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好像是这个意思。”

“这案子一直是咱们刑部主审,大理寺御史台分管复核监督之事,不过陪审而已。咱们刑部又不是没人,何需从他们那里挑人?”

杜长史有些为难,“这我就不晓得了。”

程侍郎笑,“来,吃菜。你这食不厌精,也尝尝咱们刑部的伙食。”

午饭后,程侍郎专门跑了趟内阁,杜长史则在穆安之那里将程侍郎打听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穆安之正要寻思早朝时陛下将通州运粮使一职点了何家人的事,听杜长史回禀,穆安之放下手里的笔,“知道了。”

杜长史说,“我看程侍郎是想把案子留在刑部审,并不想那两家插手。”

“看黎尚书的意思吧。”

穆安之对此无可无不可,他到刑部后除了审案并不管刑部旁的事,所以说他主理刑部是不对的,如今刑部当家作主的依旧是黎尚书。

穆安之审案铁腕,为人一向有神鬼莫近的名声,实际他既能在刑部短短数月便声名雀起,得杜华郑许这样的人相辅,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于衙门,不争利。

于案情,不争名。

在他手下审案,每一桩案子,谁出多少力尽多少心,穆安之从来都是按功绩不同将下属的名单罗列在折子里,他不为自己争名。

虽则他如今在刑部,名义上是他在主理刑部,实际自到刑部,穆安之只管审案,所以,刑部四司,他只管刑部司,在刑部司也只分管审案之事。至于刑部其他事,穆安之不管不问,自由黎尚书做主。

就是这次南夷军粮案,他手下人手不足,他也不会打刑部旁的主意,索性从三司组建人手。

他就是要告诉黎尚书,他对刑部之权无所图谋。

第二天,早朝结束。

清晨阳光穿透薄薄晨风照在人身上,穆安之自顾自往外走,他于朝中百官素无交情,往时郑郎中会与他同行,自郑郎中去了山东办差,穆安之又恢复独来独往。

今日却与往时不同,刑部黎尚书快走几步跟上穆安之,知道穆安之喜怒难测,黎尚书都没敢寒暄,直接说,“殿下,陛下令殿下总领南夷军粮案,殿下可有空,老臣想同殿下细禀此案。”

“去衙门说吧。”

如此,二人分别登车,同往刑部去。

刑部就皇城外的太平大街上,不大功夫便到。穆安之马车在先,黎尚书随于其后,杜长史华长史没有早朝资格,都是按时辰直接来刑部。

华长史一直在忙严氏案,杜长史见黎尚书也到了,给穆安之见过礼后对黎尚书拱手为礼,想黎尚书必是有事与殿下相商,不然这时候应该去内阁了,杜长史遂先退下。

黎尚书捧着茶碗,开口亦无闲篇,“殿下素来英明,老臣多思,一直想跟殿下说说南夷军粮案,还请殿下恕老臣聒噪之罪。”

“尚书太谦了,原本我就想寻个时间跟您打听一二,这件案子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南夷军粮案原是南安侯上书,因有查到军粮车队偷载玉石之事,南夷不产玉石,但与南夷相临的大理是出产美玉的地方。南安侯不敢小视此事,遂秘折上禀,陛下令刑部配合南安侯追查。”

穆安之眉心急促一跳,大理是镇南王府所在,镇南王府独成一国,虽向朝称臣,却是正经藩国,看来内情比他想像中要复杂的多。

黎尚书继续道,“南夷势力交错复杂,再加上镇南王府那里不好细询,玉石案一直进展不大,倒是又发现有军粮倒卖之事。这些在卷宗里都有记载。”

“说来惭愧,倒是周家案发,军粮案方有重大进展。”黎尚书感慨一声。

“有件事,既是查到军粮车队偷载玉石,直接就该查承运粮草的粮商,如何耽搁至今?”

