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贼道,“小的有证据,大人说不让小的白忙,赏小的一包银子。包银子的手帕,上面绣了一个李字,是大人姓氏。小的留了个心眼,还留着这帕子。”

朝中有御史怀疑通州驿馆失火之事完全是李知州自己编排,因为周家也提供了证据:李知州的外甥在通州码头做事,曾因账目不清,贪墨银两与花魁有染,灰头土脸离开。

而码头的事归周家管,周家怀疑李知州挟私报复!而且,他们要举报李知州徇私枉法,偏袒外甥,为通州码头造成巨大损失!

穆安之看到这些口供,屈指敲敲案卷,视线在郑郎中、华杜二人的脸上逡巡而过,缓缓问道,“你们怎么看?”

三人都有些灰头土脸,审来审去,前案未清,倒又多了这好几桩的案子!

而且,鉴于此案牵涉过多,朝中已有人提出,这件案子干系一州之首,刑部久审未见成效,应该三司会审!

三司,通指刑部,大理寺,御史台。

御史台就是一群嘴炮,朝中嘴炮之神,曾骂晕御史的三殿下穆安之自然不惧,为难的是大理寺,大理寺卿,正是南安侯府旁支,且与南安侯府血缘级近,今南安候正是胡寺卿嫡亲大伯,胡安黎与父亲决裂,但见到这位寺卿大人也要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二叔的!

杜长史道,“今周家胡乱攀咬,无非是要声东击西,转移我们刑部的注意力,一旦陷入通州码头的案子,必然无穷无尽,介是周家便是不能脱身,我们怕也没精力再细审此案!”

华长史也很认同杜长史的看法,“转移一个案件的办法就是再牵出一件更大的案子,周家在通州码头多年,李知州明知周家为恶,怕并非因周家背靠大树的缘故,怕是真的有把柄在周家手里!”

郑郎中铁骨铮铮,“来一桩审一桩,不论那一桩,都不可能让罪人蒙混过关。”

桌角一只小小紫砂花钵中,一支小小蔷薇抽出一星新芽。穆安之盯着那点几乎微不能查新芽,缓声道,“帝都最大的靠山闺女被判斩监后,周二郎惊弓之鸟一般,直接吓的跑到通州去商量主意。周家一子一孙已经先避到了外地,周家父子也设下诈死脱身之法,为什么?因为他们清楚的明白,侯府连他们的闺女姐妹都保不住,他们不会比侯府小少爷的生母更重要!他们必需早做准备!”

“周氏的案子在年前方结案,留给周家准备的时间不会太多。他们想诈死,没成。他们知道谋害朝廷官员的事一旦招认就是死罪,他们能熬刑!但是他们也准备了万一熬刑不过的应对之策!”

“会把水搅浑的,一定是要趁机摸鱼的那只手!”穆安之冷冷道,“不要被旁人带乱了步子!李知州被周家告发,先回上折自辩,这段时间最短三天,不管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内,我要周家吐口!”

“是!”

穆安之忽然问,“胡安黎呢?他怎么不在?”

郑杜华三人同时面露尴尬,在穆安之疑惑的视线下,郑郎中轻咳一声别开脸,华长史轻咳一声视线转而盯向旁处,然后,二人心有灵犀一般齐声道,“臣现在就去提审周家人,臣告退!”齐刷刷跑路了。

杜长史气的,他与胡安黎勉强算是内学馆的学长学弟,其实也无甚交情。可这两个老鬼头滑溜的很,脚底抹油跑的飞快,杜长史被留下跟穆安之汇报。

杜长史说起来都脸红,上前两步小声道,“这几天,安黎都在女监。”

“女监?在审问周氏女眷么?”

“不是,他每天都去,盯着周大郎的媳妇,一看就是一天,直待落衙周大郎他媳妇吃过晚饭他方离开。”现在衙门里都有传言说是胡安黎相中周大郎他媳妇了,要不是那妇人年纪委实可以做胡安黎的娘,传言估计还会更离谱!

穆安之:……

此案最大的突破口就是胡安黎发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ps:第二更到~~~在飞机上手机码了两个小时,发现手机的码字速度一点不比电脑慢,爽死了!大家晚安!

