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和楼出事后,接二连三让婆家人问话,她一生气就跑回娘家来了,“没认,但就算我那么说,人们能相信吗?万和楼我一直都自己管着,每个月还要去好几趟, 进出厨房难道看不见那些——”

“那不管,掌柜向你撒谎,你没有起疑而已。总之,死都不能认,我会立刻让人放话出去,你也要嘱咐万和楼里的人和你身边的人。谁敢多嘴,拔了舌头!”白氏又吩咐丫头去喊大夫,“你就是受冤气病的,伤心又伤身,无辜可怜没处投靠,只能回娘家。你丈夫不来接,绝不回婆家,知道吗?”

白氏处理女儿的危机去了,严归严,这件事万一恶化,连京氏都会受到影响,所以要由她亲自领导。

“娘让你装病,又不是真病,淋湿了难道你夫君会内疚不成?”

闲凉的语气来自嫡亲的兄长,京秋咬唇,森然望向雨中撑伞的京暮,“别人的哥哥不知道多疼妹妹,我的哥哥只会落井下石。滚,不需要你再来嘲笑一番。”

京暮没有笑,匹诺曹的可爱不给这个家里的人看,“我早说过你没有娘近虑,又没有爹远谋,学得不像就因小失大。你可曾听进去半个字?若是老实本分经营,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不知你说什么!掌柜不老实,欺上瞒下私捞银子,与我何干?”手冰凉,心冰凉,京秋现学现卖。

京暮摇头,“在我面前逞强,你也放聪明点,连白费唇舌都搞不清楚。怕你想不开,我本来是想安慰你的,不过看来大妹真坚强,无需笨嘴拙舌的兄长。”手中一转,油伞撞雨点,溅了花。

“安慰我?”京秋陡然站了起来,全身散发寒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喜欢南月兰生那个小贱人,已经成了她的狗,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京暮萌圆的脸顿然肃萧,沉喝一声,“你自己卑鄙,还敢出口伤人,简直无可救药!”

“我怎么卑鄙了?”她忍这个没用的大哥够久,他却居然骂她!

“东城浴场开张前那晚,水室被破坏完全,你难道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他后悔,没有多陪伴这个妹妹,让她跟着爹娘变成了可怕的人。

京秋眼底酝酿起风暴,又惊又狠,突然笑声尖利,“哈哈,为了讨一个女人的欢心,竟不惜中伤自己的亲妹妹,男人真是难过美人关呢。”

京暮始终冷颜,“中伤?话说回来,那个到娘庄子里去白吃白喝的随从给你报平安了么?”

京秋笑声顿止。没有!天水楼开张后生意火爆,她没有工夫;天水楼倒掉后焦头烂额,她没有心情,要不是京暮这时候提起,她几乎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要是你收到他的信,可能就不会惊讶了,因为他会告诉你,他在大公子家作客,天天好酒好菜,乐不思蜀。不过,你天水楼抢了我不少生意,银子短缺,就有点养不起他,今早考虑是送还给你呢,还是送给我喜欢的女子呢?照此时来看,大妹妹自身难保,无暇顾及他人,所以送给我喜欢的女子,讨她欢心,这事做得是不错了。”京暮哼笑,遗憾虽遗憾,但他已尽力,不选择同流合污。

京秋骇然,“什么?!”南月兰生知道是她找人毁掉水室的事了!

“你怕什么?”京暮想什么说什么,“真想拿面镜子来,让你看看自己变形的脸。你总恨丈夫不喜欢自己,怎不看看自己为何不讨人喜欢?”

完了!她要坐牢了!南月兰生只要把人往官府一送,她必暴露无疑,再加上这时已经要毁掉她的欺诈和不良经商之名,爹娘虽然一定会想办法让她开罪,但哪怕只是上公堂,她也完了!她再没有京大小姐的好人缘,再没有侯府少夫人的大室骄傲,恐怕连小妾都约束不住,总有一个生出儿子来,将她挤下堂,成为凄惨的弃妇了。而她的娘家给不了她一点安慰,没有用的人,对爹而言就是废物,如同她大哥一样。但好歹大哥在外还有发展的天地,她却里外作不得人。

想到这儿,支撑着京秋的大小姐脊梁骨终于折断,天旋地转,她跌坐在地,歇斯底里尖叫了好一阵,才喊,“大哥救我!”

