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廷意外的望父亲一眼,他并不认为父亲是真正的慈和,或者这是缘于他平安归来而即将尚主吧。秦廷依旧恭驯,只是那恭驯中露出些为难,秦大将军意外的一挑眉峰,“怎么了?还有事?”

秦廷一时说不出话,直憋的脸颊微斥,方错开父亲的注目,“没,就,就是从北疆买了些药材,想孝敬父亲,又,又不知怎么说。”

秦大将军一阵笑,起身上前拍拍他已经足够坚实的肩头,“你当儿子的要孝敬老子,有什么不好说的,真是天生嘴拙,这样可不行,以后尚主如何能讨得公主欢心?”

父子俩说话间离开书房,夜风拂不去的温情脉脉。

直待在母亲那里用过饭食,秦廷辞别父母回自己院中休息,他身上紧绷的线条方渐渐松弛一二,一口提在心中太久的气息缓缓吁出。

他已经要尚主,他已经决定效忠东宫,他由何立身,他的根本是什么……总之不是这虚假的父慈子孝。

纵父恩如山,当年河南一劫,他险死还生也都报答了!

☆、三一一章

第三一一章

中秋宴自然热闹, 如秦家这样的高官人家,如秦大将军夫妇,还有准驸马秦廷都是会受邀参加宫宴的。

中秋之后, 九月菊花初绽, 便是秦廷与嘉祥公主的婚事。嫁妆提前看过吉日被浩浩荡荡的送到嘉祥公主的公主府, 这处公主府并非新建,却也绝不委屈嘉祥公主,原是一位老亲王的府邸,人家养了上百年的府邸, 后来爵位降等, 住不得王府,便重献归皇家。穆宣帝偏爱女儿, 嘉悦公主府也是这样来的, 两座公主府正好挨着, 也是想姐妹和睦的意思。

嘉祥公主虽是次女, 却是嫡出,她的嫁妆较嘉悦公主也是要略盛三分的。嘉悦公主并不争这个,陆皇后给闺女攒了二十年的嫁妆,还有近来置办的,后来嫁妆单子拉出来,实在太丰盛,陆皇后便借着嘉悦公主将生产的名义, 也赏赐了嘉悦公主一番, 南面儿新采购的好料子亦有嘉悦公主的一份儿, 还跟嘉悦公主解释, “你成亲比你妹妹早些,这些新鲜花样都是今年才有的, 我看做衣裳很好,你拿着穿去。”

嘉悦公主连忙说,“自小到大,母后都是赏赐不断,如今我都大婚了,妹妹置办嫁妆,母后都想着我。母后,我都大了,如今也将为人母,倒是妹妹眼瞅大婚,母后多为妹妹置办才好。”凭良心说,陆皇后的确不是个小器的人,这些赏赐上都是两位公主一碗水端平。不过,嘉悦公主何等伶俐,想来必是嘉祥公主嫁妆太丰,陆皇后方再次赏赐于她。

“你跟你妹妹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陆皇后见嘉悦公主感激,眼睛里也透出笑意。人就是这样,做好事就盼人承情,这样心里才舒坦,才知道自己这番好意没白瞎。嘉悦公主也适时露出些亲呢,善解人意的说,“这些年,我与母妃都承母后关照,日子过的顺顺遂遂。咱们这一大家子,就我跟妹妹两个女孩儿,父皇母后都钟爱我们。以后我和妹妹还是邻居,宫内宫外一样的亲近。”

“就是这个理。”陆皇后也很喜欢嘉悦公主温柔聪慧,在宫中时便跟闺女相处的好,再加上慧妃膝下只此一女,陆皇后对这母女俩一向很好,与嘉悦公主说,“嘉祥的性子就不如你懂事,你做姐姐的,以后你们都在宫外,凡事你多提点她。”

“妹妹哪里用我提点,我听驸马说,这去北疆的一路,凡事也是多亏秦妹夫。母后放心吧,我跟妹妹一道长大,如今嫁到宫外,自然是姐妹互相扶持的。”

陆皇后听这话很高兴,说一时话,方令宫人抬着肩舆送嘉悦公主去慧妃那里,嘉悦公主笑着谢过。

慧妃早就在宫里等着了,一脸紧张的吩咐两个宫人扶闺女坐下,嘉悦公主摆摆手,“不用,我好着哪。”

慧妃还是将隐囊垫在闺女腰后,嘴里念佛的问,“我的祖宗,你怎么这会儿还进宫啊。”这都九个月出头了,又是头一胎,孩子万一生路上可如何是好。

“我觉着还没要生的意思,想着嘉祥妹妹就要大婚,进宫来看看,给皇祖母请安后,到母后那里坐了坐,过来看看母亲,省得你总记挂我。”

“你这会儿出门我更记挂。”慧妃嗔一句,问她身上如何,这些天是在公主府还是在国公府。

“都好。我们都是住国公府,我想就在国公府生产。”

“这也好。嘉祥要办喜事,你们两府挨着,她那府里敲锣打鼓,你那里怕也不清静。何况老国公夫人是久经事的老人,你与驸马一向是在一处的,如何今天他没同你一道进宫?”

