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大,乌云聚得如水在流,雷云滚动,起伏之间似乎随时会打落强光。但第一滴雨才碰到她的面颊,她看到了他。

她在桥这边,他在桥那边,雨开始大,风声嘶鸣。

“从开始到现在,我遇到的,是哥哥,还是弟弟?”

她不用喊,他听得到。

她也喊不出,双手捂眼,仍止不住泪流满面。她希望他说她胡说八道,因为如果他承认,她无法想象他经历了什么,才会是那具无法直立,瘦骨嶙峋的身躯。

雨打湿了他的脸庞,一道电光灿在他眼底,他的笑华丽,他的面容妖俊,却又不可思议得清澈。他不用答,因为她已知道真正的答案。天咆哮,她的风为他愤怒,她的泪落成水灾,她知他的冤枉,那么,他还有何委屈?

随六皇子出生,最蹩脚的星象师都看得出东星灿烂如双,可谁也没看出来,那其实是——

双子星!

(卷三完。)

卷四 雷!动!

第328章 源罪

泫瑾枫最初的记忆中,母妃待他是很好的,像任何娘亲一样,关心他的衣食起居,疼爱他照顾他,与他同笑同哭。他比同龄人早熟,比同龄人聪明,性子却傲慢骄纵,他自己也无意识,反正他一出生就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谁敢管他性子好不好。

然而,五岁那年突如其来一场大病,母妃对他的态度陡转直下,似乎让寒霜打了身,直到方道长提议他去大国师府养病。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哪怕是娘亲和孩子的关系,也并非能想当然,以为对方一定要对自己好。他刚到国师府时,大概是他出生以后初尝苦涩和惴惴不安的心情,因此对待周围的人变本加厉得坏,人人敬而远之,唯独南月兰生。一个不怕他的怒,不怕他的坏,那双凤眸里充满着对一切的好奇,仿佛新生在这个世上,突然找到了另一个孤独的同类一样。

她好像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比他大两岁,当了自己姐姐,又当他不爱说话,一个人时而坐在他病榻前絮絮叨叨的,比现在爱说话。不知道是儿时记忆太远,还是她故意挑选他病沉的时候,总感觉她的童言童语有些令自己听不懂,以至于他引以为傲的记忆力派不上用场,回想不起她絮叨的是什么。

然而,他身体好多了之后,她反而不叨叨了,只是一起玩一起闹,记忆也清晰。那时候,她就很喜欢玩木头。有一天找来一根长木条,拿小刀磨啊磨,他问她干什么,她说要造一种玩具。可以堆搭各种形状的东西。而她最喜欢搭房子了,虽然在他看来,几块木简单搭高,她却说她将来的家就要造成那样,让他着实嘲笑了一番。

不过。和兰生的初逢只是很短很微的一段,后来那段漫长到无止尽的痛苦岁月中,他虽紧抓着小小兰生不放,但心底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只是将和她的快乐时光放大了而已。因为,如果不那么做。他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撑下去。他要和她重逢,看看那个小女孩长大后的模样,无关感情,只是为自己的借口。

养好病之后,再回到宫中面对母妃。尽管母妃待他又如从前那般,但他难忘她冷漠的表情,从此对她也留了心思。虽然仍事事报备,却又不尽报,请求母妃让他管理月华宫和自己的钱财,培养效忠于自己的势力,这么一路小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向母妃证明。他是孝顺的,有用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够仔细,对母妃也陪着小心。面面俱到,但怎么也料不到母妃忌惮得正是他的聪明和不可掌控的傲性,更料不到他重用的景胖子居然被母妃收买,背叛了自己。

不过,这些都不足以和另一个秘密相提并论。

就在他十二岁生辰那天,他在宫中遭遇绑架。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地牢里。铁笼的外面,他母妃的身边。竟有一个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孩,口口声声喊着娘亲。他才知自己还有孪生兄弟。当时,他简直惊呆了,问母妃为何要藏起兄弟,却没有得到回答。而从那一刻起,这个兄弟代替他成了泫瑾枫,成了六皇子,自己就一直被关在地牢中。

他很快察觉地牢就在镜月殿的花园下面,每日听着孪生兄弟嬉哈打闹,人人喊着六皇子六殿下。他真不知该愤怒,还是该可怜。明明是亲兄弟,为何只能一个出现于人前?他的那位母妃究竟想什么,要隐藏双生子的事实?