京暮看着这个骄傲无比的妹妹,面无表情。

第325章 狗链

人人都知道六皇子殿下这几天很快乐。

怎么知道得呢?

听得到。

任何人,将一大串钥匙挂在身上,走到哪里都会叮叮当当,不是聋子就能听得到。而六皇子府里只有不会说话的,没有耳朵不好的。当然,问题其实不在于耳朵好不好使,却在于丝毫不觉得自己吵,将叮当声当作美乐,见人人笑,见马马笑。谁再说那人不快乐,那就是眼睛瞎了。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在花厅忙里偷闲,喝着茶,六皇子妃最得力的一众姑娘们听到了,个个无动于衷。这日正逢十天一次的聚餐,大家可以一起吃个饭聊个天,不用轮休,不用服侍。子妃娘娘定的,如今挺习惯挺享受。

香儿就道,“这位殿下不知道新鲜劲儿会过吗?我现在听到这声就替他觉得沉。”

有花最近有点忌口,感觉自己胖,喊减肥,但盯着各色点心的眼神有点象饿了几天,连带说话都仇食,“奇了怪,那串钥匙只能打开水廊上的锁而已,要进那位的香闺,还得要主楼和寝楼两把钥匙,到底有什么可高兴?”

叮当声哑了。

“你们别这么说。”冯娘就要善良些,“以六殿下的能耐,水廊那么多把钥匙一回就拿到了,还有两把钥匙,应该难不倒他。”

“不如说你家娘娘狡猾,拿葡萄喂大灰狼,大灰狼一尝到甜头,暂时就忘记自己是吃肉的了。”

此乃流光。自从她义兄回来后。脸上明显轻松了不少,老毛病复发,更有变严重的趋势,黏乎的对象扩大到群,每十日一聚必到。大剌剌穿了侍卫服,像个男人一样混在其中。她当然还是玉蕊的护卫,但玉蕊现在仕楼开班,已有簿马的人严密守护,就用不到她跟紧了。

流光总把自己当男人看,但不知众女就当她好姐妹。毕竟作为女子的天性之一,她具备极强的八卦精神。

尤水也在,不爱八卦,就爱叼瓜子。她起初不肯来,不过每回聚会小姐就有事找大小姐。慢慢发现听大家说话也挺有意思的。听久了,终会突破自我,开腔——

“我赌六殿下年前能拿到大小姐寝楼的钥匙,五两银子。”下注。

流光要倒到香儿身上去的懒骨头顿然扶直,眼冒金光,徐徐挽袖。匪类出身,爱好不多,除了打劫就是有事没事赌一把。但自打跟了圣女,擎天寨又没了,她还以为只能跟这些爱好绝缘了呢。

“我赌二两银子。六殿下明年才能拿全钥匙。”玉蕊的大丫头彩睛在一旁看厨房两丫头摇足球小木人的游戏桌,因为是看客,能一心两用。

轰隆隆,电闪雷鸣,但夏天的雷雨实在惬意。花厅正对惜园,青葱郁香的近树远棚。大风车接满了雨,在石上流泉。美极。走来的三位男子气魄各不同,自撑一把伞。如三幅画。但这三幅画,引不起姑娘们多看一眼,正应了一句话,再好吃的山珍海外,天天吃就跟米饭一样了。

啪!流光的手往桌上一拍,“十两银子!”指尖往三位俊男中的头一个点正,“哼哼!赌你——”

每双眼睛都盯着,每双耳朵都听着,看这架势,铁定要到后年去了吧?

“入秋前拿得到另两把钥匙。”扑哧扑哧泄了气。

一边动针的有花嘲笑流光,“你个没骨气的,丢姐妹们的脸,去!”