“他这回来,父皇让他在内务司跟着唐姑父学些庶务,唐姑父乐的不行,说眼下就是嘉祥妹妹的大婚礼,后头还有父皇万寿,正缺人手。驸马哪天都是一大早出门,有时晚饭都在衙门吃哪。”

“可见女婿差使还当得,倘他不成,你唐姑父就是想提携他怕也提不起来。”女婿有实差,慧妃也高兴。

“他那人可精细了,我就担心他断了旁人的财路,招人厌。”内务司这地方,管的都是皇家的衣食住行。皇家自然要派信得过的人,但油水也是极大的。

慧妃道,“你别瞎担心,内务司是你姑父在管,女婿是个伶俐人,你父皇的女婿,如何会招人厌。”

嘉悦公主一笑,“这也是。这次回来,驸马过去送小宝孝敬给姑妈姑丈的东西,跟我说,姑妈拉着他说了许多话。”

“长公主这是记挂着小宝。”慧妃问,“长公主是慈母心肠,陆侯在北疆,三殿下也一向关照小宝,小宝那孩子也机伶,就是在北疆也能过得好。”

“可不是么,我听驸马说小宝在三哥的王宫里专管着各部落来往的事,挺受器重的,平时就住在陆侯府上,陆侯待小宝就跟亲儿子是一样的。”嘉悦公主说。

“不是说蓝公府里跟着三殿下到北疆的孩子这次是随着女婿他们一起回帝都了么。”慧妃悄悄同女儿道,“那天驸马进宫也没说,想是怕说了太后娘娘听了生气,昨儿蓝国公夫人携世子夫人进宫,瞧着太后娘娘倒没什么,只说孩子们合不来也是没法子的事。”

“母亲你不晓得,这事跟小宝有些关系。”嘉悦公主把小宝跟蓝双不睦的事说了,唐墨向来不吃嘴角上的亏,他跟姚绪早便相识,还把蓝双如何拿大如何傲倨的事都同姚绪讲了,姚绪回来没有不跟媳妇说的,嘉悦公主也就悄悄跟母亲讲了。

慧妃道,“两个都是家里娇惯的,蓝家孩子也是出身显门,可再怎么也不该跟小宝闹这样的别扭。”

“蓝双早就有些恃才傲物的,他这事本就办的不在理,就是太伤三哥的面子了。”嘉悦公主说,“蓝家三表叔倒是在北疆呆的很好,听驸马说成天忙着书院的事,连同他们一起吃酒的功夫都没有。”

慧妃想到蓝家三老爷的性情,扑哧就笑了,“三殿下真是知人善任,蓝三老爷没旁的爱好,就爱做学问,那真是浑身的书香气。”

母女俩正说着话,穆宣帝溜溜达达的过来了,没令人惊动,待他进来,慧妃方看到,笑着就去抚女儿的手,穆宣帝一摆手,“一家子人,别动,今日事务不忙,朕听说嘉悦进宫了,过来看看你。”

慧妃让出榻上的位子,穆宣帝过去守着闺女坐了,侍女另搬到一张铺着狼皮褥子的黄花梨木的太师椅,慧妃坐到太师椅上,就听穆宣帝问,“前儿听皇后说嘉悦这都九个月了,你要想进宫打发人来说一声,朕着人去接你,别自己出门。”

“我觉着还好,太医都看着,说我胎相稳,约摸得等到足月。父皇放心,我就是在国公府,每天我家老太太在园子里散步,我也跟着走一走,太医和嬷嬷都说我精神头也好。”嘉悦公主眼中含笑,“我想着嘉祥妹妹眼看就要大婚,我进宫来瞧瞧她。”

穆宣帝欣慰,“当初把你们的公主府放在一处,就是想以后姐妹离得近,也能相互照顾。”

宫人捧上茶,慧妃接了递给穆宣帝,穆宣帝说,“刚进来时听你们在说笑,说什么这样高兴。”慧妃嘉悦公主都是满眼笑意,穆宣帝愈发好奇,嘉悦公主便说蓝三表叔在北疆管书院的事跟父亲又说了一遍,“我在宫里见蓝家三表叔的时候不多,也听说那是个爱读书的人。母妃刚说哪,三哥知人善任。”

