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个道理。其实一般春三月都淡,刚过年,开工少且慢,大客才不怕长风,长风反而要讨好他们,不然哪里赚大银子去。”平旺拍心口表示安心,“大家都过于紧张了。”

“平旺。请贺大人去云亭,我们也正要过去。”面对平旺的欢欣,景荻并没有添加鼓舞,语气仍平淡,似乎对庄里生意好坏一点不关心。

不过,平旺没在意。高高兴兴请财神去了。

能看到桃林的亭子,防蚊虫落了一圈碧纱,四人可围坐的石桌,头桌凉菜清爽七八碟。红豆刚添了一只饭碗一双筷,兰生就见一个身穿员外锦袍。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走入。

景荻起身躬迎,“贺大人来得正好,今日景某有客,刚备下一席好菜要招待,您若不嫌弃素淡,与我二人一道用可好?”

贺采买不客气,语气同景荻十分熟捻,“好菜要有好酒配,我就是惦记着上回在你这儿喝的玉泉金酿,今日特意挑吃饭的时候来。你不请我,我都不走。”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在兰生身上,神色不由暧昧,“哦,少东家见得是娇客,不知这位是——”

“这位就是兰大姑娘,居安造的造主,我请您帮得那个忙…”关系是一层层铺的,铺到盖官印的那位。

“啊!”贺采买想起来了,“哦哦,这几日兰大姑娘这名一直在我耳朵里打转,如今见到本人,想不到是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姑娘。长风造自摆白羊祭的规矩以来,就没人通过,想不到如今输给一个年轻女子。莫非真是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还是长风造主对兰大姑娘这么娇滴滴的美人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开祭?”

兰生但笑不语,沉住了气。跟这种人不用争一时长短,而且他是锦绣大客,送银子来的。

景荻不睁眼,看不见贺采买笑脸上的暧昧不正经,只道,“兰大姑娘和我的运气佳。”

“也是,庆云坊的造材都是锦绣庄负责的,听说为此把长风造都得罪了。近来生意还好吧?前面柜堂一个人都没有,跟以前大不相同。”贺采买坐下。

景荻请兰生也坐,“还好,锦绣主要收入源于大客,像贺大人您这样的。”

“你要是想跟长风造握手言和,我可以帮你打点。你知道,我同司里几个长风出身的大人关系不错。可能需要多花点银子,毕竟对长风而言,是让你们打了谁也不敢碰的老脸,不过你们景家还缺银子么?”贺采买眼里贪婪之光乍现即隐。

“事情才过没几日,这时他们恐怕还在气头上,再等一段时日,就得劳贺大人费心。”景荻语气始终恭谨,“听平旺说,大人要购一批货?”

“没错。说实话,我为了来你这儿进货,顶了上面不少压力,但我这人重情义,你叔侄二人平时待我十分周到,我绝不白拿你们好处,关键时候更不能翻脸不认人。内务局发放了这个数的造材银子——”贺采买比出五根手指,“我第一个想到就是你。”

“五万两。”景荻眯缝眼看清了,“宫里要造新殿?”

“不是,是大修月华殿。六皇子暂时出宫养病,皇上就想把月华殿好好修缮一遍。”贺采买看一眼兰生,决定照说不误,“听内务局的意思,皇上打算将月华殿作为以后的东宫殿。六皇子大婚出宫,月华殿就空了出来,再加上它的位置独立又离主殿群近,适合将来太子居住。五万两只是头一笔,看工造司怎么出图,还有皇上的打算。怎么样?够你大赚一笔了吧?”

月华殿要改为东宫殿,很明显,是皇帝要等六子康复之后以太子身份迎回的意图。贺采买清楚,景荻清楚,兰生也清楚。只不过兰生看来,六皇子的身体状况一点都不乐观,只怕这么多预算这么大工程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多谢贺大人,事成之后,景某一定重金酬谢。”景荻心中冷笑,贺民报五万两,至少已藏了一万,再算上自己要给的分成,头一笔就要拿两万进他口袋。

“不客气,咱们谁跟谁。”贺采买不但吹嘘自己的功劳,还假套近乎,“对了,兰大姑娘也是造主了,要不要我跟上面人说说,把这修缮的工造交给她?”