腰上别了一大串钥匙的男子上阶收伞,回身挑眉笑得欢,故意捉了钥匙叮叮当当,“入秋的话,那还有得盼,谁给个更近的日子,鼓励一下我。”

香儿轻声道,“我不赌,到头来大小姐和六殿下两人是赢家,咱们都输。”

有花虽然点头赞同,“话是如此,凑个兴而已,干脆香儿做庄。我赌一两银子,小姐不会给钥匙的。”

“期限呢?”香儿觉得当庄家适合自己,有机会通杀。

“无期。”有花吐吐舌头。

泫瑾枫还真受不得如此看扁他,“我自己给自己下注,一千两,太子大婚前。”

兰生的声音传来,听得出心情颇好,“六殿下近来哪里发财,花起银子来这么大手大脚?要不是账房由我管着,还以为你偷支银子了呢。”

泫瑾枫叮叮当当走上去,正迎了兰生和金薇进来,但他只看得见一个,“爱妃不必担心,本殿下还有些贴己银子。”

泫赛重咳两声。这人读过书没有?哪个男人会用贴己银子来形容自己的钱?他才住了几日啊,心里的后悔像潮水一样天天往上涨,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个男人没有地位的地方,但其主要原因并非女主人强势,而是男主人没出息,不但自己倒戈,还拽着其他人一起倒。

果然,一众娇俏的笑声让泫赛无地自容,本以为柳夏会是难兄难弟,不过看他心神不宁的表情,似乎跟自己想得不是一码事。

泫瑾枫不在乎其他人笑什么想什么,看到兰生身后数道走出主楼的人影,正好认出其中一个是京暮的得力人,就问,“京大公子又找你做什么?”

“负荆请罪。”兰生轻描淡写。

“又不是他本人来,没诚意。”泫瑾枫不遗余力黑他童年好兄弟,然后才关心缘由,“他自请何罪?要是承认对你有非分之想,我让簿马直接把他拉出去砍了,敢宵想本殿下的爱妃。”

“他来送破坏水室的凶手给我。”有意思吧。

泫赛一听,立刻大步追去。

兰生却喊住他,“这案子又不归你们都护军管,你那么积极干什么?”

泫瑾枫拉住泫赛,“这案子又不归你们都护军管,你那么积极干什么?”

有花好笑,“哟,这厅堂造得原来太大,我耳朵都听出回音来了。”

众姑娘们又跟着乐了一番。

泫赛可笑不出来,对兰生道,“我看你的样子,不但都户军管不着,府衙捕快也管不着,大有放虎归山的架势,所以只能我管了。”

“抓了他有什么用,到头来也就是只替罪的羊,不如送还给京大少,以人情换人情。”不知不觉,原来她可以信任的人已有这么多。

泫瑾枫思忖片刻而已,得出正解,“那人与京氏有关。”

“与京大小姐有关。”兰生走到摆放食物的长桌前,自己拿碟子,自己夹点心,自己倒茶,今日是自助餐,“那人是京大小姐的手下,挑唆了西城那群混混砸水室,就想让我在开张那日出丑而已。再加上万和楼要打出天浴的特色,东城如果开不了业,无形中就是京大小姐赢了南月大小姐,也就是我。”

“无聊的心思。”泫赛哼道。

“无聊却狠毒的心思。”泫瑾枫补充,又看得透彻,“不过,此事确实不值得多纠缠,因为无需多加一件罪,京大小姐如今已经身败名裂。而加上这罪,也只是她父母多花点银子打点,官场中谁敢问钦天监之女,安国侯儿媳妇的无良欺诈,最后肯定不了了之。一旦涉及到大家族的名声,他们不会任女儿或儿媳被追究的。”

虽然可悲,但泫瑾枫说得句句在理。更可悲的是,她和他身为皇族,对于这样的“小事”如果太过顶真,反而会明竖敌人。尤其是安国侯。安国侯一直没有参与党争,属于忠君的重臣,谁当皇帝,他就忠谁。而他门下学生不少,分布于官场中的力量更不小。兰生固然掌握着很大的知识量,却没有自大到向整个大荣上层挑战的地步,恰恰因六皇子妃的身份,她无法对另一个贵族家的媳妇穷追猛打。

官官相护?

