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华郡王妃把原来斜抱的孩子立起来,“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哭了。”郡王妃近手楼台的摸摸大海裹屁股的尿布,干呼呼的,没拉没尿。

忽然室内光线一暗,外面传来侍女嬷嬷的惊讶声,此时不必问缘故郡王妃与李玉华便都看到了。原本难得晴好的天空突然被泼了漫天墨汁,顷刻间太阳星隐没,室内黑的不见五指。

郡王妃脸色一沉,声音高过两个孩子的哭声,大声吩咐,“不许乱跑!不许惊叫!立刻掌灯!”

侍女先是点了火折子,继而烛台次第点起,屋内被照的明亮,李玉华小声拍着大海的脊背,快步进屋的孙嬷嬷、穆惜今脸上都带着难言的惊恐,更惶论一些侍女与更低等的丫环。李玉华已经意识到,谁乱自己都不能乱,她大力咳了一声,板着脸道,“有我与姨妈在,怕什么!都镇定点,我去瞧瞧怎么了。”

李玉华与郡王妃人一抱一个就到外间去了,院中许多丫环婆子已是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祷告,李玉华与郡王妃都不禁面露惊容,因为,明明是白日的天空已成幽蓝天幕,太阳星消失不见,深不见底的天幕上闪耀着无数星子,而那些星子一瞬而过,仿佛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

“流星。”李玉华的视线仿佛也被那无边天幕所摄,喃喃,“怎么这么多的流星。”

郡王妃紧紧的抱着孩子,淡定的面庞也不禁染上些许惊疑不定,所有的人都望着这白日夜空说不出话发不出声。

孩子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唤醒李玉华震憾到失神的神智,她是做母亲的,就是现在天塌了,她也得先顾孩子。李玉华亲亲大海,又凑过去看看小麒麟,也香两口,小麒麟真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裤,伸出手来也要妈妈。

郡王妃回神笑道,“咱们屋里说话吧。”

李玉华与孙嬷嬷道,“这也不必慌,殿下是有大福分之人,我也是个凤凰命,跟在我身边,保你们平安。先让院里的都安定下来,别担心,明儿请法净大师过来念念经。约束院中人,别乱跑。”

孙嬷嬷强自镇定下来,穆惜今不愧是主动跟来北疆的宗室女,大概老穆家骨子里的战斗血统被激发,穆惜今的脸色比孙嬷嬷还好一些,穆惜今主动说,“娘娘,我带几个粗壮婆子去守着门!”

李玉华问她,“还敢不敢多走一步?”

“敢!”

“从咱们院里挑十个粗壮婆子,带着棍棒,拿一面铜锣,一边敲一边喊,传我口谕,各院肃静自守,不准慌乱跑动!到内仪门那里告诉守门的仆妇,若有殿下着人来问,只管告诉殿下,咱们这里一切安好。”

穆惜今立刻点人去办,院内的事李玉华便交给孙嬷嬷。

李玉华与郡王妃回转屋内就把小麒麟也接到怀里,李玉华原就会带孩子,自从有了双胞胎,她简直成了带娃界的小能手,妈妈界的大力士,因为她能一手抱一个胖儿子,完全被胖儿子给锻练出来的。

小宝宝们在妈妈怀里明显好转很多,李玉华左边亲一口,右边亲一口,小麒麟就慢慢抽咽着止住哭声,大海扯着嗓子估计一人嚎觉着没趣,也便渐渐好了。李玉华给小麒麟擦擦脸上流下来的大泪珠,心疼的再香一口,“小时候听村里年长的奶奶们说,孩子性灵,小时候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也不知宝贝们看到什么了,这天象兆头可不大好。”

郡王妃说了句,“陛下万寿的日子快到了。”

李玉华惊悚的望向郡王妃,郡王妃望着黑深深的窗外,良久方收回视线,“我并不是咒他,殿下刚来北疆就藩,根基不稳,我倒愿意他多撑几年。我听闻睿侯遇刺当晚,天际一颗大星陨落,睿侯果然当晚便殁了。天人有感,这句话不是空说说的,这样诡异的天象,必是应在人身上。”