兰生不知其中奥妙,但听有工造就眼睛一亮。

谁知景荻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对贺采买道,“大人说笑,她怎么能行?”

她怎么不行?兰生倒想问问。还有,这么好的机会,这位懂她的人为何要拖她后腿的架势?

“我虽还未见过那神仙楼,但听说连皇上都大感好奇要亲眼看呢。再说,能通过白羊祭又怎会一般,少东家不必代兰姑娘谦虚。其实以我和少东家的交情,少东家可以说实话。”贺采买眨单眼,“兰姑娘只是明面上的造主,真正的东家是少东家你吧?”

“不是。”兰生脱口道。

景荻眼皮内的眼珠子朝她的方向动了动,这才对贺采买道,“虽不知大人为何如此说,不过确实不是,我和兰姑娘只是生意上往来。大人与我叔叔相识多年,应该知道景氏做买卖对事不对人。而且,常沫那时来打招呼,我可是卖足面子的。之后换了海主,不曾为终祭之事找我。兰姑娘却捧大笔银子上门,我岂有往外推的道理。”

贺采买点头直道不错,“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少东家怎么忽然不给长风造面子。听说常海虽有工造的大本事,不过长得女相,也无造主气魄,不擅与人应酬。就此事来看,似乎确实。”话锋一转,“正是长风示弱之时,而兰大姑娘名声才起,就该趁胜追击。工造司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皇上不但要整修避暑别宫,明年还打算南巡,那一路得造多处行苑。再加上西北大坝坍塌严重,去年淹死不少人,在夏汛之前好歹要派人去做做样子。所以,月华殿大修也可能交给民造行,至少有一部分包工。银子自然不会短,最重要的是有机会打开交情,真做得好,今后还愁没大活儿接吗?”

就是啊。兰生刚张口——

“东宫殿是未来太子居所,不能有半点差池。兰姑娘的居安造才刚刚成立,没有接大工造的经验,万一出事,推荐她的大人您也会受牵连。”景荻不让兰生“迈步”。

“还是少东家考虑周到。”一听会威胁到自己的官帽,贺采买就不积极了,打哈哈道,“本来是我一句话的事。负责的大人与我同乡同期,交情深厚。虽然可惜了点,不过兰姑娘多磨练,今后有的是机会。”

机会是连环的,一个飞了,连串都飞了。

 

第176章 冷水

贺大人打着酒嗝,约好五日后送货,留定金就走了。

大午后的阳光照在兰生面上,眯着冷眼,语气讥诮,“看来我是白为少东家担心了,一笔就五万两进账,要不要恭贺锦绣山庄万年不倒。”

“酸的。”景荻闭眼一笑。

“还是火的呢。”兰生冷笑,“请景大少好歹睁眼瞧瞧,给我一惊喜,给我一闷棍,让我迈前腿,又拖我后腿,到底想干什么?明知打进官造有多难,送到眼前的机会你却给我推了。”

“兰姑娘一向对自己信心十足,心里有方向,一旦机会到眼前就想一把抓了。不过,听景某一句劝,有时候做决定不妨慢一步,尤其是大决定。”景荻今日说了很多话,精力似乎与灰暗的脸色相反,“我并非觉得长风造霸市的做法就对,但兰姑娘当初若慢一步,将工造行的规矩打听清楚,就不会受到白羊祭刁难,却也不意味没有别的入行方法。图捷径者,要承担大风险,实力也许就在最后一刻输给天意。而兰姑娘这回的运气相当不错,老天帮忙。下回呢?我认为兰姑娘还没准备好,而且根本不用急于打进官造,应先从民造开始,把根扎深扎稳。你过了白羊祭,长风却还没垮,就算你入了行,它还可以找你麻烦的。”

