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小,又有点知道情势的南月凌瞪起眼,心想明明是故意挑衅,大姐还跟对方假客套?

京秋盈盈一礼,“多谢子妃娘娘夸奖,我一定转达给豪爷,想来他也会高兴的。娘娘既然想参观,何必改日呢?今日就可以。”

跟她假客套?她“诚心”啊!南月兰生不是居安造的造主吗?今日如果进了她的天水楼,人们会怎么说?居安造甘于下风,俯首称臣!

“真的?”兰生眉一挑,刁眸明亮。连道两声好,当下起身绕出了桌子,“烦请朵少夫人带引。”

同时又对面面相觑的同桌们道,“你们等着就好,木林跟我一道吧。”

木林不待兰生说完。早就站了起来,对京秋嘿笑,“请少夫人头前走。”

京秋的心里突冒疙瘩,原先以为要三请四请,但兰生主动提及,又爽快顺应。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失误了。因为这样的感觉,她稍稍迟疑。

“我差点忘了,子妃娘娘的药汤浴场也是今日开张,怎能不去坐镇?而我还想请娘娘吃饭,总不能带娘娘看完楼就把您送走。如此想来。还是改日得好。”出尔反尔,相信自己的直觉。

谁知,兰生拉了京秋的手,笑挽住,暗用力,推着人向前,“少夫人,我俩小时候要好。别因为本妃嫁进天家就跟本妃生分。药汤浴场造好了自有工造司去检,何时开张也是汤丞官儿说了算,与本妃已经没什么干系了。本妃这会儿就好奇天水楼。”

京秋倒没让兰生几句说飘然,因她一句一个本妃,分明彰显身份。

木林往火上添柴,“没错,天水楼的汤如何煮如何运,跟咱们造的浴场是否异曲同工。必须要见识见识。”

京秋对这些一窍不通,但自尊心不让自己显示无知的一面。又觉得这问题不难回答,也算不得秘密。就道,“长风大匠心思巧,自三楼往下,与二楼锅炉房直通,造了一条甬道,可摇热水上楼,又造木轮车,能一次放足五担水,省了不少伙计们担水的力。”

木林差点笑出来,暗道半吊子的机关术,本来郁闷要命的心情好得多。

兰生神情不动,什么也不说,但同京秋往对面走去。

“爱妃——”一声带笑得,哀怨得,长唤,令茶馆肃静,“本殿下饿了,朵少夫人若请你吃饭——”

兰生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声音似乎从牙缝里挤出,“殿下放心,我速去速回,不消片刻工夫。”

京秋一怔,不知不觉开始被这对恶劣夫妻牵着鼻子走,忘了她该奇怪一件事,而兰生应该不这么悠哉,还傻气道,“不如大家一同——”

兰生却没待京秋说完,再次拉动她,“少夫人不要客气,我看客人蜂拥而入你的天水楼,我们怎能仗着身份给你添麻烦呢?吃饭倒可以改日的。”

说话间三人走入对面去了,本来拥挤的茶馆迎来结帐高峰,人们对六皇子又跪又畏,行了大礼就赶紧腾出地方,很快走得一干二净,只剩六皇子府一桌了。

南月凌曾是贪吃的球,嘟囔道,“大姐既然都想到里面去瞧了,为何不干脆带我们进去吃饭?”

流光陪玉蕊来的,自然知道其中缘故,切笑一声,“因为大小姐怕我们直着进去横着出来。”随即将当年万和楼坑褐老四那帮兄弟,害他们食物中毒的事说了。

连金薇都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叹道,“朵氏京氏家大业大,不至于如此做买卖吧。”

“所以买卖也快做不下去了。”泫瑾枫没有惊讶,似乎早听过风声,“那位京大小姐若能诚实经营天水楼,倒是东山再起的好机会,如同以前一样小气搞鬼,什么天水天池也避不开与万和楼相同的命运。”

忽然他看到兰生和木林从楼前出来,“难得,我以为她要看上一个半个时辰,谁知真是片刻,看来这天水楼里没她感兴趣的东西了。”笑着就往外走,“这里的好戏看完了,换个地方看第二场吧。”