随着孪生兄弟对他的虐打从有节制到疯狂,随着景胖子看他的眼神从可悲到无情,但母妃没有再来,让他一直还抱有期望。他以为母妃若能将另一个儿子保护得那么好,至少不会任由自己被打死。然而,他不知的是,正因为对另一个儿子的亏欠,他又是被她决意牺牲的儿子,他不会受到他兄弟的待遇——不见天日,但还养尊处优的待遇。

他遍体鳞伤,唯独脸上没伤;他昏死了一次又一次,却也用着最好的伤药,疤痕都不留;他恐惧伤口愈合的痒感,因为他知道他兄弟很快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折磨。日复一日,他吃不饱穿不暖,神志不清,寻死不能,无法逃走,只知那个六皇子还在乎他这身一模一样的皮囊,所以宁可断他的骨,折他的手足,就对他的皮少折腾。

如此过了一年?或是两年?他已记不清,但他终于等到了他的母妃。那日,他的手脚被拴着链子,第无数次让那个恶魔兄弟打到吐血,然后母妃来了。

她蹙着眉,容颜却焕发,一身雪白的狐裘新装包裹着尊贵身段,道声,枫儿别在胡闹了。

于是,拴他的链子解开,他用仅剩的力气爬到她的脚下,张口想说,却直喷了一口血。那双漂亮的冬靴上绣着朵朵红梅,因那口血,忙不迭地退开,冷然道声脏了。他记得她在梅花开的时节,抱着他看梅。那年,他多大?还以为他有世上最温柔的母亲。

第二日深夜,他被带出了地牢,离开出生的宫殿,行了将近一个月的路,在一座道观里安顿下来。他仍住在地下不见天日,隔绝人世,但远离了他的兄弟,他以为从此能保住性命。那时,他的活愿还很强,总觉得活着就有希望,终有一日会出牢笼。他想办法和送饭的道人攀谈,告诉道人如何获取他隐藏的部分财物,以此换取干净的食物和水。甚至,他还成功换到了地上的屋子幽禁,没有自由,但能看到日出日落。

谁料他的兄弟终是容不下他,让每半年来探的景胖子给他下了一种奇毒。这种毒不会立刻要他的命,只要定期服药,大概还能活个二三十年。而在这二三十年里,除了日日噬骨剥魂的痛楚,他的体质也会渐渐弱下去,哪怕吹阵微凉的风,可能也要大病一场,躺上两三个月。如果他不听话,没有缓解的药物,他的寿命会短至一年,痛不欲生,看自己变成干骨人尸,让牛鬼蛇神追赶,却苟延残喘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每夜疼痛失眠,每根骨头都仿佛要碎上一遍,他瞪大眼睛看日出,再昏死过去。魂魄归为,睁开眼恍如隔世,却发现才过去一两个时辰,这样的日子他硬生生忍了三年。住在地上又如何,能看到光又如何,他的心里漆暗无边,他活着还不如一只小小蝼蚁。

几近崩溃之时,景胖子挟六皇子的密令而来,他悄然旁听,听见景胖子对王麟说,待这笔生意做好,离开之前,就要取他的性命。他想,死在恶鬼手里,好过他自尽,到了阎王殿上,还能喊一声冤,下辈子投胎到好人家里。

然而,事事皆天算。一个女子恰巧站在景胖子下密令的屋门外,又恰巧被景胖子发现,让王麟灭口。王麟那小子当然追出,女子惊慌失措摔进湖里,眼看必死无疑。他积死前的功德,而且身子骨虽弱于常人,好歹还能撑二十来年,等王麟重新进屋后,立刻潜水把人救了上来。

那时,他不知她是谁,哪怕她有一双似曾相识的凤眼,但这些年的折磨几乎耗尽了心里所有的美好,他将她放在了湖畔,看着一对少男少女将她背走,尚未意识到黑暗将尽,曙光一线跃出。

第二日,一个不速之客进了他的囚屋,就是邬梅。她原本已有些察觉王家在道观里藏了人,这回女儿落水被救,更觉蹊跷,因此才来查探。

他当时已全无所谓,将一切当故事说与她听,也没想她当真。谁会当真呢?奇妃生了双胞胎,两个儿子换着当六皇子!但邬梅本不是一般人,她是大巫之后,强血能脉,又见过六皇子,对他所说居然听得十分认真。最后,不仅相信他,还跟他交换条件,他方知东海巫族的凄惨下场,而邬梅也背负着血海深仇。

接下来,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邬梅提出,他的身体已经太弱,经年被喂剧毒,即便找到解药,也未必可能恢复,而他和帝都里的六皇子既然是孪生兄弟,根骨应该极其相像,应该适用东海秘传的魂术将两人调换。或者,与其说是换魂,不如说是封了他那位兄弟的魂,由他一人操纵两具身躯。

