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章郡主心里记挂着,以往她身子好时也曾带女儿进宫请安,那时孩子还小,估计也不大记得,如今跟着李玉华进宫代她给蓝太后请安,纵知李玉华素来周全,心里也难免牵念。

听到外头说话的声音,云章郡主倚着软榻的身子猛的坐直,朱桓把隐囊给她垫在身后,温声劝道,“莫急,我听着似是囡囡是回来了,我过去看看。”

朱桓刚迎出门,就见李玉华挽着囡囡的手进门,他连忙深施一礼,“见过娘娘。”

“郡马不必多礼。”李玉华瞥朱桓一眼,带着囡囡往里间儿去。

囡囡出去一天显然很高兴,小脸儿红扑扑,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笑。李玉华笑,“可记挂着吧?皇祖母一见囡囡就喜欢的不得了,留我们在慈恩宫用膳,如今天凉,膳后囡囡和三公主一起歇的晌,这才回来迟了。”

“哪里迟了,天光大亮哪。”云章郡主抚摸着女儿的发顶,笑着招呼李玉华坐,“辛苦妹妹了,看囡囡这么高兴,我也开心。”

“没什么辛苦的,皇祖母一向喜欢孩子,见了囡囡爱的不行,还说让我常带囡囡进宫。囡囡和三公主年岁相仿,俩人玩儿的可好了。”囡囡是个不争不抢的乖巧性子,三公主也是个懂事孩子,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在一起玩儿的挺好。

云章郡主问囡囡都玩儿了些什么,囡囡童声稚语的说起自己与三公主做的游戏,还很懂事的说,“老祖宗还有好几位娘娘、公主姑姑都赏了我很多礼物,娘,三公主给我的,我要自己存着,其他的我想送给妹妹们。”

“好啊。你先去想想要怎么安排,一会儿跟我说,我帮你看一看。”云章郡主耐心的对女儿说。

囡囡高兴的点点头,朱桓过来拉着长女的手,温声道,“我跟囡囡一起去。”又客客气气的同李玉华说,“家下略备薄酒,请娘娘务必赏光。”

李玉华道,“这还罢了。三哥估计这会儿也要落衙回家了,我得回去跟他一道用晚膳,他一人我不放心。”

云章郡主笑,“原本让厨下备了几道可口小菜,你这样说,倒真不好留你了。”

“等以后闲了,必来打扰姐姐。”李玉华轻声宽慰云章郡主几句,因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了。

云章郡主起不得身,朱桓抱着囡囡代为相送,李玉华看囡囡乖巧的依在父亲怀里,只略瞥一眼,未曾多言。

朱桓晚上陪着郡主、囡囡一起用晚饭,云章郡主近来身子有所好转,朱桓也很高兴,一直待云章郡主饭后睡下,他方带着囡囡往老太太屋里去,还陪囡囡把得的赏赐给妹妹们分一分,一人一对小玉钗一对小宫花,至于其他的,朱桓令放到郡主那里去,留着给囡囡使。

朱老太太问了孙女几句进宫的事,囡囡还小,话说的并不明白,但看她一幅高兴模样就知在宫里不错。朱老太太私下同朱桓说,“三皇子妃这个人,平时瞧着不大和气,心地瞧着不错。”

朱桓也说,“郡主的病,三皇子妃也很关心。”

朱老太太双手合什,“我就盼着郡主能快些大安,云氏到底只是妾室,上不得台面。”

朱桓道,“我看郡主渐有好转了,晚上用饭,那桂花馅儿的香米糕吃了两块,听丫环说,如今晚上也不总是惊醒,能安稳睡到天明。”

“这就好这就好,可见我在天祈寺许的愿灵验。”朱老太太极喜悦。

从性情上说,云章郡主一向柔顺,朱家也不是刻薄人家,从利益而论,纵云章郡主父母早逝,可云章郡主毕竟是宗室贵女,与皇家也很亲近,于朱家亦是有利无害。

朱桓晚上仍是歇在云氏院中,云氏也很是赞了囡囡一回,“大姑娘进宫这一趟,什么都想着二丫头,大姑娘着人送来的东西二丫头见了,我看她样样喜欢。”

