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证据看,臣认为太过保守。”穆安之跟着顶上一句。

“他会招的。”穆宣帝看穆安之一眼,端起茶点拨一句,“你是皇子,凡案子,除了案情,还要学着将目光放长远。”

“臣抬眼只能看到案子,看不到旁的。”

穆宣帝吃口茶免得被穆安之噎死,淡淡道,“看不到就先等一等,事后多琢磨,以后朕才放心把更要紧的差使给你。”

“以后再说,光这案子陛下再这么护着南安侯府,都不一定能查清,还以后呢。”

穆宣帝重重的将茶盅一搁,训斥两句把穆安之打发下去了。

穆安之退下时都觉着世事真不可思议,以前他恨不能这人能多看自己一眼能多器重自己一眼,结果,这人就从没正眼瞧过他。如今他一不恭敬二不客气,直接有什么说什么,遇着不痛快的事得先叫自己痛快了再说,这人倒要给他更要紧的差使了!

哼!

穆安之冷笑着出了御书房,就见在御书房的长廊上等着陛见的南安侯,南安侯等几位侯见大员见到穆安之都纷纷起身行礼,穆安之瞥南安侯一眼,大袖一甩,冷脸大步离去。

有位与南安侯相熟的大人悄声道,“三殿下素来如此,侯爷不必介怀。”

南安侯正以道,“殿下龙子威仪。”

内侍官出来宣南安侯陛见。

跟随内侍官小步快走直至御书房,南安侯恭恭敬敬行过大礼,“臣请陛下赐罪!”

穆宣帝道,“起来吧。你在南夷辛劳,何罪之有?”

“老臣教子无方,愧对陛下。”南安侯重重叩首,惭愧非常。

穆宣帝摆摆手,“南夷军粮的事,倘不是你觉察有异,朕也被蒙在鼓里。至于现在世子的事,这与你有何相关。姨丈起来吧。”示意内侍官将人扶起。

穆宣帝先问南夷州那里的事,南安侯道,“小侯爷年纪渐长,安国郡主手下也有一批人颇是忠心,南夷那里的土人头领心头活泛起来,不见得是恶意,也不见得是好意。”

“西南那边如何?”这问的是权掌西南的镇南王府杨家,镇南王居云贵之地,名义称臣纳贡,实际与藩国无异。

“杨家一直挺稳当,不过,今年安国郡主寿辰,杨家小王爷带着厚礼亲去道贺。”

“郡主今年有二十七岁了吧?”穆宣帝叹道,“安国侯遇害后,郡主为了家族自梳在家,掌侯府事。现在想想,安国一族世代郊忠朝廷,朕看待他们姐弟如同自己的儿女一般,他们若生嫌隙,就是趁了小人的意,也让安国侯地下难安。”

南安侯搔了搔侧颊,不好意思的说,“在南夷时,老臣仗着有了年纪,脸皮子也厚,试探着问过郡主可有嫁娶之意。郡主险没啐到老臣脸上。”

穆宣帝看南安侯尴尬模样,不禁哈哈大笑。

南安侯忙忙解释,“陛下千万别误会,老臣是想着咱们帝都也有不少好儿郎,郡主若有意,可请陛下代为择婿。”

“先这么着吧,郡主一向泼辣,她没挽袖子跟你打起来就给你面子了。”穆宣帝笑,“只是也别叫他们姐弟真生出嫌隙,倒趁了旁人的意。”

“是。”南安侯领命。

说过南夷州之事,穆宣帝把事涉南安世子的一些卷宗递给南安侯,“姨丈不是外人,阿殷这事,你看看吧。”

南安侯毕恭毕敬的接过,他虽是武职,但世家出身,文章亦是使得,一目十行看下来,南安侯一张老脸胀的通红,双手将案宗奉还,惭愧的再次跪下,虎目含泪道,“老臣无颜再驻守南夷,请陛下收回兵权,另委贤能!”

“都说了这与姨丈无关。”穆宣帝自御案后起身,亲自扶起南安侯,“原以为不过是桩小案子,阿殷喜欢周氏,朕知道。他是侯府世子,身边有个爱妾相伴,不算什么。周氏不妥,信安郡主亲自出告,不能不给信安一个交待。可周家这些事,若不是亲眼看见铁证如山,朕都不能信,一家子屠户竟敢胆大若此!”

