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小姐,你这么做很危险。”要不是她听出谁的声音,这位已惨。

“怎么危险?你还能向我投暗器不成?”柳今今一边撇嘴,一边坐进另一张豆包椅。整个人往下陷,却又忽然稳固,明明没有靠背,可鼓起来的豆子在身后堆高,支撑脊椎尾,挺轻松的感觉。

兰生不多啰嗦,“你来辞行?”

柳今今一愣,“我要去哪儿?”

兰生失笑,也是个强撑着能干外壳的大小姐,“天玄道要永远封山,你不跟着走?”

柳今今眼神变了变,“我又不是天玄道的人,自然不跟着。”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那么最好还是保持距离,“不过这种事我不需跟你交代。”

“你本来就可以不答。”这种事,你情我愿的,“那你来干吗?”

“我随遥空大师而来,他让我在你这儿等他。也不想想是谁让车非微传了那么串话,当然也应该料得到不速之客,你笨得要死。”柳今今来还有一事,“抓你猴子的那丫头不见了,如果对方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本事,你的天能可能会被他们知晓。以后出门小心点,注意可疑的陌生人。”

兰生半张着嘴,“你故意把人放走的吧?”明里帮,暗里害,她和柳氏姐妹的梁子其实结得不大,但彼此都不想解开的傲气。

“我要是想故意把人放走,不会等上两个多月。”柳今今说着说着,也成了半躺的姿势,果然更舒服。

“滚起来。”兰生毫不客气地说,“不让你躺。”

柳今今偏要躺,还越发自在得调整着,一定要看起来比兰生躺得舒服,“我只是说可能而已。那丫头被我封了记忆,还以为自己是我们的人,假装被救,其实要查探底细。很快,我们就会知道那些人藏在何处。”

“对方藏了上百年,我不认为一个小丫头就能让他们上当,况且你的心术实在不怎么样,连我都迷不了。”还好意思提呢,无论是药控,还是心控,她就没见柳今今成功过。

第332章 家宁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兰侄女就算不信她,也该信我吧。”窗上跃下一人,道袍乘风,一双温煦的眼,但这时遥空的面上有一份难以言喻的激动。

“遥空叔叔不会只是远远瞧了我大妹一眼?”和柳今今也没说上几句话,遥空就过来了,兰生由此得出这结论。

遥空有些无奈,“不然当如何?二十年来我不知她是我的女儿,二十年后难道能直接上前相认?我还没那么厚的脸皮。”蘅儿对他太狠了,竟将这个秘密随她一起埋土,如今就算他知道了,也要考虑金薇那孩子的心情,不是自己可以想当然就能给的父情了。

“我娘的意思是,你知道就好了,倒未必要让金薇知道你是她亲爹。”她娘坏啊,这一走也不知能否再见面,又怕女儿女婿两人难撑住,干脆将真相捅给遥空,多一份保护南月氏的力量。至于金薇,不知道真相或者更好些。

柳大小姐惯常性的冷笑哼出,“让别人帮忙拼命,什么好处却都是你南月氏得,想得太美。”

兰生也会冷笑,“我又没求着你们拼命,原本不说也无妨,但天玄道要封山,和遥空叔叔说不定就是永别了,叔叔待我的好可不能不记得。若是完全不知自己还有亲骨肉在外,我都替叔叔惋惜。说实在的,又不是我自己的亲爹,关我什么事呢?有些人就别心里不是滋味乱嫉妒了吧。”

“谁嫉妒!”柳今今窜火。

“谁上火,谁嫉妒。”兰生斜睨柳今今,“说起来,你那位好师妹上哪儿去了?虽然你俩拆伙是早晚的事。不过好像拆得早了点,银子骗够了么?”

柳今今面色一沉,头一撇,忽然不说话了。

“浅浅另有任务在身。”还是遥空出面解释,“而且。天玄道虽要封山,我回不回去仍在考虑中,如今看来冥冥中都有定数。”

“听这意思,叔叔是为了金薇要留下来?”她不知道山要怎么个封法,但估计是小山一座,山下一圈让人守着。闲杂人等不能入内。所谓永久封山也是夸大其词,山里资源有限,吃喝总要竭尽,到时候自然会派人下山采购粮食。总之,说得夸张而已。大致就是进出比较麻烦的意思。