“这就好。囡囡一回来就说要把得的赏赐分给姐妹们。”云章郡主病体好转,长女也懂事,朱桓自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喜悦,俊雅的面容在灯光下仿若玉壁生辉。云氏眼中闪过一丝爱慕,垂眸温柔的捧上一盅温水,“我听说郡主的病也大有起色,表哥,我想待天气好到太平庵给郡主烧烧香,太平庵三清祖师也是极灵验的。”

“这是你的心意,跟老太太说一声才好。”

“我晓得,只是不能不让表哥你知道。”

李玉华许多年后都会回想到这一日的事,她依旧认为,这是她人生中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之一。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冬天这样的大晴天最舒服不过,皇子府的新年也是忙的脚不沾地,好在李玉华会分派差使,底下一堆的管事宫人,派给他们干呗,李玉华做个抽查总揽便可。

故而李玉华仍能抽出空闲来过去云章郡主那里,凑巧,朱家女眷去庙中祈福,云章郡主还说,“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因着我这身子,家里把能求的佛都求了一遭。我近来好了些,老太太、太太都高兴的跟过年似的,说天祈寺的菩萨最灵,往天祈寺烧香去了。”

“天祈寺可不挺灵的。”李玉华把自己在天祈寺两次抽到同一上上签文的事添油回醋的和云章郡主说了一回,原就是机缘凑巧,奈何李玉华颇会讲故事,光自己摇签那片刻功夫她就能说出一出戏来,云章郡主听的直笑,一时又轻轻嗽两声。

侍女温了山羊奶酪端来,云章郡主眉眼间有些羞涩,“郡马也总折腾着叫家下人去做这山羊奶酪,可我总觉着不如妹妹家里的手艺。”

“我这是有秘方的,自是不同。”李玉华笑,“明儿我打发那做酪的厨子过来,让他服侍姐姐。”

“那怎么好,请妹妹府上厨子指点我那笨厨子一二还罢了。”

羊乳原就益五脏疗虚劳,正对云章郡主的病症,况这酪的确做的极好,去章郡主也很喜欢,舀起调羹就用起来。李玉华未久坐,陪着云章郡主说会儿话,见郡主有些乏倦之色就告辞了。

当夜,朱家急请左院判入府,云章郡主毒发,危在旦夕。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

☆、九四章

黑夜如同泼墨, 院中灯台一盏接一盏点亮,正房灯光大亮。焦切的惊呼从正房传出来, 两个丫环慌乱的跑出院门,一时朱桓脚底生风匆匆而至, 不多时,整个院子都在深夜被惊醒的星星,点点灯光从每一个小院每一盏灯台点亮。

大管事骑快马奔出,敲醒左院判家院门,左院判被快马接到朱家时, 云章郡主面孔青白,昏迷的陷在被褥之中,唇边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左院判匆匆一拱手便被朱桓拉到郡主床边,急切的说,“请李大人务必施予援手。”

左院判坐下手立刻给郡主诊脉, 而后,左院判略带深意的瞥了朱桓与朱家几位女眷一眼, 朱桓太过心急, 连声问, “李大人, 郡主为何突然发病?”

朱老太太扶着拐杖做个请的手势,“太医请外间说话。”

朱桓忙扶着祖母去了隔间,李院判并未隐瞒,拱一拱手,直接道, “恕李某直言,郡主并非病发,而是毒发。”

朱老太太身子猛的一晃,朱桓也心神俱震,倘不是看祖母身子向后仰去,他都没反应过来。朱桓急忙扶住老人家,脱口而出,“这绝不可能!”堂堂尚书府邸,内宅深处,竟有人毒杀郡主!