茶馆里换上了一批挤不进天水楼,只能边喝茶边等位的新客,但六皇子府的车队却毫不费力分开正在散去的主流人群。毕竟能吃得起二两银子包桌的人实属少数,一年能赚十几两银子对大多数百姓已算很不错了,怎么能花两三个月的生活费去吃一顿饭。

天水楼虽惊奇又精美,比起神仙楼,少了一份激动人心,一份虔诚膜礼,万众归一的大圆满,也没有口齿生津,回味无穷的后劲。

而突然被天水楼压到泥潭里的东城浴场,在天池之水的明亮过后,会悄然发出柔光。风中一丝窃窃私语,混入人们对天水楼和长风造的盛赞中,是关于药汤浴场一文钱洗净浴,两文钱泡药汤,三文钱蒸浴吃茶,五文钱可以有一份饭的优惠好消息。浴场外还有集市,吃喝玩乐一条龙,又经济又实惠,奉行“所有货物单价不超十文”的汤丞令,后来以“十文市”在百姓中闻名。

车儿颠,马儿欢,泫瑾枫看同车的妻趴窗不往外瞧热闹,却似思索。

“想什么?”这种时候,她最不设防,能让他很靠近。

“那个…”兰生皱眉,撑起了头,凤眼尾里颇无奈,“不是我说晦气话,那个天水楼啊…”

哦——她的六字真言要再现了!泫瑾枫目光大感兴趣,“天水楼怎么?”

“好像不太稳。”兰生看泫瑾枫动着手指好似数数,不禁失笑,“你干吗?”

“你曾赠太子六个字,结果助他脱险。如今只说五个字,不知道灵不灵。”泫瑾枫完全没在意“天水楼好像不太牢”的字里意义。

兰生白他一眼,“你以为我在说着玩吗?天水楼的外观头重脚轻,虽然新颖奇特,但对支撑力的要求很高。二楼和三楼地板,长风采用五丈长木条嵌拓铺成,内两丈固定于横架上,外三丈的固板技艺却十分粗糙,还要承载十个池子的重量,让走在上面的我心里发慌。”

泫瑾枫炫眸里笑意深,“我们可不用慌,谁造来扬名的,谁用来赚钱的,谁去贪便宜的,谁慌。”

“单是如此也还好,无论如何地板不会马上踩烂,但长风造为了省成本不遗余力,外传他们耗费两千银子,我没看到哪部分值钱,经不起细细琢磨,什么造材便宜用什么。这么大的三层楼连根铁钉也找不到,而一昧图奇特新鲜,重材轻质混合滥造。”兰生并不以为大荣造匠无知到这种地步,不过老板哈哈豪不懂装懂,非要指手画脚的话,绝对可能导致长风大匠发挥失常。

“可惜了那么好的构想。”泫瑾枫道。

“嗯,可惜了。”兰生说完,看泫瑾枫的眼神淡然悄变。

六皇子对工造懂得挺多啊——

第322章 塌荣

六皇子府的士楼近来开始人来人往。喜字的布局让士楼,尔日庭,珍园这些看起来连成一片,却又很容易独立管理,而士楼作为六皇子会客养谋的地方,楼里就有数十名侍卫交接巡护,各出入口无死角的暗点监视,哪怕一只野猫从楼外经过,都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六皇子搬到尔日庭的这两个月,以“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为核心,亲自整理内外务的仆从分工,将士楼定为外务区,内务区的人员没有提前领牌,不能随意进入外务区。而珍园是美人们居住的,如同其他人家的女眷内宅,不得任意让陌生男子看到,从此珍园通往尔日庭的门落锁,若要出园子,可由守园门的仆从递交书面说明,再经六皇子妃许可。

经过这么一整理,士楼就空了,原本负责清扫,从宫里出来的小公公们和宫女们全部调入尔日庭或珍园,因为他们属于内务。六皇子另招一位先生和两名尉官,管理士楼大小事务。先生年纪颇大,知识丰富,人人尊称一声宇老。先生手下一干管事账房和随从,都是生面孔,而两位尉官的其中一位是柳夏,另一位还未报到。