“也不一定吧,上次我跟三哥巡视河南,回程时遇着叛军,好几千人劫杀我们,当时天象也很诡异,天边仿佛大火在烧,烧的半边天都血一样红,后来也什么事都没有。”

郡王妃淡淡,“以凡人兵煞之身谋害紫薇星,当然要引得天象震怒。”

李玉华终于无语了,连忙小声同郡王妃道,“姨妈,现在可别这样说。”虽然她三哥不做皇帝,他们一家子简直没活路,毕竟现在距帝位还有些远。

“放心吧。”胸膛里刚刚那强烈的心悸,那一瞬间本能带给她的感觉便是对着穆宣帝。李玉华不知道的是柳家祖上才干最为出众,至今随葬于仁宗皇帝陵园的柳国公,也就是先靖南公,这位国公大人非但是响誉史书的战神,私下亦是一位精通天机推演的高手。所以,柳家子对自己的直觉都是极为相信的。

郡王妃笃定自己的直觉是对的,此次天象必是应在穆宣帝身上。

一时,孙嬷嬷进来禀道,“娘娘,刚刚内仪门那边打发人来回说,殿下着人来问娘娘与小殿下可还安好,殿下说,不必害怕,只管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中午就回来,还说让小厨房添道焖羊肉,秋天吃正对时令。”

“知道了。”李玉华肚子里的心啪嗒落地,只要三哥都好,她就放心了。

在书房的穆安之发布一道道命令,亲卫兵加紧巡防,立刻封锁城门禁止出入,全城戒严,巡防卫稳定全城治安。

流星在天幕一划而过,光华璀璨都有之,星光黯淡者有之……它们无一例外的飞速逝去。

穆安之望向天幕,他身后站着唐安抚使、裴如玉、杜长史、华长史、陈简等人,穆安之轻声说,“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刚刚踏出玉门关,走在北疆滚滚黄沙中的黎尚书一行置身无边旷野,温驯的骆驼跪在地上,黎尚书盯着天象的眼珠儿在不停的震颤,工部与兵部的两位侍郎皆面色如土,侍从们惶恐惊惧的仿佛路边随时都会被秋风折断的野草,在这样巨大的天象面前,每个人都不禁自心底生出一种渺小如蚊、微末似尘的寒意。

帝都城。

穆宣帝与太子站在昭德殿面前的汉白玉台阶前,身后巍峨庄严的宫殿隐于夜幕,星光映出父子二人沉默冷肃的面庞,那是一模一样的威严气度。

只是,此时此刻,谁都不敢暗自揣度这至尊父子二人心中所想,脑中所思。

原本带着一丝暖意的秋风仿佛刺骨刀锋,太子向前迈了一步,这短短的一步不知为何却是令身后跪着的内侍官心下猛的一颤,就听太子轻声道,“父皇,百姓无知,容易为奸人所趁,城中是否先行封锁戒严?皇祖母上了年纪,有些胆小,父皇看是否差人过去问候?后宫母妃中也不乏有身弱柔怯之人,是否传父皇口谕,令各宫安守,切勿慌乱。”

穆宣帝一时没有回答,他的整个心神仿佛都被卷入这夜幕流星之中,良久,也许不是很久,内侍们轻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整个宫殿似乎只余他父子二人。

太子的眼睛不在看这诡异天象,而是落在父亲的脸上,他的神色如以往那般恭驯中带着一丝亲呢,他是笃定的,没有一丝疑惧的……穆宣帝仿佛是突然发现,他的太子是真的长大了。

“好。你想的很周到,就按你说的做。召内阁到御书房,还有钦天监正副监正,这是怎么了,他们钦天监是做什么吃的?!”穆宣帝很快恢复帝王的镇定从容,挽着太子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御书房。

内侍小心翼翼的提灯照路,穆宣帝突然说,“不知老三在北疆如何了?打发他就藩前,也没跟他好生说说话。”“老三必定一切都好。”太子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平静,他甚至还弯了弯唇角,“那些不服管束的部落被他欺负的够呛。”

穆宣帝眼中泛起一丝笑意,“也是。”

慈恩宫。

“传谕各宫:各宫紧闭宫门,走动在外的妃嫔、宫人、内侍暂原处安置,没有哀家口谕,不准随便走动!不准随意暄哗!敢有惑乱人心者,一律送慎刑司处置!”