“还有,严家旧案。”穆宣帝看向南安侯,“朕记得当年严家判斩监侯,姨丈还特意写了奏章为严家求情,说严家供应军粮多年,向无差错,求朕看在往日辛劳面子上,饶严家一命。”

“是。”南安侯道,“臣初到南夷学习掌兵时,军粮就是严家人再运。臣知道消息时太晚了,奏章到帝都已是秋后。”

“如今严氏女出面告发,阿殷伙同周家勾结昭武将军李重,劫走军粮,制造冤案!严家的案子,冤枉!”穆宣帝沉声道,“这件案子,满朝文武都在看着,看着朕,也看着南安侯府!姨丈告诉朕,此案当如何了局!”

来自一国之君的责问多么难当,以南安侯这样的老将之身,即便有心理准备都忍不住面颊发烫,羞愧至极。南安侯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终于唇角颤了一颤,又颤了一颤,南安侯躬身抱拳,极力抑制仍是露出一丝悲声,“若此事为真,请陛下不必顾惜老臣,请陛下按国法处置!”

“臣请陛下治臣教子无方、治家不严之过!”

穆宣帝轻声一叹,“姨丈另选世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ps:今天晚了,就不二更了,明天至少二更!大家晚安!

☆、一二八

春风融融, 帝都的花都开了。

南安侯回府的时间是下午, 胡氏一族已有不少族人等在侯府内, 有些更心急的直接就在门口等待。南安侯每年都会回帝都述职, 以往倒未见此殷切盼望。

侯府这场官司也不至于惊动这许多族人吧?

墙内铺到墙外的梧桐树冠落下几片花瓣,南安侯的马尚未到门前,一群族人便蜂拥而出, 磕头的磕头, 作揖的作揖,南安侯不急不徐的下马,摆摆手, “都是一家人, 不必行此大礼。”

“大伯、大爷爷, 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是啊, 您再不回来,我们都没法儿活了!”

“您老可回来了!”

南安侯举目望去, 未见长子,倒是见着自家二弟,南安侯对弟弟微微颌首,胡二老爷无奈摊摊手, 族人见着大哥太过热烈,他这做亲弟弟的倒是挤不进去了。

南安侯回府连口水都没喝, 衣甲也未换,就被族人簇拥着去了理事厅,开始听族人七嘴八舌的告状。胡二老爷端进盏羹汤来, 劝大家伙一句,“大哥已经回来了,各位兄弟子侄别急,先让他喝口水,喘口气,不然把他累着了,你们那些事更没人给你们做主了。”

大家伙也有些不好意思,“大伯您先歇一歇,我们明儿再来吧。”

“是啊,要是累着大爷爷,回家我爹也不能饶我。”

“说吧,都什么事,怎么这样群情激愤。”南安侯以为是长子连累家族,族人生出不满之心,结果一听,倒是他高估族人了。倒没几件事是与长子相关的,族人告的都是长孙的状。

南安侯在外领军,跟在他身边的孙子他还知道,胡安黎一直在帝都读书,虽是长孙,却是少有亲近,他竟不知这位长孙倒真是子不类父,是个人物。

周家的案子事涉不少胡氏族人,都是胡安黎带刑部的人抓的,至今还有好些没放回来。关键,还不只抓人,有些族人的产业不清白,查的查,封的封,据族人抖着那张大圆脸双下巴哭诉,家里如今连下锅的米都没了,眼瞅就要饿死了。

南安侯心说,就看这双下巴也且活着哪。

南安侯让大家排成队,一个一个的说,有文书在旁记录事情,也就约摸一刻钟,族人便将天大委屈都说完了。南安侯让文书念了一遍,问,“还有没有补充的?”

大家都说,“侯爷,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啊!”

“那就是没了。行了,我知道了,三天后你们过来等消息。”

南安侯把族人谴散,厅里就剩下胡二老爷,胡二老爷看大哥鬓角灰白,心里忍不住心疼,起身道,“那大哥歇着,我也先回吧。”

“你没冤案跟我说?”南安侯问。

胡二老爷尴尬,“我能有什么冤案?”