☆、一二四章

帝都地贵, 大约是为了节省地方, 刑部大牢并未建在地面, 而是挖的地下牢劳, 狱中长久不透风,且有各种气味交杂久不能散,这种地方, 即便以胡安黎的坚忍也不愿意多呆, 可他现在能坐在里面,一坐便是一天。

胡安黎非常厌恶周家人,同时, 他也非常了解周家人。

小时候, 有两个曾对他说过:如果你非常非常痛恨什么, 你要做的并不是远离他, 而是了解他。

说这话的,一个是他的母亲, 另一个是周大郎的妻子周大太太。

他母亲还有半句话,“你只有足够了解你的敌人,在你可以的时候,你便能雷霆一击除去他!”

周大太太没有说这半句话, 但是,胡安黎记得当时周大太太的眼神, 半枝梨花垂在她单薄的肩头,春风扬起她轻纱裙摆,她的脸庞比三月的梨花更加清艳, 同时,她的眼神比冬天的风雪更加凛冽。

这个眼神,胡安黎记了许多年。

周大太太时常出入侯府,周氏曾招供,“太平庵菩萨最灵,是大嫂子告诉我的。”

这句话不能定周大太太的罪,受姑子的引诱,亲自写了信安郡主八字魇咒的人是周氏自己,这是铁证。信安郡主也见过周大太太,见第一面时,信安郡主便说,“周大太太的气韵,怎么会嫁给周家这等人家!”

胡安黎是个非常细致的性子,周大郎自小跟着周老豚卖猪肉,虽则也算相貌堂堂,但是脱不了的市井气,周大太太是一个相貌气质不输他见到的大家闺秀的女子。大家闺秀的气质,甚至不是寻常富户女能有的,多少年的家族底蕴养着,金珠玉宝供出来的底蕴气质。

胡安黎一直觉着周大太太非常奇怪,她很得周氏信任,不过,对待周氏和周氏的两个孩子都是淡淡的。周大郎对周大太太非常体贴,每次周大太太来侯府,都是周大郎亲自接送。周大太太待周大郎的儿女也很周全,是的,周大太太不是原配。

周大郎原配去的早,续弦娶的周大太太。

至于周大太太的来历,只听说是落败的官家女,娘家已经没人了。

胡安黎见过周大太太许多次,绫罗珠玉着身时,未见周大太太如何欢喜,今落魄成囚,也未见周大太太有半分担忧。

相较于周二太太周三太太的六神无主,周大太太称得上气定神闲,她跟女牢头要了粗布围出如厕用的地方,马桶要求每天清洗,牢头不管这事,还讥讽几句,说真以为自己还是大户人家少奶奶哪!周大太太要求自己清洗马桶。

她还能洗过马桶要些猪胰皂洗净手,顺带抿一抿发角。这让她比牢里其他周氏女人多了一份整齐。

一日两餐的牢饭,从最开始,吃的不剩一粒米的人唯有周大太太。

她那样安然淡定,从容的仿佛并非身在刑部大狱。

胡安黎每天都来女监,就是来看周大太太,这个女人,她就不担心自己的丈夫么?

胡安黎观察的结果是:不关心。

胡安黎一直看了三天,第四天他从女监出来,直接去问杜长史,他要亲自审一审周大太太。杜长史刚从穆安之那里回来,听到胡安黎这话,心说这小子不会是假公济私想那啥吧?

杜长史自己在心里胡思乱想了一番,也知道胡安黎出身大族,断不至如此,点点头,“审吧。殿下说了,三天之内必需要让周家人开口。你要能审出些东西,立一大功。”

胡安黎的审问并未背着杜长史,用的就是杜长史的审问室。

熊熊的烛台在头顶燃烧,炭盆里插着几支烧的通红的烙铁,边上一排铁架上放的是各种刑具,虽然这些东西一次没用过,杜长史不喜欢缺胳膊断腿的刑罚,他认为粗暴不文雅,不过,他又很喜欢这种气氛,据说可以让犯人心里感到压抑恐慌。

周大太太的定力,杜长史都佩服。

杜长史惯用的是冰水刑,就是把人绑到条凳上,头顶悬一块冰,冰化时水一滴滴滴落……这刑罚听着一点不可怕,但能熬过一个时辰的基本没有。周大太太也没熬过一个时辰,但她直待厥过去,一言不发。

