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要是瘦成皮包骨,该是什么模样。”她闭起了眼,“你不知道,小坡子对你有多维护,说六殿下最在意自己的样貌,你醒前的两个月,为了不让人看到你皮包骨的模样,四面支幔,避免传出恶意中伤六皇子的流言。”

泫瑾枫哦了一声,稍停,才笑道,“我便是皮包骨,也是俊的。小坡子对主子没信心,要罚。”

兰生想睁眼,却突然觉得黑了。

泫瑾枫给她戴了眼罩,“要睡就赶紧睡,想那么多,自然累。别怕我趁你睡觉时怎么样。之前难说,如今我和你却有一生一世,我定心得很,慢慢跟你磨就是。”

他的音色一如既往沉磁,麻酥麻酥振颤她的心,令她禁不住微笑,放松了自己,接着睡去。

兰生睡熟后,泫瑾枫就起了身,下楼进书房,见三道影,一红一黑一灰,已在等。书房虽是兰生的,但他完全没有客人的自觉,熟捻得从书架中挑出一幅羊皮地图,在大书桌上铺开。

灰影是马秀,混在于丹的护送队中,这些日子住士楼里,“我看太子快缓过劲来了,事不宜迟,到底何时走人?”

“明晚,全城庆贺太子纳良娣之喜,守卫容易松懈。”泫瑾枫以红笔画路线,看似一气呵成,却经反复思量,“水路最快,马秀你带队。”

马秀有点傻眼,“水路是我提议的,当初你和柳夏没采纳,这会儿怎么变回来了?变就变吧,但我晕船,怎么带队?”看过他吐,谁还能服他?

“除了你,没别人。柳夏和我留下了,队长露过脸,只能原路返回。”各种考虑之后,马秀就是唯一人选,“你要实在没把握,我让宇老给你当军师,送你回北关。”

马秀撇撇嘴,“我又不是小孩,还要你找人把屎把尿。”宇老是暗中辅佐泫瑾枫的重要谋臣之一,他怎好带走?其实,他自己都想留下,但他为军饷而来,当然要带军饷回去,北关大营的兄弟们等着这笔银子过冬呢。

第281章 逐客

“要不要我给你把屎把尿?”黑影是柳夏,对马秀有习惯性冷嘲。

“滚。”当兵之后的马秀,一点江南才子的风范不见,是斯文的架子油坯子的骨,“又不真心跟我走,就别假惺惺的。有人黏媳妇,你黏什么?”

“他得先讨媳妇。”泫瑾枫笑完,面色一正,“明晚趁全城放烟火之际,我会安排人在城楼那边闹事,你抓紧搬。”

“我尽量,只希望不要晕得不省人事。”马秀虽这么说,但他若不够强韧,也不会成为军中佼佼者。

“红影,你明晚跟马秀一起行动,船过张桥再回来。”泫瑾枫吩咐。

马秀松口气,“你也早点说。”这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事关重大。

“红影只是辅助你行事,发号施令的只你一人,你要晕也得等搬走黄金再晕。”他藏那么大一笔黄金容易吗?他那位三哥不聪明,但养得那些人不见得个个饭桶,能怀疑到渣玉山已算了不起。

“知道。”马秀挥挥手,“晕也得抱着黄金当枕头,行了吧。”

四人又商讨了些细节,马秀和红影便出城去作最后的准备,而泫瑾枫叫上柳夏,往惜园走去。

珍园是六皇子的储备后宫,堆珍砌贵,以女子们邀宠的心思出发,供给她们雅致精巧却毫不实用的奢华园子。惜园却大不一样,与设计者的回家感契合,种了各种果树,果树围起的是菜园和规模可观的暖房。因为暖房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构造,主管冯娘已经掌握不少反季蔬菜的培育法,有信心只要再一年,蔬菜就能达到尔月庭的自我供给,冬日也吃得到西瓜那样美好的未来。因为比起稀罕的花,这家的女主人更喜欢可吃的植物。

既然有菜园子,就有存放工具和作物的仓库。不过惜园的地势不平整,照理只能建小屋子,但兰生又有想法了。因为园中靠水廊有一处小丘,旧王府造了间亭子在上面。她嫌风煞,又不合农景,拆后安装了一个十分别致的大风车,而又把丘挖得半空,造出丘包的水屋,连接风车的转轴传送上下水,下水管直通田地,上水管直通暖房,方便浇灌。有风靠风,无风靠踩。一个力气不大的丫头就能解决满园的供水。

