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答应我,和师傅一起离开长安,离开南魏,走的越远越好。”子谦的嗓音,沙哑却饱含温柔。彷佛是带着美好憧憬,为我细致且周详的勾勒出了明亮动人的具体未来,“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你和师傅隐居于山间,当第一缕晨光淡淡地涂抹在东墙时,你和他便被鸟儿唧唧喳喳的热切喧闹所唤醒;当河里的鱼儿被渔夫们的竹篙戳碎它们的美梦时,你已经为师傅添上一杯刚刚沏好的香茶;当…”

听及此,我不禁苦笑。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抗拒,子谦神情尴尬的停止了关于未来生活的形容。迟疑着,他随即脱口而出道,“姐,其实师傅他心底,一直酝藏着许许多多难以解开的苦闷。”

“以前,我总是不懂得,为何在我面前风采奕奕的师傅,在面对着你与程大将军时,眼神深处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尴尬与忐忑。似乎是,他的内心荡漾着某种竭力隐藏、却还是淡淡表露而出的孤寂与怅然。在子谦眼里,我始终认为,他应该是一位有着焕发面容的高尚男子。”

“然而,他的飞扬神采,他的勃发英姿,姐你从未留意…因为你所有的丰富感情与注意力,全倾注在了程大将军身上。不知从何时起,他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抖擞振奋,渐渐黯淡,渐渐悒郁…”

“直至后来,师傅以安北都尉的身份,前往北疆督军。在边陲小镇,他与我重逢…那一刻,我分明感受到了师傅心底流溢而出的无限温情。你是他积攒了许久的爱慕情感,你是他热切向往的具体所在。因为你的相伴,他才有了发自内心的快乐。”

“然而,他亦是悲苦的…他的决心,让他打定主意与你相随到老;可是他的理智,却让他放不下背负与责任。”

垂下眼睑,我低低的叹息,摇头拒绝道,“子谦,够了,别再往下说了.”

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可以挽回的,比如良知,比如体重。

但不可挽回的东西更多,譬如旧梦,譬如岁月,譬如对一个人的感觉。

“姐,我是铮铮男儿,所以我非常能够理解面对救命恩人时,心底倏然涌起的那抹深沉感激。以及为了报答感激,从而不惜一切代价,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从容牺牲的豪迈气魄。”握紧我的手,子谦的语气依然急切,只不过,平添了更多的诚恳和劝慰,“程大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愿意为他马首是瞻、亦步亦趋。同样的,师傅受恩于人在先、生死托孤在后,他又岂能放下道义、弃程大将军于不顾?”

“我不懂,既然你能顺从自己的良心,结束摆布于程玄佑的傀儡人生…”眼眸骤然抬起,我淡漠了语气,心平气和的反问,“为什么刹不能?为什么他不可以像你这般自主独断?无惧无悔?!”

“姐,师傅是这样一个愚钝男子——承受的刻薄寡情,他只字不提;付出的体恤柔情,他更只字不提。”定定的看着我,子谦的双眸深处,顷刻间浮现出浓郁的伤感与无奈。更多的,还有感动、感激,“你设计陷害程大将军之事,在圣上贬戍皇命颁发前,就有许多归属于程玄佑的将士,恨不得诛除你而后快。”

“是师傅…是他以自身性命作为担保,向程大将军发誓此生此世永远效忠于其麾下,这才成功劝回程玄佑撤消‘杀令’。”

“你说什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讷讷的问出声,“你的意思是…程玄佑用我的性命威胁刹?!而刹为了我的安危,甘愿留在程玄佑身边,对他惟命是从?”

“不单单是但保你性命,师傅也在竭力保全我。此次子谦得以抵达长安,便是师傅在程玄佑面前竭力推举。虽然师傅事先便已料知子谦的背叛,但他还是竭尽所能希望我离开是非之地、尽得平安…师傅的良苦用心,子谦无以为报,所以才更真诚的希望你能够与师傅相伴一生、共享安宁。”

“我,我…”一时间,我竟哑口无言。

“对了,我忽然忆起,前往长安之际,师傅曾细细交待过子谦一阙词。”此时此刻,子谦居然念诵出一首诗词来,“师傅说,这阙《瑞鹤仙》寄予了他全部的心思念想,希望你好生体会,细细揣摩。”

揣摩?