“传谕内书房:寻常天象而已,各皇子师傅照常教学,不必慌乱!”

蓝太后有条不紊的传下懿旨,星光自琉璃窗倾泻而入,灯烛摇曳间,蓝太后眼底晶莹一闪而过。

鸿胪馆,镇南王太子住所。

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掩上窗格,镇南王太子回身看向视线被隔断的陆国公,“第一次见堂叔,侄儿原有许多话想同堂叔倾诉,只是忽然间天象有异,听闻中原的皇帝陛下非常笃信天象,想来必然要召见内阁的,可惜堂叔不能久留。我晚上备好美酒,等堂叔过来。”

“好。”陆国公的相貌自是比不得这位俊美至极的镇南王太子,但此时二人相视而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极为肖似的神韵。陆国公未再多言,出了房门后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镇南王太子的视线中。

笼罩在整个鸿胪馆的威压蓦然一轻,镇南王太子感慨,“难得我这位堂叔,每天做着东穆高官,无数庶务缠身,还能将武功修至宗师境。”

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几个腾挪间站在镇南王太子面前,他一身银白,如今近前,连同长发皆是莹白若银,肤凝若玉,他的五官只是寻常,亦看不出年纪,但一双眼睛竟有说不出的深邃,仿佛天真的孩童,亦若世故的老者,浅若溪流,深若渊海,无边无际,浩瀚宙宇。

甫一开口,声音亦仿似仙乐,“殿下切不可小看国公,他资质只是中等,却能在中原皇朝身居高位,掩饰一身绝顶武功直至今日,心性坚忍,远非常人。”

“我哪里敢小看他,若不是国师在我身边,我简直不敢单独与他相处。”无边星辉洒下,镇南王太子沐浴在星辉之中,整个人都仿佛会发光一般,国师的眼中闪过一抹对晚辈的疼惜,“放心,他不敢对你怎样。”

王太子绯红的唇角一翘,“我只是有些感慨,当年王叔祖为国殒命,自是一片忠良之心。堂叔久在中原,东宫太子是他的亲外甥,他运作得当,皇位都是啜手可得,如何还看得上我们镇南国的一个亲王之位。所以,没有盟约,即便有天象相助,即便堂叔拿出叔侄之情,我也是不能让国师出手的。”

夜。

白日的一场天象闹得大家都是心神不宁,太子妃好容易哄睡了两个孩子,天象有异,孩子也似有所感应,一整天都精神不大好,老二还哭了好几次。如今总算睡熟,太子妃秀美的脸颊浮现一丝浅笑,给孩子将被角掖好,示意嬷嬷贴身看护,便轻声出了隔间,回了内室。

侍女们纷纷上前服侍,太子妃问,“太子还没回来么?”

“刚奴婢打发人问过,前头说太子爷回来了,跟国公爷在书房说话。”刘嬷嬷答道。

“父亲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太子妃倒是常能见着父亲,她自幼得父亲宠爱,听说父亲进宫依旧很开心。

刘嬷嬷笑道,“兴许是有什么事吧,在外书房说话哪。奴婢刚打发人送了点心过去,又原封不动带了回来。”

“那必是正经大事,顾不得这个。”太子妃便不再多问了。

牛油大蜡在火芯中尽情燃烧,太子双眸亦仿佛被火光点燃,隐隐蕴酿着两簇随时都会爆发的烈焰,许久,那烈焰渐渐的被压制在瞳仁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讥诮,“请舅舅代话给那位王太子,告诉他,割让两湖之地,永无可能!”

“殿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陆国公苦口婆心,殷殷相劝。

太子撑案起身就要离开,“套用嘉祥的一句话,让他滚回他的乡野小国去!”

