聪明人,不像刚才那个郭婕妤,怀了个孩子便摆出一副正宫娘娘的气派来了。这德妃看上去年纪不大,据说进宫也没多少年月,还未有子嗣,可却爬得比谁都快,正一品的夫人位坐的是稳稳当当,谁也抢不走。难怪皇后每次与她一照面,便是一脸的尴尬样。

我与吟秋她们一见德妃娘娘,便主动请安问好。娘娘一脸笑意,朝太后的寝宫走去。待她进了门后,芙春才舒出一口气道:“幸亏没让德妃娘娘听见。”

秀雅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瞧你给吓的。好了,所有的娘娘们都来了,咱们也能轻松一点儿了。”

“这么多娘娘每日都来给太后请安,可有那么多话说吗?”我一边整着自己的衣服一边插嘴道。

“这宫里的女人,别的不多,心眼是最少不了的,你还怕她们找不到话题讨太后娘娘欢心吗?”吟秋朝寝宫的方向一努嘴,“只怕太后娘娘没那么精力,听她们一个个地轮流献宝呢。”

“奶奶们真是冰雪聪明,竟猜到小的给太后娘娘献宝来了。”我们几个正说着话呢,冷不丁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声音,都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高围事,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那几人还抬着两个大箱子,显得很是吃力。

吟秋拦住了高围事,抬头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高围事打着哈哈回道:“回奶奶的话,南面的曲国派人送了今年的贡礼来,皇上便差小的给太后娘娘送来了,都是些好玩的稀罕宝贝呢。”

吟秋摆手道:“那就快送进去吧,正好各宫的娘娘们都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呢。”

高围事点头哈腰的给我们几个请了安,转身又换了一副脸孔,对着那几个小围事趾高气昂起来,指挥着他们赶快将东西往内殿抬去。

眼看着他到了内殿的门口,又少不了对着那里的姐姐们一阵请安问好,这才有人向内里通报,箱子才算是进了门。

在这宫里,宫女跟围事,也就是太监,虽说都是侍候人的,可地位却相差很大。就说刚才那位高围事,在皇上面前可算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可见了我们几位宫女,还是得“奶奶”前“奶奶”后的叫着。这便是规矩,太监们进宫前低微的身份让他们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当然,他毕竟也是皇上身边的人,我们也不敢存心为难他,平时见了面,大家也是心照不宣,互相做做样子罢了。

“呵,这下可有好戏看了。”秀雅不知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可惜今儿个不在内殿当值,错过了这场好戏,下次又不知要到何时了。”芙春也在那里附和。

我却有点不甚明白,冲口而出道:“不就是贡品吗,能惹出多大的热闹来啊?”

“你不懂。”芙春叫道,“你才来没几天,自然不知道这戏好看在哪里,咱们可都是过来人,这戏码,年年演,可偏是年年都好看。”说完,看了另外两人一眼,那三人便同时笑了起来,却把我搞得越发糊涂了。

吟秋拍拍我的肩,咯咯笑了几声,才说道:“妹妹你想啊,一屋子的女人和两大箱的珠宝,这戏码,还不够看头吗?”

“更何况,这一屋子女人可都不是普通人啊。”秀雅接口道。

我总算有点明白她们的意思了,顿时也觉得有点可惜,我若是早点来太后殿,说不定已经能进内殿当差,陈宝林不是说过嘛,我是专门侍候太后喝水端茶的丫头,若真是那样,岂不是什么都看得真真的。

明白了这层道理,我也同她们三人一样,感到无比的惋惜,连说笑的心情也没了。正在我们暗自感叹时,从内殿里传来了一声尖叫声,吓得我们四人立马抬头,都往内殿看去。没过多久,便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姐姐,冲着门外站着的众人大叫:“快进来帮个手。”一听便知,屋里出大事儿了。

第四十一章:早产

郭婕妤早产了,受了不少罪,孩子算是保住了,可大人也是去了半条命了。生的是个公主,听她宫里的姐姐们说,郭婕妤疼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给生了出来,瘫在床上连喘气的力气都快没了。可一听说是生了个公主,整个人便像是给扎了一刀般,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没完没了地发疯,一会儿说是产婆搞错了,一会又神智不清,说是别人将她的儿子给偷走了,换个了丫头片子给她。反正,是死活也不愿意看女儿一眼,闹到后来实在是不像话了,还是皇上给吼了一顿,才算是安生下来。可自打那以后,便是整天地坐在床上抹眼泪,连给孩子喂奶都十分地不情愿。

皇上去看过她两次,可每次一见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坐不了多会儿,便走了。苦了那些侍候她的宫女们,这些天来都没好日子过。郭婕妤哭够了便开始骂,骂些什么呢?那姐姐学着她的口气跟我们学了一遍:“那个天杀的婊子,敢扔珠子让我滑倒,我的儿子就是让这一跤给摔没的。总有一天,我非活剥了她的皮不可。”那姐姐学得惟妙惟肖,颇有几分郭婕妤的神色,惹得一帮听众大笑不止。

一听她这话儿,我便又想起了那日的情景。那一天,高围事才把那两箱贡品给抬进宁卿宫的内殿去,没过多久,便出了事儿。我们几个跑进屋里一看,才发现郭婕妤躺在了地上,据说是摔了一跤,动了胎气。太后娘娘一脸着急,其他的娘娘们也是装出来的担心挂满了整张脸。有人跑出去去请太医,我们则是把她扶出了内殿,扶出了宫门,送她上了轿,她的贴身丫头急得大骂那些轿夫,要他们赶紧把人抬回郭婕妤的寝宫。