给我的感觉,似乎是暗藏了弦外之音…

“止阳春又到。向腊尽冬残,冰姑先报,芳心爱春早。盼露生香馥,如如楚楚,道竹外枝更好。这根引,水浇松竹,凑成三妙。”

“忆当年客里,荆棘路途中,幸陪欢笑,闲愁似秋扫。待飘絮结子,邈邈潇潇,还我山居送老。那青红、浪蕊浮花,清尘去了。”

头脑,登时变得混乱,我急促着呼吸,目瞪口呆地反问道,语句破碎不堪,“这,这真是他告诉你的词?!一字不漏?一字不差?”

“毫无偏差。”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自言自语的,我在心底反复念诵那阙词,不敢相信自己的顿悟领会。然而事实真相,永远在对我露出一抹最无情的嘲笑,然后在我最没防备的时候,给予深沉的打击。

“姐,你怎么了?”子谦怔怔的看着我,困惑不解。

强劲有力的心跳,好像在无声无息的放缓、转慢,我双腿倦乏得似乎无力再支撑全身的力量。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用双臂紧紧的环抱住自己,把脸深深的埋进怀里,希望能用片刻安宁来逃避愁苦情绪的侵扰。

深沉的叹息过后,我旋而抬起头,竭力驱散心中萦绕缠绵的惆怅情绪,强作释然,“子谦,倘若你被收押至大理寺,再遭逢严刑逼供,你一定要告诉他们…林婉之,乃叛臣遗嗣,四月初八必反。”

“什么?!”这一刻,蒋子谦已是苍白了脸色,不可置信的反问,“姐,你疯了?!你为何强迫义弟故意诬陷于你?!你…”

“听话!你一定要只字不漏的告诉大理寺卿、告诉中丞御史。”摇摇头,我疲倦得闭上了双眼,“大理寺卿与御史中丞不但不会上奏,相反还会隐瞒。你且放宽心,无须担心我的安危。”

“只可惜,为姐没办法达成弟弟你的心愿,请你见谅…”最后一行清泪,连同无边无际的酸楚,悄然无声的,洒落而出,“为姐亏欠你师傅太多太多。不、不对,不是我,不是林婉之。是小如,是梁府最底层的丫头,亏欠你师傅太多太多。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会是。”

是谁轻唱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此生,注定辜负你的好意、辜负你。

凭尔去,忍淹留

正文 凭尔去,忍淹留

“姐,有条做工精巧的银饰,是师傅千叮万嘱托付我转交于你。来到长安后,义弟始终找不到单独约见你的机会,索性先行埋藏于青洋村祖母墓碑底座…”

“师傅提及,此银饰有着返璞归真之神韵,其间雕镂的纹样图案极其细致,虽非刻意修琢,却宛若浑然天成。不但寄喻平平安安,还能与你自谦自敛、却不失丰富内蕴的气质相匹配。师傅坦言,希望你能好好珍藏它,莫轻易遗弃。”

自谦自敛却不失丰富内蕴的气质?倒不如说,是历经坎坷的多舛命运。轻轻呼吸,我放慢了从囚房出来就一直匆匆前行的步履。

阳光,不知何时被重重云层遮掩而褪减了耀眼光芒。我伸出手,缓慢摊开手心,想要去感受午时三刻所带给我的脉脉暖意,不料,手中握有的,只是一片黯淡的冰冷,宛如我此刻濒临清寒的思绪。

瑞鹤仙,这款词牌名,乃是寄予文人相思伤怀之感,暗喻人生际遇起伏波折——我的夫君萧奕安,曾经手把手教我习字抄诗时,亲口告诉。

我从来没有在意‘自己’的身世,不去念想,不去打探。只因借居在身躯里头的灵魂,是林婉之,并非小如。

“止阳春又到…盼露生香馥,如如楚楚,道竹外枝更好…待飘絮结子,邈邈潇潇,还我山居送老。那青红、浪蕊浮花,清尘去了。”

这阙词的开头与结尾,便泄露了全部秘密——止阳(止阳孟氏),花倾城(清尘)

“清尘?你叫清白无尘?”