周大太太即便是跪在刑堂中间,脊梁也是笔直的。

胡安黎没问周家牵涉的案情,而是一五一十的说,“周家有备而来,如今周家父子把李知府和通州码头咬了进来,你应该知道,李知府是永安侯府的族人,通州码头是连通南北大运河的重要码头,每天多少船只货物在那里出发或是到达。周家只管着运粮的差使,已经肥的让人垂涎三尺。若将整个通州码头牵扯进来,必是惊动朝纲的大案。我们将没有精力再处理周家的案子,不是不愿,而是有更重要的案子在前,周家案子必然搁置。”

“若南安侯府愿意援手,官职保不住,平安还是有的。你很快就能夫妻团聚了,恭喜,你应该为周家高兴吧?”胡安黎轻声问向周大太太。

杜长史见到此生最诡异的反应,周大太太听到夫家即将平安时,猛然抬起头,怒目圆瞪,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此时竟血丝缕缕,眼中的恨意似是燃烧的烈火,似乎立刻就要将说出此事的人吞噬殆尽!

胡安黎知道自己赌对了,他抑制住心中狂喜,冷静的说,“错过这次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周大太太声音嘶哑,“我要沐浴。”

杜长史冷眼旁观,胡安黎张口应下,“可以。”

周大太太去沐浴,杜长史不爱在刑堂,便抱着手炉叫着胡安黎一并回了自己的屋子。刑部这些大人的屋子,杜长史这间能排到前五之列,而且不同于唐墨的金堆玉砌,杜长史的屋子低调而舒适着。

大到一桌一案,小到一笔一墨,都透着精致的文雅。尤其杜长史最爱茶花,落地两株半人高的名贵茶花,这两株花犹似主人,缱绻矜贵的盛放着。

胡安黎拿银子打发小厮到帝都有名的素珍坊买了四样素菜,一样是翡翠玉菇卷,一样金边白菜,一样三色银钩,一样卤菇酱烩萝卜,汤是素珍坊有名的竹蒸茉莉汤。

杜长史瞥一眼,“你还知道周大太太爱吃什么?”

“当然知道,找丫环问过了。周大太太常年菇素,半点荤腥不沾的人。”胡安黎还跟杜长史要了些龙涎香,周大太太爱熏此香。

杜长史憋肚子里就想问,你小子真的对周大太太没旁的想法吧?

有没有的,胡安黎踱步到杜长史心爱的茶花跟前,拿起花剪二话没说唰唰唰便剪了二三花枝,心疼的杜长史直叫唤,“你剪我花做什么?”跳着脚跑过去看他的宝贝花了!

“眼下除了这茶花也没旁的花了。”胡安黎在博古架寻个细口白玉瓶,将这花枝修剪一番,高低错落有致的摆好,将这瓶花交给小厮,“一并摆过去,放在左手边,她喜欢花。”

杜长史险没气吐血,你这是要审犯人还是要对妇道人家献殷勤啊!

他决定了,要是胡安黎屁都审不出来,他就叫胡安黎好看!

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周大太太一点一点将面孔埋进水面之下,她曾经无数次的想,直接这样死去,会不会更幸福一点。

不会!

如果就这样死了,如果就这样离开,纵到地下,她依旧不会甘心!

她等了这些年,盼了这些年,准备了这些年,不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日么?

周大太太连续沐浴两次方从浴桶离开,侍女服侍着她将头发擦干,镜子里映出一张水润的面容,潮湿发丝披下来,眉眼间并没有明显的细纹,可她知道,这双眼睛已经老了,没有年轻时的清澈,还有那些早便消失了的快乐。

侍女将头发擦到半干,饭菜摆在案间,周大太太移步过去用膳。未动筷子她便知晓,这是素珍坊的手艺,不过,还是不及她用惯的厨子。那厨子是周兴找来的名厨,原是冀州有名的做素菜的厨子,周兴出了大价钱,给那厨子儿孙都安排了差使,那厨子方愿意到府上服侍。

