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圃园里盖着油布,二月草龙春,日头里还好,夜里仍能冻冰,所以要用油布和干草保暖。日出东方,正照进小小药田,他走过去,卷了袖子,将油布小心打开。药草殷绿,看着喜人。听到说话声,他亦不回头,专心把油布的角固定,免得被风吹掀了,压坏绿苗。

“姑爷又是最早起的。”豌豆笑着蹦来,蹲身帮他,“小姐今天醒了没?”

他把事情做完,到旁边的水盆摇水洗手,笑回,“要是醒了,我还能这么闲?”

同豌豆一起来的香儿,斯斯文文福礼,“姑爷在这儿用早膳么?下了几日冬末雨,老是在屋里吃,闷气得很。”

“好。”

负责兰楼的丫头太少,但一个顶三四个,鬼灵精怪的。而有花走后,香儿成了小楼管事,打理得很好,一点不用他担心这院子里的事。

香儿去知会冯娘,豌豆也不吵他,轻轻跑了出去。

再一会儿,南月凌就来了,喊声大姐夫,坐在长桌最末座。身为南月家的唯一男丁,年纪却也最小,没有被捧成宝。

“大姐醒了没?”

每个人都关心,不仅因为兰生是这家之主,还因为她这一觉睡得实在有点久。起先以为是昏迷,玉蕊看过后,却说她睡着了。不过,这么不省人事睡了五日?

“还在睡。”而在兰生昏睡的这几日,泫瑾荻搬了进来,代妻照顾一家老少。

豌豆再跑出来的时候,身后跟了金薇和尤水。

金薇坐定,开口就道,“今早占到一支好卦,大姐应该快醒了,姐夫留在家中得好。”

“是有此打算。”兰生昏睡时,他从金薇玉蕊那里知道了一些事,同时敏锐察觉朝廷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首先,影门突然停止了对不听话官员的残杀。其次,从柳浅浅卧底传来的消息,为诛杀能者而从各地挑选出来的杀手忽然通感大减,几乎变得和常人无异。可能是因为后者,蠢蠢欲动的影门竟又悄无声息了。

“二妹陪老夫人用膳?”他没想过自己能当个好姐夫,但口碑居然还不错,大概是兰生这些看似不一般的妹妹和弟弟,其实都太良善。

“玉蕊一早就去平医所学医了。”

通感和能力变弱的,不止影门中那些杀手,还有金薇玉蕊。金薇通学易经,虽然天生预感力变得很弱,但不影响她在六幺,星象和面相上的观察。玉蕊受得影响就很大了,她看病色来诊哪处不适,一旦看不出病气,圣女不过是个很心慈的普通女子。好在玉蕊深受兰生和金薇的影响,没有沮丧太久,下定决心从头学起,要当一个女大夫。

这让泫瑾荻得出一个推论:随着天玄道和多数能者的离开,天门的永久关闭,那些留下的能者或许会变得与普通人一样,适应这片土地的生活,再不会受到迫害。

他不知,天下能者出风族,作为风者的兰生,取出风丹变成无能者的刹那,就切断了源力。所以天门关,两界分清,秩序重回,能与无能,不归位,则转化。

“你怎么打算?”他随口一问。

但在大家眼里,又是好姐夫的加分。

“我想当书商,开个书铺子,出书卖书收书,后面建学堂,教授小孩子或女子一些实用的学问。不过我以前只读易经,开馆授徒前,要先多读些别的书。”金薇的打算。

泫瑾荻点头应许,“书铺子好找,也不用等你读多了书,尽早开始准备吧。这点上,你大姐就是最好的例子,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就专营什么。你深谙易经道理,可以专教一门,其他学问可以找别的先生教。京家大公子专同这样的学子打交道,你或者找他推荐些人,请为客座,借了名气,每月上几堂课,不费大银子。不过,你可别学你大姐,连规矩都不问,工队都没有,就敢跑到东市跟人抢活做。”

金薇听得一愣愣,暗想大姐夫皇族出身,怎么好象很懂经商?

“要不要我借你几个能干人?”泫瑾荻完全没察觉自己爱屋及乌的症状。

“…若不麻烦的话…”金薇只有点头的份。

“不麻烦。”这么定了。

豌豆在一旁摆早饭,眼睛亮晶晶,无声地,得意地,笑着,看她家公子后脑勺,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哪。

泫瑾荻却还有话,“这件事既然很快开始进行,你就会很忙,在那之前,不如把婚事办好。二月初六大吉,你觉得如何?”

吭哧吭哧努力扒饭的南月凌抬头,“今日就二月初二了,还有——”数手指头,“四日?”