所有人都在捧高她,只有他,一边帮她一边踩她,始终处于理智冷静的角度,好像耐心无比的先生在教她。他就是这么给她矛盾感觉的,时讨厌时感激。

兰生有一个难能可贵的优点,她从不以为自己比任何人优越,她自信,但也将对手抬到等高。接到长风要祭她的消息之后,她曾放低姿态和常沫谈,也是清楚白羊祭会是最糟糕的解决问题的方法。然而,这个优点今日缺席。她不觉得景荻有道理,她觉得自己就是优越的,完全能胜任月华殿的大修工程。那种对他无法言喻的暖润心情,大大打了折扣。

“我若慢一步。此时此刻就没有居安造的兰大姑娘了。而且,少东家说我没准备好,还说长风会找麻烦,那我就什么都不做,等长风给骨头啃?”说她图捷径?她要真图捷径,第一步怎会走得那么艰辛?挂着大国师的招牌,打着六皇子的旗帜,那才叫捷径呢。“罢了,不说了,天色不早。兰生告辞。”

“看来今日兰姑娘火气难熄,我又说多错多,确实不说了好,送兰姑娘到门口罢。”气氛僵了,但景荻风度不失。亦不多作解释,坚持相送至庄外,目送兰生离去。

兰生走后,红豆来为景荻披衣,却让他推了。

红豆问,“公子不妨告诉兰大姑娘那位贺大人的本性,她就明白公子的好意。今日本来多好啊。她又通过您一次考验,您帮她满足心愿,皆大欢喜。刚才婢子听公子说兰姑娘那几句话真有点重,是要改了主意?”

景荻却道,“不至于让她一时之气就改主意,我信自己的眼光。而我的话虽重。却也不是全无道理,她那么聪明的女子,肯定会想明白的。”

红豆暗暗叹气,开口不再说兰生,“贺大人如您所料来了。但只有五日准备,是不是急了些?”

“大修月华殿,还要把它变成东宫殿,是想在东星彻底从六皇子本命星移走之前挽回一切,当然急了。五日也够了,等林大回来,让他把庄里留守的那些人全遣了吧。”该来的,终于要来;该走的,终究要走。

“别人还好说,平掌事对公子倒是一片忠心,况且他也知道贺大人来买货的事,突然要辞他,恐怕不易。”因为景荻接掌锦绣庄才不过半年多,绝大多数的掌事伙计还认生,庄里生意突然清淡,他们拿了一笔不错的补偿银子,走得很干脆。不过,平旺为人不错,又机缘巧合接了兰生这单,总在公子跟前传递消息,就和景荻带来的红豆豌豆林大等人亲近起来了。

“我亲自跟平旺说,你叫他来。”景荻自然也分得清。

平旺来时还显得很高兴,主动向景荻自荐,“少东家,贺大人五日后要的货让小的去准备,保证做好,不出半点差池。这可关系到咱们锦绣的生死存亡,小的必定全力以赴。”

“平掌事在锦绣庄干了两年吧?”可以信任的人,但还不可以托付全部。

“是,少东家记性真好。”对着那张病相陋颜,平旺也看不出悲喜好坏,心情好着。

“平掌事家住城郊小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听说身体一直不好。”

“…”平旺开始感觉不对,“有劳少东家还惦记着,我娘的病倒不重,就是不好根治,常犯常治,药不能断。”

“你平时那么忙,你媳妇一人照顾你娘也挺吃力,不如趁庄里这段难得清淡的时日,我放你十天半个月假,回去帮帮家里。”景荻作个手势,等红豆递给平旺一个信封,他又道,“这里有五十两,算是补你的过年红包。”今日他就是个派红包的。

平旺双腿一软跪下来,“少东家,您别辞了小的。小的笨嘴拙舌,您接手锦绣之前,小的也没做成几桩大生意,但近来觉得挺顺的,兰大姑娘还夸我账做得好,比泊老三强。”一难受,没察觉自己扯远了。

红豆就道,“平掌事没听清公子的话么?谁说辞你了?让你拿假,还给你红包,又不是不回锦绣。快快起来!”