烧的菜也好,尤其一道素八珍,最好,也最合她心。

周大太太有些发怔,她想到很多人,想到待她体贴入微的周兴,夸她贤良的周博,视她为母的周兴的儿女,敬她为长嫂的周卓周越,还有……那个蠢笨如猪的周采。

原来有些人的獠牙是长在外面的,他们回到家的时候会收起利齿,仿佛不曾在外嘶咬吮食过旁人的血肉。

周大太太并没有什么食欲,不过,她还是尽可能的吃了许多饭菜,直待胃里觉着饱胀,她方优雅的停了筷子。侍女服侍她挽发髻,她自己淡匀胭脂。

周大太太重新到杜长史的屋子时,杜长史心说,哪怕胡安黎有旁个想法,他也觉着能理解了。周大太太穿的是一身天青色的滚毛边儿的冬装,因为天冷,披了一件银色鼠皮的披肩,按理也是三四十岁的妇人,眉眼间的那丝经久不褪的清艳让这妇人如此的与众不同。

胡安黎请周大太太坐下说话,此时的周大太太,除了眼中略见微红,已经看不出刚刚的凶狠。

她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见三殿下。”

杜长史说,“你什么人哪,你就要见三殿下。”

“不见到三殿下,我一句话都不会说。”然后,她就真的不说话了。

胡安黎看看杜长史,杜长史看看胡安黎,胡安黎道,“我相信你说的每句话是有信义的。”然后他亲自去请了三殿下过来。

穆安之过来后,周大太太直接问,“殿下会将周家案子审到什么程度?”

穆安之从不接受威胁,他冷冷看周大太太一眼,“虽然我没义务向你解释,但每个交到我手上的案子,我都会审到底,这不是为了你接下来是否要交待周家罪名的条件,而是本殿下的人格!本殿下不接受任何要胁与条件交换,你说就说,不说就回大牢去!”

“胡安黎与这位大人想来是殿下心腹,兵不厌诈,殿下是否可信,我愿意赌上我这一生!”

周大太太交待的比穆安之想像的要多的多,小贼反口说的那块绣着李字的手帕是怎么来的,周家是如何计划诈死脱身,如何要搅乱这一池混水,周大太太一清二楚!

甚至李知州的自辩折子都不必写,连同周家人是如何引李知州的外甥入套,周大太太都有确凿证据为李知州的外甥洗脱当年冤屈!

真正让周家万劫不复的是,周大太太交待了周家这些年在运粮使一职上的贪鄙,在粮草上赚了多少银钱,这些银钱都流向何方,账目在何处,周大太太皆阖盘托出!

周大太太交待的一切直接引发朝廷震动,甚至为一直没有进展的南夷军粮案提供了新的证据,同时也真正的将整个南安侯府彻底拖入南夷军粮案的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ps:很久没有三更了,大家晚安~~~~~~~~

☆、一二五章

暮色降临, 这是穆安之第一次没有按时回家, 他听着这个女子将周家这些年所作所为一一说出, 那些保留的证据都存放在何处, 穆安之立刻着人去取物证,与物证一并拘捕而回的,还有周家的舅家, 牛家。

还有周家并非牛家村本户, 周老豚原是娘早死,后娘容不得他,舅家心疼外甥, 接他来养活, 就在外家村里落了户。

如今他这舅家做着粮草生意, 也是一方富户。

落衙时辰, 刑部司无一人离开。

周大太太一口气将周家各种大案小案交待清楚,从十五年前开始, 除了粮草案,周家所涉之事何止百桩。

每件大小案情发生的时间,原由,证据, 都挂在一条时间串连而成的书页,周大太太仿佛只是轻松的将之重新翻开, 告诉世人知晓。

周家对于周大太太的背叛先是不能置信,周大郎在被押送到大堂的路上还如同疯狗一般恶狠狠的质问段主事,“你们把阿颜怎么了!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我不服!我不服!”

待周大太太冷冷的站在周家面前与周家对质时,周大郎直接崩溃,不同于其他周家人的侮辱谩骂,周大郎整个人面色惨白,一双眼睛只是直直的望着清艳冰冷的妻子,整个神魂仿佛就此分崩离析。良久,他方嘶哑着嗓子问一句,“阿颜,你真的……把什么都说了,为什么?”

周老豚更是屠夫本性毕现,咬牙切齿的咒骂,“李氏,这些年,我们周家何曾亏待过你!你这贱妇,你敢污蔑周家,你不得好死!”

“如今不得好死的,并不是我,而是你们周家。”周大太太恨意凛凛,下一句话就直接断了周家后路,“而且,不必想南安世子会援手救命,他利用南夷军粮大赚私财,现在脱身都来不及,根本没心思顾及你们周家!”