听说让蓝三管书院,穆宣帝险没喷了茶,无奈,“也不知北疆现在到底怎么样,反正老三这一去是大动干戈。”

“父皇,我听驸马说是真的挺好,说新伊城那里商贾很多,虽是北疆州府,也不逊关内的富庶地界儿。”嘉悦公主说的认真,穆宣帝一笑,“那就好。”

嘉祥公主的嫁妆之盛,惹得御史台与礼部都有些微辞,认为帝后宠爱嫡女太过。好在嫁妆都是出自陛下与皇后的私库,没用国库一分钱,而且,在给嫡女封邑上,穆宣帝相较嘉悦公主,只多给了嘉祥公主两千户。

倒是姚国公老夫人担心孙媳会不悦,私下让孙子留意,不过,嘉悦公主一向开阔,并不计较这个。她出身上原就差嘉祥一些,可在宫中也并未受过什么委屈,大婚的嫁妆太后皇后都是用心给她准备的,纵不及嘉祥,也够她一世富贵悠闲。

嘉悦公主也私下跟嘉祥公主说了许多姊妹间贴心的话,尤其是多赞秦驸马,夸奖驸马有实缺,能干,是一等一的人才,还要适时的露出羡慕的意思,嘉祥公主就很高兴了。

嘉悦公主有时想着,这个妹妹真是个孩子心性。

在嘉祥公主大婚的盛世热闹的第二日,一行浩大使团来到帝都。嘉祥公主新婚大喜,一觉醒来不见了驸马,嬷嬷宫人上前服侍公主起身,嘉祥公主问,“驸马呢?”

“驸马五更就起练武功了。”薛嬷嬷是自幼照顾公主的老人儿了,服侍着公主净面敷粉,一边儿笑,“驸马起来时可轻了,特特的到外间梳洗,就是担心吵到公主。”

嘉祥公主唇角一弯,移开镜中那个娇媚的自己,嗔道,“今天又不用上朝,还起那么早。”

“奴婢让人喊驸马过来吧。”薛嬷嬷说。

“喊什么呀,快给我梳头,我要去看驸马练武功,大哥说驸马武功非常好。”

“能有咱们太子爷好?”

“大哥那个就是强身健体,驸马是要上阵杀敌的,如何一样。”嘉祥公主催着侍女给自己梳妆,头上簪支赤凤垂珠钗便去演武场寻驸马了。

新婚夫妻,秦廷纵是寡言,好在会捧哏。嘉祥公主话多,他就听着,还适时恰到好处的应上一两句,嘉祥公主就说的更热闹了。

俩人用过早膳,就要进宫给皇太后与帝后请安。

马车刚出公主府,刚拐弯就遇着一群浩浩荡荡的队伍过来,两厢车队遇上,按理,人家那个好端端的一直在朱雀大街,嘉祥公主的车驾却是从泰祥街过来,就是让,也该是嘉祥公主的车驾让。嘉祥公主让过谁呀,她手下仆从亦是霸道,大声呼喝着,“公主车驾,还不退让!”

那边就有人顶了一句,“你们是公主,我们也是王太子,且远来是客,中原人的公主竟是这般无礼么!”

嘉祥公主听见,刷的就把车窗给推开了,脸往外一探,问,“哪里来的山野小国的王太子,敢挡我的驾!”

秦廷:……

秦廷倒是知道帝都贵人时有争路之事发生,不过,他性情沉稳,向来宁可让人,也不与人争执。嘉祥公主突然撒泼,秦廷虽有些惊讶,倒也不太意外,没成亲时他就听太子说过,嘉祥公主性情略有骄纵。

听见嘉祥公主的吩咐,侍从立刻如狼似虎的涌过去,摆出刀枪剑戟的架式,对方竟也铮的一声军刀出鞘。“都别急,都别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一个急的变调的声音响起,先是跟那边儿商量,“这是我朝嫡公主嘉祥公主与驸马的车驾,王太子远来是客,不若暂且让一让如何?”

雕花绘彩装饰格外豪华的马车里传出一句,“自小到大,本太子还没让过谁。”

一时,便有一青袍小官满头汗的小跑过来深深一揖,一脸为难,“公主殿下、驸马爷,这是镇南国的王太子,特特来我朝为陛下贺寿的。这,远来是客――”秦廷的视线落在对面护卫马车的卫队上,嘉祥公主已是火了,骂那鸿胪寺小官,“你给我脑袋放明白些,难道让本公主让这么个穷乡僻壤、荒山野岭、夷狄之地的蕞尔小国的鸟太子!告诉那什么鸟太子,不让就给我滚!”