“非也,倾国倾城,属下名讳花倾城。”

我怎么可能忘记,第一次听闻他名讳时,脑海里骤然闪现而过的奇特感触。

“孟继忻膝下有两儿两女,长女早年因故失散,所以便只剩下二男一女。”困于太祖先庙的当晚,花倾城曾如斯告诉我。

“而次女,是孟家二老的唯一千金,更是看得格外娇贵。模样儿娇美不说,更弹得一手好琵琶。”

“长兄孟邈,不但继承了孟夫人身上所具备的全部风华与浪漫,亦有一颗青出于蓝且胜于蓝的聪慧头脑…他有着爽朗笑声,以及与生俱来的犹若脱兔般狡黠眼神。他总是能够,无时无刻地吸引旁人惊羡目光,以满足自身某种莫名的、不能直喻的淡淡虚荣…”

“不同于大公子,孟潇与儿时一样,还是偏好独处于书房…他的性格,始终都是沉闷寡言。”

生香馥,如如楚楚;絮结子,邈邈潇潇——这两句,准确无误的道明了孟家二子二女的真实名讳。

模样娇美、深谙音律的乔楚楚,并非乔府二小姐,实为孟楚楚;神策军右卫统领花倾城,并非真正花氏后裔,实为孟邈。至于‘我’,更不是‘林婉之’,实为孟如如。

我们三人,是止阳孟府遗嗣,血缘兄妹。

惟有如此,方可解释先前闹市偶遇,乔楚楚毫不避讳她与花倾城之间暧昧的关系。因为她料定,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猜测出她与花倾城的真实身份。

惟有如此,方可解释为何乔楚楚与我拥有同样一款银饰。因为它并非简简单单的女性装饰物,它代表孟氏双亲对于两位女儿的深厚珍爱。是祝福,是希冀,更是寄喻平安。

亦惟有如此,方可解释傻福一家四十八口血案,皆因湘晴公公无意中听到了乔楚楚曝露身份的感慨言辞,而招来无妄之灾。

而改名换姓,冒充花氏后嗣的孟邈,不仅仅韬光隐晦于神策军右卫,还秘密前往姊归崔府,嗜杀、夺地图——其间恩怨情仇,皆因自己的亲生二妹婚配于程玄佑。程玄佑要反,他花倾城不得不随同叛乱。

正是因此,花倾城才会毫无斟酌地拒绝我的拉拢,声称自己虽无立场、却有不得不去谨守遵循的责任。

至于‘我’孟如如,便是早年失散于双亲、失散于兄长、失散于亲生妹妹的长女。也许是被人贩拐卖,因缘际会般,命中注定了要经历无数劫难。年幼的‘孟如如’,以一纸契约卖入梁府。

回忆当年,我之所以全身上下布满或红或紫的肿块、被拘禁于梁府柴房,并非仅仅因为孟如如打碎了六姨娘的玉镯,还因为李婶——蛮横无理的李婶,试图夺走孟如如的银饰,却遭逢到了孟如如最最激烈的反抗?!

银饰,是如丫头思家情绪的全部寄托。没有了它,没有了孟氏父母温暖爱意相伴左右,没有了归乡理想的精神支撑,在梁府为奴为婢、受苦受难的她,还能够平平安安、不悲不忧的继续活下去么?

失去情感托付的她,黯然离世。

“婉之,我之所以会把通敌信笺藏匿于萧府,无非是想马上带你离开。我不愿意,不愿意你在萧奕安身边多待片刻!”

“你相信我,我只是送送李玄琛,我还是会回来。等我回来,定当马上带你离开,带你回家乡长沙府,此生不离…真的,最后一次,仅仅是最后一次等我…”

刹,我静心思考了许久,才悄然发现,试图了解你的内心世界,真是难如登天。

我一直以为,你并没有把我放进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尤其是,当我身负重伤、流着泪苦苦请求你带我远走高飞时,你却坚持要送李玄琛前往柳州。

对于你而言,承诺是不可背叛。因为那时的你,为了逼迫程玄佑撤回取我性命的‘杀令’,所以承诺他,无论起事谋反成功与否,并将伴随…因为你深深明白,我的真实身世,捏在程玄佑手里,假若你答应带我潜逃出萧府,我们注定要过着颠沛流离、被圣上追杀、被程玄佑追杀的苦难生活。

你不愿意我受苦。

可是傻瓜,你难道不了解我的性子么,宁可共死,不愿生生别离?