平旺不起,“红豆姑娘别当我听不出来,少东家说是放假,其实就是让我走的意思。还有红包——锦绣庄何时发过红包,老爷和少东都是精明人,所以不是红包,是打发我回家的补偿银子。”

红豆哼一声,“什么补偿银子要五十两那么多?你去跟人打听打听。我说你真是,公子待你好,你反而担惊受怕,觉得自己福薄么?”

平旺眼角耷拉,苦着脸。

“平旺,收下银子。”景荻嘶哑之声突然一凛,“好,我也不骗你,锦绣山庄你确实不用想着回来,但半个月之后你还是平掌事。”

平旺一愣,“恕小的笨,听不懂少东家的意思。”

“兰大姑娘成立了居安造,手上缺能说会道的人为她找客,我调你去她那儿帮忙,自然还是平掌事。”景荻挖自家的墙角补居安造的墙角。

“这…”虽有些搞不明白,平旺心里安了安,这么想,帮兰大姑娘就是帮少东家。

“不要这啊那的,今日就收拾一下走人,不然五十两银票收回。当我很容易发一回善心?兰大姑娘那儿刚开始,头几个月可能给不了你多少工钱,拿这五十两当贴补的。”景荻说完了。

平旺这才连连应是,拿了信封去收拾行李。

红豆盯瞧着景荻。

景荻睁开了眼,落西边一抹霞映,“怎么?”

“没怎么,我等着给公子送信。”红豆反而垂下眼帘,“送信给兰姑娘,才能弄假成真,自圆其说。”

“比起送信这等无关紧要的差事,定时给你家公子端药才是你该关心的。”写什么信?半个月后平旺找兰生上工,兰生就让平旺上工,这么简单易懂。

一向仔细的红豆真差点疏忽了,立刻去端药。

而回到家中的兰生,从晚饭气到晚锻炼,从院里火到对面,对锦绣山庄即将掀起的风波一无所知。

“没见过这样的人,前一刻让我感激涕零,下一刻就能让我心灰意冷。”她照例向她老公汇报“工作”,“居安造,我自己的工造,新鲜出炉的官方凭证,美好的一天刚刚开始,连憧憬一下光明的时间都不给,就给我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背着手,绕着桃木桌打转,绣花鞋磨着砖地,擦擦擦擦!

“说起来,是要修月华宫。月华宫是你从小住到大的地方,而皇上有意趁这回大修想将它改为东宫殿,也是希望你能快点康复,以太子身份重新住回宫里。我如果跟你娘说,交给我来修,为你积更多福,她能再信我么?”

惦记上月华工程,但说到奇妃时,打圈的绣花鞋就慢了下来。

“即便我的能力得到了一些承认,好像你娘还是很看不上眼,还有…”不少人都看不上眼,她静立屋中央,“你知道我最讨厌那人什么吗?”

“福帘”后面现在多了一层幔帐。御医说春暖出蚊虫,以防叮咬。她进来前,小坡子叮咛别随意打开帐子。

“我最讨厌他泼水泼得没错,心里哪怕再不爽,还得像这会儿,自己再泼自己一盆冷水,承认又从他那儿学到了东西。”居安造成立不易,她还是先老老实实啃骨头吧。

抬脚要走,忽然想到自己最近跟老六是不是说太多“*”了,万一他是那种什么都听得到的植物人,醒来会不会跟她清算?

手一撩,帘一层,幔一层,露一条缝,想就近说老六两句讨好话的兰生一怔。

六皇子脸上盖了一方白布。

呃?不是只有死人才会盖白布吗?

 

第177章 大限

“子妃娘娘!”

小坡子一声狮吼,吓得兰生缩回手,帘子乱颤,六皇子又让幔帐挡住了。

“干什么?”她拍着心口没好气。

“奴才跟娘娘说过三遍了,御医关照蚊虫有毒,而殿下体弱,万一叮了可不得了,请千万别掀帐幔。可是您怎么还是掀了?”