他出身皇族,当然知道天能,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天能者所剩无几,完全走向了没落。所以,像邬梅这样强大的能者,他从未想过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魂术很复杂,而他只需做一件事——躺着。

再睁眼,已回到以为今生不会再来的镜月殿,在另一具身体里。尽管不舒适,动似针扎,却感觉到强壮的肢体和力量。在铜镜前,久久站立,他头一次认真看镜子。自小被人赞俊秀的五官,原来长大了是这个模样。小时候的长手长脚,原来是高大的模胚。

孪生双胞,十二岁时分不出彼此,十八岁时,一人如月神,一人如病鬼。

那瞬间,他想拿把刀,扎进跳动有力的心脏,对这具身体厌恶到了极点。也是那瞬间,他决定了自己的新名字。

瑾荻。

泫瑾荻。

第329章 无罪

因为对自己兄弟身体的厌恶,加之身体康健的魂体也会强大,起初兄弟的反抗十分剧烈。他要不是这些年的折磨淬炼出他人无可比拟的精神力,早就被反噬了。

邬梅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将那个六皇子的魂魄彻底灭掉,他就能同那具健康的身躯真正合二为一,成就新生。当然,如此一来,他的本体也会因魂不归位而自然死去。在邬梅第一次施展魂术之前,他几乎完全没考虑,直接点头答应。

他觉得恨了对方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能报仇,无声无息灭掉魔鬼兄弟,同时获得强壮的身体,又不引起他母妃的怀疑,实在是完美的计划。

然而,一上身之后,他对兄弟身体的憎恶出乎自己意料。只喜欢吃喝玩乐,尤其好女色,荒淫无度的那些记忆被他接收,还发现他的兄弟对他毫无内疚之情,而对于虽然供着好吃好喝,却剥夺了十二年自由的母妃,也没有他想像中的半点不满,反而为了讨好母妃,心安理得甘当一个废物,得过且过。

他是个爱干净的人,无法用这具肮脏的身体和愚蠢的脑袋代替本体。所以,他决意同归于尽!

这个想法,他并没有告诉邬梅。说实话,关了近六年,他本来的性子就不算好,遭到至亲和得力帮手的背叛,让他无法对人打开心扉。

当回六皇子,借口落水生病要静养,清理镜月殿的人事,同时换新的宫人进来适应他,期间想了很多。尽管无法揣测到母妃隐藏双生子的目的。然而母妃舍弃他,将兄弟养成了废物,除了统治大荣的野心,他认为不会有别的原因。而他的父皇,即便不知他的遭遇。但身为天子,身为一家之主,却也是贪色误国,昏庸无用,眼皮底下是非不分。他另外两位同父异母的皇兄,个个没用。空有争权的心,想当皇帝也不过为贪图更多的享乐。他要复仇,杀之后快已过于肤浅,既然要用他这条命来换,干脆将这个肮脏*的大荣一起带到地狱里去好了。

因此。在邬梅助他杀了景胖子之后,他说要化名景胖子的侄子景荻,将锦绣山庄骗回手里,所以还需要自己的身体在外走动。

邬梅十分聪慧,看出他不想抛弃自己的本体,倒也同意了,并致力帮他找解药。不过,也没抱多少希望就是了。景胖子已死。缓解剂都没有的情况下,又不可能将耗命力封昏沉的另一个六皇子弄清醒来问。她提醒他,同时保住两具身体的时限也就大半年。如果找不到解药的话,他必须做出取舍。

也是巧,或者,照邬梅的说法,冥冥之中有天意。邬蘅的离世让大国师终于能将邬梅母女接回帝都,与他前后脚离开了瑶镇。合另一天能强者可达之力,将魂术施展到最佳。并能时常看顾他本体的状况。

封魂,使他兄弟处于一种幻境。如果他离开,本尊要么昏睡不起,要么意识浑噩,尤其对女色的爱好到了闻香就冲动的本能发情,根本没脑子联想到自身的异状。再用筮术控制,虚实之间,那位反应不过来,意外地好控制。

他不在的这六年,经由景胖子大换血,几乎已没有可用之人。但几乎,并不代表全部。原本照顾他的老太监之义子小坡子代父尽忠,和红影里应外合,近身控制着他兄弟的本魂,不露半丝破绽。红影虽是邬梅找来的,但红影之母是他的乳娘,当年装傻分不出双胞胎而侥幸逃过一命,出宫后将独生女送去学艺,是唯一对六皇子的大变样产生怀疑的人。正因乳娘让女儿四处寻查真相,才遇到了邬梅。这让他愿意相信,也许天道真存,天理仍明。