水屋很大,分作值夜宿舍,工具库,作物库。因为让丘面挡住,从珍园的各个角度都看不到这间屋子。山丘的两旁又种了果树。如天然的屏障,进出不怕落对面人的眼。兰生造时并没考虑那么多,想一个菜园不至于引人垂涎,但阴差阳错,让泫瑾枫用来关人了。

而打算明天好好谈一番就放人的金薇压根不知道,白岭师徒仨此时可不住某个无良姐夫说的士楼豪华大套间。兰生昏迷的这几日,三人一直待在工具库里。

午后。惜园无人,偶尔数声牛哞鸡啼从另一边的牛棚鸡舍传出,泫瑾枫乍见时好笑,如今觉得也大有意思。要是哪天太子殿下罚他禁闭在府中,又小气得克扣吃食,估计他还能大鱼大肉。前提是。要把媳妇哄住了。当然,兰生最大的本事就在于,把这个农庄造得一点不像农庄,所有建筑都从人们视野中藏起。就算身处惜园,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品味出田园气息。从表面看。惜园只是一个林子多些,没怎么打理的野地。

柳夏打开锁,泫瑾枫走了进去,并不怕这三人的能术。丈母娘的灵力所剩无几,但她早期制作的符仍具威力,借一张来镇屋,就让本来受杀魄伤重的三人与寻常无异。

“你们想怎么样?”火童哇哇冲过来,却让柳夏一手隔空挥断他的几丝头发吓住,往回咽一口唾沫,顿住不动。

霍国魔面骇人,跟着那个可能会风的女子而来,想不到被囚禁在此。

“阿晋,稍安勿躁,关了我们几日不曾动手,汤药茶饭一顿不少,想来未必有杀人之心,且听听这二位如何说。”桐真吾老练得多。

泫瑾枫拉了张板凳坐下,妖仁妖面,“只因为明天打算给你们换个地方作客,另有人与你们说话,我先来嘱咐几句而已。”兰生让金薇管了这事,他就不好再插手。

桐真吾抬眉,“尊驾不如先自报家门,我们也好决定到底听不听你的嘱咐。”要不是冲着那位女子,他和徒弟们不会心甘被拘。六皇子妃。真是绝对想不到的身份!

“我是南月大小姐的夫君。”能者一向骄傲,不将无能者放在眼里,他还是借媳妇的名气好了。

“六皇子?!”桐真吾诧异,虽久居山野,对南月大小姐嫁六皇子冲喜的事早有耳闻。

“桐师父为何惊讶?”泫瑾枫问着,眼里却没有不解,“莫非以为我妻遇到的这些事,本殿下不会过问?”

桐真吾确实这么以为,尤其听说夫妻二人感情生疏,不但因为冲喜之故,也因为聚少离多。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泫瑾枫一笑,语气但转,“桐师父,不管明日那人跟你说什么,本殿下只有一个要求,别想着留在这儿,明日之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桐真吾目光一敛,居然让他看出来了。

火童不知师父打算,脾气火爆,“我管你皇子不皇子,金山银山我们都不稀罕,绝不可能给泫氏卖命,谁会要留下来?你现在放人!我们现在就走!不用等明天!”

“这可不行,总要让人见到你们活生生的样子,不然会怀疑本殿下做坏事的。”泫瑾枫认为,从那股强大杀力中保护兰生的最好方法,就是兰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永远都别跟其他能者沾边。

活生生?火童瞪眼,“怎么,你想等我们出去后,再干掉我们?”

“那就要看你们听不听话了。”泫瑾枫不理小只,就等说话算话的人,“你虽然答应得爽快,但你师父还没吭声。”

火童撇撇嘴,“我师父比我还不愿意呢。”扭头就问。“师父,是不是?”