周大太太脸上快意与恨意交织,这种极致的情绪让她这种自控力极强的人都忍不住微微颤抖,那一字一句仿佛带着不可抵挡的杀意,“周家,死定了!”

“为什么?”周大郎一径喃喃,周老豚冲过去左右两记耳光抽在长子脸上,怒道,“我看你是还没清醒!”

周大郎嘴角溢血,脸颊肿胀,仍是痴痴的望着周大太太问,“阿颜,为什么?”

“为什么?十五年前,粮商严家之案,我父已被判斩监侯,我兄长功名被夺一并下了大狱,严家愿意献上全部家产,只求家兄性命。你收下严家家财,是怎么说的,斩草不除根,留待严家以后报复么?”周大太太字字血泪,对上周大郎震惊的眼神,周大太太厉声道,“我,严琳,前粮商严佑之女,严珏之妹!我蛰伏周家十五载,就是为了报我父兄之仇!当年我严家流的血,我要你周家以血来偿!”

周大郎几乎不敢直视周大太太的眼神,或者是出于震惊,或者是缘于畏惧,他忍不住后退半步,镣铐拖在地上哗哗作响,两个衙役按住周大郎的手臂。

周大太太上前一步,冷冷道,“前尘旧事,你或许不知道,我兄长处斩之时,年不过十八岁。而今,周兴,你的长子,你们周家的长孙,一样是十八,一样的秀才功名家族毓秀!我今天就要你亲眼看他人头落地!当年我严家流的血,我要你周家以血来偿!”

周大太太不再看周家人一眼,她凌厉转身,面向穆安之,沉声道,“民女严琳,状告周家伙同南安世子,十五年前勾结鲁地武将、今昭武将军刘重,恶意陷害,以至延误军粮,铸就冤案,请殿下为我严家申冤!”

周大太太一个头叩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穆安之正要接下此案,华长史却是突兀上前一步,禀道,“殿下,臣有要事相禀,请殿下略退一步,在后头商议。”

穆安之看向跪地叩首的周大太太,华长史急步上前,一把拽住穆安之衣袖,“请殿下先听臣回禀要务!”

十五年前的严家运粮案!

现在提及严家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但年前粮商朱家的争产案是直接闹到刑部大堂,由穆安之亲审的。

十五年前,严家是比朱家更显赫的大商人,做的同样是粮草生意。

严家的落败由一次运粮案始,给军中供应军粮是有严格时间规定的,在粮草该到的时间没到,不论何等缘由,都是死罪一条!

那一次严家的粮食顺运河南下,离开通州码头到鲁地途中,不幸遭遇水匪,粮草被劫。严家高价就地筹粮,待将粮草送到军营仍是晚了三日。

南安侯大怒,不过仍是看在严家多年为朝廷效力的面子上,只是重重训斥一番,未曾再做追究。

真正让南安侯震怒的是,此次严家运来的军粮中,竟有许多是霉烂的粮食。南安侯严斥严家,夺了严家一半的粮草生意,有御史直接将此事上禀朝廷,朝廷问罪严家,后,严老爷因贻误军粮最被斩首。

严家自此一败涂地。

这件案子发生时,穆安之还住在天祈寺,杜长史也是在书院读书的小屁孩,郑郎中尚在考功名,华长史倒是略知一二,他不禁轻声一叹,“严珏是当年的秀才试案首,中秀才后就直接在国子监读书了,说来,的确可惜。”

穆安之道,“既是案首入监察院,严珏应当不涉商贾事。”十八岁能中案首,即便是天才应该也没空管商贾事。

华长史欲言又止,看向穆安之。穆安之疑惑,这事断不可能与他有什么关系吧,他那时不过四岁,华长史这是什么眼神。华长史轻声道,“严家当年有一门亲事,严珏定的是柳氏女。据我所知,不过柳家不相干的旁支,柳家落败后,严家谨守信诺,并未退亲,严珏中案首后娶了柳氏女过门。”

一个柳字,穆安之顿时如胸中被猝不及防的塞了一把七情六欲在里头,说不出的心乱烦躁。他讥诮道,“那时离柳家问罪也有四五年的时间了,娶个旁支柳氏女就成罪过了?”

华长史微微欠身。

穆安之问华长史,“你有隐情回禀,就是此事?”