“殿下,老臣担心的是殿下的安危。老臣立朝多年,生于我朝,长于我朝,老臣今时今日今生成就都来自我朝,难道殿下不信我?殿下,倘叫人知道殿下身上有一半镇南国杨氏血统,殿下难道保得住储君之位?而今也不过暂时之计罢了,陛下已经警觉秦家,倘秦家失龙虎营之位,殿下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陆国公几乎老泪纵横的挡在太子面前。

“我便是没有储君之位,一样是皇子,纵我被废幽禁,我也绝不会割让任何一寸国土。这件事,没的谈。”

“殿下便是不为自己,难道不为两位小殿下考虑?他们原该是天下至尊至贵的孩子,殿下可知当年郑王失宠,他的后嗣是何等样的凄凉,生活尚不如庶人!”

太子的身形稳若五岳之山,他双目端凝,气韵堂堂,他说,“做我的孩子,就要承担这样的风险。这是他们生而有之的义务,便是将来不如庶人,他们也不会有一个为求帝位割让国土的父亲。”

太子凝视着陆国公的双眸,气势之重,竟令陆国公难以逃避。太子的声音一字一字如重锤落入陆国公耳际,继而沉入心底,“舅舅,到此为止吧。”

“殿下,殿下三思啊。”

陆国公的呼声没能挽留住太子的步伐,太子的袍摆在门口一荡,背影在幕色中渐渐远去。陆国公一向文雅的脸上慢慢显露一抹狰狞,仿佛皮相之下饲养的是一只随时都会挣破人皮的野兽。星空寂寂,夜幕无声,一声骤然哔剥脆响,烛心爆出一缕青烟,烛花之后,烛火更盛,映着陆国公缓缓恢复文雅的脸庞,他慢慢提起嘴角,低头整理衣襟袖口,双眸平和宁静,他一步一步离开太子外书房,每走一步,气韵便多添一分斯文优雅,三五步间,一向为世人所知的最为温和慈善的陆国公回来了。

宫中侍卫已经开始换班,一个高大稳健的身影站在汉白玉栏柱畔,这是禁卫大统领林程的习惯,他喜欢在侍卫换班的时间巡视,也是因此,禁卫军的防卫愈发森严。

林程一身玄色软甲,面色是一惯的冰冷,见到陆国公时二人互为见礼,陆国公笑,“大将军又来看禁卫军换防了?”

林程简短道,“是。”微一颌首,“国公走好。”

陆国公回以致意,提步离开。

陆国公罕见的没有乘车,而是骑马回府,深秋天寒,街畔行人渐稀,冰冷的夜风自漆黑的长街尽头袭来,有些冷,但对陆国公这样宗师级的高手是无碍的。

风中带着夜间的冷,细嗅还有草木凋零的残香,白日.繁华后寂寞的味道,陆国公知道,这长街尽头是一株柳树,柳树下有一口老井,去岁,秦大将军就是在这口老井畔遇刺,至今伤势未能大安。

谁能伤得了秦大将军?

旁人不知,陆国公是知道的,那是不逊于自己的高手!

能伤一位宗师境高手的高手,只能一样是宗师境,而且,不是一位,是两位!

这也是陆国公与秦大将军要提前推太子上位的原因之一,因为,秦大将军的安危不再安全,有人知道了他的武功境界。

可帝都明明只有一位宗师境高手,那便是纪侯之女。

可那晚行刺秦将军的第二位宗师高手是谁呢?那人使刀,刀路堂皇,秦大将军怀疑那人便是林程。

但,林程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倘他武功进宗师境,必会主动解职,成为朝中特殊存在。

可若不是林程,那会是谁呢?

不论是谁,有镇南国师,再加上自己都够了。

只是,陆国公未料到,太子即便知晓陆家的隐秘身世,也不肯按听从他的吩咐行事!不付出一些代价,如何能请镇南国师出手?

没有十成把握,如何能将他拱上帝位?

这不识好歹的小子!

简直被宠坏了,忘了自己的根本!

或者,是有恃无恐。

有句话说的多好,不论他体内是否有一半的杨氏血脉,他都是皇子。

是啊,他都是皇子。

可自己不是,自己体内流的是杨氏的血。

所以,他知道,自己比他急。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写下割地盟书。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把柄被镇南国捏在手心,自己想得到一抹安心,必然要拱他上位。

真是好算计啊!

好算计!