“我也是人情味太重,不然不会在帝都逗留不去。”回师门总待不久,似有牵念,现在水落石出,因为他有自身的血脉在外。

也是?兰生说句真心话,“叔叔若走了,金薇可怜,侄女也会难过。”

柳今今又来杠。“是啊,少个人给你差遣嘛。”

“为何我可怜?”金薇突然从遥空跳进的窗口出现。

兰生心想,今晚她这寝楼的防卫是怎么回事?不但有两人登堂入室。还隔墙有耳。

遥空先是惊望了金薇一会儿,然后以求助的目光看向兰生,神情似让她暂守秘密。但就算兰生愿意继续对妹妹撒谎,今晚却还有一个捣乱份子。

“突然多了个亲爹,你哪里可怜?”柳今今想,她才可怜。这两位大小姐好歹还有爹娘中的一个。

遥空去偷瞧女儿的时候,忘了金薇身边有个本领高强的尤水。金薇听说遥空来了又走了。大有不让她知道的神秘感,因此尾随他而来。在窗外听得迷迷糊糊。不料让柳今今点明的,竟是如此惊人的事实——遥空是她亲爹!

金薇震骇,第一反应当然否认,怒斥道,“胡说八道!谁人会有两个亲爹!大姐,你说!”

有些事瞒不了一辈子,尤其到了瞒不下去的时刻,兰生叹口气,“柳氏姐妹说话,十句有九句听不得,但这是能听的仅有一句。”

金薇眼里顿聚雾气,不自觉死死咬住了唇,往后退开一步。

“金薇,不管你亲爹是谁,你是我大妹妹这个事实不会改变。”上一代的恩怨,如兰生,是尽量不背负,所以也教妹妹别背负,“震惊在所难免,伤心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不要过于沉浸就是。有人相爱至深,未必能在一起,有人情浅缘深,却要纠缠一辈子。看到底,其实是别人的事而已。”

柳今今心中微怔,南月兰生这话倒是很有出尘的意境。她又想到兰生的风者继承,突然明白天玄道掌教的想法。这么看来,能保护当世存留不多的能者的人,确实只有兰生了。风族人的骨子里就被印上了标记,为保护这片土地上的族人,会不惜留到最后一刻。

金薇的眼泪没有落下,但她性子本就孤高,身世大白之后的迷茫让她无法面对众人,转身快步离去了。

遥空这个爹亲还是新上任,从单身汉突然跳到爹的身份,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做,本能就想去追女儿。

“遥空叔叔,这个时候金薇虽然需要安慰,但肯定不是需要你的安慰。”兰生的情商以前算是糟糕的,但她学习力强,经过这几年成长飞速,不但和邬梅这另类亲妈相处愉快,也融入了南月家,更担当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

遥空就问,“我该怎么做?”

“回吧,等金薇找你,不要急着父女相认,也不要在意称呼这样的事,先给父爱。”

真心相待,总有一天会感动女儿的。她和邬梅就是如此,点点滴滴,浸出真情,从意气用事到真心体会,才明白母爱伟大。背负的血仇对女儿只字不言,即便豁出性命在拼,仍将女儿护得滴水不漏。疏远,封能,与泫瑾荻的交换条件,全部都将女儿放在首位。只有漫漫成长的岁月,才能证实这段母女情的确切存在,甚至不比任何一对母女情浅。

兰生说完,提灯出门追上了金薇,但也不安慰,只是默默跟着她。

金薇一直走到湖畔,猛然停下回瞪兰生,“别跟着我!”她算什么呢?早先还在兰生面前摆大小姐的架子,其实根本就不是南月家的女儿!

“你要是想什么自己不是南月嫡大小姐,悔不当初之类的,还是免了。”兰生不会心术,不过看金薇懊恼的模样,能猜出七八分,“为早就过去的事后悔,无疑是愚蠢的行为。有那个闲工夫,不如想想今后怎么利用这个新爹。”

金薇没好气,“利用?他算我什么人?既没养育过我,也不曾关心过我。”

“这不好太冤枉他,你娘藏得太好,他更是你娘想要瞒住的最后一人。”听娘说,蘅姨临终前再三嘱咐过这件事。“若不是南月家如今自身难保,我娘也不会想要告诉遥空。毕竟,天玄道如果能鼎力相助,你的安危自然无忧。”

邬氏姐妹感情无比深,当年邬梅离开固然是为了查找族人被害的真相,邬蘅也希望具有风能的小兰生能在安全的地方长大。如今调换过来,邬梅希望保住姐姐最心疼的两个女儿,不惜将秘密说出来,让金薇的亲爹分担重责。同时也是减轻兰生肩上的重担。