兰生看小坡子神色着急担忧,又想他是不是暗恋她老公,同时讪笑,“屋里不潮热,而且你们白天晚上都在找蚊子,我想不会那么巧。这不有阵子没瞧六殿下,刚才突然想不起他的样子,所以才…”笑着含糊过去。

小坡子眼里闪耀着感动,“前两日奴才回宫看干爹,听到不少关于娘娘的闲言碎语,真替您委屈。明明娘娘对殿下关怀得无微不至,每日晨昏定醒为殿下念书,陪他说话,还给他编福帘造福楼,每日辛苦奔波,居然一点好都落不着。谁说照顾就一定要守在身边,娘娘所为虽不同寻常,但殿下的身体状况也不同寻常,说不定正好对了。无论如何,奴才都支持娘娘。太后娘娘和奇妃娘娘召奴才问起您的事,奴才也这么说的。”

果然,为六皇子积福之说不足以让宫里减少对她的关注。喜欢造房子的女子也许不止她一个,但喜欢造房子的贵族绝对只有她一个。拥有大荣至高地位的女人们会觉得匪夷所思吧,虽然在她看来,能安居在宫廷中的她们才是匪夷所思的一群。怎么能在一个小小的鸟笼子里住到死呢?是鸟,就该向往天空。而人心之大,分明可容纳百川,又为何执意争眼前方寸长短?

“殿下脸上覆白布何用?”这人要是死了,小坡子不会有心情叽喳,兰生算是反应及时。

“那是浸过药的纱布,新法子。据说用上百年老参等二十多种珍贵药材配制,不但覆头。还覆手脚,护住殿下命脉要穴,还有头部血流通畅。”但小坡子的声音并不像从前试新药时那么充满希望,历经一次次徒劳无功。要保持正能量也难,“有时奴才也想,可能这些药都不好,殿下至今还撑着,全靠娘娘当初给的三粒续命丸。娘娘做到这份上,居然还有人说三道四…”

“随那些人说吧,我无愧于心就好。”说到续命丸,唉——心痛!

她本想成亲后观察一下再作打算,可再一想玉蕊给的时候有媒婆和几个宫女在场,难保不传到奇妃和皇帝耳朵里。她要是不老实。岂不是有谋害亲夫的意图?所以成亲第二日就无比诚恳上交给了奇妃,一颗没能私藏。奇妃当时十分欣喜,但后来听御医局说只能续命不能治病,就连一字谢也没给。

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下,六皇子作为植物人。从十二月挺到了四月,说不定就是这三颗丸子创造的奇迹。因为兰生怎么看,都觉得这位殿下的“肉身”已经到了极限。

过了四日,这天兰生收到太后邀请,要入宫赴宴。

每次受邀入宫似乎都不会发生好事,就算只是去给奇妃请安,婆婆跟前实在难讨好。哪怕奇妃口碑好。都说柔善主子,奇妃确实说话柔柔软软的,但她听奇妃说话,就好像往心里一块块叠铁饼,十分压抑。也许是她心眼小,也许是她自加压力。一进宫里她便感觉憋气,应答那些大小娘娘们时片刻就犯头疼,待了超过一个时辰,一整天累得有褪层皮之感,第二日肯定起晚。

然而再不喜欢。她也是六皇子妃,皇族的一员,要把入宫当作家常便饭来对待。

换了华服美裙,兰生跟有花在发式加不加假发的问题上正争说得厉害,泊老三来了。她借此催有花发式从简,有花只好妥协。

到了院中,看到泊老三身旁居然是平旺,兰生就奇了,“你俩怎么一起来?”

泊老三说平旺有事求见她,但怕直接到南月府又进不来,就去鸦场找他帮忙。正好,铁哥和他把京大少那桩活儿的预算也定出来了。

铁哥觉得装修可做,兰生就将此事全权交给他,他和京大少已见了面,先要报价。

“不是让铁哥做主了?”兰生说着,发现平旺很不对劲,垂头丧气的。

“铁哥说你是造主,咱居安造头一笔买卖还是要你过过目。”

居安造成立的消息传到鸦场,反应有三类。一类特别高兴的,如铁哥三人。一类闷头不作声,如褐老四。还有一类看眼色,就是擎天寨其他兄弟。泊老三将自己归为第一类,特别高兴。

兰生收过账本,“平掌事一声不吭,打算让泊三为你代言?”