士楼忙碌的几乎同时,仕楼也对外开放。

金薇自四象馆辞了女先生之职,在仕女楼开了说易班,以为没人来,不料以泫悠然和朵蜜带头,头批就有六七位千金。一个月后,积极响应兰生的建议,由五公主和东平西平两位王妃等人出资,又开了琴棋书画的才艺班。玉蕊带的药理班,以及理财班和女红班,全部请女先生来教,并定期请名门望族的夫人们来当客座教授人生经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帝都千金。想进都名额有限。

正因为双喜水廊分开阴阳的设计理念,仕楼成功建立了女校,车马直进直出,让长辈们不必担心出门频繁扰乱女儿们的心思。

自天水楼和东城药汤浴场开张,转眼过了十来日。泫瑾枫这日在议厅里与众士会面,外头大夏日。里头习凉荫,一起饮冰爽快,心情通畅,思路也清晰,即便百里加急的快报带来震惊的消息。仍冷静自持。

什么消息?

皇帝病重,才是归期一延再延的真正原因。不但如此,因皇帝好女色,不注重养身,内里早空,这回一病不起,恐怕是没有治愈的希望了。

不少人纷纷进言,请泫瑾枫秘密赶往皇帝暂时歇养的行宫。加之奇妃娘娘近伴帝侧,或许能来得及让皇上重立遗诏,改六皇子登帝。

然而。泫瑾枫不积极,反问他的第一谋士,“宇老如何看?”

泫瑾枫在北关的两年,宇老入帝都为他布下消息网,就算太子晚上跟哪个女子共度良宵,他们如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撒了网候着。这些能进士楼的人,之前看似毫无交集。却全部是六皇子心腹死忠,终于能汇聚一堂。代表了可以向外界彰显的势力。

宇老看着这厅堂里的每个人,心头欣慰,内有大批忠士,外有北关猛军,但夺帝位的时机还不到,因此吐出一字。

“等。”

泫瑾枫尚未与任何人谈论到帝位之事,宇老之言亦没能令他开口。

有人就问宇老为何。

宇老道,“太子这两年坏事做得不少,但几乎都压下去了,好事做了没几件,但都夸大传扬,帝都里民意向他的虽不多,帝都外的百姓却难断是非,多归咎于皇上所主的朝廷。若我们现在动手,恐怕要背千古骂名。”父子相残,手足相残,这些错会由先挑起的叛者背负。

立刻有大半人随应。

一士道,“百姓将希望放在太子身上,但我们皆知太子本性,他若登上帝位,新朝廷必比旧朝廷更变本加厉。希望破灭,已经面临生死关头的百姓就无法再等下一帝,到时烽烟四起,叛乱暴频,才是我们动手之时。”

也有士者道,“怕只怕太子登基装明君,发布几项利民举措,我们岂非有得等?”

泫瑾枫这才出声,“若太子成为明君,我一辈子当个逍遥王爷,又有何妨?”他的仇,只向罪有应得的人报,太子要是突然转性变成好皇帝,于他也是一件好事。

他现在顾虑的是他那位母妃,最想让他当皇帝的人。了不起得很,她隐忍这些年培育起来的力量,才能在皇帝病危之时立刻封锁消息,派人向儿子报信,让他赶紧去见皇帝最后一面。

“众位,你们觉得我要如何向太子报信,才能令他相信我的诚意,绝不会有暗箭伤人之心。”他还不能跟母妃撕破脸,就得找别人去跟她作对,这个人选非太子莫属。

众人热议了起来。

厅外,兰生转身就走,柳夏送她。

“你们都想他当皇帝?”老实说,她一直因泫瑾枫受龙袍事件连累,从太子候选人中落败而庆幸,以为等太子当了皇帝,泫瑾枫会渐渐远离最高权力中心,两人将来去那片鸟粪很厚的南方荒滩看海。