“我不需要他或者天玄道帮,爹…”看吧,麻烦已经来了,说到爹,一下子就想到两个,金薇清冷美丽的容颜中一分痛,“爹已经不是大国师,国师府也已还给朝廷,南月家没落了,再也不会是别人的眼中钉,今后安安静静生活就好。”

“金薇,很多事你不知道。”能族遭受灭顶之灾的事,还有数百年的那本风族老账,那股影子般的势力正张牙舞爪朝她们扑来,爹娘诈死也是为了让南月氏从这股势力里侥幸逃脱出去。但,南月还有天女圣女,是为世人所知的能者。

“如果你是说有一群专杀能者的猎人,我知道。大姐总把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虽为了保护我们,可是否将我们看得太弱了?”

金薇天能的属性不明显,预知未来凶吉之兆的通感很强,看面相知一生长短平顺,与明月流和天玄道的能力相似,属于悟性,具有很大的潜修力。兰生和玉蕊的天能就有通性,能看到他人肉眼看不到的气源,并运用自身的能力改变它。

兰生一撇嘴,“桐真吾说的?还是火童那张大嘴巴?”知道就好。

“朝廷中有人看爹不顺眼,因为爹为人正直,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故而要弄得他丢爵罢官。暗地又有猎能者虎视眈眈,若非祖父能力用竭为先例,爹病重在后,多半他们也会对爹下毒手。至于我娘和梅姨,东海巫族的能力非易经可解释,宫里既用之又谤之,和明月流联姻才得以保全。”金薇不但知道,还想得一点不少,“现在他们都过世了,明月流就剩我和玉蕊,桐师父担心我们也迟早被对方暗害,这才告知我要小心。大姐,我虽能力有限,但猎能者冲着我和玉蕊而来,最好由我来对付。”

“桐真吾说话说一半,又想让我欠他,好对他两个徒弟好一点。可惜,我不稀罕。”兰生笑了笑,“金薇,你知我这个大姐一向当得随心所欲,十分任性,所以这件事瞒着你和家里其他人,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内疚,毕竟自己管自己的事,连我娘面前都不曾主动展示过。今日,此时,就给你看吧,证明你多个爹少个爹都不会影响咱们的姐妹情。”

起风了。

第333章 戏台

金薇回到自己的住所。

那是离玉蕊最近的一处小楼,因她说喜欢住得高,兰生特意帮她造得三层小楼。那时,南月府还在,看到这栋漂亮舒适的三层小楼专属自己,她还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不该说那样的话,给大姐添了麻烦,却想不到六皇子府如今成为自己日常居住的家了。

祖母近来最常放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没有兰生,一家子孤儿寡母要往何处安身。虽然金钱上不缺,但没有了父辈庇护,这豺狼虎豹横行的世道,不知有多少觊觎着她和玉蕊天能的人蠢蠢欲动,大概很快就会招来灾难。

是的,没有兰生,她也会害怕未来,不知失去天女权能的自己要如何保护家里老人和弟弟妹妹。大姐是普通人,大姐是无能者,大姐短命克母,命中带煞,尽管从小她听着这些评语,内心深处却一直保留对兰生的一种依赖情结。原来,都有出处。

尤水上前,身藏暗处的她分享了今夜的两个秘密,但神情稳妥,一丝不惊。她是邬梅挑选,邬蘅亲自选师教养的人,与无果和小扫一样,拥有武技的超强天赋,性格也强韧。她的命,属于金薇。

“小姐不要想太多。”尤水平时寡言,安慰主人却很尽力。

金薇展开自己的手心,双眼出神,“大姐果然拥有天能,而且远在我和玉蕊之上,是如大巫祖奶奶一般的,风者啊。”

被老皇帝盯上的那些年,金薇无限崇敬东海大巫,希望自己有象大巫一样的能力。呼风唤雨,可以为自己争取自由,不受皇族或皇权的约束,所以她偷偷看了很多关于东海筮术和大巫的书籍。其中,大巫和风族的传说只字片语。却不知为何,令她一直深信不疑。不过,邬蘅本身天能有限,而金薇继承遥空的能力更多,学不成东海筮术,反而差点遭反噬。若不是邬蘅用自己全部的天能化去反噬之力。金薇就不止是嫁不了人的孤苦了,小命都难保。