“也没其他话?”南安侯放下茶盏,偏头看一眼胡二老爷。胡二老爷郁闷,“大哥你就天生操心的命,我是想等你歇一歇再跟你说。”扶着椅背又坐了回去,一股恼什么都跟他大哥说了,“我知道的时候就晚了,信安郡主把周氏的事告到宗正寺,楚世子接了这案子,可楚世子又不懂审案,再说,他就是懂,就楚世子那两面净光的性子,他也得推出去呀。”

“这一推,就推到了三殿下那里。这位三殿下,真是帝都奇人。那性子,神鬼莫近,尤其去年立储之后,见谁都是一张冷脸,到刑部审案,更是半点人情不通。原本我以为就是周氏一人的事,不想接着周家的事也闹了出来,谁知道周家不声不响的干了这么些缺德事!大哥,你说这可怎么着?”胡二老爷想想都替他大哥愁的慌。

“安黎怎么到三殿下那里去的?”南安侯问。

胡二老爷哎声叹气,“这就更甭提。我听阿颍说,是三殿下相中安黎的才干。三皇子妃跟信安郡主走的近,阿黎对周家,早厌烦透了的。这孩子也不知怎地,忒个铁面无私,他带人把二叔家的铺子给抄了,还抓了二叔家的一个孙子,二叔去刑部找他说理,被他给撵出来了。现在族里一堆人对阿黎不满,我说他们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个儿,要自己是个干净人儿,也招惹不上官司。”

“我就是担心阿黎跟阿源,真是冤家一般,我哪个都劝不动,就得等你回来了。”胡二老爷属于少年靠爹,中辈子靠哥,晚年靠儿的那类人,人生意义就是俩字:活着。

帝都有此好命的也就是前帝都府尹今翰林学士陈学士了。

不过,人家陈学士好歹正经进士晋身,胡二老爷连个功名都没有,比陈学士还差三座山。

胡二老爷连案情也不太清楚,跟他哥说,“哥你回来,阿源的案子该了结还是了结了吧,总这么拖着也不好。阿源吃这一回教训,以后肯定会谨慎的。”

胡二老爷虽无甚本领,却也操心侄子侄孙,絮絮叨叨的说着,“也劝劝他们父子俩,哪里就真生分了呢。有什么话说开,各让一步也就是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南安侯道,“晚上让阿颍过来一趟。”

“大哥不说他也要来的。”胡二老爷知道儿子和兄长都属于那种有一个他无法进入的世界的人,反正这类人就是天生要操心许多事情的。

“大哥,我料着今天必然乱糟糟的,就没让小二郎和菡姐儿过来,晚上你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南安侯想到这是周氏所出子女,轻叹一声,“明天再说吧。”

“是。”胡二老爷叮嘱兄长几句,让兄长注意身体,就先回了。

临走前又到厨下交待一番,看过兄长居住的院子,摸了摸被褥薄厚,丫环们可尽心晒过了?

暖融融的风吹过,院门口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南安侯突然有一种深深的疲倦袭来,身下的座椅那样坚硬,这空荡荡的理事厅那样寂寥,他一年回帝都一次,这次回来却是要亲自处置自己的长子。

纵铁血名将如南安侯,都不禁露出一丝暮年伤感。

这伤感也只是一闪而过,南安侯对幕僚道,“你去刑部问一声,看安黎什么时候落衙,让他回家吃饭。”

“是。”

夕照如血,南安侯带着两个贴身侍卫,一步一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幽暗,两畔烛台已经点起,映着正中祖像威仪的面容,仿佛在威严的俯视着跪在香案前的不肖子孙。

胡源的腿已经有些麻了,麻木中带着丝丝冷痛,冷痛里或者还有一些他不愿意承认的畏惧。

直待门外传来脚步声,继而大门推开复又合拢,胡源僵硬的身体微微一晃。南安侯站在长子身后,也在望着列祖列宗的神像神位,良久,南安侯问,“在想什么?”