秦廷见那小官被骂的脸色泛白,轻轻一按嘉祥公主的肩,挽住她靠着车壁的那条胳膊,劝道,“也不必为此事动怒。”与鸿胪寺官员道,“你去同那王太子说,原本让让他也无妨,可他姿态傲倨,这是帝都,不是大理,他既是来帝都为父皇贺寿,便该知客随主便的道理。请他让一让。”

小官儿连忙跑过去传话,那镇南国的车队僵持片刻,到底让开道路。嘉祥公主斜瞥使臣车队一眼,趾高气昂的哼了一声,这才放下车窗帘子,心满意足笑看秦廷一眼,坐回车里。

夫妻二人入宫给长辈见礼,嘉祥公主这存不住事的,在穆宣帝跟前就将此事说了,“也不知道他们的王太子妃有没有一起来,我看那小国太子气势足的很,父皇,您见到那王太子时可别太温和,他们这般嚣张,咱们客气,倒当咱们软弱了。”

穆宣帝笑,“好,知道了。”又问他们昨日大婚礼可热闹,嘉悦公主大婚后都是回答一切都好。嘉祥公主不是,她自来就是个直肠子,“热闹是很热闹,只是我一直在屋里也看不到外面,姑妈、楚世子夫人有陪着我,大姐姐也跟我说了好些话,我很担心她,说了不让她过来的,她跟大姐夫一早就到了。我倒是没什么,驸马比较累吧,外头酒宴三更天才结束。”

婚前见的不多,秦廷可算是知道嘉祥公主的性子多么的直了,身为驸马,秦廷补上一句,“也不是很累。”

嘉祥公主想了想,“倒也是,一大早的就去练武。父皇,你没见过驸马练武功,特别好,我看着比大哥的武功都好。”她那个得意模样,惹得穆宣帝直笑,“哦,这么好啊。”

“那当然啦。我亲眼看到的。”嘉祥公主对驸马很满意,尤其是刚刚让那王太子让车的事,认为驸马跟她站在一边,他们这一定就是母后说的“夫妻一体”的意思。

见女儿这样欢喜,穆宣帝简直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道,“我这里倒有一把宝刀,那就给驸马使吧。”

“谢父皇。”嘉祥公主大大方方起身福一礼,就收下了。秦廷立刻跟着起身行礼,穆宣帝很喜欢这个小女儿,赏赐颇丰,然后就令小夫妻去慈恩宫了。

嘉祥公主进一次宫,就把镇南国王太子嚣张的事传的整个宫廷都知道了。当天两人在宫中用的午膳,陆皇后还叫着闺女到凤仪宫说了许久的私房话,嘉祥公主对驸马很满意,说,“以往瞧着驸马不大说话,我还以为是那种迂腐人,其实不是这样,他知道跟我站一边儿的。”

“先前跟我抱怨的,我耳朵都听的长茧了。”陆皇后指着耳朵取笑。

“先前又不熟。”嘉祥公主抱着母亲撒娇。

嘉祥公主的霸道更体现在到成亲第三天去秦家拜见公婆,反正公婆也不敢受她的礼,她还是很给驸马面子福了一福,弟妹们各人一套丰厚的见面礼。秦大将军秦太太请嘉祥公主坐上首,嘉祥公主很有自己风范的对小姑子小叔子们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们,也只管告诉我。”

秦家人表示:……

秦大将军约摸是受不了嘉祥公主的气焰,喊了长子去书房说话。秦大将军素爱训话,待中午,席面置好,犹未见父子二人过来。秦太太习以为常,请公主道,“他们父子大概在说公务,公主,咱们先入席吧。”

嘉祥公主说,“都中午了,什么事这么要紧忙的饭都不吃了?我父皇每天多少军国大事,也没这样忙。”对身边宫人翘翘下巴,“去请驸马大将军过来,用过午膳再商量公务,就说是我准的。”

秦大将军在家素来是一言堂,秦家人都惊呆的不会说话了,眼见宫人去传公主的话,硬是谁都没说出个“不”字来。嘉祥公主就仿佛一头成天轰隆隆径自行走动的大象,她所到之处,凡人皆要遵从她的意志。

至于为什么,嘉祥公主从没考虑过,因为,她生来就是如此啊!

伴随着镇南国王太子的到来,穆宣帝的万寿之宴,永载于帝国史册的一场风起云涌拉开序幕!