柳夏沉默。

“别人也还罢了,他们身为谋士,人生理想与效命的主子同步,自然希望主子走得越高越好,可你是侠。”但兰生心中没有气恼,没有失望,似乎心底深处早知晓。

“一个大侠救不了天下百姓,一个好皇帝却能做到。”跟着泫瑾枫的这几年,柳夏收起了那份天真。他的率性害死了擎天寨的兄弟,以为一个侠寨就能替天行道,却反而成为当权者邀功的登梯。

兰生驻足回望,雪白的纸格映亮整条长廊,令她几乎睁不开眼,仿佛那头就是未知的将来,突然迷茫。

“国家不该由一人来独治,而一个好皇帝若性子软弱,对百姓更是灾难。”好皇帝无用。

“总比放弃百姓要好。”柳夏眼中淡赏这个聪慧女子,“而你我都清楚,他绝不软弱。”

兰生叹息,“可我只想过些简单的日子。”不止一次,向往封王出帝都的时刻。

“你心里清楚,那是天真。”柳夏为兰生拉开门,站到下面等她。

“是。”泫瑾枫一直对太子当皇帝的事十分支持,但她能体会其中大有黄雀在后的深意,“别说我小气,其实别的还真没什么,就想到后宫那两个字,让我毛骨悚然,不知道自己身处其中会变成怎样的毒妇。

柳夏一愣,他是大男人,当然跟女人的想法完全不一个方向,料不到她只为这个原因。

“…”话没过脑子,他脱口而出,“他若像他父亲和兄弟那样沉迷女色,你可以不要他,我则一定帮你。”

兰生眼睛一亮,拍拍柳夏的肩,“这才是二当家该说的匪类话呢。你提议的,你要负责,到时救我于水火,千万别让我变成恶妇。”

柳夏惊觉她就等着自己许诺,无奈苦笑,倒也算是默许。然而他有一种感觉,自己不会有机会帮她这个忙。

兰生走下了廊道,不往尔月庭去,却往士楼的大门方向走。

“要出门?”不知不觉,担负起尉官职责。

“是啊,工造司要找我麻烦,本想让他给我撑腰的,但看他处理的都是要变天的大事,我这点民生小事就不好意思说了。”工造司那帮打官腔的,她忍到今日,实在忍不下去了。

柳夏皱眉,“万和楼塌毁与你无关,工造司为何找你麻烦?”

“呃?”兰生反应不过来,连问,“万和楼塌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柳夏的脸上出现一种说漏嘴的懊恼神情,想要亡羊补牢,“工造司找你什么麻烦?”

兰生这时却不含糊,“柳少侠要是不想哪天背上再多刻几个字,最好赶紧说实话。”

这是柳夏的心理阴影,明知不可能再让兰生得逞,脖颈寒毛竖起,也有点气自己,冲口而出,“你家相公找了一大票人轮流去万和楼泡汤踩楼,说好如果能半个月内塌掉,有赏金千两。”

啊?!这个妖孽!她只不过说那个万和楼可能不太稳,他就找人扔炸弹去了。她还说短期内大概不会出现问题,所以他想出这招?真是——

走着走着,兰生就笑起来,如果柳夏不说,那人大概也不会邀功,于是就道,“你帮我跟他说,事情做得虽然小人了一些,不过京大小姐的表现实在令我生厌,既然迟早要塌的,慢点不如快点,省得反让她大赚一票,我可就很不平衡了。这么吧,万和楼要能在今日内倒掉,我给他一套水廊的钥匙,他从此可以自由出入。”

柳夏送走兰生后,向泫瑾枫转达原话。泫瑾枫一听兰生要奖他水廊钥匙,还管什么太子什么奇妃,立刻让宇老多安排几百人去踩场子,势必今日把万和楼弄垮。

那张阴恻恻自得其乐的脸,与那双飞野的眸线配合在一起,让柳夏觉得厉害的南月大小姐就是一只无辜小白兔,怎么也逃不脱大灰狼的爪子。

然后,兰生带着居安造六兄弟,和工造司那几个自以为是的大人将要谈僵的时候——

天水楼塌了的消息热腾腾出炉。

第323章 闹官

基本上,兰生是个不太愿意发脾气的人。她重生前的经历让她生存力很强,抗压力也超乎常人,有一种天塌下来当被盖,或者打不死的小强精神。在她看来,只要还知道肚子饿,明天就一定会到来。所以,那些发生在她身上不平等的,不合理的种种遭遇,她一向以忍耐去消化,生气难过之后,重新再来过。