桐真吾不答。如果南月兰生真是风族之后,他们还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些年来,关于风族有后的说法越传越真。他本一笑了之,不料数日前亲眼所见风能,虽然本人再三否认。风者一出,能者从之,这是祖师爷说的。但同时他也认为,这位风族唯一的后人将会是他们生存下来的最后一线希望了。如果离开——

桐真吾看看自己的两个爱徒,他的妻儿已死,不能再失去亲人,自己被那些人追杀也无所谓,但至少要帮两个年轻人争取生机。他心头思绪万千。想着如何才能回答得圆融,目光和泫瑾枫的眼神对上,却发现其中凛冽寒意。

“桐师父为何不似你的徒弟,答得干脆点?”他回来,不是为了保住什么能族。也不是为了得到大荣这个烂摊子。他回来,与其说是复仇,不如说是想和兰生同行一路,看看曾经让他走到尽头的风景,这一回会不会不同。

“如果让本殿下说中了,正打着找我妻挡麻烦的好算盘,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泫瑾枫将桐真吾沉思的神情解析清楚。“能族衰落已是大势,你们隐居或混迹都无妨,但不想着以往兴盛,还能保得住这细微一脉。”

桐真吾苦笑,“殿下欺我等无知么?”用这种骗小孩的把戏。

泫瑾枫笑薄了唇,无情无心。“怎么会?本殿下不过放你们一条生路罢了。你们为能者,本殿下为泫氏,早已不是欢天喜地共存的关系。就最近的一层来说,你们是害太子的真凶,本殿下也怕哪天让你们施邪能妖法给弄得一睡不起。”

“呸。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要不是我们…”火童正要开始老生常谈。

泫瑾枫自然不会听完,“帮我老祖宗的,是你们老祖宗,那时大家各得其所。至于我们和你们,就没什么恩义关系了。桐师父是聪明人,本殿下为了要长命百岁,可是很诚心在同你商量。明日之后客套全免,之前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本殿下也不帮太子计较,你们安静离开,该修行就修行,该遭劫就遭劫。”

“我们若不走——”桐真吾不死心。

“那你们就永远别想离开帝都了。”这么喜欢,就把命留下。

桐真吾长长一叹,“好,明日我们就离开。”

泫瑾枫那双眼月华流璨,“若有人挽留?”

桐真吾咬牙,“自然婉拒。”

“自然婉拒不太好,让人以为你们只是客气。”泫瑾枫不太满意这样的回答。

“那以死相逼?”桐真吾也冒火了,只希望南月兰生与风族全无关联,不然风族后人嫁了泫氏后人,岂非与仇人共枕眠?而且,无论如何作想,那股暗杀能者的势力必定和泫氏勾结一起。

“大好。”泫瑾枫拍手表示满足,起身往外走,“明日一早,本殿下派人来接你们,三位养足精神,明日腿脚跑快些,免得出不了城门。”

柳夏锁门跟上,“她也是怕麻烦之人,就算他们肯留,她未必肯收。”她,当然指兰生。

泫瑾枫脚下一转,妖颜侧,蓝玉冽光,墨眼淡瞳微眯,“柳夏,许你叫我媳妇弟妹。”她什么她?

柳夏酷酷傲骄一张帅脸,冷笑不已,“我与兰生认识在先,与你又非兄弟,称什么弟妹?”不说她,那就直接说“闺名”了。

“我终于明白马秀为何老说我俩伤他心了,被兄弟说不是兄弟,感觉实在不怎么样。过去两年你我同吃同睡,同进同出,我媳妇都没你跟我亲近,以认识先后来论交情,兄弟你太不够意思。”泫瑾枫打出人情牌,阴咝咝。

两年未看清本性的人,柳夏至少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干脆不理,一会儿也就消停了。

对南月兰生,柳夏的心情曾经很复杂。江湖上最意气风发之时,他犹记得,和剑友们醉酒当歌,大言不惭说娶妻要娶天之女。那话说了没多久,养父病危,他赶回去帮义妹重整山寨,每每义妹用崇拜的语气说起圣女,他也会想起自己当年的醉话来,一笑之余仍欣赏天女的清濯孤傲。

然后,一切因他入帝都劫圣女彻底给搅混了。想都没想到会落在不会武功的兰生手里,更没想到她能在他肩上刺金薇之名,让他以为她就是天女。如同一朵清莲变成了扎手的荆棘花,刚开始无法适应,但不久后就特别上了心,觉得她颦笑嬉骂都真,感慨这样的天女也不错。

但突然有一天发现,他以为的天女竟不是天女,真正的天女还是他早前认知中的清莲,可他的气愤懊恼远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强烈,流光赖在国师府治病,他还暗暗欣喜。不过,他尚未理清那种心情之前,她就许给了六皇子,不抗不争,连丫头们都替她伤心着急,她安然待嫁。