是的,处于这个阶层必要的妥协。

不然怎么样呢?将京大小姐告上衙门,让对方吃牢饭,然后呢?她和泫瑾枫就算掀了天,也不可能让京秋被问重罪。流放?斩头?贬为庶民?天真!多一样少一样,京秋的处罚不会变,就是坏了名气,今后估计也不太能出现在人前,安份于内宅罢了。

“换了什么人情?让我听听值不值,不值我再帮你加重。”泫瑾枫笑问。

这人的坏,越来越深入她心,兰生轻笑,“京大小姐大概不知道,自己有个让人羡慕的好哥哥啊。把人送过来,跟我说明这坏事是他妹妹指使的,又说这人既然交给我,就由我处置了。”

“阴险的家伙。”泫瑾枫露出那种绚烂华丽的神情。

“要说阴险,你俩才是亲兄弟。”让她有时候对那两人的教书先生不免产生好奇,“他的做法跟你不是很像吗?好像很信任我,把重要的事情交给我,任我决定,但其实都打着自己的算盘。”

泫瑾枫的眼顷刻黑白分明,“我什么时候对你如此做过?明明很诚心诚意,连命都交给你了。”

耳中叮当叮当,那串钥匙如铃,心怦怦直跳,却那么快乐,但兰生不会捧着欢跳,只想珍惜,“我不记得水廊有多少把锁了,如今看来还真是夸张得多。”

“要反省吗?”泫瑾枫阴恻恻的话风飘来。

“是要改进,应该要像狗链子,拴在你脖子上,那种让我牵着走的长度,应该差不多。”

哈哈哈!包办的婚姻,原来也乐趣多多嘛!

第326章 一心

兰生是这么想的:工造司的司正是个滑头,当官圆融,只要自己不揪着不放,也不至于对她和居安过份,完全看上面的脸色办事,顾及对方的身份。。。但那个将作大监就不同了,叫嚣得厉害。她在东城药汤浴场的事上不肯轻易让步,还强硬要搬走核心“引擎”,他的样子像要吃人,根本不甩她的那套。而且不难想象,此事之后,将作大监一定记仇报复,居安未必靠官造吃饭,但工造司如果总是阻碍它,会很棘手。

开始,兰生只不过是一时意气,对司正说得两句话是,她可以不追究他犯下的糊涂,不过对居安的羞辱必须要由看她最不顺眼的人来还,否则这事没完。司正当时心领神会,只是神情颇为难,在她转身要走时,悄言一声将作是京天监举荐的。她没放在心上,一如既往,不参与到那些官场斗争中去,打算忍了。

然而,第二天受到司正一封明显拉拢的信,说长风造这回是肯定要完了,居安造若想趁机坐上北联造第一把交椅,工造司可以官方认证行首,同时赋予行首更大的权力,今后官造找民造合作,也都会通过居安造,如同以前长安造给小工造们派官造的活儿一样。总之,工造司会力捧居安。

信上最后才说正题,司正虽想以长风的两次过失为借口,扣个监审不过关的失职罪名在将作大监头上,但将作大监竟比他动作快。早就暗中积极联络京派党羽,似乎要取他代之,坐上司正的位子。司正希望六皇子妃能鼎力相助,保住他的官位,以期未来的共同合作。

这封信促使兰生最终下定决心,踢掉将作大监!