因为这种性格,经营居安造也是谨慎小心,小事没所谓,大事不计较,相信蛋糕很大,东家不做,做西家。按部就班地通过白羊祭,不同长风争,防着有今天没明天,将居安造规模维持在不惹人嫌的范围内,夹着尾巴干工造。不用皇家媳妇的凤冠去吓唬官场中人,以友好合作的态度,作为一个工造司管辖之下的造主,除了泫瑾枫帮她作弊,她自己还没强横过。

不过,兰生发现自己这般“替人着想”,在那些当官的眼里,成了白傻的行为。让她彻底醒悟的,是昨日工造司发来的文书。

文书上说,考虑到东城药汤浴场对百姓健康的重要性,工造司慎重考量之后,决定将本属于居安造的五年维护权交给长风造,而在不影响浴场运行的基础上,居安造的操作师要与长风造的匠工办好交接。

文书还说,这个决定权的改变不算违背工造司和居安造所签的契约,契约说明工造司验收通过之后,维护权才能正式交由居安造,但验收那日,水室处于完全不能操作的状态。虽说不排除盗贼作为,可是居安造也有疏忽。这种疏忽。如果是长风之类的大工造,就能避免。

文书最后说,尽管居安有失误,但工造司仍肯定居安对朝廷的贡献,以五千两作为收回维护权的补偿。并支付居安传授操作技术的酬劳一千两。而且,工造司的下一个工程,会优先考虑居安为合作民造。

然而,文书哪怕说得再冠冕堂皇,居安人个个义愤填膺,兰生心里轰轰烧起大火。连同之前在工造司受得那些气,烧了一天一夜都没减熄之后,决意要跟工造司讨个说法。

“什么叫居安疏忽失误?”她开得是建筑公司,又不是保安公司,“水室被砸。居安造负责修复,也没问工造司多要银子,疏忽失误在哪儿?”

“而且,工造司凭什么认为长风造就不会出现同样的问题?别忘了,长风造用劣质砖造城墙,才塌了一大片,已经不能用疏忽失误来论,是造行能否有资格继续开下去的质疑。”兰生这回咄咄逼人。分寸不让。

“这个嘛——”司正大人心里暗中道苦。先有齐天造想从他这儿打听消息,甚至派人混进劳役里上工地,后有长风造想接管。以一万两银子倒贴,他也很奇怪,一个给老百姓洗澡的场子到底为何让两大造那么惦记。

话说开张那日,绝对是天浴天池万和楼的风头无两。东城药汤浴场只试营了两个时辰,一文钱的澡,那些穷鬼还犹犹豫豫。看热闹的远比进去的人多。工造司以为一万五千两银子是白砸了,但浴场正式开放后。虽然价格翻了一番,生意却越来越红火。到打烊还有人等着不让关门。

验收的时候,司正没去。他不懂工,但将作大监回来时,一脸难看的表情,怒斥居安小造不把他放在眼里,因为他想到后面去看究竟如何操作,对方却不让进。司正倒是想过,连大荣造匠之首的将作都对居安的工造好奇,可见居安是确有本事的。

就说一点,天水楼的热水是一桶桶倒进池子里的,药汤浴场却分冷水管和热水管,开关之间就能出来,而且人力远比天水楼少。所以,引得造匠们拼命想窥探其中的秘密。

“劣砖一事是当年长风帝都分造的常沫所为,人都死了,也惩罚过了,至少长风造还认错知罚,没有到工造司来吵闹。”将作大监哼了哼,暗示居安造不知错。

兰生怎能听不出来,冷冷看向将作大监,“本就是长风的错,证据确凿,而且他们自己认了,但水室遭人破坏,官府还在查案,这么快归咎为居安的疏忽,无凭无据就要罚,本妃怎能心服?本妃还觉得居安是受害人呢,请都府大人尽早破案,让本妃瞧瞧是谁那么大的胆子。结果可好,受害双倍,工造司不分青红皂白要毁契。”