李太医在宫中任职已久,他虽官阶只是正五品,但因是御医关系,在帝都也颇有名望。毕竟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知疾病?李太医见多识广,并不恼火,反因朱家夜间急请他过府,且倘朱家与此事相关,怎么也不该去请他这五品院判。

“这事以后再说,先给郡主解毒。”朱老太太强力压下心中惊跳,请李院判施以援手,“不必用什么药什么办法,请李太医一定要保住郡主的性情,您就是我们朱家的恩人。”说着就深施一礼。

李院判连忙扶住,口称不敢当。

李院判立刻开了一剂解毒方,室中无第四人,朱桓私下问,“李大人可知郡主所中何毒?”

“暂且不知。这剂解毒方适用于大多数毒物,应该能略缓解郡主的症状。”李院判把解毒方交给朱桓,朱桓急令心腹之人去府里药房配药,朱桓亦是朝中重臣,心思缜密。如今已是反应过来,李院判这样的身份,应不会在郡主中毒事情上说谎,倘郡主当真是中毒,那么必定是府中出了差错,故而,他不忘吩咐一句,“药取来后先不要煎,拿到这里来。”

下人应诺去配药,朱老太太把无干人的都谴散,留下朱桓朱太太二人,一时,朱肃也匆匆而至。朱肃立刻请李院判帮着调查郡主所中之毒,毕竟,只有查清楚毒物种类,才能彻底为郡主解毒。

李院判先问侍女今日郡主饮食,郡主身边掌事的大侍女战战兢兢的禀道,“早上郡主喝了半碗冰糖苏子梗米粥,用的不多,便令撤了。早上喝过汤药后,三皇子妃过来看望郡主,送了两碗山羊奶酪,郡主夸味道好,足吃了一碗。因用过山羊奶酪,午饭迟些,约摸未初才用的午饭,分别是红稻米粥,喝了些沙参玉竹鸽子汤,略用了两筷子蒸鱼。饭后喝过汤药后,郡主说有些困倦,就歇下了。晚上看郡主未醒,我们没敢打扰,只是令小厨房留着饭菜,待郡主醒后用膳。”

“我落衙回府后过来看望过郡主,她睡的很熟,这两年因着这病,连个囫囵觉都难,我看她面颊泛红,以为她睡的香甜,我想这也是难得的,就没扰她。”朱桓懊恼的捏住双拳,眸光忍不住向室内看去,隔着层层珠帘,朱桓的心情有说不出的酸楚。

他与云章郡主是圣上赐婚,成亲后说不上亲密也不冷淡,宗室郡主出身,又是这样温婉的性子,且是结发夫妻,终是有一分情分在。

掌事侍女禀道,“家里规矩,郡主入口之物都会存留,第二天才会处理。婢子已令她们取来了。”

李院判颌首,此方是大家规矩。

一桌十来样的粥饭小菜被两个侍女抬进来,李玉华送的山羊奶酪也在,另有两个药碗,里面放的郡主每日喝的药汤。李院判先用银针试过,并无异样,他取来银筷,将粥饭小菜都挑些放入口中,仔细咂摸,最后,李院判端起药汤,轻轻嗅着药汤的药味。

深色的药汤轻轻晃动,在碗壁挂起一丝褐色汤汁,李院判问,“可还有药渣存余。”

侍女回道,“药都是药房统一煎好送来,奴婢已经让人取去了。”

一时,药房管事面色惨白进来,狠狠的将额头叩在冰冷的地砖上,“这几天府里吃药的人多,药渣存放不便,管药渣的小子自作聪明,竟把药渣倒掉了。都是小的管理不利!”

朱桓目光如刀,药房管事登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浑身筛糠般颤栗起来。朱肃立刻道,“所有管药房的人先捆起来,容后再审!”

药房管事还想求饶,一个面目寻常的精悍侍卫上前,右手一扭他的胳膊,左右在他下颌一拨,药房管事登时嘴角流出一溜涎水,已是被摘了下巴,再说不出一字。侍卫再一提溜,悄无声息的把人拖了下去。

朱家百年望族,自有些隐秘手段,只是,李院判仍忍不住心惊肉跳。朱肃平缓的声音再次响起,“李太医,不知还有无其他方式堪验汤药?”