柳夏是侠,行为再不拘小节,也有坚守的原则。她的选择,他不会干涉。虽然他觉得她不该嫁,甚至就等她给一个眼神,他就立刻带她远走高飞。但她从没开过这样的口,也从没有过这样的眼神。她看他,一如既往,淡淡地,无别样情怀,也淡淡凉了他的意,再不曾踏近她一步。

如今他对她的想法很简单,一个值得钦佩的女子。若有需要,尽心帮忙,他自己也可托付与信任。仅此而已。那阵朦胧过的心情早放开了,只不过,弟妹?有人三句话不离媳妇的,搅了他两年清静,难得也让他糟糟那家伙的得意。果然,嫉妒得恻恻吹阴冷啊。

所以,情绪相当不错的柳夏,没理泫瑾枫,却忍不出笑了一声。

泫瑾枫见状,微怔,忽而笑得明朗,“想不到柳兄弟大大长进,还会逗趣,看来是时候恭喜你。”

柳夏就问,“恭喜什么?”

“恭喜你娶媳妇的时候就快到了,从前气太正,不懂情趣,难讨姑娘喜欢。”泫瑾枫针针见血。

“像你,真是太讨你媳妇喜欢,所以天天撵你过小河滚到对面分居。”谁不会扎针?不屑一顾罢了。

情义无价,就是这样产生的。

第282章 丧辱

小手小心,捧过来药碗,面容仍带孩子气的玉蕊坐到桌前,拿起汤匙道声啊。

兰生好笑,伸手挪碗,一口气喝干了,“当我是小孩子么,还啊呢。你昨日回家住了?赶得面红见汗。”

“嗯,萍妹今日要入东宫,我本想回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玉蕊不但是好妹妹,还是好姐姐。

“她真要嫁太子了么?”兰生睡足三日,这天早上刚刚醒,摆早饭的只有香儿,自然还没来得及八卦,所以她不知南月萍要嫁的事。

“除了太子,她还能嫁谁?”金薇步入。

能在兰生这边蹭吃蹭住,再烦乱的心情都会变好,因为这位姐姐是很强大的依靠,诸事不宜遇到她,就变成一帆风顺了。不是她有一手遮天的力量,而是一种特别沉着的心态,不觉就让焦躁的人反省是否小题大做。

兰生果然神情轻松,“我看,嫁给谁都比太子强,萍妹将来会后悔。”还有李氏。

比较之下,有邬梅那样的娘亲,她太幸福。要是落在李氏手里,不知引发怎样的战争。

“萍妹其实怪可怜的,全让雎姨撺掇了。”玉蕊善良,不说人坏话,但不代表不明是非。

“不过我还以为,李氏至少要给女儿争取到侧妃位才肯送她进东宫,给个孺子就点头了么?”南月氏与皇族结得这门亲,意味着从高贵阀门跌下,从今与普通官宦人家一样,处于真正的权力中心之外了。

金薇垂眼吹粥,“祖母和爹进宫求了太后。太后仁慈,想许侧妃位,太子却闹将着不肯,最后折衷定了良娣上册,且行婚嫁之礼,今后若生子嗣。再封侧妃。如此,李氏才勉强消停。不过——”

“还有何条件?”良娣仅次于正侧妃,将来太子登基,封妃的可能也大。实在比末妾孺子强得多。李氏心机那么重,多半也有徐徐图之的打算。

“太子要求爹自呈辞表,放弃大国师之位,阁部会降他为四品官衔,并归还国师府,另外则合宜官邸居住。”金薇短短几句述出南月家遭遇的重大变故。

兰生正喝着果汁,听闻后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怒了,“让太子去死!”简直是丧尊辱家的不平等条约!她并不在乎她爹的官位品阶,只是欺人太甚。

玉蕊惊望兰生。“大姐,这话说不得。”

“有何说不得?不止爹,还有你们娘,我娘,你们。为泫氏天下做了多少事。现在没能力帮他们了,就这么随便一脚踢开?实在恶心无耻!”太子那货,她本来就没指望他干什么好事,但他玩弄了南月家一个女儿,还把自己当受害者,反过来要求赔偿?如果这事成真,南月氏今后一个个别做人了。谁都能欺凌她们!