黎尚书道,“当时偷载玉石的人一并拿下,只是尚未到帝都便在路上染病身亡。再往上线索已断,未能继承追查。”

黎尚书也有许多话不好说,以他的官位并非惧南安侯府,可南夷军粮案立案之初就是始于南安侯的奏章。南安侯若有私心,肯定也是私下处置以免牵连家人,可见当初南安侯并不知世子亦涉其间。黎尚书当初想法大至若此,这事必与南安侯府无关,而不论军粮承运使周家,还是粮商牛家,都与南安世子关系颇近。

说不上疏忽,此案其实也并未耽搁,因为查到军粮倒卖,眼瞅就要拿牛家问话,此时牛家被周家案牵连,直接也下了大狱。

如此,三桩案子赶在一处,南安世子直接下了大狱。

黎尚书问,“眼下军粮案不知殿下如何吩咐?先时案子审理咱们刑部以程侍郎为首,卷宗也多在咱们这里,只有少许在大理寺,他们那边我估计也准备好人手供殿下驱使了。”

穆安之喝口茶,他心中已知黎尚书来意,“以往三司分立,刑部审案大理寺复核御史台监督,这规矩自然不错。不过,我审案有自己的习惯。”

“殿下请讲。”

“我要从三司各抽调人手来审理军粮案。”

“那复核监督的事?”

“依旧由大理寺监察院做主便是。”

黎尚书忽而老谋深算的一笑,“殿下,您是咱们刑部的人,主理刑部事宜,老臣得说句有私心的话,殿下要人手,咱们部里都是专门审案的人才,不是老臣夸口,比大理寺监察院都贴心。殿下要多少人,咱们衙门都有,何需外头寻去?”

“这样好吗?”穆安之又问了黎尚书一句。

黎尚书一百二十个保证,“绝对好。阖衙门的人,只要殿下瞧得上的,就是老臣也愿为殿下驱使。”

穆安之认真的说,“若是与案情相关,怕是少不了请教您。”

“殿下有所问,老臣必知无不言。”

如今看来,三殿下的确是个一心做事的人,三殿下堂堂皇子之尊宁肯退而自三司选人,也不想有争权之扰。

三殿下肯退,是三殿下的心胸,可他黎某人一样非狭隘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ps:从今再不立flag,大家晚安!

☆、一三五章

黎尚书穆安之就南夷军粮案达成默契, 穆安之一边让杜长史审核南夷军粮案的卷宗案情, 一边召程侍郎问询案情的进展。

程侍郎与过来传话的小易客气几句, 心中念了声佛, 这案子总算依旧是他主审。

三殿下穆安之性情与常人不同,自到刑部,这位殿下除了审手里的案子, 旁的事物正要不看。审案也是出名的铁面无私, 不过,三殿下从不亏待手下人,刑部司凡跟着三殿下审案的, 三殿下都没亏待过, 尤其下头不入流的官吏, 倒更愿意听这位殿下的驱使。

先时陛下旨意令三殿下接掌南夷军粮案, 这位殿下立刻把手下大将外派山东、通州两地,留下心腹杜长史对接军粮案, 然后对他们这些以前审理军粮案的人不闻不问。

简直把程侍郎吓的不轻。

他不会因三殿下在朝中没什么背景就有所不敬,皇子本身就是最大背景。何况,这位殿下虽政治上尴尬些,可半点不好欺负。

先不说三殿下有独自一人大战御史台的彪悍战绩, 就是在刑部也有刚直不阿的名声,人家就一门心思的审案, 程侍郎不想与这样的殿下对上。

故而,杜长史过来对接军粮案,程侍郎没有半点不配合, 还特意回禀黎尚书殿下要从三司组织人手的消息。

总算是把殿下的心留在刑部,他也能继续主审此案。

程侍郎理理衣袍,过去相见。

男人间总有种不动声色的较量,穆安之没有要在刑部争权的意思,却也有自己的行事手段。

程侍郎态度恭敬,穆安之一向冷峻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温和,“程大人不必多礼,早想找你聊聊南夷这桩案子,只是我先时对这案子不大了解,就是想聊,有时也不知从何聊起。”

小易端来茶水,程侍郎道声谢方接了,“此案所涉范围之大,所涉人数之众,也是臣当差之年仅见。”

“先前刑部是如何查的呢?”穆安之问。

程侍郎捧着茶没有喝,“玉石走私,无非是谋求高利,天下玉石价最高的地方便是帝都,臣令人监视帝都玉石生意,已有发现。”

穆安之颔首,“还有么?”