☆、三一二章

第三一二章

托嘉祥公主的福, 镇南王太子甫一来帝都便得一无礼名声。而且,这名声还扣的严丝合缝。这回可不是嘉祥公主刁蛮霸道,嘉祥公主堂堂嫡公主, 你一藩国王太子, 自然该给我家公主让路的。

这就是朝廷现在的主流思想。

当然, 主流之外也有支流。

譬如,也有人提出,人家镇南王太子毕竟远来是客,让一步也无妨。

提出这种看法的也不是旁人, 便是被穆安之派来帝都给穆宣帝送万寿礼的唐学士。说来唐学士真是倍受重用, 先前就被穆安之派往彩云部为正使,如今送寿礼的重要差使, 穆安之认为, 北疆旁的人份量都不够, 独有唐师傅最为合适。

虽则唐学士去岁才到的北疆, 却也无比相信帝都的繁华,帝都的陛下。所以,穆安之甫一提及此事,唐学士没有一丝迟疑的应了。

事实穆安之根本没想过给穆宣帝送寿礼的事,今年北疆两场战事,还有新开起来的市集贸易,诸人无不忙的人仰马翻, 穆安之就想省了这一遭。他不提, 裴如玉杜长史华长史都记着哪, 用裴如玉私下的话说, “装也装个孝子贤孙的样儿。”

穆安之拗不过大家伙,只得破费了这一笔, 又一想,唐学士瞧着碍眼,便把人给派回来了。随唐学士一并回到帝得了的仍然是他的长子唐谦,唐太太并未随夫回帝都,她推说身上不好,实际是嫌路远累乏,只管给儿子收拾好行礼,又叮嘱儿子一番话,打发儿子随唐学士回帝都献寿礼。

可惜的是,唐学士带回的有关北疆的信息,竟不比两位驸马更多。太子依旧客套亲近的赐了这位有缘无份唐先生一些笔墨纸砚、朝廷印的新书,便将人打发走了。

谁也没想到唐学士还就镇南王太子与嘉祥公主争路之事要发表高论,太子算是明白他为何不得穆安之的喜欢了。

倘还是以往的那个穆安之,必然是奉唐学士之言如圭臬的。事实也如此,先前穆安之的确是个凡事宁可自己让三分的文雅性情,就如今这甫一就藩便发动两场战事的穆安之,如今看得上唐学士的虚伪。

太子感慨,把唐学士派到北疆,没能羁绊住老三,倒是给他送了一件挺称手的工具,很有用处嘛。

将中午阳光璀璨的落在太子月白的锦袍上,太子持花剪轻轻剪去开败的蔷薇花枝,顺手一并除去细弱旁枝,以及这一年开花稀疏的粗壮枝条,留下的是不多的几条主枝。花枝花叶纷纷坠落,有一些不小心挂在太子锦袍下摆,一只胖出圆窝窝的小手小心的替父亲捏去袍摆上的花叶,小家伙显然是有经验的,蔷薇枝多刺,所以,他圆溜溜的黑眼睛瞅的仔细,捏着花枝的手也小心翼翼,以免被花刺刺伤。

“父亲,要剪掉这么多吗?”小家伙歪着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扑闪扑闪充满灵气,很担忧的问,“明年还会开花么?”

“只有剪掉这些多余的枝条,明年花才会开的更多更好。”太子摸摸儿子的头,耐心的用尽量简单的话告诉儿子修剪花枝的道理,什么样的是要剪掉的,什么样的是花留下来的。

修剪好之后,太子还给花施了些肥料,舀了水浇的透透的。

然后,父子俩回东宫时袍摆都沾了半湿。太子妃正在和嘉祥公主说话,见父子俩的模样,笑着迎上前,嗔怪的问,“这是玩儿什么去了?看衣裳都湿了。”

穆宇骄傲的大声回答,“母亲,我帮父亲浇花了!”

太子脸上挂着笑,“是啊,阿宇帮我好大的忙。”

于是,小家伙更得意了。

嘉祥公主很喜欢侄子,她怀里抱着太子与太子妃的次子,走的就慢一些。穆宇显然也很喜欢姑姑,高兴的喊着“姑姑”跑过去,抱着小拳头给姑姑行礼,“姑姑好,给姑姑请安!”

大宫人捧来干净外袍,屋里没外人,太子与儿子就一起换了,太子顺嘴问,“你怎么来了?”