司正大人听着那一声声本妃,顿感肩上压力大起来,不由自主道声子妃娘娘,“并非归咎居安造,而是担心居安规模太小,东城浴场关责重大,开了个好头,万一收了个烂尾,岂不是有损居安的名声嘛。”

“司正大人可真会说话,怕我们不能善始善终,还成了为居安着想。”木林是兰生的帮声筒,“万和楼里提供按穴修发洁面这些服务,明明是我们居安最早向工造司提议的,因你们说预算不够而否决了,转头就把我们的主意告诉长风造。这么做难道又是为了我们居安的名声?”

司正大人眼神发虚,佯怒,“不要胡说八道,这些主意就只能你们想得出来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各位大人,不如让我们先维护一年,若真做得不好,再交还给工造司就是。”管宏是唱白脸的,不跟对方正面冲突。

怎能等一年呢?无论是齐天还是长风,为了尽快了解浴场里的那些操作,愿意付给他们大笔银两,而且将作大监也有相当的兴趣。于是,司正大人面露为难,表情堪比变色龙,一套套地换。

“不瞒各位,这件事由不得工造司做主,是阁部下达的意思。再说,子妃娘娘当初提出药汤浴场这个构想,就是为了造福于民,现在朝廷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药汤浴场的重要性,要求工造司务必为百姓办好此事。长风毕竟要比居安规模大,实力雄厚,我们也是出于公正的考量…”

兰生轻笑了一声,“看来我们反对也没用了。”

将作大监鼻孔朝天,“本来就没用。子妃娘娘虽身份尊贵,也不能以此干涉朝政,若从造主的身份来说,工造司就是居安的顶头上司,哪里由得你们反对?再说,补偿你们六千两银子。已是给子妃娘娘的面子。”

“既然如此,我就提一个要求,不管工造司同不同意,这是行规。”兰生不可能轻易妥协,“各造都有自己的秘技。我要求移走水室和两间备室里的机关匣子,保护属于居安的技术。当然,这个技术我本来只想藏五年,五年维护到期后,工造司也好,下一家负责维护的民造也好,都可以学用,向整个工造业推广就更好了。”

“难道你的水室不是用朝廷的银子造的?属于官家的财物。怎能任你搬走?”将作大监心想,不惜违背约契都要将浴场的维护拿过来,就是为了水室这些核心机关。她移走的话,还有何用?

“不能这么说,水室是机关操作,我向工造司提交的构图却是人力操作,因为和工造司谈妥五年维护,居安自己出资建立的水室和备室。并未向工造司提报这部分开支,属我居安所有。大人们要是不信。可以查账。而我保证,提供一百人力左右就能维持浴场的正常供应。完全不会有影响。”兰生起身,六兄弟齐站。

百…百人?!司正大人记得兰生当初说明时好像还真有这么一条,不过他们都认为一百个人力算不了什么,劳役营里养着一大群光吃不干活的,故而通过了。

泊老三递上厚厚一叠账册,笑道,“这是所有收支的副本,工造司应该也有副本,以防万一大人们找不到,这本就送给工造司了。”

“那么——”兰生凤眸刁笑,“司正大人,交接期限为何时?”

司正有点转不过弯,“三…三…”

“三日足够了。”兰生这就转身要走。

将作大监拍桌而起,“站住!”娘娘怎么了?小小一个皇子妃而已,可工造司后面有阁部和太子撑腰呢!