平旺抬起头,表情哭丧,“兰大姑娘,我们少东家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呃?兰生笑得没心肝的样子,“平旺,从我认识你家少东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么感觉了。但经过这么久,他还是精明如初,聪明如初,能干如初,我想有一句俗语特别适合他。”

平旺呆问,“哪句话?”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景荻生命顽强,看他瘦皮皱老命不久矣,内里却是一身铁骨架子,专用来欺瞒纯良的人。

平旺可不喜欢这样的玩笑,“兰姑娘,我家少东帮过你的大忙,就算坑过你那么 一回,后来也补满了。再说经商的不精明,做什么买卖?人可一点不坏。”

一旁听着的泊三开口说公道话,“大姑娘,虽然我跟景少东不熟,本性到底是好是坏也轮不到我说,但他做买卖还是讲道理的。你也知道,上回他叫我去领七百两银子,让我照着他开的工钱单子派给大伙。我告诉他之前大姑娘说好只包吃住,他说既然换了雇主,旧的就不作数。”

兰生吃了一惊。她不知道,他居然支付了工队的酬劳。知道这件事以后,再回过头去看,那二百两就是单独给她的,作为一个受雇的建筑师,其实非常合理。而那份他花了近两千两的营业执照,原来是慷慨赠予她的礼物。只字不提就帮她做了那么多。一张口却对她老气横秋像个教书先生,惹她讨厌。这人真是——无法理解!

泊三看她的神情,“欸,大姑娘不知此事?”

兰生不答。但对平旺道,“你说说清楚,他到底怎么了?”

“少东家给我五十两,还放我半个月假回去照顾我娘,我以为他要辞了我,谁知他说半个月后不用回锦绣,但调我到兰姑娘的居安造做事。”平旺见兰生蹙眉,叹气接着道,“这几日在家中待着,我就越想越不对。真要是照少东家说的那样。兰姑娘那天看见我怎能不提。于是,我昨夜悄悄回一趟庄里,竟发现一个伙计都不剩了。按理,神仙楼卖出了好价钱,又有宫里来进货。生意再如何萧条,这些银子也够撑一段时日,但少东家好像急着要关掉锦绣。”

泊老三点头道有理,“恐怕知道自己时日不多。”

“平旺,你想漏了一处。”兰生虽然也觉得景荻把所有人辞了的行为十分古怪,但活不久一说还不能成立,“景氏虽人丁单薄。还有景老板。”

平旺好像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重重打自己脑袋,“啊,兰姑娘不提,我都不记得大东家了。对啊,大东家只是回乡养病。即便少东家不行了…呸呸呸!”呸自己乌鸦嘴, “那究竟为何要遣散庄中所有人?”

“我虽不知道为什么,但知道景少东待你不错,连下家都帮你安排妥了。”如果不是时日不多,难道是叔侄斗。景荻干脆来个人事大清洗,换一批忠于他的人?兰生心中衡量,决定不随便说出无根据的假设,但安抚,“你先家去,别自己胡思乱想,十天后找我或找铁哥泊三都行。居安造新开,有你这么能干的人帮忙就太好了。景少东那儿,我帮你问。”

“有兰姑娘这话,我就放心了。”平旺拱手作揖。

平旺和泊三走后,兰生赶往皇宫赴宴,但一路却不断回想五日前的情形。让她二百两和二千两选一个,狡猾不可测的景荻;给她一个施展长才的居安造,感觉设了圈套的景荻;不留情面数落她的缺点,又好像希望她能更好的景荻。完全不像在说遗言,很平常一样啊。大荣崇尚道家,景荻又体弱病深,不会听信某个骗子,家财散尽要从道修仙去?让别人不要胡思乱想,结果她胡思乱想得更厉害。

忽然马车震了一下,簿马在车外道,“娘娘,前面有三四十辆工料大马车堵在东武门,我们走文昌门吧。”