“小姐无需妄自菲薄,你们虽然能力不同,一直都在帮助别人,没有谁比谁更强一说。”尤水当然偏心金薇。

金薇回神。却是莞尔一笑,眼中怅惘已淡,“你以为我自卑?都是自家姐妹,大姐强,就是我强。我其实是松了口气,自己帮不上家里的忙,凡事依靠大姐在前,本来觉得挺内疚的。如今大姐既然比我哪方面都厉害。我这个当妹妹的就可以放心依赖她了。说起来,我从小到大也没跟她撒过娇,现在还不晚吧?玉蕊仗着比我小。就常跟我耍性子,我得跟玉蕊学学,也尝尝被姐姐宠的滋味。”

尤水听得张大眼,脱口问道,“那个遥空大师…”

金薇皱起眉,“听大姐说。他也是刚知情,而且他与我娘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隔着生死,还有谁能说得清楚。他虽是我生父。可让我这么轻易就认他的话,又对不起养育我的爹,尽管爹也不在人世了。”

秘密永远不会少。

金薇又道,“顺其自然吧,大姐给我看她的天能,正是要让我知道姐妹还是姐妹,家人还是家人,那么想我安下心来,我不好叫她失望。”

尤水垂眼,“小姐还说要跟大小姐耍性子撒娇?”

“这种事似乎不适合我。”只是说说而已,金薇敛眸,“一大家子都傍着她,我要能给她一臂之力,才会真安心。”

姐妹之间的羁绊,从违心到顺心,才牢不可分。

不速之客走了,灯熄了,低处高处,近处远处,六皇子府复归宁静。然而,皇宫的夜深不可测,表面如死水一般,水底下却正沸腾升温。

宫灯一盏,想要避人耳目的遮遮掩掩,一个身影引着另一个身影往皇帝的养心殿走去。

“六殿下,找您出来可真不容易,不是太子跟您说话,就是五殿下拉着您理事,这些日子身边都围着人。而且,奴才听说您没能好好睡过一觉?”引者是皇帝重用的燕公公,被引的是泫瑾枫。

几日未合眼,泫瑾枫面色略带疲惫,神采却不减,“只希望父皇的身体能重新康健起来,本殿下辛苦些又有何妨?但欣慰的是,同三哥也好,五哥也好,兄弟之间感情更好了。不知燕公公找本殿下何事?”

燕公公呵呵干笑,“可不是嘛,这些天殿下们拧成了一股绳。皇上一醒来,老奴就跟皇上夸了六殿下,所以皇上急着要见您哪。”

见他之后是确定要改遗诏吗?光影下,泫瑾枫冷眼盯着燕公公,心里很清楚,这位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其实也不过是他母妃的忠狗。

“光夸本殿下?”他不能急,不能继承皇位,因为还不到时候,“本殿下不敢当,要论功劳,太子属第一位,五哥第二,连小九都很用心请了长寿符。”

燕公公再次呵呵,“六殿下太过谦虚了。”突然压低声,“可是殿下,事关真龙宝位,您太谦虚,万一错失了,天子和臣子却是天地之差呢。”

泫瑾枫不语,冷眼渐转深幽,同燕公公进了殿中。

金绫龙纹的云帛那么鲜亮,云帛下的天子却那么灰黯,声色犬马耗干了他的身子骨,不到五十,却似六十的老人了。

泫瑾枫恨过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沉溺于美色,对后宫的明争暗斗简直如同睁眼瞎。而他最不能原谅的是,有一回夜里,兄弟将他拖到花园里淹镜月潭时,父皇明明看到了他俩,却因为母妃将父皇一直想要的贴身大宫女推入怀,竟抱着美人就走了,头也不回,问都没问一声。

后来他回宫之后,曾旁敲侧击试探过父皇,问是否还记得一个和自己长得有些相似的小太监。这位父亲的脑海里却连一丝影像都没有,只拍他的肩,让他以后处理不听话的奴才要懂得掩藏,如此就哈哈笑过了。

口口声声疼爱,实在可笑。要不是厉害的奇妃娘娘帮皇帝批奏折理国事,皇帝哪来的时间玩女人?要不是温柔的奇妃娘娘掌握着调理皇帝身体的秘方,皇帝为何将她捧若珍宝?而为了他最重要的贤内助,将六儿子也当成了最疼爱的儿子,且因奇妃一次次叮咛,将六子的聪明说在口上,让人以为他是重才智的公正皇帝。