“军粮以陈换新,必有粮商参与期间,粮商这里,也有些线索了。”

“程大人不亏刑司老手,”穆安之赞一句,“眼下这案子要怎么查,你想过没有?”

程侍郎双眸中隐现一丝激动一些兴奋,“不瞒殿下,这些日子以来,臣日日夜夜所思所想都是这桩案子。自周家招供,臣看过一些关于军粮案的供词,此案由北至南,是帝都到苏杭,到湖广,到南夷,这一路,周家收买联合沆瀣一气的不知有多少。何况还涉通州码头官粮出入,还有十几年前严家旧案,这些案子错综交织,又不知衍生出多少案件,千头万绪从何查起,一时不慎便有可能陷入重重叠叠案情当中,故而,越是大案,越不能迷失主线!”

穆安之心下赞叹,便是他接受军粮案都有种不知从何入手的感觉,就听程侍郎斩钉截铁一句:

“此案的要点就在俩字:银子!”

穆安之若是正在吃茶,非喷了不可。好在他一向淡定惯了,穆安之凝神思量,良久一拊掌,“妙啊!”继而,穆安之哈哈大笑,“绝妙至极!”

他高兴地站起身,在屋里团团的绕了几圈,笑道,“程侍郎不愧刑名上的老前辈,果然眼光独到一针见血。”

程侍郎笑谦,“臣也是想了许久。”

“来来,咱们商量一下这案子具体怎么审。”穆安之高兴的拉着程侍郎的手到案前,真正说起具体案情。

程侍郎午饭都是在穆安之这里用的,穆安之对审案颇有心得,程侍郎在刑名经验丰富,两人相谈甚欢。

直待下晌午,穆安之对程侍郎道,“遇到这样大案的机会,在老程你的宦海生涯中怕也不多,审案人手由你挑选,就一句话,查案就查案,如果你或者有人力有不逮,随时可以退出,但是,审案时只需有审案的心,旁的心就不要有了,不然我是不依的。”

“殿下放心,臣都明白,臣已经拟好审案官员名单,请殿下过目!”说着,程侍郎自袖中取出一卷,双手奉上。

穆安之亲手接过。

程侍郎恭敬告退,此案非但与朝中关系重大,更是关系他一生前程名誉,他断不会自毁前程!

穆安之并没有急着看这名单,他苦苦思索的一件事,今天是叫程侍郎提了醒。

从慈幼局到朱家案,到周氏案,这里边总有些说不出的神秘鬼祟。胡安黎便私下说过,这三桩案子表面看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联系,但是,三重案子都涉及女色,慈幼局是贩卖幼女,朱家案则是有妓.院花月楼的影子,周氏更是自幼调.教来给豪门权势之家享用的,这不一定就完全是巧合。

可若不是巧合,什么人能有这样的能耐,慈幼局与花月楼还好说,周氏可是直接送到南安世子床上的。

如果是人为,穆安之始终想不透这里面得是一种何其可怕的力量在操纵。

但是,今天程侍郎的话提醒了他,如果真有这样的手眼通天的人物,那么,此人的布局怕不仅仅是人口贩卖、青楼妓馆,可,不管此人布局有多大,要布这样的局,且不被人发觉,这得需要何等样的财力!

用程侍郎的话就是:银子!

银子从哪儿来!

穆安之轻轻的眯着双眸,这样的财力,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的。

穆安之特意找来胡安黎,问胡安黎,“你现在还每天回侯府?”