“请给我一幅砂锅,我要将药重新加热,以味辩药。”

李院判师从前代神医顾青城,虽说医术较之其师神鬼莫测之手段相差甚远,但于医道一行亦称得上精通。

砂锅、小炭炉、银丝炭立刻奉上,李院判亲自热药,自汤药中细细分辨是哪几种药材。因这方子本就是李院判所开,他最熟悉不过,提笔写下几味药材,李院判摇头,“不对不对,寻常十年参不是这朽臭之味,还多了一味朱砂。”

因药渣已失,李院判凭自己多年经验录下药汤中的几味药材,双手递交给朱肃朱尚书。

朱尚书听到朱砂二字时心中隐隐升起不祥预感,朱砂是剧毒,少量服用有镇心定神之用,一旦过量,便会引起中毒。

李院判道,“若李某未曾诊错,我原本的方子里十年参换了些朽败不堪的参,还有,里面加了朱砂。好在郡主用过奶酪,羊奶可中和朱砂毒性,而且,沙参玉竹都是温补药材,想来这也是郡主留得性命的原因。”

朱家人的心情犹如从一个高耸的山颠缓慢降落,李院判继续提笔开了另一幅解毒方,李院判的弟子亲自去朱家药房挑选药材,重新煎了解毒剂,为云章郡主解毒。

李院判留在朱家亲自守着云章郡主解毒,云章郡主还能吞咽,吐了两次之后继续陷入沉睡。而尚书府朱家,已是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作者有话要说:PS:第一更到~接下来还有第二更,第三更,更新时间不能具体确定,但大家不要急,反正石头是从来不存稿的人,写出来一定会更~

☆、九五章

朱太太留在云章郡主院中, 朱桓送朱老太太回房休息,老人家上了年纪,大半宿的担忧劳乏就有些受不住。朱肃一并请李院判给老太太开了付方子。

灯笼照亮前路的一小段距离,朱家父子一左一右搀扶在朱老太太身畔, 漆黑的夜幕, 冰冷如刀割般的朔风,除了行动间发出的走路声和隐隐的衣料摩擦的声音, 便是寒凛的夜风以及不知哪里传来的夜鸟的鸣叫。

由主到仆, 一行人沉默的回到朱老太太的院中。

院子已是灯光大亮,朱老太爷辅佐两代帝王,朱老太太也是一品诰命, 这处院子是朱老太爷过逝后朱肃特意为母亲修建的庭院,院落不大却极为精致。

此时却无人欣赏, 大家沉默的回到正房, 朱老太太令心腹侍女守门, 扶着儿子的手坐在正中的紫檀小炕上沉沉的叹了口气, “治府不严, 有此祸端。明天如何应对, 你们可有主意?”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明天对这件事的态度。

是秘而不发, 还是御前请罪?

今天, 现在,就要拿出个决断,而这个决断, 或者关乎朱家阖族未来。

朱肃朱桓父子都没说话,朱桓的视线落在脚下色彩鲜艳的波斯地毯上,他轻声道,“这事绝不能姑息。”

“当然,必要查出幕后之人,是谁敢谋害郡主!非但主使绝不放过,便是与之有关的也均要惩处!”朱老太太声音虽平静,也已是恼恨至极!云章郡主为人温婉有礼,即便身份尊贵,也从没有半点盛气凌人,从来温和怜 下,这谋害郡主之人,怕也并不只意在郡主。朱家是郡主夫家,倘郡主有个好歹,于朱家更是灭门之灾!朱老太太怎能不恨!

好在,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倘郡主中毒之事传出,宫中必然要问罪的!

眼下,父子二人前程正好,若因此失了圣人,两人前程怕都要受阻!

自家查此事,与慎刑司或是刑部来查此事,对于朱家是两种意义!