☆、三一四章

第三一四章

灯笼的光芒驱散夜色, 照出一条明亮宫道,内侍们皆是微躬着身子,抬脚落地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猫儿般前脚掌先落地, 不发出一丝声响, 以至数十人的队伍, 只有一人皮靴踏在在肃静的夜里发出不轻不重的回响。

夜风鼓荡起暗色披风,鬓发未有半分凌乱,头上的金冠在星光下反射着冷凛之光,转过宫墙, 视线豁然开朗。两畔梧桐树叶已在深秋落尽, 唯余健壮的枝桠伸向天空,东宫门檐高挂的宫灯映出宫门上黑底金字匾额:东宫。

内侍小跑上前叩响金漆门环, 很快有宫人打开门, 见是太子归来, 立刻俯身行礼。一路直穿中庭到内殿, 太子妃显是刚得信儿正从里间出来,嘴里笑道,“可是回来了。”就要上前服侍太子更衣。太子避开半步说,“外头冷,我身上都是寒气,你莫近了,宫人服侍就好。”

他们成亲已逾四载, 莫说是储君夫妻, 便是寻常人家如他们这般情分好的小夫妻也不常见的。太子妃知丈夫一向体贴细致, 也不勉强, 自己亲自试过铜盆里的水温,问丈夫, “饿不饿,我让小厨房留着灶眼,晚上我喝了竹荪茉莉汤,很不错。”

“那汤太清淡了,夏天喝还好,秋日当进补,有没有焖羊肉,再来些垫饥的。”头上金冠移去,头顶蓦然一松,太子一袭宝蓝色厚料家常袍子坐过去与太子妃说话。

“这哪儿能没有。”太子妃随口又添几道荤素得宜的小菜,打发宫人过去小厨房传话,顺手将新倒的温水递给丈夫,问他,“晚上不是跟父皇一起用的膳么,怎么这样饿?”

“眼瞅父皇万寿将至,今儿偏就这个天象,钦天监也主不出个所以然,我看父皇不大欢喜,前朝后宫不知多少猜测,我心里也不大得劲儿,没吃多少。原想早些回来看你们,舅舅又来寻我,便耽搁到了这时候。”太子喝了两口水,说,“阿宇二郎呢,是不是睡了?”

“他们睡的早。”

太子起身去隔间看了回儿子,阿宇大些,睡觉不大老实,还巴嗒两下小嘴,二郎一身的奶香味儿,这孩子眼瞅就满周岁,比穆安之家的双胞胎要大些,能吃能睡的,粉粉嫩嫩小猪仔儿一般。

太子自幼得父亲宠爱,如今为人父,亦是慈父。眼睛里的温柔爱怜,太子妃都时常暗笑,想着表哥真是疼孩子。太子给俩孩子掖掖被角,才轻手轻脚的出了隔间,原本皇子都是由奶妈抱着养在侧殿或是偏间,太子想时时见到儿子,便让乳母嬷嬷就近在隔间照顾,一早一晚太子都要看儿子,有时中午回东宫用膳,也是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坐一桌,二郎还小,既不会坐也不会自己吃饭,便是乳母抱着坐在一畔喂食。

所以,尽管太子在陆国公面前极为强硬,实际对家庭极为看重。

只是……

太子温柔充满爱意的瞳孔闪过一丝冰寒,他那好舅舅啊,竟要让他与镇南王太子达成盟约,以此借助镇南国师之力取得帝位。

亲笔写下割让土地的承诺……

是啊,他那好舅舅把着他的致命把柄,在他踏入东宫之前,便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母族身上流淌的是镇南王室的血脉。这血脉当然不卑贱,但是,朝中大臣怕是宁可接受东穆平民血统,也不愿接受有一半藩国王室血统的储君。

此事一旦为世所知,便是父皇再宠爱他,也保不住他的储位。

可若为了得到帝位便割让国土,且不说他一旦写下文字立成陆国公与镇南王太子手中生死存亡的把柄,他但敢做下此事,他身前身后必身败名裂!在遥远的将来,史笔昭昭,将如何记录这样的丑事?他的子孙,将如何看待他这样的长辈?

帝位当然很重要,但他永远不会成为别人掌控中的帝王,他的儿子,将来提起他时,不会一边嘴上说着为他辩白的话,心里却觉着我爹真是丢脸。

今日太子看儿子们的时间久了些,太子妃也只以为是因天象有异,丈夫太关心孩子们了。因为,用宵夜时太子就问了,“孩子们没惊吓住吧?你有没有吓着?皇祖母、母后那里可好?”