说到这事,哪怕性情温驯如胡安黎,都露出几分无奈。自南安候回帝都,他就被要求每天回侯府,胡安黎想陪伴母亲都没时间。

胡安黎倒是说过一次,南安候道,“我回帝都,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就要回南夷。咱们祖孙,这样能同住一处的时间并不多。”

胡安黎不愿与祖父闹僵,只得不提。

三殿下有问,胡安黎点点头。

穆安之与胡安黎道,“你我都年轻,你找个时机请教南安候一二,若有人如咱们猜测那般手眼通天,需要什么样的财力?”

胡安黎眼中掠过一道灵光,“殿下的意思是?”

穆安之笃定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胡安黎立刻道,“一有适当时机,”他忽而有些犹豫,“我只怕再如何掩饰也瞒不过祖父,他老人家闻一知十,怕我一开口就要被洞觉。”

室中檀香袅袅,窗外夕阳下,一丛蔷薇结出鲜艳花苞,穆安之在霞光中对胡安黎道,“如果南安候问,你如实说便是,不用瞒他。”

“是。”

光明正大之事,何需隐瞒!

作者有话要说:ps:先恢复十二点前更新,再慢慢把更新时间提前!大家晚安!

☆、一三六章

夕阳西下, 天边霞影将晚归的南安侯一行镀上一层金红色彩, 门房小跑出来迎接主人。

南安侯下马, 就见幕僚奕卿也从门房出来拱手一礼, 南安侯看他形容轻松,不禁一笑,“什么时候这样有礼数了, 你这一揖, 倒叫我心里没底。”

“属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谁有这样大的面子?”南安侯打趣,以为是胡颍到了。

奕卿觑着侯爷的面容, “大公子。”

南安侯浓眉一挑,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奕卿笑, “大公子落衙回府后就寻属下打听侯爷喜欢的吃食, 吩咐厨下备了酒菜,就等侯爷回府了。”

事有反常必为妖啊, 饶是南安侯也想不透这个孙子突然是怎么了?

不过,既然胡安黎有心孝敬,南安侯也不会不给他这面子。

南安侯刚回屋,胡安黎就过来问安了。

南安侯换了家常衣衫, 正在洗脸,胡安黎规矩的站在一畔。奕卿正端茶近来, 给胡安黎使个眼色,胡安黎接过茶,待南安侯擦过脸后奉上。

南安侯接过茶呷一口, “今天回来的早,衙门不忙?”

“军粮案开始审理,殿下身边事务不多,我有事想跟祖父请教,就早些回来了。”胡安黎不是花言巧语的性情,既然三殿下说不必特意瞒着祖父,胡安黎就照实说了。

南安侯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笑了笑,“可见是件大事。”难怪早早回来备酒备菜。

胡安黎自认为脸皮不算薄,硬是被祖父这了然一笑笑的脸颊发烫,南安侯笑出声,“你这样脸皮薄,以后在官场可不成。”

胡安黎只得硬着头皮道,“以后孙儿多锻炼。”

南安候挥挥手打发了侍女,奕卿也退下,南安侯问,“什么事?”

胡安黎上前坐在南安侯身畔椅中,侧着身子,把事情大致说了。

南安侯浓眉紧皱,良久没说话。胡安黎也并没有催促,能让如祖父这样的人物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说明了。

夕阳完全隐没地平线,霞光为暮色吞没,南安侯沧桑的面容在暗淡的光线中仿佛凝固成一个凝重的雕像,许久,南安侯低沉的嗓音响起,“那日祠堂之后,我不是没有考虑过此事。不过,帝都势力何其复杂,如果有这样的一股势力存在,不为人知的可能性有多大?”

“何况,女色之事,真正美人计奏效的,史书上寥寥可数。女人到底只在内闱,你父亲这样昏聩的,整个帝都也不多见。”南安侯又呷了口茶,润了润喉,继续道,“譬如你父亲没看中周氏,那么周家牛家便无上位之机。这件事,巧合的可能性更高。”

南安侯指点一句,“如果你想的是能谋算到侯府的阴谋家,他的手段起码不能逊色于你吧?”