“看大哥这话说的,难不成大婚后我还不能回宫了?”嘉祥公主不服气的反问。

“我岂是这个意思,你跟妹夫新婚燕尔的,自然应当在一处。”嘉悦公主刚成亲的时候,十天半月不往宫里来,跟驸马好的不成。提到这个,嘉祥公主嘟嘟嘴巴,“驸马倒是想跟我在一处,他不得当差啊。”

“我知道妹夫得当差,可这成了亲,你得多关心妹夫,你来宫里,中午可有打发人给妹夫送午膳?”太子问。

“这我能想不到,我跟皇祖母说了,中午提前令寿膳房做几样驸马爱吃的,到时给驸马送去。”嘉祥公主见哥哥换好衣裳,说,“哥,你过来,咱们坐着说话,我有事跟你商量。”

一张横榻,太子与嘉祥公主各坐一畔,太子妃给长子整理着小袍子,说,“我看阿宇这脸也花了,我去给他洗洗。”又道,“妹妹,把二郎给我,他该吃奶了。”

嘉祥公主便把小侄子递给太子妃嫂子,太子一见媳妇带着儿子们都退了,便知嘉祥公主要说的是件难事。太子有些好奇,“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驸马的官位。”嘉祥公主掰开个内务司新供上的蜜橘,递给兄长一半,“驸马先时在龙虎营任四品,这官位也太低了,哥你跟父皇商量商量,怎么也给驸马提一提,起码提到三品。”

太子险没叫橘子噎着,忍笑问她,“你这事跟妹夫商量过没有?”

“我也是来宫里路上才想到的。这事不用商量,他必定依我的。”嘉祥公主得意炫耀,“昨天他就把自己的私房都给我收着了。”

“哎哟,那你可发财了。”太子打趣妹妹,想着秦廷瞧着寡言的性情,倒当真挺会哄媳妇。

“发什么财呀,当差这些年,积蓄就几百两,我倒不是嫌驸马穷,我就往秦家去了一趟,就看出来了。我家那老公公不行,特爱摆臭架子,婆婆软的跟面条似的,大话不敢说一句。驸马为人就太实诚,愚忠愚孝的样儿。他当差比我家二小叔子早三年,品阶跟小叔子一样,可见公婆还偏心。我想好了,先把驸马品阶提上去,过个一二年,就让我家老公公致仕,反正他年纪也不小,介时就让驸马管龙虎营。我的驸马,做个正二品难道不行?”嘉祥公主直直的问她哥,大有她哥敢说个“不”字,她就绝不罢休的模样。

“行行,这怎么会不行。”太子心说,我这妹妹虽说为人直接,也常办些二百五的事,正经搂好处时说的话也不全然不占理。太子难道不想秦廷掌龙虎营,他比谁都想,倘不是看重秦廷,太子焉肯以亲妹下嫁,他也就这一个同胞妹妹。

“哥,你这可是应了啊!”嘉祥公主立刻打蛇随棍上,将话说死。

“应了应了。只是你别急,我与父皇还能亏待妹夫,可自来官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总会替妹夫筹划。”太子说。

“只要哥你把这事放心上就行。”嘉祥公主眉开眼笑,转念又给自己描画了一番,“这也不是给驸马要官位,你不知道驸马当差多用心,他可认真了,哪天都是不入夜不回家的。别人当官为发财,他连俸禄都是交给家里的,不然哪儿能只这么点儿积蓄。这样的实诚人可不好找。”嘉祥公主一幅哥你遇着是你运道好的模样,太子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是,都是我妹妹说的对。”

嘉祥公主不觉如何,也笑了。反正天底下的官都是她娘家的,她来给丈夫要个官儿怎么了,丈夫又不是才干不足当不起。

太子问,“驸马没什么资财,前番到北疆还给你置了许多礼,他哪儿来的钱啊?”

“驸马只是清廉,又不傻,出门总有商贾附行,前番穆安之不就靠这手段赚不少么,驸马跟姚姐夫有样学样,非但一路上花销有了,还置办了许多东西。那些玉石珠宝都是在北疆市场换的,听驸马说,同样的玉石珠宝,也只有帝都十之一二的价钱。”嘉祥公主感慨,“我原还以为北疆是个穷僻地界儿,现在穆安之可发财了。”

“那是你三哥,岂可直呼姓名。”太子纠正妹妹。

“反正我跟他不对眼,他也跟我不对眼。我大婚,他都没送贺礼。”

“你俩真是冤家对头。”

中午嘉祥公主没在东宫用膳,她把东宫一家子都喊去慈恩宫,还有陆皇后穆宣帝一起,在蓝太后那里吃的团圆饭。用嘉祥公主的话说,她都出嫁了,这回娘家当然要一家子一起吃饭。

倘旁人说这种八面漏风的话,肯定要被人挑毛病,譬如,旁的皇子难道就不是一家了?怎么不喊上他们?