正巧,京暮将破坏水室的人送来,让她随便处置。她顺水推舟作了人情,以此换得京暮鼎力相助,让京天监必须在女儿和将作大监之间作抉择。要么女儿要和居安对簿公堂。要么将作大监滚蛋。

雷雨收净,半边彩虹横贯澄蓝的天空。

泫瑾枫听兰生说了前因后果,点头道声做得好。两人此时已不在花厅,而在惜园里散步。园子里人不少。但都很知趣。留夫妻二人独处的空间。看得到,听不到。

“不认为我软弱吗?”叮叮当当的声音渐渐悦耳,她还挺欣赏他这种拿钥匙当腰带的品味。“真厉害的话,应该捉了京秋再捉将作大监。”

“不是厉害,而是傻了。说实在的,即便你是六皇子妃,要罢免一个朝廷命官,也绝不容易,弄不好还让官场那些人反感,说你出于私利干预朝政,联合起来对付你。其次,京秋那样的人,你要真对她穷追猛打,不送官府不甘心的话,显得你果然是女人小心眼,反而让大家同情京大小姐,你再得恶妇之名,无意中还解了京家的大难题。”兰生和那位京大小姐可不是一个级别的,一个天上飞,一个地下窜,泫瑾枫很可观来判断,“如今就不同了,京大小姐自己作孽,焦头烂额要正名,经不起再来一出。将作大监这个职位说大不大,权衡之下,女儿之名累及京氏之名,影响就大多了。将作大监没有京氏支持,司正等人弹劾起来容易,而京大小姐估计几年内难以踏出侯府大门,不良经营的恶名要背负一辈子,你不必出面就能达到目的,真正的大赢家。”

这人倒是和她的想法一同,兰生但笑,“只怕京大公子头疼了,要他出面当忤逆子坏兄长。”

泫瑾枫不以为意,“我说过,京暮那小子绝不可小觑。看他不入仕不为官,但他交游广阔,又存了歪念,耳目恐怕比小舅还灵。”

兰生奇道,“什么歪念?”

“你真当他不想入仕?他儿时就有雄心壮志。”曾说要效命于他,但两人翻了脸,“只不过与他父亲理念不同,不喜欢集权谋位,真心想要为国家做事而已。一旦遇到明主,他比任何人都效忠的。”那小子为兰生做事如此积极,莫非是真动了心?男女之情太小气,那么——

泫瑾枫眸光敛金,望着眼前女子,忽然笑得明灿,“兰生,那小子一向刁滑,你派了他的用场,今后恐怕很难甩得掉他了。既然如此,干脆用他彻底,成为你最强的左手吧。”

兰生不明白,“我就算想用京大公子,撇开他爹他娘他妹不说,他不懂工造,实在不知道怎么派他用处。这回对工造司用了相当的手段,但仅此一回了吧。”

“那也说不准。”一切未知,一切将来,他无惧,也希望她准备好,“父皇可能看不到秋天的红叶了。”

兰生想起,“你还没有告知太子这个消息么?”

“不能由我说。”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事,她都知道,而他不惊讶。她或许尚未自我感觉到,她具有一种力量,就像她的工造,综观全局,细部精巧,一切掌握在她手中。时而,她将这种力量展现在另一处,就可傲视天下。

“太子疑心极重,不论我表示多大的诚意,他只会认为我演戏,不如从我母妃那里突破。”若有一天,他必须要登上那层天,只有她可以和他并肩,“只要我坚持不去见父皇,母妃便没有别的法子,她会想办法让父皇活着回都的。”

兰生点头,“确实我也觉得你如果去说给太子听,不管明暗,都会别扭。别怪我没提醒你,京氏暂时搞得定,还有安氏呢。安鹄不会那么好对付的,你老爹的事如果处理不好,等太子登基,会拿你——还有我,开刀!”

空气中有雨土的味道,烦热的夏息一扫而清,泫瑾枫天生墨彩的眼线飞扬,“真高兴,你把自己跟我放在一起。兰生,是时候了啊。”

凤眼狭细,无畏无惧,从他醒来后两年多,她也一步步准备好了,自己却完全不知不觉,直到今天。

“既然是时候了——”大风吹起两人的衣片,她的长发也不听话,乱旋起来,但就是这样,心情特别好的时候,风比她更兴奋,“殿下最好也要坦率点,不然我拖你后腿!”

拖她后腿的力量,已经成为推力。

大荣的风早就变了,现在,将要确定新方向。

莫名激动!

“爱妃这般善解人意,我还怎能爱在心头口难开?一定要拽紧你才行了!”