“肯定远胜于我。”

“那你怎么能以妇人手段来忖度此人呢?”南安侯放下茶盏,一拍扶手,起身道,“不说这个,饿了,吃饭去。”

胡安黎还没明白祖父最后一句是何意,立刻起身跟上,“我让厨下备了几个祖父喜欢的小菜,我给祖父执壶。”

南安侯又露出那种了然的笑容,胡安黎搔搔面颊,他都觉着自己是个势利鬼了。

祖孙二人就在外间小厅用晚饭,厨下早有预备,此时一声吩咐,饭菜即至。

胡安黎恭恭敬敬的为南安侯满上一杯,自己也倒满酒,双手举起,“我敬祖父。”

南安侯端起酒盏却未饮,“总得有个敬酒的缘故。”

“敬祖父的教导,虽则我还不太明白,也知换了旁人祖父怎肯这样用心点拨。我干了,祖父随意。”

胡安黎认真说完,自己满饮一盏。

南安侯也干了此杯。

胡安黎再为南安侯斟满酒,为南安侯布菜,“祖父常年在外,以前听老家将说过祖父喜欢吃烤羊腿,先时的厨子上了年纪,现下府中当差的是他儿子,祖父看味道可还跟以前一样。”说着用弯刀切下外面烤的最酥的腿肉,放到祖父面前的瓷碟内。

“说到这烤羊腿,还有桩趣事。”南安侯夹片烤羊肉放到嘴里,酥香满口,不禁颔首,“老李家这手烤羊肉也是祖传的手艺了,说来他家祖上原是陕北人,还是当年先忠勇侯爷带回帝都的,咱们老祖宗武宁公到侯府尝到这手艺,很是喜欢,先忠勇侯爷就把那厨子送给了咱家。”

“我年轻时最爱这口,当时刚去南夷随老侯爷学带兵,南夷多鱼虾,吃羊多是炖着吃,说了让他们烤却总不是那个味儿。我写信回帝都,老太太忙打发老李头过去南夷,还没吃上烤羊腿,被老侯爷知晓我写信回家要厨子,立刻把我大骂一通,羊腿没吃上,倒挨一顿臭揍,老李头气都没喘一口就被送回来帝都。”

胡安黎忍俊不禁,眼露笑意。

“知道老侯爷退下来,我掌兵权后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这个典故胡安黎听过,没忍住笑,“召李厨子去南夷。”

南安侯哈哈大笑,“我让他们悄悄着办的,老侯爷知道后连写一个月的信专为骂我。”

“祖父和曾祖父的父子情分真好。”胡安黎由衷道。

南安侯摇头,“好什么呀。男人与男人之间,除了血缘,总还有一重较量。我是真的叫他打断过腿,那会儿恨也是真恨,想着还不如没爹的好。”

胡安黎微微色变,南安侯不以为然,端起酒盏吃一口,“这有什么,难不成有个父子之名便都父慈子孝了?”

胡安黎给祖父续酒,就听他祖父南安侯由衷感慨,“爹是个傻子跟爹是个暴徒,也不知哪个更好一些。”

胡安黎险没拿稳摔了酒壶,南安侯瞥他一眼,“看你做事比我有决断,怎么倒这样大惊小怪。”

“我如何敢跟祖父相提并论。”胡安黎心说,我充其量只是想一想,可不敢似您老人家这样直接说出来。

南安侯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待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什么都敢说了。”

“我不及祖父豁达。”

“我是干不过,不得不豁达,不豁达就得憋屈死。”南安侯说笑随意,既非往年祖孙相见时的威严,也非那日在祠堂的深沉,倒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南安侯笑笑,夹了筷子野鸡瓜齑,“老侯爷在世时,我们关系平平,他一去,即有种头上少了座压顶大山,又有种身后空荡荡的感觉。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有。”胡安黎道,“我其实犹豫良久。一步迈出不能回头。”

胡安黎轻轻的将整盏酒饮尽,“母亲也劝我慎重。”

他自己斟着酒,烛光映在酒盏中,胡安黎一双眼睛格外清透,“今天失去的一切,可能倾我此生都再赚不回。”

“利弊权衡,在心里过了很多次。”胡安黎道,“后来,一步踏出,就像祖父说的,觉着后背都是空落落的。不过,也第一次觉着腰身是可以直起来的。”

“他能给你这么大的压力?”南安侯有些意外,他那长子其实纵不出众,勉强也算中上之姿,除了色令智昏,这些年在帝都安安稳稳,没有什么大乱子。

当然,不能跟胡安黎比,这父子俩不是同一类的智商。

这样的长子,能给长孙这种压力?