“怎么?将作大人。兰生真想再用品阶压他们跪地,但相同的招,她还不屑重复使呢。

“无论你报没报账,浴场属于朝廷所有,里面所有设备都属官造司,你不能随便移走!”这件事要说理的话,全朝廷都会站在工造司这边,包括皇上。

“放屁!”木林嗤笑。

兰生接应,“照将作大人这么说,你住在朝廷配发的官邸之中,官邸属于朝廷所有,你家里的金银珠宝,古董宝饰也属朝廷?大人贪我居安的独特造艺,不妨直说还能获一分敬重。你也别小看了我这个皇子妃,你再刁难本妃,本妃会向皇上直谏,同时将你们工造司强抢秘技的行为告上阁部,并发动士者联名上书,让天下人来论谁是谁非。除非,你们能让齐天造和长风造公开所有的秘技,连带工造司里每个大匠都将绝活亮出来,否则单让居安造乖乖听话,想都别想!”

众官习惯了那个以造主身份自居的南月兰生,虽曾对六皇子妃下过跪,但她今日大有展示真正皇权的坚决,不禁个个胆寒。什么直谏皇帝,什么上告阁部,还要发动联名上书,虽然工造司也是官署,不过真要闹得这么大,未必保证赢。毕竟,他们现在确有私心,而六皇子妃句句在理,震得他们贪财的热眼顿时清凉下来。

将作大监也是一凛,但他是皇上和各位娘娘最喜欢的制宝大匠,心中理亏,却有恃无恐,嘴上仍强硬,“娘娘别太逞强,小心赔了嫁妆。”

兰生拢了眉,“将作大人这是跟本妃宣战?”

那双冷冷的凤目看得将作大监心头突然发慌,语气就没狠足,“…是娘娘不讲理。”

“很好。”兰生不想再啰嗦,对司正道,“司正大人,本妃要告你们工造司仗势欺人,准备如何申辩吧。”

司正张大了嘴,看居安造的人与外面跑进来的小吏擦身而过,这当口,偏偏小吏还没头没脑大喊急报——

“天水楼塌了!天水楼塌了!”

一阵大风吹上堂,众官抓官帽的,抓官衣的,狼狈不堪。等风过去,只见六皇子妃等人衣袖不起,脸上皆带着一丝好笑。

司正猛然醒悟过来,急忙高喊,“娘娘留步!”

天水楼的倒掉只意味一件事:长风造完了!而工造司要将东城浴场的头号功臣换掉,让造塌了新楼的长风去维护,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就是他们这群人有眼无珠,再加上六皇子妃这么一告,恐怕要起底,到时候吃得那些好处全得吐出来,官帽都别想戴了!

兰生不留,笑过就走。

木林在她旁边拍心肝,嘿嘿直笑,“娘的,我就差请卦师占算怎么回事了,早该塌的危楼居然能立那么久。”

到底多久?

整十日。

但兰生没告诉木林,要是没有某妖六的催化加快破坏,早该塌的危楼还能再立久一点。

“娘娘留步!”司正一人的喊声变成了多人喊,脚步一双双凌乱。

铁哥开口,“兰大姑娘,见好就收,得罪工造司后患无穷。”

管宏点头,他和铁哥都知世道人情,“兰大姑娘,天助我们居安造,把工造司这伙人的舌头截短了,今后不敢再欺。”

“那倒未必。”说归说,兰生停下脚步,慢慢转回身,不看别人,就看将作大监。

将作大监落在一干人后,满目发红,凶恶瞪望着她,全然不知悔悟。

司正却松了口气,赶上前忙说一切按照之前签发的公文契约来,五年维护权归居安,不,百年归居安,居安的密造居安拥有,水室备室都归居安,想什么时候搬走都行。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办理官方凭证,确认所有权,只请子妃娘娘千万别上告。

兰生对司正淡然说两句话,最后看将作大监一眼,这才走了。

第324章 秋了

明亮的午后,看不出半点阴霾,却忽然狂风大作,恶云铺天盖地,雷电交加,大雨如跳蛙,落得一池子的荷叶乱动,打碎了碧绿。

听着娘的数落,想起婆家和丈夫的脸色,半身湿得滴水,京秋却坐在亭边一动不动。她完全搞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一栋崭新的楼,一栋才起十日的楼,怎么可能塌了呢?漆味都还没散啊!