他抱着这样同归于尽的决心,对兄弟的党羽出手狠辣,没少见血杀命,迅速培植起自己的暗势力,悄声无息把锦绣山庄拿了回来,锦绣山庄下的新骨干都效命于“荻主印信”,而非泫瑾枫,如今蛰伏在各地,等他一声号令,东山再起。

要说意外之意外,大概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南月兰生会从他的记忆里长大跳出,再一次,以前所未有的近距离,出现在他面前。他以为,她只是童年的梦。他以为,他命不久矣,无需重逢。

要是她傻乎乎的就好了,那么,他不会想活下去,不会在要不要换身体的问题上更加迟疑。但她偏偏是那么吸引他的明光,狼群中无畏,蹭桌友活泼,玲珑水榭装白傻的可爱和倔强,湖上飞奔向他时,带给他心底的震颤,让他每见她一回,想活下去的心愿就强一回。

泛起的温柔成为他的弱点,惊醒了沉睡的兄弟,封魂之术受到冲击震裂,连邬梅和可达都以为无力支撑下去的时刻,兰生的桃木簪出现一缕神奇的紫气,增强他的心魂。

邬梅曾说过,她和可达的能力不足以支撑魂术太久,而他自身的活愿太弱,一旦离本体,而他兄弟的魂力正好强过他,他极可能迷失。如果能有任何令他心喜的东西,一件足够,带着不离身,或者可以一挡。所以,他那日看兰生攀桌友,突生一念,一顿饭钱换她一根旧簪子,结果成了他的护命符。

邬梅知道后,制作了护魂符给兰生,不是真为了让女儿避有妇之夫的烂桃花,而是借女儿的风之能,护他的魂。但凡兰生出现的地方,他用六皇子的身体就要轻松得多。相反地,兰生若有个病啊疼的,他也会感受得到。

同时,邬梅三番两次催他早作决定,因为魂术的能量越来越弱,她的天能越来越弱。尽管他那么厌恶用兄弟的身体,但他的身体一日弱似一日,令他没有选择。

然而,转机又出现!

雪日,贞宛来黏他,他好不容易推拒,却让玉蕊看了个正好,也正好让他找到理由摆脱贞宛,追了出去。不料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玉蕊竟能砸他脑袋,他刹那离魂,身体滑撞了山石,令暴躁兄弟陡然醒转,恶行恶状问赶来的兰生是谁。

那之后,他从自己的身体里醒来,邬梅对他说得第一句话就是,太迟了。

谁知六皇子摔得不轻,伤及大脑,尽管魂体归位,身体却作废,再让可达封睡。而与此同时,他身体的状况忽然好转不少。据邬梅推测,极可能是他兄弟在毒里用了某种孪生补命的咒力,也就是说,孪生兄弟中,一人的命数越强,另一人的命数越弱。如今他兄弟的身体废了,就解开了这种无形的恶咒,毒虽霸道,却说不定能找到根治的方法。

邬梅请动了遥空找解药,但有关双生子的事却一点没有透露。

就在等待着消息的时候,他用最后几张魂符占据了已是活死人的兄弟身上,听兰生装着给六皇子读书,结果她却在那儿跳来跳去,絮絮叨叨自己说自己的,像足小时候的模样。还有她的紫风,居然对他的魂体极有帮助,连带胃口也好了起来,吃得下正常的两餐,甚至还会觉得肚子饿。然后,他想到了一个法子——

他不需要兄弟的身体,但需要六皇子的身份,才能和她名正言顺当夫妻。活死人的身体会日渐消瘦,他的身体日渐恢复,身形容貌差不多接近时,就可以安排景荻死亡,自然而然,与兄弟调包,重回六皇子泫瑾枫的生活,兰生是六皇子妃的生活。

法子想好了,接下来就是实施。

搬空锦绣山庄,遣散掌事伙计,派人唆使奎雷,献龙袍计嫁祸六皇子。借三哥之手,杀尽六皇子最后一批亲信;借龙袍案,让六皇子淡出人们不满的视线和各方势力的紧迫盯人;借奎雷拉他落水,溺毙叛徒,换成活死人,自己躲在镜月潭下的密室,等人走光了才游上来,回到新门里,躺着装活死人,直到三哥当上太子,一切落定才“醒来”。