但因这话是嘉祥公主说的,她又素来是个直性情的人,所以,即便穆宣帝也没多想。其实,相较那忽啦啦的大宴,穆宣帝倒是更喜这样的小宴。

中午在凤仪宫歇个晌,嘉祥公主就出宫回自己的公主府去了。只是,出宫路上遇到一红袍金绣玉冠的男子,那男子自光中走来,阳光炽烈,故而看不清他的相貌,但他那优雅的身姿已令人移不开视线,直至随着男子走近,他的五官慢慢的被光线勾勒出来,嘉祥公主一时都看呆了去。

男子也看到嘉祥公主,二人相距不过三尺,他并不认识嘉祥公主,于是,天鹅般的颈项微侧,目露询问的看向领路的内侍。内侍连忙给嘉祥公主见礼,“奴婢见过嘉祥公主,这位是镇南王太子,奉谕给陛下请安。”

嘉祥公主眼中的惊艳潮水般迅速退去,继而涌起的是一抹浓浓讥诮,上下打量男子一番,高傲离去。就当嘉祥公主与自己错身而过时,镇南王太子开口了,“前番失礼于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果然是那天马车内的讨厌嗓音,嘉祥公主懒得再多看这位王太子一眼,随意道,“你们乡下小国,不知礼数也是有的,本公主见谅。”抬脚离去,没有半分留恋。

望着一袭石榴红绣金凤华贵无比的端祥公主远去,镇南王太子掩去眼中错愕,晚风拂过那张具有顶尖美貌的脸庞:不对,情报不对!情报上不是说这位中宫所出嫡公主最爱美貌男子,曾经钟情于一位极为不驯的美貌状元么?

镇南王太子自认美貌不逊于人,甚至第一次相遇他也是有意引起这位公主的注意,因为据王太子的分析,这位公主因为尊贵的地位会有一种掌控欲,越是不驯的猎物,越有可能引起这位公主的兴趣,可如今看来,即便对他素来自信的容貌,这位公主也只是短暂惊艳,并无他意。

不,他的情报绝不会错。

镇南王太子的情报对错暂且不论,嘉祥公主回家就跟秦廷说了,“今儿遇着上回跟咱们抢路的那个乡野太子,竟然想勾引我。”

秦廷拔刀,“岂有此理!”嘉祥公主连忙拦住他,把他的刀推回鞘中,“我根本没理那鸟太子,看都没看他一眼,何必为这么个人动怒。他毕竟是使臣,不好就真宰了,等以后再想法子收拾他。”

秦廷有些不高兴,“你要没看他,如何知道他勾引你?”

嘉祥公主心里倒是没有半点不高兴,她还因秦廷吃醋有些喜悦,嘉祥公主说,“就看了一眼。”

秦廷不信,嘉祥公主急急的,“真的就看了一眼。”

“以后一眼也不要看。”秦廷抱她在膝上,言简意赅,俊脸上前,“看就看你相公。”

嘉祥公主嗤嗤直笑,眼睛笑弯成一线,只望着丈夫不说话。

“听到没有?”

“听到啦听到啦。”

嘉祥公主对美貌男子的偏爱在皇室都不是什么秘密,她当初相中裴如玉,并非裴如玉学识渊博学富五车,嘉祥公主又不喜欢书呆子,她看中的就是裴如玉的脸。所以,嘉祥公主对镇南王太子的冷淡厌恶,其实挺出乎知情人的意料。

便是嘉祥公主的亲舅舅亲表哥都想不通,可秦廷是明白的,嘉祥公主是个刁蛮任性的姑娘不假,却也是皇室这一辈中最尊贵的公主,嘉祥公主有自己的骄傲,难道只要是个美貌男子便可引诱嘉祥公主,这是皇家公主,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以美貌男子为引的计策,也太小看公主的骄傲了。公主就是公主。

正因看透这一点,秦廷才欣然接受东宫的提议,尚嘉祥公主。

而实际上,他的确娶到一位不错的妻子。

便是远在北疆的穆安之得知秦廷竟真的与嘉祥公主琴瑟和鸣时,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直觉秦廷是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

此时的北疆,坐满双月子的王妃娘娘神气完足的抱着俩大胖小子出了月子,正赶上小九叔带着爹娘把家搬来了北疆,与在北疆的媳妇儿子一同团聚。并非老两口舍离故土,实在是想孙子想得紧。

当然,对孙子的想念也比不上知道李玉华竟然做了王妃的震憾,我的老天爷、老天奶奶啊,以前常喊咱爷爷、奶奶的姑娘,竟然成了王妃娘娘!

天哪!

咱这□□幸大了!

果然风水先生的话再没错的,咱们白家村果然风水好,出贵人!