“哭了两声,哄了哄就好了。当时我们都在皇祖母那里,皇祖母还赐了咱们一尊观音,我请回来放在了隔间儿,请菩萨保佑孩子们。我令太医院医正过来,给皇祖母、母后诊了诊脉,并无大碍,后宫有几位母妃受了些惊吓,开了安神汤的方子。几位弟弟就一直在书房读书,我也打发人去瞧了,晚上也请太医过去给他们诊了脉,并无碍。嘉祥妹妹嘉悦妹妹那里也都打发人过去问了,都好。”太子妃亲自给丈夫添汤,问,“父皇还好吧?”

“父皇无事,可惜钦天监无能。”一口热融融的老鸭汤下肚,太子的面色缓和许多。

“钦天监怎么说的,好端端的突然就昼夜颠倒了?”

“说是应在兵戈上。”

太子妃心下一动,“是不是应三殿下他们那里?这一年,北疆战事可没停过。”

“老三北疆才多少人,能有这样的天象?”太子不以为然。

“我听说三殿下在北疆招募不少私兵。”

“你听谁说的?”太子问。

“前儿祖母进宫请安时说的。”此时太子妃口中的“祖母”自然是说的陆老夫人,“我想跟你说哪,偏昨儿二郎有些拉肚子,我一忙就忘了。说是招了很多青壮,让信安郡主家的那位胡公子带着,听外祖母的意思,三殿下现在手里很有一些为他效忠的人。那些不听他话的,便被他撵回来了。”

“真是妇道人家,听风就是雨。老三本就掌北疆军政,他要增兵明明白白就能增,何必练什么私兵。你说的是巡城司的人手,巡城司隶属安抚使衙门,原是为了维护府城治安,就如衙门里的捕快一般,不在军籍,算是衙门花钱雇佣。”太子夹块焖的软烂香甜的羊肉不紧不慢的吃了,“你别总听外祖母乍乍呼呼的,她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了,比皇祖母年纪都大,懂什么军国大事,无非是在哪儿听着一耳朵,就来宫里跟你们念叨,你和母后真的,专听个老太太的。”

太子说着笑起来,给太子妃也夹块羊肉,“吃点肉,补补脑。”

太子妃给笑的不好意思,“我也就这么一听罢了。”

“老人家上了年纪,是爱唠叨。”太子道,“要我说,外祖母很该享享清福。皇祖母身体健朗、精神头也健旺,可这几年也慢慢让你接手宫务了,清清闲闲的,岂不好。外祖母这般年纪,每天好吃的吃点,好喝的喝点,闲来再跟年岁差不多的老姐妹们说说话,这日子多美。”

“你还不知道她老人家么,最爱操心的。”太子妃也是无奈,太子妃正当青春妙龄,虽则自幼也是跟在祖母膝下长大,可太子妃出生时家里便已是国公府第,生长环境与陆老夫人完全不同,再加上祖孙之间的年龄差,真没什么共同语言。是啊,这位老人家可不是一般的爱操心。太子唇角勾了勾,“你就当哄她老人家玩儿算了。”

“我也这样想。”太子妃随口说,“父亲什么事找你啊,一说说到这么晚。”

“不是什么好事,我没应。现在不能跟你讲,等以后再告诉你。”

太子妃点点头,“要是父亲那里有什么别扭,表哥你只管跟我说,我来劝他。”

“好。”太子笑了笑。

晚间就寝时,太子妃已经阖上眼睛,听太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做皇后好,还是做公主好?”

太子妃睁开眼睛,帐幔漆黑,太子的眼睛幽亮,正温柔的望向太子妃。夫妻二人离得极近,几乎是脸挨脸,彼此呼吸交织,身体相依。太子妃觉着太子眼中有一丝未尽的幽深,她有些不解的看着太子:

“怎么问这样的怪话,母后是皇后,妹妹是公主,哪个不好了,都好。”

太子抚着她的背,“若是叫世间女子选,不知会选哪一个?”