朱老太太说,“郡主生性良善,倘朱家落败,她心里怕也过意不去。”

朱家家学渊源,显赫岂止百年,朱家仙逝的曾老太爷与李院判的师傅顾倾城都有交情,凭两家的交情与朱家的地位,请李院判代为保密应并非难事。

灯影中,朱肃双眸深若渊海,依旧无言。

朱桓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窗外的风声,甚至室内空气缓缓流动的声音,突然,哔啵一声,一支牛油大蜡爆出灯花,朱桓眼皮一跳,朱肃叹口气,“这事毕竟事关内闱,且莫声张,待郡主醒后回禀郡主,听从郡主处置。”

朱老太太微微颌首,视线转向朱桓,朱肃问,“阿桓,你说呢?”

朱桓没有一丝迟疑,颌首,“儿子听父亲的吩咐。”

“那就这样吧,今儿个也晚了,老太太早些休息,我们就告退了。”朱肃起身道。

“你先去吧,我跟阿桓说说话。”

朱肃告退离开。朱老太太拍了拍小炕空着的一边,朱桓过去坐下,朱老太太握着孙子的手语重心长道,“郡主身份尊贵,你们小夫妻也从来都是相敬如宾,可做夫妻若是只如宾客,礼数虽足,到底少了些亲密。郡主受了这样的委屈,不管是哪个小人暗害,终是咱家对不住她。阿桓,以后你要对郡主更加体贴周到才好。”

“是。我知道了,祖母。”朱桓自幼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熟谙利害,自然知道朱家把这事压下来是有些对不住云章郡主的。

可这事但凡传出一星半点,朱家便是内闱不严之罪,朱桓的前程,父亲朱肃的前程,甚至整个朱氏家族都会因此成为帝都城的谈资,整个朱家门楣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更遑论宗室皇室的追究……纵朱家百年名宦之门,怕也难以抵挡接连而至的打击。

而今,怕只有先将事压下来,容后再议为好。

其实,哪怕不是郡主出事,换成朱桓自己,被家人下毒也是丑闻,怎能公诸于世。可不知为什么,朱桓心中又有些隐隐不舒服,尤其是想到云章郡主自下嫁朱家,待上待下没有半分不好,待他朱桓亦未有半点不妥,这样将事情压下,胳膊折在袖子里,依郡主贤良自是能理解,只是朱桓心中仍是有隐隐的说不出的不舒服。

是谁对郡主下手?

为何要对郡主下手?

郡主一介弱女子,她不会有这样的生死大仇。

手伸到内闱毒杀郡主,此人必是对朱家有极深怨恨。

府中上下,是真的要好好查一查了。朱桓默默的想。

夜深沉,朱桓劝老太太早些歇下,唤侍女进门服侍,他也便告退,准备去郡主院里照顾郡主的病情。朱桓出了正房门口往外走时,走到院门口,隐隐看到角落什么东西在晃动,朱桓皱眉喝一声,“谁在哪里?”

先是听到悉悉索索的动静,提灯的婆子就要过去,就听到一个小小的哭声,“爹,爹……”

“囡囡。”朱桓两步过去,一个小小的身影奔到面前,一把抱住朱桓的袍子,朱桓忙把囡囡抱起来用手臂裹住她,只觉着孩子身上冰凉,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看到囡囡身上歪歪扭扭的系着袄子的扣子,头发散在肩上,扎在朱桓肩窝的小脸儿也冷透了,只有洇在朱桓颈间的泪是热的,烫的朱桓心中生疼。

囡囡小小的一团缩在父亲怀里,她哭着问,“爹,娘是不是要死了?”