“爹同意了。”金薇道。

兰生气得心口堵闷,“太后怎么说?”不是心慈的老人家吗?这么明显得侮辱,若这位老人家默许,那她对皇宫里的那些泫氏彻底失望。

“太子怎会当太后的面说。私下跟爹这么说的,正好梅姨听到。梅姨告诉我,让我帮着劝爹三思。爹却也倔脾气上来了。但道已让太子轻慢至此,再留着就是自取其辱,不若辞官归隐,再不管天家人天家事。”金薇看兰生这么气闷,清傲的面容带了笑。“大姐,难得看你着急。”

兰生伸手掐那张水嫩脸蛋,“看我着急,比看我们家着急更要紧,是不?”

金薇挑起杏眸,柳眉勾起俏皮一角,再无半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气质,美丽,生动,可人,“只要爹心里舒服,能不能保住国师之位,一品还是四品,住大宅子还是小院子,又有何干系?”

“爹能康复就好。”玉蕊也无所谓,“我今天来之前,祖母也知道了太子逼迫爹的事,本以为她会受不了,谁知不过叹句伴君如伴虎,这么辞官归隐总好过不得善终,没什么比一家平安更重要。”

“你俩待自闺中尚不担心,似乎更轮不到我这个别家妇气愤。”兰生看着无比沉静的两个妹子,笑摇了头。

家里这种情形,算不算患难见真情?因南月涯的失势,这时的南月府已基本上剔除了小人,奸人和讨厌的人,只要再将李氏母女送走,大概真能合力抱紧一团,共同进退了。只是妹妹们的淡然虽稍能平息她心中愤怒,但她本性刁钻,看娘家让太子欺到这地步,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

“若是冲着国师之女或南月女儿来提亲,那样的男子也非我们的良人。”比兰生小一岁的金薇,快被叫老姑娘了,虽然她自己不急,但竟无半个媒人上门,也不知怎么回事。

“姐姐说得对。”玉蕊点头。

“贪图权位的男子固然不能嫁,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是绝对不能嫁的。”兰生指琴师堇年,那个利用玉蕊年纪小不懂事,骗了私定终身的家伙,“玉蕊,我平时不端大姐的架子吧?”

玉蕊不明所以,乖应一声是。

“所以我以大姐的身份告诉你,叫那人死了心。他不听你的话,你就让他来找我。”至黑至白,至恶至善,兰生无法想象这样的夫妻组合如何生活一辈子,玉蕊会受苦。

金薇还没听玉蕊说起这事,让兰生几句道得心慌,忙问,“谁要嫁魔头?又让谁死心?你俩说什么呢?”

兰生诧异,“你竟不知?”

玉蕊咬唇,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又噘了嘴哀怨看兰生,“大姐别吓坏人,那人…他不是魔头,只是…只是…”

“只是把杀人当成家常便饭的家伙。”兰生哼了哼,将某人以杀无辜要挟玉蕊嫁他的事告诉金薇,“若那家伙不回来,玉蕊嫁了别人,就可以当成戏言。不过他现在来了,我估摸还会打玉蕊的主意,就怕玉蕊心软。还好现在也不晚,咱们盯紧她,别让她为了救众生牺牲自己一辈子。”

金薇的神情立刻冷冽,“玉蕊,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还从小瞒到大?”没见过那人,但她百分百相信兰生的看法,而且能对玉蕊说什么不嫁就要杀很多人的话,一听就会产生恶感。品行好的男子怎可能说出这种话来?

两位姐姐一齐施压,玉蕊却没有以往乖巧,还小声维护,“杀人本非堇年自愿,他身世其实很可怜,遇到很多坏人,逼不得已才那样的。可是,这几年他当了护师,杀得都是坏人。”

金薇越听越蹙眉,“玉蕊…”

“你喜欢他?”兰生插手这件事,是因为之前玉蕊的态度一直表现得好似“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光辉圣洁,她无法支持这种无谓的牺牲。但如果,玉蕊对堇年产生大爱之外的感情,那就不好多管了。

玉蕊揪着自己的袖子,“…没,你们别问了,他也没再提嫁娶之事。”说完,端起药碗,低头快步跑了出去,慌里慌张差点撞到走进门的泫瑾枫。

泫瑾枫问怎么了。

兰生则道没怎么,而金薇拿桐真吾师徒为借口,离开也匆匆。

泫瑾枫听到桐真吾时目光微沉,笑容略凉,但转瞬即过,“好在我自觉当得一个不错的姐夫,不然会以为她们烦我出现。”

兰生一早起来没看到他,就道,“还以为你搬尔日庭住了,正想终于清静。”

泫瑾枫却走上卧室的楼梯,没有被逐客暗示影响他的心绪,“我受伤时得你照顾,如今你受了伤,我当然也要照顾到你痊愈为止。”

“等我伤好,你就会搬?”兰生听出其中的意思,真有点没想到,原以为他会死赖着不走。

“自然。”泫瑾枫回过头来,脸上一抹兴味,“你舍不得?”