即便醒了,也不能久留,三皇子刚成太子,父皇可能心软,他必须离开。因此,早联络好北平王叔和惠公主,惠公主陪演了六皇子失宠记,再“押”他去北关“受罚”。

从兰生在听涛观落水,到他前往北关,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帮他的人越来越多。然而,他能摆脱同归于尽的绝望,皆因兰生;他最终以自己身体活下来的毅力,源于兰生。

雨声响,水声响,风声响,坐在水亭里的他说话声不大,她却听得一字不漏。

“故事如果要往细里说,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路走宽了,有奇遇,有幸运,但阵雨还没下完,他已经收尾。

她眼里尚敷一层淡淡的水雾,张口半晌,挣不出自己的声音。

“你不用安慰我,但引红豆一句话,我遇到了你,今后就只有好事了。已经过去的事,既然不会令任何人愉快,不提也罢。若不是你知道了双生子的秘密,我本来想着能瞒你多久是多久,被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害到这么惨,真应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的神情很平静,没有痛楚,没有哀伤。

从雨帘里望出去,一片明夏的绿意,她轻轻靠上他的肩头。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他强大,她亦不柔弱。

“我遇到的,一直是你。”最最庆幸的,就在于此。

“你遇到的,一直是我。”最最庆幸的,就在于此。

第330章 赶喜

皇帝回城,已是重病不起,一向歌舞升平的帝都因此肃静,就连嬉斗馆都没人借了,皇子们一直守在宫里。越高层,越收敛,也越不安。太子的人马,保皇的党,权倾朝野的京氏安氏以及众学生,泫氏的王爷世子王子,还有太后公主众妃,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有人静观,有人谋变。

而民造行却活跃。

常豪被本家直命下台,不管这时是谁在掌管,作出的决策在兰生看来颇为明智。长风造迅速解散各地,包括帝都在内的几十家分造,只保留了本家所在省郡的总造,打算踏实从本地重新做起。

而工造司趁着朝廷没头没脑之时,加上京氏为避免女儿吃官司,同时也要找人当长风造塌万和楼的替罪羊,不再为将作大监撑腰,这位蛮横了不起的将作被摘了官帽,灰溜溜回老家去了。而工造司发布公文,承认北联造为官造在北方唯一认可的民造机构,承认居安造为北联造行首,承认新四造为北联造四强,今后会优先考虑同他们合作,其他民造行可经由行首或新四造推荐,也有机会承担官造工程。

南月兰生的名字虽未在公文中被提及,但同行之中皆知兰大姑娘就是实质的行首,而她管理行会的卓越能力被人公认,建筑设计的本事亦掩藏不住,很多匠工奔她的名投居安,只希望能在她手底下干活。

因为接了王氏大宅的工程,在外郡建立居安第一家分造,以便利用当地资源。锦绣山庄那本名册开始发挥作用,所用掌事正是“荻主”的人。可靠可信能干。

喜事,此其一。

喜事二,居安造成就第一对好姻缘良人配。

长风溃成一盘散沙的教训令常氏后悔不迭,想要找回常海,常海今涛却不知在哪里逍遥。只时而同伊婷通信。伊婷代养父婉拒时,令本家注意到在居安发展相当出色的她,而伊婷的父亲本就是长风子弟,本家就希望她能回长风担当重任。

伊婷十分两难。一方面,她想要代父报常氏知遇之恩,以及常海待她的养育之恩;另一方面。居安造才真正给于她一展长才的机会,兰大姑娘将她领进工造的大门。若没有居安,身为女子,根本不可能成就自己。不过,让伊婷惊觉的是。各种各样的理由之外,让她最不想离开的理由只有一个——倪土。

她以为他只是一个温柔的好哥哥,一个支持她的好伙伴,一个相处着很舒服,却不会让她心跳加快的好朋友。可是,自从她面临抉择开始,回常氏本家的想法只要一出现,不舍他的难受也会伴随而来。就像兰大姑娘曾跟她说过的那样。顺其自然,时间会告诉心答案。她的心,在几封来自远方未婚夫的信件和一直在身边相扶相持的倪土之间。严重得偏向了后者。

伊婷也不是一般的小女子,而且有南月兰生为榜样,一旦思想清晰就付诸行动,先一封长信解除婚约,再请兰生出面为她保媒,要嫁倪小哥。也因此。她有了拒绝回本家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的夫君是居安人,她就是居安人。夫唱妇随,天经地义。