如果楼塌得全盖住还好,白花八百两银子而已,又不是她弄塌的,说起来长风造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她是无辜受害者,过一阵再重造,横竖天池的生意赚得了大钱。

可是万万想不到,塌得东一块西一块。好死不死,竟把厨房整个曝露人前,让大家看到里面剩菜换新碟,烂菜死鱼死虾一筐筐;又好死不死,装水的屋子也被人发现,不是山泉,是混浊的河水加入明矾沉淀,药也不名贵,一捆捆低价购入,还有杂草烂枝混在其中。

跟着这些愈演愈烈的见闻,又有新的经验谈加入,好些人突然明白自己为何吃完万和楼的东西常拉肚子,混在香味当中的怪味是这么来的。现在全帝都大街小巷飞着,京家大小姐做买卖“好手段”,省钱“好本领”,骗人“好大胆”,因为万和楼赚得多是富家官家的银子,这都敢坑,不愧是名门京氏和侯门媳妇。

同时,她经营的其它几间铺子生意一落千丈,虽然她对应得及时,将次劣货物全部拿下了柜,但万和楼无良东家的恶名已经传得不可收拾,人人好像找到了泄气口,每一天都捅得出京大小姐新的“坑人事迹”,连霉米施粥行善也被人发现了。

此事竟能闹得和长风造树倒猢狲散的乱象一样大,不但丈夫怒斥她连累他,婆婆也十分严厉得训了她一番,甚至还被公公找去,让她在官府介入调查前,赶紧把那些铺子买卖收了,只能留田庄地产。

半肩落冷雨,她心很寒。嫁过去的时候,公婆说得多好听,要当她亲女儿看,而向她伸手要家用也不见他们脸红,这会儿她倒霉了,他们反而雪上加霜。亲女儿?真要是亲女儿,就不是跟她脸红脖子粗,一昧怨她害他们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也不想想,她并没请他们在她那里招待朋友,是他们自己贪小便宜,想不给钱罢了。赊了一大笔账,还好意思怪她。

再说,她可不笨,剩菜烂菜给谁也是要分门别类的,剩菜多给小气的堂客,烂菜和掺水的酒多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远客,还有难得下趟馆子的穷客。如常豪这样的常客大客,她可不敢这样对付,顶多他们喝高了,添酒加菜也是浪费,就用些次等食材,酒里掺入根本尝不出来的水量。但谣言可不管,把她说得坑蒙拐骗,奸商没天亮,得罪了寻常百姓没关系,还得罪了大大小小的富客豪客官客,如今出一步门都尴尬,今后也没想到该怎么办。

想到那个常豪,京秋就恼火。就他不是东西,她冲着常客给他长风造活做,本来只想修缮,他非要重建。八百两她出得都心疼,但想到他出其余的银子,自己就能得一座新楼,傻子才不肯。谁知,长风混得一年不如一年还真是有道理的,造出来的楼十日就塌,简直闻所未闻。不知道什么垃圾堆出来的玩意儿,塌楼那日她没在楼里,要烧高香了。

这时,听到她娘说了一句话,她呆呆抬头,“娘说什么?”

白氏说,“我让你找常豪赔偿损失,至少把八百两要回来。”

京秋怔望着她娘,“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担心银子?”不该担心她吗?她会被帝都名流排斥在外,会被婆家深拘府中,可能连主母的力量都会剥夺。

白氏却比女儿的目光更冷,“除了讨银子,现在还有你能做的事?瞧你失魂落魄的模样,真是没出息。先不说做买卖就没几个光明磊落的,就算出了纰漏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更隐蔽些,找几个能干听话人打理,你别抛头露面,谁会知道东家还是你?最重要就是本钱多,绝不能损失,然后这边倒了,那边再起就是。”

“可是,各家夫人小姐都不同我来往…”她亦没脸见人。

“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一句没听见?”白氏皱眉不满,“当务之急就是堵住掌柜的嘴,给他一笔钱,让他背了这黑锅。你死都不能承认是自己指使,只道不知就行。”

说到这儿,白氏眸中一凛,“你不会跟你婆家都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