做戏的一对父母,当儿子的,也只能陪着做戏了。

第334章 送帝

“枫儿,你来了。”一只手颤巍巍伸出,皮皱得一层覆一层,双眼混沌。

泫瑾枫止住脚步,离皇帝病榻距离三尺,不躬身不近前,但对身后竖着耳朵的燕公公道,“公公退下吧,我想陪父皇单独说会儿话。”

“先把大事办好。”皇帝招手,燕公公连忙上前将他扶坐起来,“我父子俩再好好聊。”

泫瑾枫其实已看到一旁磨墨蘸笔的拟旨官,本想打发燕公公之后打发他,心道皇帝到底是要改遗诏了,只不知他母妃的能耐这么大,要面子的父皇终于决意废太子。但他也不急,意料之外的事可能应付起来麻烦些,可意料之内的事还在掌握的。

“父皇需要儿臣办什么大事?儿臣不才,怕有负父皇所托,不如叫了太子和五哥来,大家一起…”

“枫儿,你果然如你母妃所说,长大了,懂事了。如此一来,朕也不会后悔今日之举。为了大荣社稷,为了泫氏江山,朕必须将帝位交给有能力之子。你胜你的几个兄弟太多,朕当初立盛儿为太子,却也是迫于无奈。如今你从北关归来,练成堂堂男子汉,朝中原本对你的偏见也淡去大半。朕这回病得不轻,正好趁此机会立下新诏,直接让位于你,朕当太上皇,太子自然废除,也不用找他的错处。”以这位不动脑子的皇帝而言,此法当然不是他想的,而是他的爱妃教授。

“父皇万万不可。”尽管有所准备,不过说实话,泫瑾枫心里为他母妃的高明手段暗喝彩。若是改立太子。势必遭到太子党羽的全力反弹,但直接让位给他,他就立刻成了皇帝,太子自然下台。太子党羽再闹腾,那就是反叛。他这个新帝可调兵遣将直接诛灭。

不知奇妃灌输了皇帝什么,皇帝说出一番道理,“枫儿,朕知你对兄弟友爱,尽管他人看你为眼中钉,其实你对太子或是帝位都淡然得很。和你母妃一样,是实心实意的人。你三哥遭咒害之时,你能以命相护,但你三哥若登了帝位,可会对你和你母妃好呢?这些年。朕对你们母子一直偏宠,宫里嫉妒你母妃的人不止一两个。朕不怕,因朕想着你母妃会成为皇太后,根本没有人能伤害她,只要她的儿子是皇帝。”

爱屋及乌,这个皇帝特别“及乌”得厉害,为了让他“心爱”的女人当上皇太后,才让这个女人的儿子当皇帝。让儿子当妈的护身符。可惜,他不知道的是,这对母子的关系已经实质性终结了。由儿子单方面的。所以,老妈指东,儿子一定往西,誓死不从。

“父皇多虑了,三哥重视兄弟之情,且他既比我年长。又是沉稳的性子,比起我来。更适合继承皇位。儿臣相信他对待我母妃也会十分尊重,更别说贤妃娘娘与我母妃情同姐妹了。儿臣最佩服父皇之处就在于后宫平宁。众妃齐心。正因这家和万事兴,父皇才能维持大荣繁盛。”唱戏不难,说谎不眨眼,可他耐心有限,“儿臣年纪尚轻,性子未定,请父皇慎重。”

不管泫瑾枫怎么说,皇帝不听,气吁吁道,“不必六儿谦让,朕的决心不会再改。”对旁边提起笔的官员道声拟旨,大致意思是,他这回的病颇沉重,需要长时间静养,无力继续治理大荣,而六皇子泫瑾枫才能出众,年轻有为,还拿到军功,是万民可信赖可依靠的明主,因此传位给六皇子,他为太上皇。

泫瑾枫看那张传位诏被盖玉玺,被卷起,被高举,然后送进燕公公手中,但神情不动,“父皇…”

皇帝却再也坐不住了,慢慢滑躺回龙床,无力挥手,“去宣…”

燕公公转身要走,但被泫瑾枫一把拉住,“燕公公别急,我来是探望父皇的病情,怎能拿了一份旨意就走?”向外传进御医。

御医小步快入,察言观色,望闻问切,对泫瑾枫点了点头。

泫瑾枫这才放开燕公公,随着御医来到殿外。

燕公公紧跟其后,听御医对泫瑾枫说着皇帝的病情。那些话,他都已经听厌了。不外是皇上的病无药可医,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但他听到最后一句,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御医说,皇上熬不过今晚了。