且不说倪土被突然来访的媒婆吓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也不说他醒来后欣喜若狂,眼泪鼻涕一起流,让木林说没出息,兰生但说怕有国丧,既然双方你情我愿,早点成亲就是。于是,下聘送婚书,跳过定亲,择五天后的大吉出嫁送嫁入嫁,全居安为之欢庆,伊婷就成了倪土媳妇。

两人作为首对居安夫妻,福利一大堆,兰生送地涨工钱,铁哥木林送宅子包红包,今后小日子甜美得羡煞人,自不用提。不过,正因为伊婷的长风出身,兰生觉得她是最合适的外交人选,就给小夫妻俩一段半年的长假,让倪土陪伊婷回常氏本家一趟,看看长风造遭遇这次毁灭性的打击之后,是否根除了旧弊病根,有没有并回北联造的价值。齐天太盛,兰生可不想让它一统南北,成为独大。

正所谓家和万事兴,泫瑾枫和景荻的秘密归一,光影重合的明亮,令兰生再无后顾之忧,延伸到工造上的,是更为大胆大气的风格。以泫瑾枫的话来说,她终于迈出了大造领袖的第一步,天地更广。

这日,为伊婷和倪土送行,兰生不喜欢惜惜话别,敬酒饮尽,祝了一路顺风,就催两人赶紧出发。虽不喜欢送行,既然出来了,就目送到不见人影为止,然后一转身,遇到了熟人。

熟人,熟人,待了好几年的帝都,转个身就能遇见,她自认还没有广交朋友到这个程度。所以,不是巧遇,而是刻意。好比,跟踪她?

“车非小道长,我家有花都快不记得你的长相了。”遥空带他和柳今今来帝都也有两个月,但她一直忙于浴场的事,没时间拜访。拿有花来说笑,因为这两人有点冤家的意思。

除了车非微,还来了柴鬼。他的目光看得很远,和伊婷他们去的方向居然一致。兰生奇怪,难道柴鬼和倪土是旧识?

车非微一语惊人,“兰生,你拆散人家好姻缘。”他不是道人,但她也不是娘娘。

“呃?”兰生慢半拍,“我既不是媒婆,又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怎么拆散得了姻缘?”

“师兄。”柴鬼调回视线,墨眉皱起。

车非微耸耸肩,“都是自己人,何必瞒得辛苦?再说你的目的已达到,未婚妻终于跟了别的男子…”

兰生愕然瞪着柴鬼,“你是伊婷的未婚夫?”

车非微嘴快,“没错啊,两人通信有两年多了,眼看就要瓜熟蒂落,他让小伊姑娘感动了,决定履行长辈定下的婚约,你倒好——”

“兰大姑娘不要听我师兄胡说,伊姑娘如今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为伴,我也算放下心中大石。”与其说是他的未婚妻,不如说是他的妹妹,没有男女之情,亲情更甚,“大约一年前,我在信里就对她说明了,打算出尘专心修道。”父母早亡,被卖为奴,遇到了入天玄道的机缘,他不留恋小情小爱。

“天玄道还封山么?”三大能族已无存,五大宗派唯天玄道最神秘,让兰生有这样的印象——天玄道最接近修真,最接近传说,最接近玄幻。

车非微笑容温煦,“想不到你还挺关心我们,到底是风者大能…”见兰生惊瞠凤眸,笑得更无忌惮,“你总不会以为能瞒得过我们吧?那么强大的风能,梅夫人走时又托师叔照顾你,什么都说啦。”

今日来送人的,只有兰生和无果,所以该说的就要说。

“我娘什么都说的话,你该知道我对能族能者并没太多关心。”兰生的想法迄今不变。

“明明不是普通人,却非要在普通人中混,师父说你一双慧眼一颗慧心,无意中已窥探天机,知道能族无可逃脱的命运。”车非微难得正色,“不过,除了当普通人,还有一途。”

兰生的心突然一跳,但说,“我就想当个普通人。”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风族之能近天,但始终不能入天,因为他们爱恨分明,感情太强烈了,舍不得这个俗世。”车非微越说越玄妙,“我天玄道将永远封山,这样的消息大概你也不关心。可是,兰生,让有花跟我走吧。”

“…”兰生脱口而出,半开玩笑之意,“我竟不知你对她有意思。想娶她也行,找媒婆来,看她自己肯不肯跟你走。我记得你说过,她将来会离开我,和她的夫君看不一样的山川河流。原来,她的夫君是你?”