兰生切笑,“想得美。”

“想都不能往美处想,为夫也太可怜。”泫瑾枫笑出一口白亮的牙,“不过,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我搬过去,一来不想迫你太紧,二来你特意给我造的地方,不住上一住,未免有负你的心意。”

凤眼明灿,兰生知他提醒自己什么。她说过,他若放弃一夫多妻的想法,她愿意扩展两人的可能性。只是感情的事,即便少了那样的一层顾虑,还要随缘随心。然而,她看他的目光大方了很多,心态上几乎是轻松的,不再严防谨守。

“你家萍妹今日嫁太子。”泫瑾枫见兰生收敛了原本轻松的神色,“既然知道,你我去给太子贺喜吧。”

兰生语气不良,“只怕有人以为我搅局去的。”爹放弃他的官位换来南月萍的晋级,她为何觉得是天大的讽刺?因为南月萍还有李氏,肯定不会领情,仍当全家仇人。

“怎么会呢?”泫瑾枫自有打算,“你是六皇子妃,也是南月大小姐,而太子是我兄长。两兄弟娶了两姐妹,佳话美谈,不去反而惹闲话。且只需露个面就好,晚上我带你去看烟火,叫上你家三个妹妹,有花香儿,大家都去。”

“这个好。”兰生其实清楚,太子纳良娣既然办席,她是必须去的。

第283章 合璧

到了原明月殿外,这儿如今都是东宫范围,再往里要步行或转坐宫车宫轿,于是兰生下车走,一路但见各处张灯结彩,红绸喜字点缀恰好。虽然太子纳得不情不愿,可南月涯一日未呈辞表,吏司一日未下官文,南月萍就有光鲜的双层身份。一层大国师之女,一层灵目仙女,不知情的人看了,多半还会觉得她嫁亏。

太后虽是给了南月氏恩典,将此礼办大,发动全城百姓为这桩联姻庆贺,然而良娣终归不过是妾位,既没有皇子大婚那些繁文缛节,甚至都无需拜堂唱礼,不管小轿大轿金轿银轿,穿喜服还是常服也没人看得到,横竖是直接抬进东宫某个居处,从此就是太子的女人。

进入宴客的正殿,客人比兰生预料要多得多,却见太子果然没穿新郎袍,而是一身淡金云龙吐珠的常服,从头到脚一点喜红色都不佩戴。她就想,太子八成将今天当成平常的娱乐。搁到现代,他就是典型一“派对”二世祖,登天的野心也不过为了保证能将吃喝玩乐进行到底。

“六弟。六弟妹。”

作为社交行家,太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下子就看到了最新来客,立刻热情高声,引得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六皇子夫妇身上。目光中,有幸灾乐祸的,有轻蔑不屑的,有居心叵测的,漠不关心已算很善良。

然而,不说六皇子的狂肆放妄,一旦带上六皇子妃的名衔,就出名厉害傲慢的兰生,对四面八方的各种不单纯关注全然无视。两人并未说好,却有志一同笑得没心事,反让那些人情绪不佳。

“贺喜太子,恭喜太子。”正式场合,泫瑾枫没喊三哥。“南月女儿珍贵不与凡同,父皇当年还曾与我岳丈说笑,不能让国师之女流出我泫氏,如今戏言倒成真了一半。看来是天佑大荣,祖宗庇护。”

这话说得太子心里一动,想到自己逼南月涯递辞表是不是过于急躁,一边哈哈干笑,“六弟说得不错,如今我们兄弟娶了姐妹花,福气双满。本宫仍记得六弟妹所赠六字,不但让本宫险避劫难,更是从此否极泰来。”

兰生浅浅作礼,“是太子殿下厚福。不敢居功。萍妹能得殿下青睐,是天赐缘份,也是南月氏的福气。但萍妹自小家中受宠,难免有些小女儿心性,若有不周全不周到的。请殿下莫惯着,当教则教,当训则训。”