燕公公虽是奇妃派在皇帝身边的,这些年下来,也不是一点感情没有。眼看主子活不过今晚,尽管已经安排好了六皇子继位,奇妃娘娘又一向重用他,他仍担心自己的明天。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燕公公心事很重啊。”泫瑾枫停在殿前台阶,阶下的长廊幽深,如张大嘴的怪兽。

燕公公吓一跳,随即讪笑,“六殿下眼利,奴才听御医说皇上…实在有些唏嘘,奴才跟皇上可不少年头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燕公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泫瑾枫接住的,是燕公公心里想的,而非他嘴上说的。

燕公公又是一惊,暗道怪不得皇帝老赞六皇子聪明,撇开前些年的荒唐,如今看来确实能干不少,“奴才…”

“燕公公待会儿宣读圣旨时,可要将这七个字记牢,不然小命难保。”泫瑾枫背手,风吹过,心念一人。牵念,经过他无数次的验证,确定可以化为巨大的力量,支撑独自在黑暗里寻光。

“欸?殿下的意思是——”燕公公揪住金黄帛卷的手紧了紧,突然生出打开看一眼的想法。

“燕公公既然是宫里的老人了,应该明白,想要长命百岁,眼光是很重要的。本殿下知道,你奉我母妃之命一心想要助本殿下登上皇位,也知我母妃是你真正的主子,不过你更应该知道一点,本殿下可不喜欢一心两用之人,哪怕你效忠我母妃。燕公公若不识时务,不管本殿下登基与否——”泫瑾枫不但打断对方的话,自己也不说完整句。

燕公公却明白得很,双膝跪地,“殿下想奴才怎么做,奴才都听您的。”他重新作了抉择。

“也没什么难的,燕公公暂且不动声色,别宣读这份圣旨,若我母妃问起,但说皇上突然不省人事,没能跟我说上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泫瑾枫不介意转头就改主意向自己效命的人。

“只怕拖延不了多久,殿下该知,这宫中不止奴才一人为奇妃娘娘办事。”燕公公道。

“不用拖延太久。”太子还是低估了他母妃的力量,说真的,这位老兄要是顺利当上皇帝,他当之无愧是第一功臣,“虽然当儿子的不该说父亲,不过生死由命,父皇殡天之后,你再宣旨。”

燕公公已经完全领会,一字不反驳,脑袋捣蒜,直应是。但他心里七上八下,暗暗叫苦,就怕自己封不久消息,在奇妃那里露了破绽,又坏了六皇子的事。

然而,燕公公不知泫瑾枫不做没把握的事,仅仅两刻时之后,皇帝就没了呼吸。如释重负之余,他匆匆到正殿宣旨。旨意宣完,望着强自作出跪哭姿势却难掩喜色的太子,他的脚也差点软了。明明皇上将皇位传给了六皇子,但圣旨上写得却是皇位由太子继任,压根没有提到太上皇之类的话。拟旨官是奇妃娘娘派来的人,所以拟完旨后没人想到多看一眼,现在看来,那写圣旨的家伙也是六皇子的人了。

燕公公一边脚软一边松口气,为自己的选择而庆幸。只是,六皇子让太子当皇帝的举动实在匪夷所思,看不透那位殿下到底打什么主意。

接着,太子换上龙袍,披麻戴孝,以新帝的身份处理国事,忙于决定先帝出殡和新年号等等。当即提拔他的一干谋士,安鹄破格进入阁部,成为大荣最年轻的右相。又奉皇太后为太皇太后,他母妃贤妃为皇太后。不忘封安纹佩为皇后,入主空置多年的凤宁宫。

太子事情太多,顾不上兄弟,只让公公传话,说弟弟们守这些天辛苦了,除了小九之外,五皇子和六皇子请回府休息,明日一早再入宫。

五皇子好似没想到自己也成了被撵出宫的对象之一,同泫瑾枫一路埋怨,说当上皇帝兄弟情就浅了。但是,等五皇子上了自己的马车,觉得更憋气的是,老六那副只想回家睡觉的模样。

泫瑾枫将自己扔进床铺里,洁白的木窗格缝中出现了东方一丝灰亮,他毫不在意,眯眼背身过去,抱住里侧的人儿,她的体温正好舒心。

“皇上…”人儿浅眠,明知是谁,今日却不追究他来蹭床。

“薨了。”眼睛不睁,闻着她的衣香,越发安心。

“太子…”背后传来的凉意迅速让她的体温传暖,她又想睡去。

“登基了。”千钧一发,若自己听母妃的话,此时已被太子布置在宫门外的三千兵马围攻。

当然,他母妃也肯定有准备,但他没看到同三千兵马相当的力量分布何处。无论如何,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战斗,他没有想发动的念头。

“我们…”是不是要收拾细软?