“她命中注定会为你而死。”车非微虽然避开夫君不夫君的问题,但这句话轻易起到转换话题的作用,“就算你的天能再强,天命不可抗。你想她活命,只有放她同我进山。”

兰生问柴鬼,“你师兄何时成了算命的?我以为他比谁都清楚,易经并不能告知未来。”

柴鬼沉默,但眼神坚定,仿佛为车非微证言。

兰生摇头好笑,“不如我为你补一卦,你只算得出前面,算不准后面,就像你师叔一样。他劝我某日不要进宫,但其实却非我的劫数,而是六皇子的劫数,虽然我后来当了冲喜新娘,如今看来吉凶未知。”

车非微侧着头,表情疑惑,“兰生,那日师叔并未错看,他就是看出了东星移位,六皇子将失去太子位…”

兰生打断他,“都说自己算不了自己的命,你要我信你,不如帮你师叔算一算。”

“算什么?”车非微觉得他天分有限,与风者不能比,连想法都猜不透。他以为她听说有花有劫难,一定会慌了神。

“算你师叔有没有当爹的命数。”人人都喜欢跟她说秘密,她娘也一样,临走前非要告诉她一件大的,还让她找机会捅给遥空。

所以,长女不好当啊。

“欸?”车非微惊住,“我师叔没成亲,怎么当爹?”

就这样还敢装神算?逻辑思维都没有的家伙。兰生笑道,“成亲和当爹没关系,你回去问问你师叔,我言尽于此,他应该心里有数,除非他年轻时风流账欠太多,想不起是哪个当了孩儿他娘。”

车非微拉着柴鬼,上马飞奔而去,着急要传话。

兰生这才收起无所谓的笑容,“无果。”

无果道,“小姐就算赶有花走,她也不会走。不单是她,我们每一个都会为小姐拼命的。”

他们是兰生的分身,所以,命,早就注定,为她生,为她死。

第331章 忙夜

没有嬉斗馆的明火,没有尔日庭的长灯,酷热的夏夜似乎漫长。车非微的话,兰生和无果都没对有花说,但不约而同,心里从此就有了一份警惕,防范着有花身边的人和事。

有花扎小人没学出息,通感还是优越于常人,感觉兰生一直偷瞧她,转身叉腰凶巴巴,“看我干什么?”

兰生一手抓了桌沿,将转椅转回制图板,“让金薇给你占一卦吧,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出嫁,都过十八了,我替你着急。你也怕自己当老姑娘不是?”

有花撇撇嘴,收拾了东西往寝楼外走,“总不会比你老。你二十才嫁人,我着什么急——”话音未落,撞上跳进来的豌豆,吓她一跳,捏住豌豆的脸颊,“都入夜了,你怎么过来的?”

水廊上锁的规矩还在。

豌豆哇哩哇哩挣扎着,“六殿下又没回来,我就不用过去住了啊。”尔日庭是个没意思的地方,清静得找不到人说笑打闹。

“你以后都不用住过去了。”兰生笑道。

豌豆突然停止挣扎,表情傻了一会儿,然后睁大眼,“是吧?是…吧?”

有花走了出去。十八岁要不要嫁人,她觉得无所谓,但这个年龄,应该掌握何时玩笑何时懂事的分寸。兰生让豌豆住到尔日庭,显然不是真要管六皇子花心。回身关门的时候,她看到兰生明媚的笑,心头微怔。

那日她没来得及拦,眼睁睁看人冲出去,想追却被小扫拉住。但等兰生回来。尽管从头到脚湿透了,身上却披着六殿下的皇子袍,而脸上就是这种雨后天晴明亮的模样。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她想不出来。本来打算好好观察一下,可六皇子奉了太后旨意入宫。而皇上病重,所有皇子都守在宫里了,家里根本见不到那位。

“小扫这家伙,都是一个家里的人,他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对无果弟弟唠叨。

无果没说话。看了有花好一会儿,冒出一句,“你要不要学剑?”

有花白眼,“十*的人了,还学什么剑?再说。夫人当初说了,姑娘家拿针好,秀气,还让人防不胜防。”她不知被人说有大难,令无果提议加强自卫能力。

“让金薇小姐给你占一卦吧。”无果也道。

有花拍无果的脑袋,无果不闪,当然就拍中了,“鹦鹉学舌。炫耀你听力好啊?我改主意了,弟弟先娶媳妇,我这个当姐姐的再嫁。想我嫁人。你赶紧娶妻吧。”

无果揉一揉被有花打疼的地方,苦瓜脸咧开嘴,居然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两人将主楼里的灯一盏盏熄去,只留了几串萤火,然后上楼各自歇息去。据小坡子说,皇帝随时会驾崩。大家最好住得近些,以及时应变。感觉皇帝完蛋。六皇子也要完蛋似得,吓煞人。不过。太子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事也难预料,所以就算歇息,还得留三分醒。

寝楼里,豌豆正抓着兰生的袖子,两眼闪光,“是吧?是我家公子吧?”