太子特别听得进这话,自以为幽默道,“萍良娣要是连夫家不同娘家的想法都没有,本宫就送她回国师府,请东海夫人教好了再接回来。”

“太子殿下说笑。只怕到时已经搬了家,我娘有心教也帮不上忙,还是等殿下大婚之后,有劳殿下和太子妃费心。”一点不好笑,兰生却能以调侃的语气回应。

太子心里又是一动,虽不惊讶兰生会知晓自己迫南月涯这件事。但她的表现太平淡了些。原本想着这家子会很折腾一番,毕竟南月氏两代国师为父皇和先帝忠心效力,搭了一条命,眼看又要搭一条,而要不是他想争取钦天监繁京派的支持。未必会这么急迫南月涯滚蛋。

泫瑾枫似初次听闻,神情要笑不笑,“国师府可不是那么好搬的。”

太子抢先问,“为何不好搬?”

“这我也不清楚,得问父皇,似乎和元帝定都镇邪有关,需要明月流的能力。这几年帝都再不安定也都化险为夷,而我两回在国师府养病,两回皆痊愈,都有讲究的。”泫瑾枫说得十分真。

太子吓一跳,“我怎半点不曾听说?”

泫瑾枫耸耸肩,以懒得说的放肆调子道,“这种事若是人人知道还得了?只要弄走大国师,我们泫氏帝族之位就动摇的话,谋权篡位的心思岂非此起彼伏?”陡然凑近太子耳旁,压低了声,“三哥是未来明君,身边聚有忠心之臣,也有小人结党,却定能分辨仔细。再跟南月氏联姻,明月流又对帝族死心塌地,对三哥实在大有帮助,可喜可贺。”

太子对这个弟弟的看法,经过这回邪符事件,不说大有改观,至少因为他明显讨好的行事而略安了心。想想也并不难理解,老六一直贪图美色,享乐安逸,本事没有,又不得人心,与其说仗着自己最可能当太子,不如说仗着父皇的偏心宠爱,从未显露什么野心。如今他已被立为储君,不出大错,父皇不能随意废他,既然大势既定,老六为了继续过为所欲为的好日子,亲近讨好是聪明之举。

太子不可能信任泫瑾枫十分,却如泫瑾枫所指,他们是泫氏,他们是兄弟,总比外姓人要可靠一些。而泫瑾枫提到国师府的那些事,也是可以求证的,说不了谎。所以,太子惊觉自己可能被钦天监那个老家伙利用了,明明是党争排异,却说南月涯无用,借他的手铲除政敌。

六皇子夫妇你一言我一语,竟让太子懊恼逼得南月涯太紧,继而又担心大国师不会回心转意,国师府再也镇不住帝都的邪气,影响到自己日后继位的运势。

忽而,想起那位他准备要冷落的良娣来,生出一念。刚才六皇子妃不是说南月萍在家受宠么?只要哄好了南月萍,让她去劝她爹就是。想到这儿,太子就宣布稍晚开席,待他去看了萍良娣再来。

太子走得快,留人们面面相觑。那夜发生在嬉斗馆的事未必有多少人清楚,但太子不想给南月萍侧妃的名份,为此还与太后气了一回,加上太子嘴上不牢,消息传得挺快,皇族贵族和朝廷重臣那些家里几乎没有不知的。京氏声势如日中天,而南月氏离没落不过一线,此时看南月涯笑话的人更多。谁知太子竟急忙看南月萍去了,明显风向改变,令见风使舵的人顿时有点晕。

五皇子就来问刚和太子说过话的泫瑾枫,“六弟,三哥怎么无端端看南月萍去了?”他已让太子骂了一顿,白装一年的不和。但别看他胖,他也会动脑子的。连老六都讨太子的好,他再装下去,太子身边就没自己的位置了,因此骂就骂了,打定主意要和老六一样,哥仨好。

泫瑾枫笑得露骨放浪,“五哥,新郎官急着要看新娘子,怎会无端端?有端有由,理所当然。等三哥解了相思苦,自然就会回来喝酒了。走,咱哥俩先代三哥向各位大人敬一轮酒去。”拉着五皇子就座,高呼公公们上酒传冷盘,压根不管兰生该去哪儿。

兰生神情自若,大致也看得出太子的表情。太子多半对泫瑾枫所说之事深信不疑,从而后悔待丈人太恶劣。偏南月涯不结党又不营私,不受利益引诱,加上倔冷脾气,既对太子失望之极,哪会轻易受劝改了离心,所以太子才急着去哄南月萍。