郭婕妤当时虽已有早产的症兆,可按着规矩,她还是不能在宁卿宫生产,血污乃是秽气的东西,是绝对不能脏了太后娘娘的床的。所以,无论她当时疼得如何哭天喊地的,我们能做的,可只能是这样了。

太后娘娘被这事儿一惊,哪还有心思留那些妃嫔说话,摆摆手,便让她们都退下了。我看着她们一个个心怀鬼胎地走出宫门,各自上轿,不多会儿便走得无影无踪了。

那是我第一次进宁卿宫的内殿,却还是没有看清太后娘娘的脸。当时那种混乱的场面,除了郭婕妤,谁的脸我也不敢多看。

直至那晚当完了差事,回到住处,跟一帮姐姐们在一起,才听那些目睹了整个事件的人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既然皇上将贡品送到了太后处,那意思也就很明显了。太后娘娘便下旨让她的一干儿媳妇都挑几样可心的东西去。挑东西,自然便有个先来后到,品阶高的先来,品阶低的后来,轮到的人嘛,还得装模作样的推辞几句,这才显得贤良淑德,没有丝毫的贪念。

本来一切都进行地好好的,众人自发的轮流上前挑宝贝,也不用太后点名道姓什么的,这谁大谁小,本来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偏偏轮到伍修容,出了件事情。这郭婕妤在我们这些丫头面前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居然在太后娘娘面前也是这般放肆,抢在伍修容的前面就自顾自地挑起首饰来了。太后娘娘的脸上当时便有一丝不悦,讲故事的姐姐说了,当时她还以为娘娘要发怒呢,却不料娘娘却只是笑了几下,索性让剩下的几位美人才人一道上前来挑东西。乱子便这么出了,不知是挑东西时谁不小心掉了颗珠子在地上,还是谁故意而为,反正,郭婕妤踩在了那颗珠子上,人当时便摔在了地上,这一摔,便把孩子给提前摔了出来。

听完当时的经过,大家便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有人说,那一定是伍修容干的,为了报复郭婕妤当众不给她面子,也有人说是别的娘娘干的,反正这郭婕妤自傲的烂脾气早就得罪了不少娘娘了,更何况她还怀了龙种,若真能把孩子给跌没了,每个娘娘都是乐得合不拢嘴的。女人为了争宠,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

“月儿,你说是不是呢?”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正想得入神,下意识地便回道:“是。”

这“是”字才出口,我便回过了神来,太后娘娘正满脸和善地看着我,手里还端着个茶碗。

是的,我已进了内殿,成了整日跟在太后身边的贴身大丫头了。看得出来,很多人羡慕我,也有人嫉妒我,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进不过几个月,便已在了今天的地位,这是很多丫头们努力了一辈子,也不见得有的。

可我并不感到高兴,反而心虚得厉害。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进宫,也不明白为什么一来便被派到了宁卿宫,更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才当差没多久便能为太后娘娘端茶递水。但最让我不解的是,为什么太后每次一看到我,眼神便会变得和往常不一样,她的脸色,似乎总在看到我后,变得异常柔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感到越来越害怕,如果说从一开始把我弄进宫便是一个阴谋的话,那现在,我已被牢牢地套进了这个阴谋里,怎么也爬不出去了。

今日是皇后娘娘来访,太后与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则在一边侍候茶水,正在想着郭婕妤的话,太后娘娘这么冷不丁的一个问题抛过来,我连听都没听清楚,不过幸好在这宫里,回答“是”的时候总是多数,所以,娘娘也没说什么,继续跟皇后说着刚才的话题。

皇后娘娘是六宫之首,虽然不大受皇上宠爱,但她生的儿子,却是早早地被立为了太子,皇上对太子的喜欢也是人尽皆知的。虽然在柳家的时候,我也没看出来裴毅对裴睿有过什么特别和善的脸色,但若是宫里人人都是这么说的,那便是八九不离十了。若是皇上真的不待见太子,这底下的人也不会一见到太子便低眉顺眼的,不敢有丝毫怠慢。

裴睿今日也跟着他母后一同来了宁卿宫,他见到我的时候,脸上明显有些许的吃惊。但也许是在宫里待得久了,他已不像一般孩子般天真,所以,他那神色也只是一闪而过,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皇后今天把裴睿带了过来,要谈的自然也是跟他有关的事情,闲话说了许多,这才转入了正题:“娘娘说的极是,我也是寻思着,这孩子出了几趟宫,心思变野了,还得找个人跟着他,才放心得了啊。”

我听她那话的意思,想是在说裴睿与君凝私奔的事儿。但这种丑事,是不能拿上台面来说的,所以,她的话是含蓄得不能再含蓄了。

太后抿了口茶,点头道:“是该给他找个伴才行,不然,整日里闲得无聊,又不好好读书了。皇帝对他可是上心得很,请了那么多先生教他。”

听了太后的话,我的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个念头出来。找个伴?莫非,她们要为裴睿定亲?虽说皇子成亲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要早些,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便娶亲,未免也太操之过急了。

皇后娘娘得了太后那几句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娘娘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