“没有,这都是胡说八道,你娘已经没事了。”

侍女匆匆抱来一件大氅,朱桓裹在囡囡身上抱着她,“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听到外头有人说话,说,说娘不好了,嬷嬷不让我去看娘,我等嬷嬷打呼噜,就出来了。”囡囡断断续续的小声说着,“爹,我想去看娘。”

“好,爹带你过去。”

朱桓一起抱了囡囡到郡主院中,顺带请李院判为囡囡诊了诊,开付去寒的方子,大半宿自己跑出来,定是要受寒的。

夜深人寂,朱桓请李院判去休息,朱太太也回了自己院中,朱桓把囡囡安置在郡主身边,说打发了侍女下去。囡囡像是偎在妈妈身边的小兽,她忍不住的往妈妈身边凑了凑,还拿小手摸妈妈的脸,轻轻的摸了好几下才高兴起来,闪亮的眼神像是在炫耀,“娘是热的。”

囡囡这天真的童言稚语仿佛一支利箭钉入朱桓的心,流出疼痛的鲜血,朱桓温柔的摸摸囡囡的头,对她说,“你娘肯定会没事的,囡囡你只管放心,闭上眼睛睡一觉,明天醒了你娘就能跟你说话了。”

“爹,是真的么?”

“当然,爹怎么会骗你。”朱桓把小胳膊给她塞被子里,摸摸额头问她冷不冷。

囡囡摇头,“不冷,我还有点儿热。”

朱桓给她掖掖被角,“睡吧。”

“爹,你不睡觉吗?”囡囡问。

“我不睡,我守着囡囡,守着你娘。”

囡囡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是眨眼的星星,她伸出小手拍拍自己的枕头说,“爹,你到床上来,守着我和娘。下头累。”

朱桓架不住囡囡的孝心,就脱了鞋躺在床外侧,囡囡很高兴的说,“爹,咱俩一起,守着娘。”

“好!”

.

这一晚,朱桓似是模模糊糊的做了很多梦,梦的内容多是记不清了,只有一件事仿佛时光回溯,他看到少年的自己站在水榭窗外,窗子是半开的,祖父笔直如青松的身影清晰的仿佛就在昨日,他听到祖父沉定的声音,“永远不要总想着胳膊折在袖子里,折的次数多了,这袖子看上去是好的,里面的胳膊已不堪一击。做人,笨一些不打紧,吃些亏也不打紧,真正要命的是自作聪明。”

祖父的声音并不高,却仿佛暮鼓晨钟击在朱桓心头,朱桓猛的惊醒,听到耳边一声细细的叫声,“水……”

“云章,你醒了!”朱桓登时坐起来,手搭在云章郡主的额头,根本不必唤外头侍女,朱桓自己跳下床,鞋都没穿取了桌上茶寮子倒了大半杯温水回到床畔,一臂微微扶起云章郡主的肩,另一手细心的喂她喝水。

云章郡主喝了大半,眼睛仍未睁开,“水……”

朱桓连喂了三次温水,云章郡主又沉沉睡去。朱桓给她盖好被子,瞅一瞅窗外天光微亮,出门知会侍女进去服侍。朱桓先到云氏院里梳洗,云氏疲惫憔悴的坐在桌畔,见到朱桓连忙扶着肚子起身,“表哥,郡主到底怎么样了?”

朱桓根本没回答这话,直接道,“把朝服给我找出来,我要上朝。”

云氏身法笨重,已不便服侍朱桓穿戴,令贴心侍女服侍他换好官服,朱桓便匆匆离开了。朱肃整理着衣袖自主院出来,见到长子一身官服,与他道,“今天你就别上朝了,好生陪着郡主。”

朱桓上前一步,面容肃正,“我有话想同父亲说。”

“什么事?”

“还请父亲书房说话。”

父子二人就近去了朱肃在主院的书房,朱桓关好门,第一句话便是,“郡主中毒之事,儿子想如实禀告陛下。”

朱肃猛的旋身,正色望向朱桓平静的面容,“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PS:第二更~略晚些是第三更~

☆、九六章

李玉华是第二日晚上方知晓云章郡主中毒之事, 她是听穆安之说的。

云章郡主半夜病情紧急,朱桓直接着人把李院判急接到府中救云章郡主性命,此事便瞒不住。一大早,朱家父子进宫陛见, 回禀此事, 穆宣帝很是训斥了几句,朱正朱桓叩头请罪。