胡源张张嘴,却似什么噎在喉中,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南安侯随意拉把椅子坐下,“跪了这么久,没什么想说的么?”

“儿有罪。”

“有哪些罪?”

南安侯的每句话都很短,却又极是难当。

胡源垂下头,“儿辱没家门。”

南安侯有些乏味。

不知过了多久,听门外一声回禀,“侯爷,大公子回来了。”

“让安黎进来说话。”

落衙之后,胡安黎原本要留下来继续整理案宗,结果,就见到祖父的心腹幕僚奕先生过来请他回府。胡安黎倒是知晓今天祖父回帝都的事,殿下回刑部时提了一句。

不过,此时回侯府……

奕先生和和气气的说,“侯爷久不见公子,说让公子落衙后无事早些回府用饭。”

胡安黎心下明白,便是这次推了,只要祖父要见他,他就得去见。与其推托,倒不如应下。胡安黎掩上案卷,“先生稍待,我跟杜师兄去说一声。”

奕先生微微欠身,在外等侯。他跟在南安侯身畔,是南安侯的左膀右臂,刚刚胡安黎那些微妙神色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畏惧亦或犹豫都是正常的,倒是胡安黎一瞬间便有决断,而且是迎难而上的决断,令奕先生暗暗颌首。

胡安黎同杜长史说了要回府的事,杜长史还有些担忧,咬一咬笔杆头,给胡安黎出馊主意,“要不你先别回,就说事情多。找个人去打听打听,看你祖父心情如何。倘他不怪你,你再回。要撞他老人家气头上打你一顿,你这不白挨着么。”

胡安黎心说,我杜师兄挨揍都挨出经验了。他知道杜师兄好意,微微一笑,“祖父一向公允,我并无过错,缘何不悦?就是不悦,也不是因我的缘故。师兄放心,我无事的。”

杜长史不放心的打量胡安黎一眼,“你这么呆。哪里叫人放心得下。”

杜长史陪着胡安黎出去,见是奕先生,杜长史立刻精神百倍的过去拱手打招呼,“这不是奕叔么,您怎么倒在外站着,这不折煞我们做晚辈的,快进来吃杯茶!”

“谢小杜大人,今天不便,侯爷还等着大公子哪。待下次便宜,我再来领大人的茶。”奕先生笑道。胡杜两家是世交,这位杜二爷以往便认识,只是奕先生是长辈,与小辈的交集便少,也知道杜二爷少时有名的淘气,虽不及其兄,却也极有出息。

“哪里就差这么一杯茶的功夫。”杜长史拉着奕先生的胳膊就把人拖屋里去吃茶了。

一边吃茶一边把三殿下如何看重胡安黎的话说了二百遍,其中有一些话,胡安黎听着都脸红,简直是吹的没了边儿。

奕先生笑眯眯的听着,待吃过茶,便起身道,“小杜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那我就把我师弟托付给先生了,您可千万别让他少一根汗毛,我全指着他帮衬哪。殿下也很看重安黎,哪一天见不到他都不成。我们殿下的性子,向来视属下如手足的。”

奕先生看胡安黎满面无奈,笑道,“成,我都记下了。”

杜长史这才让胡安黎跟着奕先生去了。

胡安黎一向是骑马,奕先生也习惯骑马,两人出了刑部,胡安黎话极少,奕先生道,“咱们府上与杜家也是几辈子的交情,大公子和杜二爷瞧着也是极投缘的。”

“杜师兄很照顾我。”胡安黎心里也很感念这个师兄。

奕先生笑,“以前在书院时就是同窗吧?”当初杜大人官阶不够,把这个弟弟弄到内书馆还颇费了些周折。

“不算同窗,杜师兄比我早入内书馆,我到内书馆读书时,他已经是书馆的知名人物。”胡安黎眼中也不禁露出丝丝笑意,他与杜师兄在内书馆时也就限于认识的程度,彼此并不亲近,倒是近来在刑部共事,两位师兄师弟很快熟络投缘。

胡安黎道,“久未见祖父,不知祖父身体可好?”