虽然兰生没想过要帮南月萍,但实在不愿看到她爹被太子用如此卑劣手段羞辱。她认为,要走可以,得是她们甩天家。如果她爹保得住国师头衔,南月萍的待遇当然水涨船高,算是无法避免的副作用了吧。

而另一方面,泫瑾枫正话反话将太子绕晕,实则却帮了南月氏,她心里透亮,有些感激。只是如同他不在这种场合对她和气,她也不好说谢,目送他重新拾起那顶“寻欢作乐”的皇子金冠,默然转身。

向小公公打听,兰生知道了女眷席摆在牡丹园中的青琅宇,也不用人领,下了正殿踱进园子里。可是,等确定两边的人都瞧不见她时,她就停坐一道花廊棂栏边。

晚去一会儿是一会儿,应付各家贵夫人和千金女并非她的长项,听不上几句就会顶嘴,说不上几句就会冒火。再者,摆在东宫的宴,难保还有贤妃淑妃等人来凑兴,那自己就得憋着气陪着笑,跟伺候婆婆差不多,何必送上门去自讨苦吃。

牡丹园中姹紫嫣红,满目皆是花王斗美。兰生却看没几眼,就打量起园林的布置。学习建筑后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处先看坐落方位,搞清东南西北,因此很快便发现,这里原来是镜月三景所在的假山花园。虽然格局几乎已没有从前的残留,水潭填了土,山瀑铲了平,舟亭漂移到花海中,花廊是石子路的扩展加盖,但她身后造着一间小而漂亮的厢屋,让她感觉十分突兀。

无论是园林设计,还是建筑设计,各种构思都应该有出处,都应该有目的,然而这座厢屋的存在,却像园艺师的妥协,建筑师的败笔,不伦不类。可一旦考虑到它的位置,就耐人寻味了。厢屋建在原本的假山处,假山下有一个秘密囚室,据说是六皇子用来拷打小太监的地方,还死过人。那间密室也是皇帝对六子的宠爱再不似以往的主因之一,令皇帝最终改为立长为储。

兰生记得清清楚楚,她守在假山口好奇里面的情形,却眼睁睁看着景荻摔入潭中,那时尚不知,会就此决绝。

现在,那座厢屋的门,如那座假山的口,幽幽冷冷,向她发出第二次邀请。

进?不进?

第284章 玉笛

和风悠悠转着兰生的裙边,悄然往厢屋的方向吹。对于这类“诡秘”的事件,她一向凭“风”决定,于是站了起来,走过去看看。

门前不见落锁,手一推就开了。屋子真小,一眼看尽。一张床榻一张桌,一面置物架两只红木箱,桌上有只小香炉,架上摆几本书和一些装点的小饰品,门边放着挑灯,窗台积着蜡烛和灯盏,乍望之下,感觉好像值园人住的地方,基本生活配备齐整。

但兰生对建筑的观察力几乎变成一种本能,进屋绕一圈,就眼尖发觉这间屋子并没有任何人住过的痕迹。桌子等家具虽干净无灰,但表面如新,没有明显刮痕。东宫比六皇子府建成的早,一年多下来,如果有人住,不可能一点人为磨损都不见。如果是杂物房,乱七八糟堆放,缺人打理,反而好理解,可这屋子明明做成起居间,保持得这么整洁,却不曾当起居间来用,有古怪。

回忆那时假山通道的朝向,她边走边跺脚,直至来到榻旁。榻上放着一床薄被,过早铺了篾席,她的目光慢慢打量床里的每一处,然后定在顶架垂下的一根金黄流苏绳结上,抬手一拉。咔声不吵,榻面轻轻弹起一边,她不必费力就将它掀高了,下面一道土阶,通向黑暗。

镜月殿的假山暗室已非秘密,所以掩护也好,机关也好,都做得相当惰懒,无需寻找的人花太多心思。兰生只有一个疑问,将镜月三景完全填移,想要消除此地旧主印记的太子,为何独独保留了这里?想到这儿,越发好奇,她点了灯,挑光下去。

土阶不高不陡,几步就踩到了平地。通道不长。微斜,也只用几步就进入暗室。迎面一股霉味,灯光所照,抹泥简陋的四壁。潮湿阴冷的地面,令兰生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