蓝太后知晓后令李院判就住在朱家照顾云章郡主的病情, 还赏赐了不少补品药物。李玉华忙着过年, 没进宫也便没听说此事。

穆安之说起时,李玉华吓一跳,“这怎么可能啊, 我昨儿刚去看过云章郡主,她跟我说话时还好好的。”

“昨儿晚上的事, 朱家连夜请了李院判过去才保住郡主的性情。对了, 也多亏你给郡主送的山羊奶酪, 李院判说羊奶对解朱砂毒有奇效。”接过李玉华从侍女手里捧来的蜜水, 穆安之喝了半盏, 对朱家的不满溢于言表, “这朱家也是, 堂堂郡主都能叫人谋害了, 也不知平时治家治到哪里去了。”

“明天我去瞧瞧郡主吧。”李玉华心里怪记挂的。

“去吧。把那山羊奶酪多带两碗过去, 干脆把那厨子送给郡主。”

“也行。”李玉华跟穆安之打听,“这事都传外头去了?”

“倒没有。毕竟关系郡主名声,宗人府又不擅长查案, 交慎刑司也不大妥当,就单独交给了我,令我调查此事。”

“那查的怎么样了?”

“摊明面儿摆着的事也没什么好查的,朱家药房那一干人有脱不开的干系,朱家早将人都押绑起来。郑郎中已经安排审问了。”穆安之摇头,“治家不严,真是治家不严。”

“也别这么说。要是以有心算无心,凭再严的家也得叫人钻了空子。我就奇怪,谁这么恨郡主啊,她一直在家里养病,这一二年都不大出门,也不能结下这样的大仇。”

“不一定是郡主结下的仇。”

穆安之都这么想,的确,云章郡主从性情到年龄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深仇大恨的仇家,可第二日郑郎中自朱家药房下人那里审问出的证词着实连穆安之都惊了一回。

穆安之对云氏小妾也有所耳闻,是以前李玉华曾嘀咕过一回朱郡马对妾室宠爱云云。穆安之根本没放心上,因为在穆安之看来,这就是个妾,妾是啥,一个玩意儿。跟一只鸟,一只鹰,一把刀,一柄剑没啥区别,可能还没有后者价高,毕竟妾这东西不值钱。

哪怕云氏小妾是良民出身,那也是妾,跟郡主身份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根本没有可比之处。郡主病着,有这么个妾室服侍郡马,在穆安之看来也没啥,不就是丫头嘛。

真是想不到,这样低贱的身份,竟然敢肖想朱桓的正妻之位。

哪怕没有云章郡主,退一万步说,就是云章郡主真的中毒死了,这事没查出云氏小妾,朱家给朱桓另娶一人,也轮不到云氏小妾扶正啊!

这不是你有没有给老朱家生儿子的事,这是身份之故!

这点事都还没想清楚哪,就给郡主下毒,穆安之都不知该说她无知者无畏还是蠢人多恶毒了!还有云氏拉着朱桓的衣袖哀求时微微向上仰起的小脸儿那楚楚可怜的神态,穆安之都想翻白眼了,朱桓一记大耳光抽在云氏脸颊,云氏一声惨叫,抱着肚子倒在一畔。

朱桓恨到脸色铁青,指着云氏道,“你敢谋害郡主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杀妻仇人!”

“表哥——表哥——”云氏扑过去,朱桓却是向后一退,云氏扑个空,趴在地上哀哀的哭,“我都是爱你啊,表哥——”

“我只愿这辈子没见过你不认得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妇人!”朱桓恨到极致,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双目视线若能化为实质,怕早捅死云氏千百遍了。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可笑,云氏天真的认为干掉云章郡主她就能扶正,不知是谁给她的这种错觉,反正自打云章郡主身子不大好后,她因连续为朱桓养下儿女就有了这种自信,云章郡主有个好歹,她立刻就能上位做正房太太。

朱桓已是恨不能把云氏千刀万剐,他年纪轻轻便官居朝中重臣,思维缜密更胜常人。朱桓向穆安之说道,“云氏以往并非这样的性情,她原是我家远房亲戚,家里实在没人投奔过来,老太太可怜她留她在府中居住。我自问往日并无失仪之处,就是纳她之事,也是郡主一手安排。”