奕先生稍稍侧头看向胡安黎,“侯爷都好,只是记挂家里头。”

胡安黎听出这话中意有所指,手中马鞭指向前路,“先生看这大道,许多人只是最初一并同行,走到路口时,可能你向东,我向西。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奕先生劝说,“家族之所以成为家族,不是因为血亲之人聚在一起更有力量么?”

“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有什么力量可言呢?”胡安黎淡淡评价一句。

奕先生第一次这样认真的看向这位侯府嫡长孙,相较于军中出身的胡家人,这位看似斯文俊秀的文人一般的嫡长孙,其实一样有着隐藏于骨血中的不逊于侯爷的冷酷高傲吧。

胡安黎很久没回侯府了,年前的宗族大祭都没有参加,更何况现在胡家人大概恨不能对他群起攻之。檐下匾额黑底鎏金的敕造南安侯府六个大字在夕阳中光彩耀耀,少时无数次觉着这片匾额高不可攀,如今再看,倒不觉如何。

胡安黎眯了眯眼睛,俐落下马,再一次迈入这百年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ps:接下来还有一更,大家傍晚安!

☆、一二八章

祠堂的牛油大蜡垂下玉脂般的烛泪在烛台堆积成山峦, 祠堂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夕阳一丝残影射入门内, 南安侯不禁眯了眯眼。

胡安黎背光站在门口, 看不清相貌,只见身姿如玉青松翠竹一般。胡安黎上次见祖父还是去岁的事,他对这位祖父不算熟悉, 但每年祖父回帝都述职也会抽空同他说说话, 问一问他的功课。以往还曾问过是否去南夷住一段时间,他不放心母亲便拒绝了。

“孙儿给祖父请安。”胡安黎两步过去行礼问安,以往的斯文中多了些洒脱意味。南安侯抬手示意, “起来吧。听说刑部现在挺忙, 你这会儿回来, 没误了差使吧。”

“我跟杜长史说了一声, 就先回来了。”胡安黎起身,一面答道。

南安侯指指身畔的椅子, 胡安黎过去坐了,南安侯道,“你父亲可还跪着呢,你就大咧咧的坐下, 合适吗?”

“父亲跪是因父亲心中有愧,我心中无愧, 况祖父允准,自然可以坐。”胡安黎道。

南安侯似笑非笑的看向这长孙,胡源却是大怒, 回头骂道,“畜牲!你陷家族于险地,你无愧?!你还知不知一个羞字如何写!”

胡安黎道,“家族险地因我而起?恕我直言,周氏是父亲的爱宠,周家是父亲一手提携起来的,严家的案子发生时,我尚懵懂稚子。就是族人犯下的那些大小案子,难道是我的过失?父亲的意思应该是我不该在刑部帮助审问周家案,而后周家案牵扯出严家案,严家案陷父亲于莫测之地吧?当然,我还不该对族人袖手旁观,坐视他们陷于官司而不施于援手,父亲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胡源就要扑上前教训胡安黎,奈何他跪的太久,腿脚发麻,倒险些绊个趔趄。尤其南安侯一句,“跪着!”胡源挣扎着要起的身子登时便又跪了回去,只是双眼中的厉光,可见是极恶胡安黎的。

胡源恨声道,“哪个家族不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就你要大张旗鼓的折腾出来!我与你母亲生分于你有何好处!南安侯府名誉受损于你有何好处!我这个父亲更不在你眼里,胡家再不好,也生你养你更没有亏待过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狠!”

“我狠?父亲跪在祠堂,在先祖面前忏悔,悔的是什么?是教子无方生出我这样的孽障,竟将家族丑事抖于人前吗?父亲怎么不忏悔你色令智昏,贪财无义呢?这世间,从无只手遮天的事,这个道理,父亲现在都不明白吗?”

胡安黎不是不悲凉,却也深觉可笑,世间竟有这样的人,自己做恶,错的都是旁人。而这个人,还是他的父亲!