兰生听到工料马车,立刻抬手张开半边窗帘。只见宫门大开,旁边停着一架再熟悉不过的竹椅轿,椅上无人,因那人正柱杖而立,与宫卫们说着什么。

景荻还在。

这让兰生隐隐不安的心情平落了,想他既然履约行商,不做完这笔大生意是不会修仙去的,可以有机会问他。

“娘娘。”簿马等兰生点头。

六皇子妃入宫,自然不同兰生平时出门,二十位佩刀宫甲卫,二十匹俊亮快马,站在任何地方,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也引起了景荻的注意。

第178章 欺寡

景荻虽然注意到兰生的马车,大概不知里面坐的是她,只看一眼就继续和守门的宫卫说话了。

“娘娘。”簿马第三次请示。

“绕远和等着差不多。”兰生忽然有种感觉,此时不问更待何时?“簿将军,等料车的主人和门卫说完话,帮我请他过来。”

簿马应声而去。

本来门卫迟迟不放料车过去,一来要仔细检查,二来是想得些好处。簿马本是右虎营的将军,宫里当差的谁不认识,听说他找景荻,还以为景荻大有来头,赶紧换上笑脸,开始放料车过去,查得也草率。

但簿马回来复命时,景荻没有跟来,而是随车队入宫去了。

“景公子说月华宫今日选定吉时开工,贺大人正等,实在不能耽搁,改日再向娘娘请安。他手执工造司凭信,神情似乎着急,卑职就没硬拉,望娘娘见谅。”簿马刚知景荻是锦绣庄少东,他也知六皇子妃造楼,想来两人认识,故此并不少见多怪。就算奇怪,他既要定六皇子妃为主,也无任服从。

兰生冷哼,“他好大的架子。我在他那儿买过造材,刚看他被门卫问难,想问问要不要帮忙而已。”

簿马又道,“那些门卫不识景公子,即便有凭信,难免仍要问东查西。”没说景荻银子塞得不够多,“卑职去时,他们便知娘娘也识景公子,因而确认身份,就放他进去了。娘娘还是帮到他忙的。”

兰生不再言语,放下帘。簿马对前面的手下喝声走,那些贪油的门卫怎么也不敢拦六皇子妃的车驾,一行人长驱直入,顺利来到内宫玉霞门前。

玉霞门后,只能步行或乘坐宫轿,宫卫也不可随便入内,要拿到龙虎两营当日发放的内禁执卫腰牌。

兰生一下车。见簿马正眼看着前方出神,就问怎么了。

簿马双眼微眯,对着玉霞门前鱼贯而入的队伍,“我知娘娘今日进宫。所以昨日就去虎营拿腰牌,上头却是不给,说太后吩咐不过皇族家宴,无需太多人随行。我本觉得有理,但那些是五皇子亲卫,他们竟能入内宫,为何我们不能?”

“因为六皇子还没醒,保护我一个是大题小作。”兰生这回理解得很快,“无妨,簿将军要是看到大家都出来了。而独独少了我,就回去给我娘报个信吧。”到头来,能想到可以救自己的人,只有她亲妈。

簿马有点懂这是兰生的幽默,却还不太知道怎么反应才合适。仍一本正经,“娘娘至少带个侍女。”

“宫里还缺服侍我的人么?”不,她想要平安出来,肯定是一个人进去为上上策。有花绝对不是带得进宫的料,那张嘴什么都说,属于最好打击报复的典型。香儿被她培养成务实型工作制的丫头,不适合高危环境。无果如果是女的。那就两全其美了。

两人正说着,一队英武的红骑士,还有两驾沉红马车驶近前来,车辕上敲着图腾徽案。簿马立刻看出来者身份,道声东平王府。

兰生来了大半年,连自家的家徽都记不住。更别说他家的了,但听东平王府,只觉走快点得好。但她才起速,就看到五皇子夫妇正往玉霞门慢吞吞地走。她要是走得快,就得应酬他们。嫁了老六后。借口照顾他,她入宫不算勤快,但寥寥数次,撞上五皇子妃四回。五皇子妃和她同年,但十五岁就嫁了五皇子,可能从小娇宠,贵为皇子妃又是养尊处优,生了两个娃居然还能一面娇柔天真貌。尤其爱说穿戴,头一回见她就说耳环不配衣色,发钗样式老套,且每回聊都是大半个时辰。让她大开眼界,原来古人也有对时装追求狂热的。