“是。”

“你要说什么?”穆安之几乎明白华长史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审视着华长史斑白的鬓发,眼神逐渐冰冷。

“殿下生母废后柳氏,严家的案子,一旦接下必然会引得小人重提柳家旧事,于殿下不利。故,臣请殿下三思!”

“三思什么?一个柳家问罪,自此朝中便不能再提一个柳字了么?我接审严氏旧案,便要忧心圣眷圣心小人谗言么?我告诉你,姓华的,老子就是不做这个皇子,只要老子在刑部一日,老子就只管审案,审案也只问两字:公道!”穆安之突然发飙,指着华长史的鼻子,喷华长史一脸口水。

华长史继续问,“殿下不悔?”

“你给我滚!”穆安之一指门口,打算从此就把华长史辞退。

华长史没滚,他擦擦面颊,突然对穆安之行一大礼,“既如此,请殿下将严家之案交给臣来审问。”

“十五年前,臣在国子监任教,臣当年,未能以师者身份说上一句公道话,臣于心有愧。”华长史眼眶微红,一双老去的眼眸隐现泪光,“臣愿接审严家案。”

穆安之满肚子邪火突然不知去向,华长史出身寻常,这把年纪还被发落到他府里做五品长史,一向也有些明哲保身的意思。穆安之体谅华长史的难处,一向也随他去,却不知这一向闲云野鹤的人也还有这样的热血。

穆安之捏捏华长史的肩,“老华,你——”

“臣糊涂半世,庸碌半世,请殿下成全。”

严家的案子,华长史要接审却还不是很容易,毕竟事涉胡世子,最终依旧是穆安之接过严氏案,华长史跟在穆安之身边做辅助。

这件案子难审的地方也在于胡世子的身份了,而胡安黎做为寻找到周氏案最大突破口的有功之人,因周家案严家案都牵涉胡世子,胡安黎于帝都风评直接下降到冰点以下,但凡什么忤逆、大不孝之人,都有了活着的代表,便是胡安黎。

毕竟,此时子不言父过、亲亲相隐是正常,如胡安黎这种大公无私的作为,实属异类中的异类。

面对帝都流言,胡安黎表现出强健的心理素质,不管任何评说,他都当是狗屁。胡安黎跟在杜长史身边做周家案情的整理,那些简单的案情分析、证据证物的收集核对,都是胡安黎在做。

不是杜学长夸胡学弟,胡安黎做事比梅典簿强的多。

就当周氏案与严家案的审理如火如荼之时,南安侯奉旨回帝都述职!

整个朝廷都明白,真正的终极对决,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今天就一更啦~~~

☆、一二六章

南安侯府立世百年, 家族庞大, 人口众多。关于胡安黎所作所为, 族中议论不断, 甚至还有族老仗着身份找到刑部要教训胡安黎的,都被胡安黎用侍卫打了出去。

胡安黎六亲不认冷酷绝情的作为,更令家族不满。

当然, 这不包括所有的胡家人。

大理寺卿胡颍亲自压下族中议论, 甚至到南安侯府劝息胡世子暂息雷霆之怒,即便不去缓和父子关系,此时此刻, 也不要对胡安黎落井下石。

嫩绿的茶叶在清澈茶水中载浮载沉, 淡淡的茶香中传来胡寺卿柔和的声音。

“前儿你婶子过去陪你母亲说了会儿话, 你母亲依旧想去静心庵去修行。如果这是你母亲的心愿, 我也唯盼她能在佛法中求得大自在。”

胡安黎微微欠身,当初他那庶弟年长要进学读书, 可笑他那父亲竟然要他退出内馆,将内馆名额让给庶弟。当时就是这位堂叔仗义执言,阻止此荒谬之事。

对这位堂叔,胡安黎一直心怀感激。胡安黎道, “我母亲这辈子不容易,若能清静度日, 也是我的心愿。”

夕照透窗而入,笼在胡寺卿端方的脸上,他的神色愈发肃穆, “事到如今,我再说挽留的话就太偏颇了。只是,不好就让你母亲这样过去,我打发人去了静心庵,寻个妥帖清静的院子,既能精修佛法,也能安稳度日。”

胡安黎刚要开口婉拒,胡寺卿似是洞察他的意思,摆摆手道,“别推辞,你连这都推辞,让外头人怎么看胡家。”