胡源冷冷道,“我做的事,我自会认。我问你一句,周家的事,你处心机虑了多久?你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应一句吗?”胡源指着祖宗牌位质问胡安黎。

“平时要读书习武,无非就是有空了去看一看他家又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这有什么不对吗?我厌恶周家,当然要留些心,什么时候实在不爽,让他们去死一死得有证据啊。若周家清清白白,不生恶意,我再处心机虑也没用。他们自己要作死,怪也怪父亲把他们的心纵大,自寻死路!”

“孽障孽障,你知不知晓,周家与侯府是什么关系?周家微不足道,你却因一己之私败坏家门,事到如今,你还不知罪!”胡源将地面捶的砰砰的响。

“败坏家门的人是谁,父亲自己心中有数。所以,不必试图把过错推到我身上,我不认,也不可能认。”胡安黎不再客气,冷冷道,“需要我提醒父亲一句吗,现在官司缠身的人不是我!跪在祖宗牌位面前的人,也不是我!”

胡源脸色胀红,难堪至极,外强中干的喝一句,“在你祖父面前,你还有没有半点为人子的规矩!”

胡安黎眼神嘲讽。

南安侯摆摆手,“规矩不过是做给外人看。你们吵这半晌的架,我看阿源你这里就一件事过不去,你认为安黎是成心要把周家的事闹出来,是这个意思吧?”

胡源咬牙,“不是儿子这样认为,阖帝都都知道,现在哪个不赞他一句人品凉薄。”

南安侯问胡安黎,“是你干的吗?”

胡安黎道,“周氏的案子一判,我就猜到周家必然事发,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往刑部告状的人极多,我帮着殿下甄别一二,免得鱼目混珠,使得周家案被人利用。”

“利用二字何解?”南安侯问。

“周家的案子有些不寻常,是集中式爆发,一下子苦主们都来了,刑部大案小案接了几十桩。这个时候,帮周家脱身其实有一个很便宜的法子,就是在这几十桩案子里安插一桩冤案,故意使刑部审错,再令原告反口,殿下必然百口莫辩。周家立刻就能脱身。”胡安黎道,“殿下之所以找我过去帮忙,就是想到此节,他需要一个对周家案子非常熟悉的人,才找了我。”

胡安黎没有错过他父亲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恨,淡淡道,“刑部司都是经年断案的老吏,不可能出此差错。这种诡计,更不可能会得逞。”

“安黎,”南安侯端起几上的茶盏,呷口茶,“你告诉你父亲,你是有意使他入此万劫之局吗?”

“不是。”

“你恨他吗?”南安侯看向胡安黎。

胡安黎瞥胡源一眼,继而移开视线,“以前恨过,现在不恨了。”

胡源脸现怒意,刚欲破口训斥,南安侯淡淡一眼扫过,胡源只得哑忍。

“怎么不恨了?我看他这个父亲做的很寻常,是非不明,待你也不好。”

胡源实在忍不住,不满道,“父亲,我生他养他,生养之恩大于天!”

南安侯嗔一句,“什么养育之恩,一条狗也知道把自己的崽子养大,孩子嘛,生了就得养,我们这样的家族,衣食周全、文武教导,都是应当的。这是生养的本分,不是什么恩情!”

胡安黎一向认为自己如今算是把世事亲缘皆看破,却仍是为祖父所言脊背发凉。南安侯看向胡安黎,胡安黎照自己所想回答道,“以往父亲待我多有不公,现在我看他人品才干不过如此,也就不在意了。”

南安侯继续问,“你是怎么看胡家的?”

“家族有祖父和二叔这样的人,也有腐朽堕落的人,平庸寻常的人,大多数家族什么样,胡家就什么样吧。如果胡家把自己跟那些正在霉烂的家族比,兴许还强些。”

“你将自己置于家族什么位置?”

“以往倒是想过我是父亲嫡长,应该以家族为己任。而今才算明白,我得先是我自己,若自己与家族不能兼得,只得取自己舍家族了。”胡安黎十分坦荡,“父亲是保不住爵位的,我对爵位没有半点兴趣,祖父若是考虑新世子人选,不必考虑我。”

胡源脸色瞬息惨白,南安侯仿佛无所觉,倒是看着胡安黎笑了,“你只是孙辈,我为什么要考虑你?”