“等着封王。”他舍弃了皇位,还是要捞个王爷当当的。没办法,养尊处优惯了,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平民百姓的头衔。

“你母妃…唔…”

闭眼寻香,一吻合心,暖玉温怀,终不需分离两边再魂牵梦萦。

第335章 影师

尽管刚死了丈夫,贤妃可顾不上伤心,高兴得睡不着觉。多少年的苦熬,对那份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从伤心到漠然,从失望到绝望,从紧抓不放到彻底放弃,就盼儿子争口气,今夜终于熬出了头。

事实证明,只凭美色侍人的年轻女人是不足为惧的。随同先帝出游,享尽万千宠爱,眼看就要升上妃位的贞婕妤,一下子从峰顶跌落深渊,成为后宫最可悲的女人之一了。这么年轻,也没坏上一子半女,到头来,只能和那些受先帝恩宠过却很快被遗忘的女人们一样,住进犹如冷宫的太妃园,等长灯燃尽,美貌凋零,再无出头之日。

但让贤妃心情好的主因却不是贞婕妤即将开始的可悲命运,而是她赢了最大的对手奇妃。这个盛宠不衰,一进宫就贵比皇后,掌管后宫这些年,甚至人们毫不怀疑会成为至尊皇太后的女人,她很想看看这时对方的模样,也期盼听奇妃伏在脚下尊一声太后娘娘。

当然,这时候的贤妃是可以想什么就做什么的身份了,一声令下摆驾奇妃宫殿,谁会多言。而且这些贤妃的心腹奴才们连开道的架势都无比傲慢,好似正式旨意已颁下,伺候的就是皇太后。

奇妃宫殿的大门敞着,泛白的东方勾勒冷寂的殿宇飞檐和屋顶,平时人来人往的极盛处竟出奇得安静,丧白的灯色映了青灰,在风里晃飘。

贤妃手下的大公公尖细着嗓子,有些幸灾乐祸,“哟。这是怎么了?就算树倒猢狲散,那些奴才的腿脚也溜得太快了。”

贤妃心里那个爽快啊,面上却得端出宽仁的架子,“不会的,多半是知道主子悲痛。躲起来跟着一起伤心,也不敢让主子更心烦。你让人往里传个讯,告诉奇妃,本宫来探望她了。越是伤心的时候,越要依靠彼此才是,不然怎能撑得过天崩地裂。”

公公赶紧奉承了两句。夸娘娘圣德仁心啥的,就让小太监往里传报。可过半晌,小太监才和一个小宫女跑出来。

小宫女跪着回话,“参见贤妃娘娘,奇妃娘娘不在殿里。已去拜见新帝。”

贤妃一听,就有些纳闷,不知奇妃这么积极去见她儿子做什么?

公公在贤妃耳旁低语,“八成是着急了,想趁着自己在宫中的势力尚没散尽,求殿下给她安排好去处,封一体面的太妃号。她却不知,求殿下也没用。如今后宫里您才是最大的主子,太皇太后都干涉不得。”

贤妃让这记马屁拍得心里痛快,“所以说养儿防老也不恰当。得养个孝顺儿子才行。盛儿极孝顺,才是最令本宫欣慰之处。”刚说完,就听到了她最讨厌的女人声音。

“也是贤妃姐姐教得好。”幽冷的寂宫忽然明亮,一大片光自门外涌入,奇妃被宫女太监们簇拥而来,容颜丝毫不倦。神情淡哀却华丽,眸中有些红丝。

贤妃觉得顿然刺眼。应该要更沮丧更惨淡才是,眼前人为何不显憔悴。甚至光辉胜过以往。是她错觉吗?还是奇妃太会掩饰?