接触到穆安之讥诮的眼神,朱桓叹道,“我这样说并非要推卸责任,殿下,在纳云氏之前,我就把做妾室的规矩都与她说的清清楚楚。她因在我家住过几年,总有些香火情,在外找个寻常人家做平头正脸的正妻不难。我对她说过,一日与我为妾,终身就是妾室。她是知道的。”

穆安之,“或者以前无儿女傍身时知道,后来就忘了。”

“不。她怎么能知道朱砂的毒性呢?”朱桓对云氏还是有所了解的,但凡有些微见识,胸中尚有傲气,寻常女子不会主动做妾。云章郡主身子不佳,朱桓时常歇在云氏院中,心中不见得多看重她,更不见得多看得起她,只是男人嘛,女人笨一些并不打紧,尤其是妾室。

结果,就是这么个脑子不灵光的妾室,将朱家置万劫之地。

穆安之收起眼中嘲讽,令手下人继续审讯云氏身边侍女,至于云氏,既有身孕在身,便未下大牢,只是安排个清静屋子给她住着。

朱家深恨云氏,根本没派丫环过来照顾,穆安之从刑部女牢抽调个女牢头看管她。

这件事之曲折离奇,简直出乎穆安之的意料。

竟还牵扯出尼姑庵来!

好嘛,一起抄了!

穆安之派了郑郎中带兵抄捡太平庵,许郎中跟在郑郎中耳朵根子边儿出主意,“这抄尼姑庵不能白天,白末兴许尼姑还不全在家,得晚上去。”

不知为啥,郑郎中只要目光触及许郎中那一脸坏兮兮的笑就直觉这人没安好心,不过,这家伙的话未偿不在理。郑郎中没理许郎中的话,却也没有立刻就点齐兵出去太平庵抄家。

直待落衙之后,郑郎中在衙门用过晚饭,年节将近,刑部衙门的饭食也丰盛了几分。郑郎中看许郎中带着手下提着食盒到他屋来,板着脸说一句,“今儿不是你值夜吧?”

“不是不是,我这不是为了陪你么。”许郎中说的亲热,却是伸长脖子往郑郎中的食盒里看一眼,一脸奸笑的跟郑郎中商量,“阿郑,把你的狮子头留一个给我,我拿鸡腿跟你换。”今天手下人去的晚了,狮子头分完,就剩鸡腿例饭了。

郑郎中不说话,只管自己用饭,许郎中絮絮叨叨,“等一下咱俩拼着用,还能多尝几样菜。我把鸡腿给你,你不是最喜欢鸡腿的么。”

尽说胡话,谁说他喜欢鸡腿了!不过,郑郎中堂堂铁汉,当然不会为着什么狮子头鸡腿的跟许郎中计较,许郎中本就贪嘴,让他先挑就是了。郑郎中从不争这个,如今天寒,饭菜拿出食盒转眼便要凉了的,郑郎中自己铁打的身子骨,且他用饭也快,待看到许郎中还在慢调斯理的从素丝帕中取出自己的筷子,不禁发愁。

许郎中吃冷饭是死是活跟他也没关系,可这家伙素来烦人,且身子骨不大结实,一旦病了恐怕要加倍敲诈他蜜糖糕,恐怕还要跟他借钱买药,恐怕还还要让他照顾他,总之十分麻烦。

郑郎中伸出筷子挡住许郎中要夹菜的筷子,“菜要凉了,等等再吃。”拿出一角银子令手下人去厨下添下热锅子,再拿两套小火炉小砂锅。

待热锅子与小火炉小砂锅拿来,郑郎中干脆把饭菜都折在小砂锅里,小砂锅架在小火炉上,用炭火温着,吃热锅子一般,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还是阿郑你细心。”许郎中把鸡腿夹给郑郎中,“鸡腿请你吃。”

郑郎中不领这情,冷漠的把狮子头夹给许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