你的心思,细过锦缎绸绵。然而,越是在意,却越是想不周延。

“萧夫人,瞧您神情恍惚、眼眶红肿的从刑部迈步而出,莫非是大理寺卿与御史中丞也无法为您排忧解难,平复您忧愤悒郁情怀?”

取笑的话语,蓦地传入我耳。

缓慢抬起眼眸,我哑然无声的朝花倾城瞥望——他那一身厚重的胄甲,在阳光都深深隐藏于积云的时刻,也悄然淡化了锋芒气息。他好笑的凝视于我,清亮眼眸里暗暗涌动着的一抹嘲讽、谐谑神采,竟然让我顷刻间失神、驻足。

戏谑笑意还停留在他唇边,“夫人,您在瞧些什么?怎么都看傻眼了?”

“康定四年,孟氏家族六十三口,被圣上派出的监斩官秘密斩杀于止阳…”轻启唇,我低诉出声,才惊觉自己的声线沙哑低嘎,一片干涩,“倘若我没记错,同年冬天,昭武将军程玄佑,奉旨领兵讨伐北秦。你…你是不是那年冬天,为程玄佑所救?而程玄佑,又是不是以乔楚楚为契机,威逼利诱你入局?”

程玄佑,彷佛是为了最后的蓄势迸发,而在事态发展的最混沌、最不明朗的阶段下,还能步步为营,密布出最详尽、最周全的谋划。

此话道出,花倾城倏然收敛了全部嬉笑神色,他僵硬了表情,一脸的不可置信,“你…”

“你或许不知道…”轻轻的叹息,我继而缓缓的开口,语调平淡,却也满怀苍凉,“我本名亦非林婉之。早在康定二年,我还被他人称之为‘如丫头’…倘若不信,你可以前往永福宫,亲自问问淑妃程素柔。她与我,本是卖身为梁府的奴仆。我的身世,她与程玄佑两个人最清楚不过。”

假若没有了程素柔,李玄琛还能极其‘幸运’的查出‘我’真实身份么?卖身为奴的契约上,合该都写明了姓名、祖籍、生辰八字罢。

“你,你是如…”颀长身形,似乎微微在颤,花倾城的呼吸,顷刻间变得急促。然而须臾片刻,彷佛是所有复杂情绪全被驱散,花倾城只是往后退却一步,冰冷了眉宇间流露而出的激动情绪,沉声不言,防备而警觉的打量我。

我并未介怀花倾城眼中的敌意,依然是目光长久逡巡于他面容,想要把他的容貌牢牢记在心底,“康定二年,我曾机缘巧合救过李玄琛,亦即后来赫赫有名兵拥天下的骠骑大将军…至于康定四年,程玄佑在止阳救了你,也可算为他偿还我如丫头的救命之恩。所以孟邈,你要明白…你并不亏欠他什么。”

“孟邈…”克制在心底侵扰纠缠的落寞情绪,我轻轻颔首,旋而露出一抹平淡笑靥,娓娓道来,“大哥,往后,您请多保重。”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斯称呼。

不再去理会花倾城的表情,也不再去理会他此刻是否有话冲口而出,我仅仅是迈着匆忙步履,急忙奔向等待我已久、情绪依然处于微妙状态下的萧奕安。

时光荏苒,

从来,都没有岁月可以回头。

“婉儿,你怎么去了如此之久?”听闻我的呼唤,尽管心思急切,萧奕安仍然是强作不在意的步至轿舆,掀起轿帘以方便我入轿。然而,在我俯身入轿时,他还是按捺不住满腹疑问,沉声问道,“方才,你又在对花倾城窃窃私语些说什么?他是否胁迫你…”

关切话语,还没说完整,便蓦然歇止。

“夫君,四月初八,一定会是你我凯歌高奏的好日子。”微笑着,我倏地伸出手臂,把萧奕安拉至身旁坐定,继而搂抱得严严实实,“距离决战时刻,还剩下四十几天。我可不可以,任性妄为的提出一个请求?也请你,务必帮我实现它。”

萧奕安错愕,“嗯?”