鉴于时装和建筑的艺术美感相通,兰生前两次还挺捧场,然而第三回就没办法了。大概五皇子热宠府中一舞姬,五皇子妃跟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居然还央她一起去跟太后说。她当然不能答应。五皇子妃竟因此生气,招呼不打就傲娇走了。

兰生原本没放在心上,上回入宫又遇上五皇子妃,十分没记性得问好,结果让对方冰冷冷的表情和明嘲暗讽说她冲喜之类的话冻得凉透,方知这位心眼针尖小。这时看到五皇子妃走在前面,她的脚步不由慢下,不想再因为抢道遭针尖的心生出仇恨。

为了前面慢,忘了为后面该快。

“兰嫂嫂。”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温淡的招呼声。

兰生回头,见东平王妃朵氏在中间,左手亲女珍华郡主泫悠然,右手爱媳云华郡主伯嫚,雍容华贵还能福气满溢。三人身后侍女七八名,单个拎出都比得大家闺秀气质,让人赞叹不愧是第一王府。

只有女眷,兰生心里自在一点,对东平王妃盈盈福礼,抬头却见泫冉从旁大步而来,身前还有一位褐锦红龙纹袍的中年人,一双眼峻严,面相威仪。应该就是东平王。

“王爷,这位就是六皇子妃。”东平王妃告知夫君。

东平王本不打算慢下的脚步踩住了,目光炯炯打量兰生。身段漂亮,不为弱柳,灵秀大方之气。蜜肤黛眉,凤眸飞俏,聪明厉害之相。当初儿子为她跟他拍桌大呼小叫,他就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姑娘,如今看来是有些与众不同。但又如何,这女子天生就是克命薄福,居然给六皇子冲喜了。

该来的躲不了,兰生心里叹口气,又只好侧身作福,“兰生问王爷安。”

“好。”东平王收回目光,又觉答一字失礼,“枫儿近来身体如何?”

大荣皇族之内,除了当皇帝那位,其他人还是照辈份称呼的。所以泫悠然称兰生嫂嫂,兰生要给东平王夫妇行礼问安。

“托福…殿下虽还不能下床,但看得出他正努力得准备康复,我想不用多久就会醒了。”这几个月来,治病的御医们,喂药的宫女太监们,还有晨昏定醒伴读的她自己。对外一致统一口径,包括皇帝奇妃,就是这句“不用多久就会醒了”。

东平王却对那句“正努力准备康复”不太理解,既然还没醒。从何努力?但他也不好问,含糊道声那就好,便走到前面去了。

东平王妃放了女儿和儿媳妇的手,走过来亲切挽住兰生,神情间尽是怜惜,“孩子,辛苦你了。我相信枫儿有你这般全心全意为他求福的妻子,一定会有福报。”

兰生微微一笑,“借王妃娘娘吉言。”朵氏也知她造房子?

“前两日我和蜜儿到兰嫂嫂造的园子去,蜜儿只会哇哇叫。都不会讲话了。别的我也就是看个惊奇,但那九根云柱上的彩画,其中有一幅是出自鹿川名画师潘越之手吧。他的画作价值百金,虽不贵,画作数量不多。我仅收藏到一幅。”

潘越?那个喝半壶酒就会发酒疯的赤脚汉子?听说要作漆画,他还直道不能。她问过景荻,景荻说随便找了些能画画的来。

“应该不是。”兰生实事求是。

“潘大师的画作在柱子上?”东平王妃诧异,也喜欢名家名作。

“娘,您抽空一定要去庆云坊瞧瞧。我说像潘越的画法,京暮说要找验画的来。因为潘越从没作过漆画,若真是他画的。那可不得了。就算不是名家,我看京暮都得防人偷柱。”泫悠然说说,自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