南安侯挑眉,“父子名义?”

“除了名义,还有情分。父亲可以有很多儿女,可对于儿女,只有一个生身之父。”胡安黎的神色中有太多太复杂的感情,以至于南安侯都有些看不清了,“可能有旁的长辈给过我父亲一样的教导,但他们都不是父亲。权势富贵都能靠手段本领得到,父子之情是不能的。”

“尤其对我而言,父亲一向不喜欢我,我就格外的渴慕与他的情义,他可能认为我忤逆不孝,无情无义,其实我很在意。”胡安黎重复一句,“非常在意。”

“至今我都觉着心里像缺了一块,”他端起酒盏饮了一口,“对我而言,是血缘的终身之憾。”

南安侯捏捏胡安黎瘦削的肩头,“这是他无福。”

胡安黎勉强笑了笑,何尝不是他无父子之福。

南安侯心下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想想真是蠢人有蠢福,他那蠢儿子竟养出这样的孩子!

“来来,吃酒。”南安侯举杯,胡安黎自然陪饮。

南安侯问,“现在这军粮官司,你怕要避嫌,在三殿下身边做些什么事务?”

“替殿下整理卷宗,做些文书的差事。”

“三殿下叫你问的吧?”南安侯突然转换话题,胡安黎被问个猝不及防,脸上惊愕不是作假。他点头,“殿下说祖父见多识广,还说若祖父有问,不必瞒着祖父。”

南安侯取过盘中银刀,切了些羊腿肉给胡安黎,随口道,“三殿下在天祈寺出生,后来柳娘娘过逝,陛下接他回宫。那时正赶上先睿侯大破北疆叛军,北疆王求和的使臣到了帝都,朝中关于是继续战还是言和争执不休。陛下在慈恩宫用膳,正巧三位皇子也在,陛下有意考教,问皇子们认为是战好,还是和好?”

“那时几位殿下年纪都还小吧?”

“三殿下刚到宫中,太子也不过六七岁。陛下可能就是随口一问。”

南安侯道,“太子殿下说,天下事以和为贵,听先生说北疆战事消耗极大。二殿下说不知道。三殿下回答说,这要是打架打都打赢了,就该一鼓作气,打到他再也不敢。”

南安侯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自此,三殿下就被太后养在了慈恩宫。教太子殿下的唐学士被陛下派到了三殿下身边,太子另换了先兵部尚书杨尚书做先生。”

“这些旧事,你们年轻人不一定知道,听听便罢。”

夏日晚间凉风袭过,愈发令人神清气爽,祖孙俩一道吃酒到夜深。待服侍着祖父歇下,直待回屋休息,胡安黎方想起,祖父说的,“如果你想的是能谋算到侯府的阴谋家,他的手段起码不能逊色于你吧?”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一三七章

晚上吃的酒并不多, 不过, 素来鲜少饮酒的胡安黎还是有些绵软的困意。他未来的及多思考祖父话中深意, 就在床间安然睡去。

原本躺在床间的南安侯揭开被子起身下床, 窗外月光透窗而入,滢滢月色,既朦胧又清透, 像是胡安黎的眼眸。南安侯不禁推开菱花窗, 月光与带着湿润露水气息的夜风一并涌入,好不清爽!

想到胡安黎那句,“我非常在意, 这是我在血缘上的终身之憾。”

这孩子终非无情之人, 只是, 再如何在意, 一旦下定决心,出手迅速、精准、狠绝, 不留半丝余地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