一声妖笑,一只大手逆风而来,亲热挽住兰生的腰间,瞬间吻下——

风,焰色,炽燃,谁还能阻挡他的爱情!

第327章 咆哮

几日前的大雷雨仿佛已从人们的记忆消除,知了不知在何处疯鸣,太阳早落山的夜,还热得令人心闷,吸口气都烦燥到要喘。

拿到钥匙的人,却很安份,一盏灯,一本书,亭下读,无风但静,似乎天地间独他一人。可他的影子不孤独,在石路上铺得长长的,似能随时飞过涓涓的水廊,与那片舒爽的灯光融合,分享那里的快乐。看不到,听不到,心里但满,这才是家的感觉吧。

一杯浮着碎冰的绿茶,四面防蚊虫的蓝纱,新换的凉石夏桌,还有旁边一只叫做冰柜的东西,打开就能提供降温的饮品和冰块。如照在他前方明亮的旭光,却不刺眼;又如一道流入胸口的清泉,却不寒凉,但她的存在感总是在,渐渐就离不开了。

探子报,父皇的车队离都城还有三日路程。到明天,太子就会收到这个消息,当然不是他派人传递的,而是太子自己的探子。安鹄!自以为是的家伙!大概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根本不知在同什么样的对手交战,会惨输啊。

红色的影子无风飘落,“殿下,她来了。”

随着各司其职的规矩发布,各方人马以为,影响最大的也就是珍园里的各色美人而已,耳目聪敏的人该看得都能看到,该听得都听到。却不知,那只限于白昼下的尔日庭,只限于六皇子想让耳目们看到和听到的范围。而这时,看似宁静的尔日庭,防卫就如夜幕一般笼罩严密。

反观兰生的水廊,是懒人的办法。却绝不是聪明人的办法。聪明如他,眼睛们已被他制造的宁静表象弄疲累,以为今日好睡大觉了,谁知,夜才刚刚开始。为了迎贵客。六皇子可是喝了几杯冰水下肚,保持最好的清醒状态呢。

两盏金灯,自远而近,飘浮着。泫瑾枫的妖仁眯起,露一丝冷笑,对红影道声去。红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蓝纱微微动着,在无风的时候,成为唯一的破绽。不过,若没有被敌人看见,也算不得什么破绽就是了。

金灯来到亭前。忽然熄暗,落在地上。与此同时,书旁的灯盏也熄灭了,亭子顿然陷入一片漆黑。但泫瑾枫坐着,书在手,双眼垂,还翻页,好似读得津津有味。

“枫儿。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比夜还黑的两道影子,即便近到咫尺也未必能被人发现,现在和泫瑾枫在同一个亭子里。不过。他们并不是鬼魅,而是人,还是他等了一晚的客人。能叫他枫儿,而且以这般口气说话,当世大概只有一人。

“哦——母妃为这点事特地跑一趟?”没有光照,泫瑾枫的声音听着无比阴冷。哪怕带着笑的语气,“还当我是小孩子。”呵呵地。沉笑。

“为这点事?这点事关系到我们母子的将来。枫儿,你怎么了?当初不是跟母妃约定好了吗?你只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行了。其他的事听母妃安排。你父皇已决意改立你登基…”奇妃来找儿子了。

“既然如此,直接改遗诏就是,何必要我亲自去?太子三哥派了众多眼线,我动一动就逃不过他的掌握,更何况出城。母妃不知这里的实情,我也不能盲从。您说是不是?”被夜包围了视线的泫瑾枫却能看得很清楚,“母妃让这位姑娘出去吧,我们母子之间说话,不太想叫外人听去。”

“她是可以信任的人。”奇妃却没有这个打算,而且,“你准备好,我会让你娶她的。”

夜闷得要出火花,但泫瑾枫的笑声清凉,“母妃,儿子实在不得不佩服你,这么多年还天真得令人发笑啊。”笑声却又嘎然而止,音沉如雷,“都什么时候了,仍以为儿子还是听娘话的乖宝宝,让我娶谁就娶谁?”