“我林婉之未必有本事怀拥幸福,可是,我有能力、有本事抚养自己的亲生孩儿。夫君,你能否赐给我一个为浓浓爱意所包围的,血脉延续?”

番外 长安往事如湮灭

正文 番外 长安往事如湮灭

庆历三年冬骠骑将军府

“你实话告诉我,你与林婉之那位贱妇究竟是何关系?”

被掀翻的青瓷器皿,猝然撞击地面发出砰动声响,惊骇了停歇在屋檐顶上的冬鸟。空中缓慢飘下几根零落黑羽,缘于鸟儿们惊慌失措地扑腾翅膀,飞离而去。

“她为何知道你右脚缺失两个趾节?!”从书房里,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哭喊,“你从来不肯主动亲近我…甚至是新婚之夜,你也借故酒醉不愿圆房…告诉我,你究竟是割舍不了与上官紫儿的旧情,还是被林婉之那位不要脸的贱妇迷住了?!”

又是一阵刺耳裂碎声。

陷入癫狂情绪的乔楚楚,眉宇间早已没有了温婉娇柔,只剩下狂躁与暴怒,“程玄佑,你哑巴了??大丈夫敢做敢为,你既然都色胆包天、与镇远将军夫人苟合偷欢,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抬起头来,回答我!”

女性急促的喘息。然而步步紧逼的回应,仅是一片沉默。

充耳不闻于眼前女子追问,也仿佛看不见她眼底隐忍已久的泪水,伏首于书案的骠骑大将军,正执起毛笔,面无表情地书写陈情书文,洋洋洒洒,几近千字。

“太子监国心意已决,你后天便谪戍柳州…写写写,写再多也没用!”怒从心中起,乔楚楚从案头夺过书信,猛地撕烂。

“我相信你,我一直都选择相信你…然而事实告诉我,你所说的一切,皆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声嘶力竭的哭喊,蕴藏了太久时间的悲哀,倏然倾泻而出,“程玄佑,既然你不喜欢我,何必当初娶我?!你欺骗我,更利用了我兄长。”

片片纸屑,在空中悠转飘零,无声无息洒落在地。宛如此刻从乔楚楚眼角潸然涌出的泪滴,静静地,倾洒。

“你骗我!由始至终,你都在骗我…”哽咽抽泣,悲伤亦是愤怒,乔楚楚拿起书案放置的纸镇,用力朝向程玄佑砸去。

沉闷响动,纸镇应声碎裂。而一抹刺眼红色,沿着程玄佑的额头缓慢流溢而出,沾染了他素白衣襟,触目惊心。

喧闹,骤然归于死寂,徒然留下四目相望时的沉默不言。泪水,依然还在乔楚楚眼底打着转儿,却再也没能淌下一滴,“为、为什么…不躲开?”

怔神凝视于程玄佑,良久,她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凄凉、笑得无奈、笑得骇人,“愧疚了?你也知道愧疚?!”

“不不…堂堂大将军,岂会对我心怀愧疚。你并非抱歉,而是无言以对。”摇头,乔楚楚语气薄凉,声线却变得尖锐,“莫不是,还心心念想着你的旧相好,上官紫儿?”

冷眼旁观乔楚楚的癫狂,程玄佑始终是面无表情。

“别用不屑的眼神盯着我,你不配。”纤纤玉手,从怀中掏出一抹丝帕,轻轻抚上程玄佑额际伤口,“程玄佑,你真心狠…自从上官紫儿辞世,连续六天,你始终没有开口对我说过一句话。没有解释,没有安慰,甚至是虚假谎言都没有…扪心自问,你似乎从来没把我当成你的结发夫妻。”

不咸不淡的倾诉,乔楚楚表情阴鸷且狠毒。

“我知道…女人要安守本分,不该过问之事绝对不可以过问…犹然记得,养母过世那年,养父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倘若说乔晟无情,你程玄佑则是冷血!我与我兄长,则是你们筹谋算计之中两颗愚笨棋子,蠢钝的傻瓜。”

乔楚楚语气里流露无遗的绝望,缓慢剥离,取而代之的是刻骨冷漠,“程玄佑,别以为你事事都在你掌控之中。我养父帮你,是看在你有利用价值!实话告诉你,过去一切我不再追究,该弥补、该奉还给我乔楚楚的,统统不能少。”