太子妃想了想,“若论出身,自然是公主更尊贵,只是,公主虽贵,贵一人矣,公主大婚后,儿女只是寻常爵位了。皇后是国母,儿女皆皇子公主,故子女夫君皆贵。”想到端祥公主的性情,太子妃连忙叮嘱丈夫,“咱们私下闲话,你可别告诉嘉祥妹妹,她要听到我这样说,肯定得不高兴。”

太子笑,“夫妻私语,岂能告人。”

太子妃也悄悄笑起来。

鸿胪馆。

星空下,微寒的夜风透窗而入,镇南王太子看一眼案上沙漏,自斟一盏美酒,想着陆国公莫不是要失约。举杯欲饮时陡然见桌畔多了一人,吓了一跳,嗔怪道,“堂叔纵武功盖世,也莫这般神出鬼没,小侄胆子小。”

“已经与国师打过招呼了。”陆国公说,“东宫未能应允。”

镇南王太子饮下盏中酒,提壶给陆国公面前的空盏满上,“两湖之地换帝王之位,难道还不够划算?”

“你我认为划算没用,东宫向来谨慎,他若写下盟约,便是将把柄递到你我之手,他不肯的。”陆国公眼神冰冷。

“堂叔可是他的嫡亲舅父,亦是岳父。”

“我又不是他亲爹。”

镇南王太子唇角一翘,“这么说,我们的盟约谈不成了。”

“不。”陆国公冷酷的眼眸中野心汹涌,“他不愿意,你不妨与我谈。”

镇南王太子笑的客套,“我也很想跟堂叔合作,可您说服不了中原的太子,我出人出力,助他登基,却没有好处到手,我回国是无法向我国朝臣交待的。”

“除了太子,不还有太孙么?”陆国公眼眸微眯,锐利如电,“太子不听话,太孙听话便好。先让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太孙便是新太子,新帝因故退位,新太子便能登基。介时,新帝年少,我既为新帝外公,我的女儿是新帝亲母,掌政之人,难道会是旁人?”“我得需要一个保证。”

“两年之内。”

“不,两年太久,这位东宫有着极强大的意志,你都不能悍动他,待他登基,两年后恐怕不是你把他干掉,而是他把你干掉。时间过久,于您无利。”镇南王太子的冷酷与陆国公如出一辙,“必需在一年之内令幼主登基!”

陆国公的胸膛上下起伏,呼吸都急促了一些,许久,他眼中冰冷的烈焰再次被压制到瞳仁深处,四周静寂,落针可闻,窗外一角星空幽蓝若海。夜风与室中暖意交织,陆国公执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酒盏啪的放回桌间,镇南王太子听到陆国公的声音,“好!一年就一年!”

立下盟约,陆国公并未久留,国师出现在房间,“殿下这样信陆国公?连换两帝,绝非小事。原本他答应助殿下迎娶中原公主,亦未成功。”

“不。只要中原内乱,于我国就是有利的,中原乱的越凶,我国得利越多。”镇南王太子收起盟约,“公主的亲事倒是有些可惜,不过,纵是我求娶,此事也难成。堂叔啊,并不被中原的皇帝太子信任呢。”

☆、三一五章

第三一五章

天象有异, 穆宣帝的寿宴依旧热闹非凡,大家还欣赏了一回镇南王太子供来的大象。大象十分威危,有驭象人骑在象背, 指挥着大象展现出各种杂技, 许多嫔妃诰命都看得惊叹不已。

尤其陆国公世子夫人, 还惊叹出声了。

嘉祥公主也觉有趣,只是因不喜镇南王太子,嘉祥公主便道,“这也不算什么稀奇, 不过一赏玩之物。三哥着人送来的白骆驼, 玉白如雪,虽不会这些逗人乐的把式, 骆驼能在沙漠驼负主人行走, 等闲半月不吃不喝也无事, 北疆许多地方都靠它做脚程, 论实用,比大象实用得多。”

当然,嘉祥公主也不喜欢穆安之,但相较于镇南王太子,穆安之毕竟是自己人,她立刻就拿穆安之的骆驼把镇南王太子的大象比下去了。

有些不明就理的诰命还寻思,这是东宫与平疆王合好了么?