“豌豆,你家公子已经不在了。”景荻的任务圆满完成,帮泫瑾荻顺利度过回归的第一阶段,不需要“复活”。现在,处于第二阶段,泫瑾枫的阶段。

他说,终有一天,他会用属于自己的名字,泫瑾荻。他母妃给两个儿子取了一个名字,仿佛二子是为填这名字的空缺存在的。

豌豆欣喜的表情冻住,喃喃道,“不会啊,他明明和公子很像呢。吃粥的动作又慢又钝,写字也用左手,字迹像小孩子一样端正。还有,公子大夏天也盖厚被子,手无论怎么烘,都是冰冷的。他也是,这么热的天,还盖棉被哦。洗浴的水能烫红普通人一层皮,公子却总嫌不够热,洗完之后就成凉水。我探过他洗浴的水温,还以为手要起水泡了。还有——”

兰生挑眉促狭道,“他洗澡时,你在一旁伺候?”

豌豆骇红了脸,“没有!怎么会!公子连穿衣服这些近身的事都不让我和红豆做的,更别说洗浴这等事。我偷偷探的。反正,两人真得很——”

“豌豆。”兰生的笑容浅了些,“有时候,隐藏真相会保护你珍视的人。”

豌豆性子活泼,走路蹦跳,但她是景荻手把手教出来的,与可爱的外表截然不同,心思敏捷聪慧,几乎立刻懂了兰生的意思。小脸一垮,嘴抿下弯,紧耸双肩,死死握住两只手,眼里眨出两粒豆大的泪珠子,往下蹲身抱膝,将哭声尽数压在膝上,呜呜不止,喜极而泣。

哭完,袖子擦过脸蛋,眼神恳切,“兰姐姐,他受了很多苦,请你一定要对他好。”

她不知前因,但知后果,公子身上的病痛非同寻常,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所有人都安慰他会好的,只有他自己笑得云淡风轻,仿佛死了才好。有一回悄听到红豆同林叔说话,就算找到药,公子也得到地狱里走一遭,承受非人的痛楚,一般人十之*没命熬。如今,他好了,但不知经受了多少苦难,她曾觉得自己的孤儿身世和穷苦困境很凄惨,同他一比,简直是幸运儿。

兰生拉一下豌豆的辫子,“他虽不是那么弱的人,不过我今后尽量不揍他,只要他别惹毛我。”

豌豆嘟起腮帮子,不满意这个回答,但被兰生推了出去。

“你别小看他,他不是需要任何人同情的人。”被母亲和兄弟联手虐待了六年,竟还能恢复到完好,妖彩毫不逊色于吃好喝好的兄弟,光华更盛更炽,还清澈。这样的强魂巨魄,是她娘看中他为东海复仇的原因吧。毕竟到哪儿还能找出如此摧不垮的人来?

豌豆神色振起,没错,她的公子不但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还是非凡的人。

但她有最后一问,“红豆姐姐知情吧?”

不但知情,还是易容高手,才能让身体逐渐恢复,面容与兄弟越来越相近的景荻保持着病鬼的模样。泫瑾枫和泫瑾荻是双生子,而红豆和红影却是同一人。

“你不是和她通着信?自己问她就是。”兰生说完,锁了门,却没回书房去。

王氏大宅的设计稿已定,模子都让王巨富买了。药汤浴场竣工,运营顺当。五公主的蜂橘屋外部建成,但伊婷把内部装修都画好了才去度“蜜月”,不需要她插手,只需要她监工。西城的工造街本来要开工,但要换皇帝的节骨眼,众人觉得暂搁置为妙,也不知道新帝有何新策。至于其他的工造,铁哥管大认为无需她出手。一下子,晚上的时间就空闲出来了,坐在制图板前也是随便涂鸦。

她扑到豆包袋上,叹口气,“这人,既然不想当皇帝,待在宫里做什么呢?大夏天盖厚被子,又不是在自己家里,让有些人起疑可要倒霉了。”

“你也会想男人啊?”一声冷笑。

兰生没有僵住,慢吞吞翻了身,换个舒服的半躺姿势,豆包袋随着她身体的重心变出不同的形状,看得冷笑的人很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