“一切听姐夫安排。”金薇没有羞红脸,早就心许的事,“万一大姐那时还不醒——”

“你不是说占到好卦,那就是今日了。”天能者也许不再,但卜卦占算吉凶已成为百姓生活中的惯例习俗,他认为,该信时一定要信。

第401章 食贼

午后,冯娘回厨房,同丫头们一起收拾干净,就将她们遣去休息,自己到后面的研究室写新菜谱。

她在玲珑水榭做过厨娘,那里厨房又大又整洁,但没有一间是专给主厨做事用的。兰大姑娘的巧心,她不是第一回见,搬进六皇子府后,就常常经历新奇。她最喜爱的,莫过于厨房和菜园暖房。

一间设备一应俱全的研究室,包括了居安造独创的烤炉,点火小灶,石面工作台,以及各种独特又好用的厨具刀具,一排排整齐的玻璃橱柜,就连排油烟的通风管都做得美观。而且,所有家具物品皆防水,每日摇水管冲刷一遍,就一直保持光亮如新。

尤其像这样的午后,打开滑门,种着各种香草的安静一隅,冷冽中的芬芳扑鼻,阳光将白石地照亮了,映得满室生辉。

谁也仿不像兰大姑娘的造心,因为她造出来的宅子,屋子或园子,没有统式,具有生命力,随居者或用者的特质,渐渐延展出独一无二的生命力。

她的奴籍身份已被特赦,兰大姑娘给了一笔丰厚的酬金,足以实现她曾经的愿望。买一间属于她和三宝的小院子,前铺后居,有一亩三分地,种些香料和蔬菜。但她被这样的厨房宠坏了,被那样的大棚菜园宠坏了。从六皇子府到鸦场,厨房也从大到小,但不变的,是心头的归属感,是每每进来就不想再走的不舍不离。她用惯的一套刀具,兰大姑娘特制了她的指模铸刀柄。符合她手的尺寸大小,到哪里再去找一套来?

然而,这般安逸的日子里,她也会想,当大户人家的厨娘是否卑微,是否影响三宝的将来。毕竟,她虽已重获自由身,兰大姑娘给予十分的尊重,但外面人眼里。她始终是为主家做饭。

最后还是三宝这孩子的一番话点醒了她。

他说,世态炎凉,各地大灾,帝都之外饿死的穷人不计其数,贪官污吏却变本加厉得霸横,根本不顾百姓死活。他们孤儿寡母。即便是自由身,开自己的店,有自己的屋,无权无势,恐怕又逃不过恶人欺凌。而这乱糟糟的世道中,能有一片安心的栖息地。心头常喜常欢,都是因为兰大姑娘的庇护。不仅挡着狂风暴雨,屋暖食美,亦做着喜欢的事,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冯娘本舍不得走,全顾着儿子前程,才有点为难,想不到儿子看得比她更明白。因此安定了心。

望着这方小小的园地,她满足叹息。转身开始准备食材。

随着烤炉成为她最喜欢的大帮手之一,照兰大姑娘的形容,她做出了松松软软的蛋糕,扁扁脆脆的披萨,以及各种口味的烤肉烤鱼烤香肠,简直乐此不疲。

而最近,一直尝试制作一种叫面包的食物。据兰大姑娘提供的线索,面包比蛋糕发酵更大,打面到出一种薄膜面筋的程度,烤出来膨大,吃起来有韧性。因为可以只用水和面,加上老酵,作为主食也很健康。话说,健康美食的概念也是兰大姑娘告诉她的。

听上去简单,做起来一点不容易,连什么是薄膜面筋她都搞不太明白。从以往的经验,她知道就算问兰大姑娘,肯定问不出名堂。兰大姑娘说了,除了工造还拿得出手,其他一律平庸,也就是嘴馋,脑袋里想出来的花样,和她这个天才大厨师分享一下,能做出来就是惊喜,做不出来也无所谓。

真是奇奇怪怪的花样,但更奇怪的是,她总能把这些花样做出来。然后,她就发现,但凡兰大姑娘说出来的古怪食物,仿佛是肯定存在的。所以,尽管已数不清面包失败的次数,她还没放弃。

兰大姑娘醒来的话,冯娘希望能送上面包庆贺。直到五日前,她才终于确信,这位主家是自己一方太平天地的支撑,支撑倒了,天塌地陷,好日子能看得到头。

揉了好一会儿面,捏一小块打开,还是断裂的,冯娘失望叹口气,忽听门外有人喊她,只好放下,出去看怎么回事。

没过多久,等她处理好事情再回来,惊见有团大黑影蜷在点心柜前,窸窸簌簌,偷吃?