“妹妹去见了盛儿么?”喉头如梗鱼刺,贤妃的笑面僵硬。

奇妃不说是,只道,“皇上这么去了,如五雷轰顶,多亏新帝一旁开解,振作不少。姐姐真是好福气,有个孝顺稳重的好儿子。新帝说,皇上虽然升龙上天,但他会好好照顾兄弟们的母妃,将她们也当娘亲一般孝顺。这话感动得我差点又要哭了呢。”

贤妃笑容却没了。她的儿子要将奇妃当亲娘一样孝顺?这话感动了奇妃,却让她觉得无比别扭,猜不着儿子如此说的用意。但不好扯儿子的后腿,只好也捡好听的说。

“说得是啊,先帝所留血脉不多,只有四位皇子。而盛儿算是老大,照顾弟弟们天经地义,所以弟弟们的母妃自然也如我这个亲娘一样,应当孝顺。”怎么想,儿子是稍后再整治的意思,毕竟太后老人家还康健。

“姐姐一向善解人意,妹妹自叹不如。”奇妃真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在乎虚名封号,原本也打算将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交给姐姐来掌,说到底,姐姐是新帝的生母,我怎么好意思当皇太后,让新帝称我母后呢。”

贤妃瞪圆了眼珠子,厉声道,“什么?”

奇妃不慌不忙,不扬不显,“姐姐一定要帮我劝劝新帝,虽说是先皇遗诏,礼司也已记载入了宗谱,封我为圣慈皇太后,但新帝实不用称我母后。当得母后之称的,只有姐姐才对。”

圣慈皇太后?!先皇遗诏?!贤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儿子登基,她难道不就是皇太后了吗?如果先皇遗诏封了奇妃为太后,宫里哪有两个皇太后的道理!

“不过皇后说得也不错,我们侍奉了先皇的母妃们,是时候享些儿孙的福,烦心的事就交给下一代去打理。瞧瞧咱们的太后,如今成了太皇太后,却比咱们看着还健康,就是修身养性,清心不躁,生活规律才好。姐姐——”奇妃看着贤妃从身边快步擦过,一丝冷笑浮现,语气微愕,“姐姐再坐会儿吧,好歹让我招待一杯茶。”

贤妃却是头也不回,鞋子狠狠拧着地面,恨不得踩出一路碎砖。什么?享儿孙福?她忍气吞声到今日,可不是为了当清闲祖母的。别说奇妃,就是嫁给太子没几日的太子妃,东宫都未管过,何德何能掌管后宫,掌管她?绝不允许!她花了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守活寡”,如今要享用“高高在上”的国母之利益。她生的儿子成了皇帝,她还需要看谁的脸色,听谁的指手画脚?

“贤妃娘娘要着火了。”奇妃心腹黎公公笑道。

奇妃一摆手,身后人全部散去,只留了两名大宫女同黎公公,走入里殿,坐下喝口茶才道,“就算烧成灰也没用。本宫真不明白,这贤妃生了儿子后虽不再受宠,但地位仅次于本宫,皇帝对她算得尊重,可她怎么一点儿眼力都不长,还以为本宫长宠不衰是因为美色。”

黎公公接过宫女手中的点心盘,毕恭毕敬送上前,“以为她儿子当了皇帝,她就能耀武扬威了,还特意跑来显摆,不知您早为这场仗备齐了全部,万无一失。老奴只是惋惜,若是六殿下能听您的安排——”

“别说了。”奇妃声音骤冷,“本宫想不到他竟让一件龙袍吓破了胆,居然还怀疑起本宫的本事来,怕我这个母妃不够仔细,连累他不但坐不上皇位,丢了兄弟情谊,保不住荣华富贵。是本宫不好,自小宠坏他了,没指望他给本宫争气,却太过没出息。”

黎公公低头道,“娘娘不要心急,无论如何总是您亲生的孩子,比当今新登基的那位好把握,还有一份牢不可破的母子情。看贤妃母子就知道了,再怎么样,都是自己的娘自己的儿。我瞧着新帝心里很不乐意叫您母后,短期内还能勉强装一装,日子久了怕他生出歹毒的心念。”

“本宫明白得很,遗诏只哄得住一时。你去把贞婕妤找来,是时候施展她的美人计了。本宫等不及看贤妃的脸色,先帝宠爱的女人,她儿子继续宠,说不定还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奇妃仰天大笑,半晌后才止住,“本宫要教教脑袋瓜不派用场的贤妃,她太天真了。”

但等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奇妃走进寝殿,唤声丹碧。

于丹碧从内室走出,回道,“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