斗篷下的神情惊讶非常,冷静起来却也不过瞬间,奇妃哼了一声,“枫儿,你不听我的,无妨,会没命而已。你如今难道不怕死么?”

“怕啊!怎么可能不怕?”这么说,声音但无一丝惧,“只是我很好奇,我如果死了,娘这回还能从哪里找出一个我来?”

“思碧,到外面等着。”奇妃声音陡厉。

泫瑾枫看那道纤细的影子飘出去,语气轻松,“我就奇怪于家为何找了如此有野心的庶女来陪嫁亲女,原来还有这层深意。”

于思碧,于丹的庶姐,送妹妹来嫁人,一路上,甚至在六皇子府,对他相当用心。

“母妃何时看中她的?一个太守的庶出女儿要当我侧妃,太抬举她了吧。”泫瑾枫明知故问。

“谁说她要当你侧妃?”奇妃说话的语速放缓,“我要她当你的皇后,至于南月兰生,我知你近来与她相处不错,她对你也颇有助力。等你当了皇帝,怎么宠她都好,只要不是皇后,可以随你心愿,而你一定要让皇后生子,太子也只能是思碧的儿子。”

“这番对话真是越听越可笑了。母妃还未回答我的问题,若我不肯,娘要到哪里再找一个我出来?”他很认真在问啊。

“你何必多问?不是和我一样清楚吗?你虽最合适,不过也并非一定是你不可,过了这么多年不见天日的惩罚,再倔的脾气也会学乖的。”奇妃咬字而出。

泫瑾枫开始笑,从闷笑到大笑,简直听了了不得的大笑话一样,然后大手捂嘴,仍不可自抑,呵呵不止,“母妃将我也看得太蠢了,凭什么以为我会乖乖听话?明知有一个天大的威胁存在,让我寝食难安,一般人都会知道怎么做吧,尤其你派给我的景胖子很识时务。”

奇妃猛撑目,“你…你把他…”

“我没把他怎么样,他自己命短。”声音冷到冰点,陷入黑暗中的面容看不出神色。“怕母妃伤心,所以没告诉你。”

奇妃退了几步,跌坐在亭栏座上,不可置信得语气,“你杀了他?!”

“母妃怎么回事?听不明白我的话么?我没把他怎么样。都说了是他自己命短。”冷冷地,望着那张华丽虚伪的容颜,“再说,真要论起来,杀了他的凶手是母妃吧。毫不犹豫换掉他,就像换你一件衣服。而且我折磨他的时候,你为了讨好我,也装作不知道,那时他只剩一口气了,那么拽着母妃的衣裙。喷得母妃鞋上都是血,小可怜样——”

“闭嘴!”奇妃声音骇然,“你给我闭嘴!就是因为你不知轻重,我才将他送走了。”

“那又如何?”不仅声音骇然,神情也骇然,泫瑾枫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知道奇妃看不清他,“母妃自己不也说了吗?这么多年不见天日。你怕他见光。我也怕他见光,他活得怎能像个人?死了,才是解脱。”

奇妃双唇抖得厉害。一时竟说不了话。

“母妃,你只有我了,虽然遗憾。”

冷笑声,清晰传进奇妃的耳里,令她头一回对这个孩子心生寒意。怎么回事?她选了他,因为他和那人截然相反。是扶不起的阿斗啊。她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控制住他,哪怕将来他成了万人之上。他也会是她的傀儡。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会感到害怕?错觉吗?

“说错了,应该是母妃你还有我。反正我才是你理想的儿子,母妃不过少养一个废物,不是么?”他的恨如天高,但他的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来那种恨意,只有残酷,“母妃相信我,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想有些小事上让我自己做主,但他在一天,就会让母妃对我有恃无恐,所以——我再上不了大雅之堂,总也要为自己打算一下。景胖子已让我灭了口,母妃不相信,一查就知。”笑声浮起,好似与奇妃对着干,真是心血来潮。

奇妃冷然望着前面那道高大的影子,心中的疑虑却如烟淡薄,他还是他,因为景胖子和她一样,不可能弃他助另一个,皆知那人绝非受控制的性子,“他怎么死的?”