白里长果然不愧是白大人、王妃娘娘的同村人,搞起封建迷信那也是一流。白里长就说,“当初我们村儿里来了个瞎道长讨饭吃,我瞧着可怜,请他到家里给了他俩粗面饽饽,他吃完饭后说,没什么能报答的,他会看风水,不妨帮我看看祖坟。我说听说过瞎子摸手算命,你这都看不见,哪儿还能看风水啊。瞎道长一直让我带他去家里祖坟,我想看一眼也无妨,就带他去了。结果,这一看不要紧,站祖坟前当时就是一皱眉,把我惊的不轻,我问说,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啊。那瞎子道长说,不是不好,实是我们这祖坟积功德上百年,眼见就要出能兴旺家族的贵人了。可把我激动坏了,立刻把我家小子往道长跟前一推,问道长,您看这小子以后可有出息?”

“道长便说,以后也是富贵双全的有福之人,却并非大富贵之人,也非兴旺白氏的根本之人。”

“当时把我急的,我就问谁还是旺我们老白家的根本之人啊?”

白里长讲故事是一把好手,红梅姨听的津津有味,“那肯定说的是咱家小华。”

“唉哟,叫侄媳妇你一语就说中了。”白里长啪的一拍大腿,眉飞色舞道,“当时道长就往你们两家住的方向一指说,东方紫霞蒸腾,有凤凰飞舞,必要出一大贵之女。如今这可不就应在咱们王妃身上。”

虽然白里长说了一通瞎道长的事,但王妃娘娘出月子后第一个宗教活动是与亲王殿下一起去了新给菩萨镀金的天安寺。

住持空净法师亲自带着庙中僧侣迎接王驾,并且举行的盛大的祭礼。亲王殿下与王妃都各有赏赐,另外如郡王妃、信安郡主也都有随赐。

郡王妃并不是个信奉佛事之人,但每月都会打发人到庙里添一笔香火,更时不时请空净法师过来讲经说法,问空净法师这些年日子过的可好,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们是亲戚。

李玉华哪天不留神的就说了这么一句,郡王妃笑,“虽不是亲戚,也有些渊源。”

“莫非是姨妈的故人?”李玉华好奇。

郡王妃摇头,望着窗外飘泊的大雪,复收回视线与李玉华道,“你在帝都应该听闻过当年我弟弟以庶子充嫡子之事?”

这事一般消息灵通的官宦之家都晓得,虽是旧事,李玉华也听说过,可以说,柳家因此事闹出大笑话,因为那位充嫡子的庶子甚至不是当年柳国公的亲生血脉,三次滴血验亲都证明了这一点。

李玉华一惊,大雪越发紧了,雪花噼啪撞到琉璃窗上,似是要叩窗而入。郡王妃感慨一笑,“当年验出并非我家血脉后,我弟弟那位外室就自尽了,这孩子不好养在府中,便交由了天祈寺抚养。都这些年过去了,说来当真是有些渊源。”

郡王妃说,“空净法师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三一三章

第三一三章

李玉华惊愕的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她那副错鄂模样把郡王妃都逗的有些想笑,李玉华问,“三哥知道吧?”

“不然法净为什么来北疆呢。”郡王妃用反问做出回答, 眼神中有些悲悯, “佛家把这叫因果, 虽说那孩子自幼在寺庙中长大,可他尘世间的因果的确与殿下大为相关。”

李玉华怀里抱着大海,这小子越大越添毛病,只要醒了就得妈妈抱, 嬷嬷丫环都不得, 就得要妈妈,不然他就鬼扯着嗓子嚎, 真的是嚎, 一滴眼泪都没有的那种。李玉华完全是不想听他成天嚎个没完, 才不得不揣个胖团子的。虽则对此郡王妃十分羡慕, 郡王妃很想帮着抱大海,可大海只要醒着,他只肯要妈妈,他爹都不大得他青眼。李玉华脖子上的翡翠珠被大海抓在手里玩儿的高兴,没有对妈妈提出其他要求,妈妈才有空跟郡王妃说一句,“姨妈, 那法净到底是不是咱们亲戚啊?”

郡王妃摇头, 勾起手指兜兜小麒麟的双下巴, 小麒麟是个乖孩子, 谁抱都可以,一兜下巴上的软肉就咯咯笑, 高兴的不得了。

“确定么,我听说这滴血验亲也是能做假的。”

“真的不是。这孩子生的相貌圆润,脸庞眉眼都不似柳家人。”

“兴许像母亲呢?”

郡王妃只是摇头,看来是笃定法净并非柳家后人的。

两人正在说话,就见原本正笑欢实的小麒麟突然哇的一声便哭了。这实在没来由,这孩子除非饿了尿了需要提醒大人一声,从来很少哭。小麒麟这一哭,大海立刻闻声跟嚎,一时间,屋内哭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