蓝太后看出缘故, 并不点破, 而是附和嘉祥公主一句, “是啊, 只是骆驼不能表演,便不给大家赏玩了。”

嘉祥公主笑着举杯敬皇祖母, 蓝太后一乐,端杯吃了。

寿宴结束,镇南王王太子一行告辞离去,穆宣帝按王太子所供礼单赏赐回礼,寻常给小国赏赐,朝廷是很大方的,何况镇南国并不经常前来觐见,但此次若是两张礼单进行对此就知道,穆宣帝是一个铜板都未多赏。

礼部韦尚书觉着是否轻了,穆宣帝道,“南边儿不大稳当,少不了他们镇南国的挑唆,安安分分的,朕自然厚待,这等别有居心的小国,还要厚赐不成?”

韦尚书便也未再多言。

整个寿宴期间,皇城安危皆是禁卫军负责,却是未出半分差错,一个多月林程几乎是宿在宫中,穆宣帝知他辛苦,格外厚赐,令他回家休息几日。

林程依旧是检查过宫中禁卫军换防后回府,朔风裹着细碎的冰碴沙沙洒落在屋顶街道草木空枝,若无意外,深夜气温再降,便是今冬第一场雪了。这样的天气,晚市亦早早歇了,无甚人烟,许多店家见客人寥落,干脆早早排上门板,店家伙计皆早些休息。

道路宽敞无人,天寒风凛,林程一行也便驱着马儿小跑起来,气死风灯的灯笼光随着马背起起伏伏,突然间,斜剌的一条巷子扑出一个黑影闷吭着跌倒在地,侍卫陡然勒住马缰,继而长刀出鞘,却是跟着扑上另一个,按住那跌在地上的黑影便是拳打脚踢起来,此时黑影哭喊方知是一女子,那打她的显然是个汉子,边打边骂,“看还敢不敢给老子偷人!”

侍卫松口气,继而喝斥,“好大胆子,敢挡大将军的路!还不让开!”

那汉子抬头见黑压压十数骑人马,显然也是心生惧意,低头哈腰连声道,“小人不敢惊扰大人,这就带这婆娘回家。”

夜间的风雪愈发大了,雪片扑在脸上凉浸浸的,正当侍卫驱赶那对男女时,那样极轻的,仿佛一缕夜风伴着风雪而至,林程大喝一声,“有刺客!”变故陡生!

正躬着身子拉扯着要离开的那对夫妇闪电般向身前侍卫袭来,掌中寒芒一闪,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袭来,转眼间与林程侍卫斗成一团。

但,这并不是杀招。

真正的杀招是那抹无声无息的夜风,它是那样的鬼祟难辩,即便以林程的警觉也是那抹气机接近时方则发现。林程登时便知,此人武功绝不逊于自己,他如鹏鸟般自马背腾空而起时,那一星杀机已汹涌出海,扑天盖地而来。林程手中宝刀挥出,两股巨大内息相撞,以至连兵器相撞的声音都被淹没,所有侍卫马匹以及刺客在这声沉闷若山岳相撞的巨响中人仰马翻,纷纷后退躲避,以免波及,两畔数间屋舍仿佛被风暴袭击,墙倒屋塌,瓦石落地。伤痛哭叫□□声纷纷传来,林程唇角一抿:这是在街巷,怕已伤及平民。

高手相杀,最忌分心。

林程此念一起,那黑衣人诡谲杀招又来,林程平生再未见过这样诡异阴毒之功,好在他虽一时被袭,武功却是由少林正宗演化而来,最克这类武功,一时间虽有吃力,却未露败相。

林程的侍卫也非无能之人,一人自腰间飞速取出一支竹筒,点燃后猛然向上抛去,就听一声破空尖啸后,火红色的信号烟火在漆黑夜空炸开,继而火花飘零,很快被夜风袭卷而去。但不要紧,这是禁卫军一级救援信号,巡城禁卫军见些号便知有超品大员遇刺,必会急速赶来!果然,马蹄声很快在夜间响起。

林程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与黑衣人已交手近千招,虽居上风,却没有把握将此人留下。何况,此人这等武功敢夜袭于他,必有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