“祖父考虑不考虑,我都先表个态。”

胡源面容中多了些安稳,轻轻垂下眼睛,南安侯道,“你父亲更了解我,他知道我在考虑你,他心里还是更愿意你来做世孙,而不是旁人。”

南安侯看着自己的长子,“孝义有亏的人,族人这里就不能服众,朝中奏请也会有御史议论。”

“除了儿子,没人配议论这畜牲是否孝义有亏。我说他有亏他就有亏,我说他孝义两全就是两全。”胡源沉声道,“这不过是家中的事。父亲若看他还成,不如就让他试试。不然,儿子这一脉,就要彻底败落了。”

话至最后,胡源恳求的望向父亲。

南安侯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胡安黎那里。

外面天色已然全黑,灯烛映的墙壁上先祖画像愈发莫测高深,灯影幢幢,无风摇曳。胡安黎轻轻的说了一个字,“不。”

作者有话要说:ps:第二更终于到了,晚安!!

☆、一二九章

不是谁在面对侯府继承人的位置时可以坚定的说一个“不”字。

而且, 不是虚伪的以退为进, 胡安黎是经过短暂思考后的没有一丝犹豫的回答。

“为什么?”南安侯与胡源异口同声的问道, 不同的是, 南安侯心平气和,神色宁静,胡源则带了愤怒的质问。

哪怕南安侯的视线扫过, 也无法让胡源闭嘴, 他急不可耐的教训着胡安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混账东西,这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吗?你是我的嫡长子, 六岁读书, 酷暑寒冬, 没有一日懈怠。这些年的辛苦, 是为了什么?你再想想你母亲,你不是一直想为你母亲争气, 成为家族的骄傲吗?这个位置,不独代表尊荣与地位,也意味着对家族的责任,你是我的长子, 这原本就应该是你的责任!”

有时听他父亲说话,都会觉着这人其实是个明白人。

胡安黎平静的说, “这些年的辛苦,是为了能明白事理,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 为了能在受到不公时站出来为自己谋求公平,为了能在这世上立住脚。不是为了家族,更不是为了父亲的私心。”

“是为了成为我自己,不是为了成为给那些贪得无厌的族人收拾善后、粉饰太平的!”胡安黎冰冷的讽刺道。

“清高!无知!”胡源怒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三殿下把你招揽到身边是真的看中你的才学么?他不过是想借这个案子竖起他廉政奉公的招牌!他是要让我们胡家成为他的垫脚石,用此昭显他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他是在向清流示好!你若不是姓胡,你以为谁会多看你一眼!”

“你是文可安天下还是武可定乾坤!别被外头那些赞誉冲昏了头!你也不过中人之姿,因为有胡家,你才有现在的身份!”胡源指着胡安黎的鼻尖儿痛骂,“天底下像你这样的人何止千万,人人都想做一番事业,为什么你能,他们不能,就是因为你姓胡!”

“你以为是谁给你铺就的这青云大道,是你自己吗?是胡家!没有胡家,你算什么?你算老几!”胡源剧烈的喘息,他骂的太用力,一时眼前发黑,身子打晃,伸手撑住冰冷地砖仍在喝斥胡安黎,“多少人,穷极一生汲汲营营,也不过是想站在你的初始的起.点;多少人,聪明才干半点不差,却一生有志难伸,就是因为少一个家族在背后支撑!”

“因为胡家,你才能不沾那些脏污之事,你才能活的磊落光明,你才能天真无知的说一个‘不’字!”胡源一连串的喝问,“没有胡家,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是!你和外头的芸芸众生没有半点不同,有了胡家,你才有现在!”

“你还敢说‘不’!你配说这个字吗?你享受了多少家族的支持,你恨我,瞧不起我,可你记着!给你启蒙的是翰林学士,教你武功的是禁卫高手,胡家刀法最高层,五服以外的旁支连窥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这些凭的是什么!凭的是你是我儿子!”

“你以为内书馆的事我不知道是你寻你堂叔过来找我说的,你不愿意把名额让给安然,我没有勉强你!我是不喜欢你,可该给你的,我都给了!衣绫罗饰美玉,骑骏马挽强弓,帝都这些公侯子弟,你比谁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