“天火烧死的。”泫瑾枫不再看奇妃,“母妃此来,若还是要劝我去看父皇——”

“离帝都不过三日路程,赶去也没用。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何突然不听话,忍不住来看看你而已,顺便告诉你,你父皇回来后会立刻改立太子,还有思碧的事。”通知他,而已。

“多谢母妃费心。”

废话,一耳进,一耳出,这盘棋可不是她一人在下。表面看来,太子是她的对手,但他会是太子的手,她无法称心如意。

第二日,太子接到皇上病重的消息,连两个弟弟都不及通知,立刻率安鹄和安相赶去接驾。而这个消息马上传遍帝都,老百姓都觉得惶惶,更别说各大家名族了。他们所担心的,也都千篇一律,怕这节骨眼上,太子的位子坐不稳。而且,皇帝就算改立太子,肯定不会有意外,就是六皇子上。这么一来,到底讨好三皇子,还是六皇子,成了十分棘手的问题。

当然,还有一种六皇子篡位的可能。不过,太子能出城去接驾,显然对这一点不担心,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加上兵权有限,六皇子要是篡位,太子反而能大义灭亲。所以,出城其实也是给六皇子设下的陷阱。

六皇子的表现好得不能再好了。上午被五皇子叫上,去阁部协理政务,没做像几样事,但很安分守己,叫了两个美婢,静静喝足一壶茶。太子回都后,再三从五皇子和各位官员那里问证,得到的答案始终如一,对这个曾经要当皇帝的大热门弟弟才又放心了三分。尽管安鹄一直心存戒备,但兄弟反目这种大事,没有明显的证据也不能乱扣谋逆的帽子。况且,造假都难。

为何?

六皇子贪美好色,生活荒唐,对帝位从未表现过热衷,顶多就是仗着皇帝的期望耀武扬威而已。而他去北关的这两年,尽管也传进了他玩女人的消息,但比起太子的新闻,他已失去越来越多的星光,人们对不是太子的六皇子渐渐淡然,就像对待五皇子一样。

然而,安鹄不知道的是,六皇子在太子病重期间守护在侧的事迹传扬较广,太子出城后他又老实得一动不动,帝都百姓都知道。都说六皇子长大了,这种悄起的民意正在改变旧潮流,可惜,上面的人不屑得听。

下午的时候,六皇子就溜出了阁部。

当然,暗中盯梢的人丝毫不敢放松,他去哪儿就跟到哪儿,只不过到了目的地也引不起他们任何警惕。

报告给太子的第一条是:六皇子和六皇子妃在会仙缘的三元尊像那里上了香,为皇上和太子祈福。因为六皇子妃造了神仙楼后曾领万人拜三尊,为六皇子祈福,结果六皇子就醒了,所以那里的三元尊像就被民间传为聚了灵气,无数人膜拜。

第二条:上过香的六皇子夫妇去了城郊一处叫思默庐的草堂,斋素。莺飞草长,草屋数间,一片长河滩,很安静的地方。两人吃了饭就上车,沿途没停留,进六皇子府后,府门也没关,套门房的话,据说要等皇上回城的消息。

探子们没有听到这对夫妇的对话。一来思默庐实在太小,周围土地空旷,无处藏身。二来觉得没必要,两人的神情太寻常,且就说了片刻的话,多数时候很安静吃着饭,让人再次验证夫妻感情一般的传闻。

“…怎么办?要不要避一避?万一皇上不行了…”有花唠叨了一大堆,却发现唯一的听众压根在出神,不禁叉腰大叫一声,“小姐!”

兰生没听见,她的震惊还在思默庐那时。怎能忘,她大婚前的那日,景荻邀她吃饭,就在那方原美的草庐。谁知,她再去,换了泫瑾枫引领。

他说,有太子的人在暗中盯梢,让她自然些,却也不要太亲近。他说,拜个三尊,吃个素斋,有助于他和她将来的生活,无论皇帝谁当。他说——

让他的说见鬼去吧!兰生突然往外走,完全没听到有花的喊声,出了门快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