胡安黎抿了抿唇角,垂下眼睛,夕阳在他长长的睫毛镀了一线金光,遮去他眸眼中的神色。胡寺卿问,“周家现在的情形,你比我更清楚。严氏女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凭我的年纪,不可能知道严家的案子。最初我也只是觉着严氏有异,她与周大郎是有名的恩爱夫妻,听说她在周家素有美名,周大郎生病,她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的服侍,待周大郎好了,她累到病倒。”胡安黎道,“我在牢中观察她三日,她举止从容,饮食规律,没有半点担忧。这不合常理。”

胡寺卿颌首,“不合常理,必有蹊跷。”

胡寺卿问,“你祖父就要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向他解释呢?”

“解释什么?”胡安黎反问。

胡寺卿看向胡安黎,“你说呢?”

“我不是因,不需要解释。谁做出来的果,谁才需要解释。”

胡寺卿敏锐发现这个堂侄已经与先前不同了,胡安黎的相貌非常斯文,这种更类文人的斯文,完全迥异于以武起家的南安侯府。可同时,胡安黎骨子里又隐藏着一种极端的强势,周氏魇咒信安郡主,他不惜家族名誉蒙羞也要弄死周氏。

但,这种强势依旧是隐藏在他斯文的外表之下的,一眼望去,他仍是那个年轻斯文的少年。

而如今,胡安黎的强势不再隐藏,即便面对家族如今的困境,他也会强势的说一句,他不需要对此做出任何解释!

这孩子长大了。

胡寺卿心里陡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跟一个成年男人说话与同孩子交谈是不一样的,胡寺卿眼神中透出欣慰也有一丝遗憾,他拍了拍胡安黎的肩,“心中有数便好。”

南安侯一行快马到城外,便有族人在苦苦等侯了。

南安侯素来不喜行程为外所知,倘不是有族人扑将上前,南安侯还不知他们在城外侯着,因是族中亲近长辈,嫡亲的二叔,南安侯下马道,“这么巧,二叔怎么到城外来了?”

“我每天住在城外庄子上,天不亮到开城门的时辰我就过来,天摸黑关城门的时辰我再回去,就等着你哪。老大呀,你再不回来,咱们胡家就要出大事了!”二族老挥起手杖痛心的敲击着地面,发出一阵咄咄咄的声响。

“家里的事不急,我现在要进宫陛见,二叔不妨先回府,待我述职结束去给二叔请安。”南安侯和颜悦色的说。

族老点头,“正事要紧,你先去吧。知道你回来也就放心了。”然后痛心疾首的补充一句,“不像话的紧!不像话的紧!父不似父,子不似子,尤其那个安黎,很不成体统!”

南安侯扶着族长上了马车,继续骑马往帝都城去。

南安侯进宫陛见时,正赶上穆安之在御前禀事,周家在外为官的周三郎周越已经押解回帝都,另则出外游学的周家长孙与周二郎也拘捕到案,大概是严琳的身份太过令周家震惊,而严琳提供的桩桩证据更是让周家否认不得。连带周家的舅家牛家,一家子也悉数下了大狱,产业被封,家资清算。

大半个刑部都在忙这桩案子,每份口供、人证、物证、佐证都要契合方能写结案卷宗,而周家这些年仗着后台过硬犯的那些案子,大小加一块,林林总总快百十桩了。

周家估计也是破罐破摔,交待的还算比较痛快,尤其是周家还有个管账的严琳,账目方面一清二楚。难审的是南安世子,这位世子如今暂不必去当差,但是非常不配合,穆安之也不急,南安世子身边近人悉数抓了去。

有位南安世子心爱的管事躲在侯府不出,穆安之叫人守着南安侯府,南安世子一出门,胡安黎回家就把管事绑了送到刑部。

这次穆安之是来请穆宣帝允准拘捕山东昭武将军刘重回帝都受审的,穆宣帝翻看着周氏案与重审严家案的卷宗,对穆安之道,“刑部发拘捕令吧。”

“是。”穆安之道,“还有一事,臣每次问讯,南安世子均不发一言,静默以对,臣请陛下允准刑讯。”

穆宣帝脸色微沉,“那是正三品的朝中大员,侯府世子,你这样是不是有些冒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