推开乔楚楚的手,程玄佑依然不曾开口。

愣了愣,乔楚楚倔强的吸吸鼻子,继而以手拭去眼角泪痕。此刻,她眸中神采终于不再混沌,笃定了许多,“我想过了,现在的你需要冷静思考,并不会感激我的陪伴…所以,你一个人去柳州,恕我不追随打扰。”

冷笑,乔楚楚挺直脊背,转身步出书房。

室内喧闹热度,尚未随着她的离去而冰却冰寒,程玄佑藏在袖子里紧紧攥握的右拳,缓慢舒缓开…

掌心,已经被锐利指甲所刺伤。鲜血,正顺着他指间缝隙,慢慢溢出。

一道黑影,倏然从书房门口闪现。低沉暗哑的话语,空幽且无任何情绪起伏,“将军…她还活着,没死…属下以为,应当诛之。”

*******

萧府北院

“夫人,起风了…不如回屋里躺着?”为斜倚在精致席榻上的素衣女子递上暖手香炉,月荷关切的问,“你身子正弱,恐怕吃不消…”

“没关系。”剧烈的咳嗽,彷佛要把心肺咳出。并不顺畅的呼吸,让脸色惨白如纸的林婉之在喘息间,稍稍涨红了脸颊。摇头,她艰难亦是固执地吐露,“躺了好几天,我想再感受会儿阳光…”

“夫人,你多喝些热水,润润喉。”月荷赶紧递上一杯热茶。

浅抿茶水,林婉之把头倚在靠枕。眸光流转,她静静凝视被风吹刮而摇晃不已的枯藤,任凭恻恻寒风恣意地拂过面颊、吹乱她的发丝。

惨淡阳光,正无声息地倾泻于她的面容,勾勒出清瘦、倔强的侧脸轮廓。只是微微下凹的眼眶,清亮眸子里隐约浮现的神采,只有疲惫。

深冬时节的风,凛冽清冷,吹落了院中枯枝所剩无几的黄叶,徒增萧索。

“将军…此刻正是下手的好机会。”距离榻席不远处、藏匿于灌丛树木之间的黑衣人,沉声道,“不如就让末将取她性命,了此祸患。”

静立于黑衣人身侧的程玄佑,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拒绝。他紧蹙了眉头,薄唇微抿。黝黑深邃的眸子,久久凝视瘦削憔悴的林婉之。

杀?还是不杀?

“林小婉,趁为夫不在,你又偷偷溜出屋了?莫不是嫌弃为你治病所花费的诊金太少?还想再多喝几碗祛寒汤药?”戏谑、亦是饱含无奈语气男性嗓音,让程玄佑怔神的思绪,得以重归平静。

低哑的闷咳,“你、你没上朝?”

“准确说来,是往后几日都无须上朝。”迈步走向林婉之,萧奕安伸出手臂,极其轻松地把林婉之从席榻抱离,“有道是,君子不说谎。别抱怨我又嫌弃你丑,好歹取面铜镜瞧瞧你自己罢…惨白惨白的脸色,像刚刚从坟堆里爬出的干尸,难看。”

“你…”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安大少爷,我丑就丑,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无关。可是丑归丑,还不知收敛跑出来吓坏冬鸟,本少就不能坐视不理、任由你毁坏北院雅致风景。”挑挑眉,萧奕安唇边泛起的坏坏笑意,倏然荡漾开来,“君子,有惜美之心。”

“呸~”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林小婉,许久不抄经书的你,又开始皮痒了?”无奈的叹息,萧奕安倏然敛去嬉笑神色,语气忽然变得沉重,“再过几天,我必须离开长安,前往钱塘…”

林婉之微愣,恍然间又顿悟,“太子监国…恩准你扶棺回乡?”

“他没理由拒绝。”

“嗯…”怀中女子,悄然垂首。

“林小婉,别露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迈向里屋的脚步,稍微踟蹰,“你…必须随我一同前往钱塘。”

“不去。”林婉之没得商量的话语,充满了疲倦意蕴。而憔悴的面容,亦流露几分伤感与落寞,“四哥四嫂,或许并不想看见我,亦不会感激我的虔诚祈祷…我想,我还是不追随打扰,让他们安安静静地上路吧。”

脚步停顿,萧奕安瞥望向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