她不禁吓喝,“谁啊?!”

黑影转过头来,一张年轻的脸,笑得一口牙,草莓蛋糕粘得满嘴是,呜哩呜哩说道,“你们厨子哪儿请的?我想见一见。”

大概是家里从来平静,而且还住着那么多护师,冯娘见到陌生男子并不恐惧,况且他老神在在偷吃,还说要见厨子,怪异中透着无害。她镇定下来,只是警惕立在门口,想他是混进城里的饥民,无意中闯进来的。

“吃饱了赶紧走,不然我一喊,外头就会有护院来,到时你可惨了。”世道,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兰大姑娘也受冤屈,从王妃变成平民。

年轻男子还当真继续吃起来,好半晌才站起身,添完手指头,四下张望,然后拾起一块抹地的布擦手。

因为做食物的关系,冯娘超级爱干净,见不得这人邋遢,快步走到流理台水槽,往上一挑水开关,又赶紧走回门边。

“那里洗手。”

男子几乎是扑向水槽的,将开关拍下挑上,恨不得抱上去,喜到结巴,“这个…这个…真是,我连到底怎么出水都没弄清,她的水龙头又有新式样了。还有…”他张着双臂,原地打转,“厨房还有这样的!啊!啊!要娶回去!一定要娶回去!”

这人不会是疯子吧?冯娘决定还是不要乱发善心,去叫人来得好。但她刚往后退一步,眼角瞥见走廊里有一道人影,再度吓喝,心中暗暗叫苦,居然还有?!

“干嘛吓成这样?”廊里的人影出声,话音虽虚弱,但有明朗笑意。

冯娘激动得眼泪迸出,赶紧上前福身,“无量寿佛,大小姐你可醒了!”

“我到底昏睡几日,你都改当了女道士?”兰生挽入冯娘的臂弯,“我这都快要饿死了,外面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连锅巴都没一块。你工作间里有吃得没——”走到了门前,但见里面不速之客,顿时消音,神色惊呆。

片刻后——

兰生怒喊,“死欧阳阙!你把蛋糕吃了,我吃什么?”

第402章 三婚

面筋居然就此出来了。

冯娘心头暗喜,原来面团揉好后要放上一放,未必是需要死命打面摔面的硬力道,而是正确的揉法,加上耐心等待,自然水到渠成。

将面团放进藤筐,盖上油布,出去拿柴火时,顺便看了一眼流理台那边的两人。那两人对面坐着,一个啃着烤鸡腿,一个看着啃鸡腿,不开口。她好笑地摇摇头,谁想得到,声名赫赫的齐天造主能跑到她的厨房来偷东西吃?

冯娘一走,欧阳阙就打开了话匣子。

“兰大姑娘嫁我吧!齐天和居安双造合并,官造都靠边去了。”用真诚的,钦佩的,比眼红的,目光。

兰生白他一眼,这人的心思够单纯,一脸要娶她的技艺和事业的模样,好笑好玩,倒没办法对他太凶。

事实上,她自觉以前很能控制情绪,但天玄山一行,知道了自己的血脉来源,见到了风王,吸收那么大的信息量,却还是糊里糊涂很多疑问,再加上因为所谓故乡来的人,让她饱受惊吓,大有要流血牺牲的感觉,以至于战斗值随时飙上。

刚才对欧阳阙那一声要拼命的怒吼,把自己都吓一跳,等到吃完整只鸡腿,慌饿的晕眩感消失,这才好像重活过来了。

欧阳阙却还有点惊魂未散,见她白眼,一缩脖子,嘟哝道,“我再不提了…”又不死心,“但你可以提,今年之内,我的话都作数。”

兰生终于笑出声,洗过手,端了冯娘加热好的蔬菜汤,与肯鸡腿截然不同的优雅姿势,慢慢喝着,“为什么是今年之内?”

“明年我必须娶我爹娘选的女子为妻,我自己答应的,不能反悔。”

真性情的人。

“你又迟了。”要不是南造北造之间分歧多多,她不介意交他这个朋友,“我已再嫁。”

“欸?!”欧阳阙眼珠子凸着,张大了嘴等苍蝇,然后大叫,“姐姐啊,你好歹喘口气!这才贬了平民一个月未满,怎么就再嫁了?”伤心啊,为了赶来求亲,他把心爱的马驹催得口吐白沫。

兰生忍俊不止,“我非但喘气了,还耐着性子等了,有好男人来求亲,干吗不把握机会。”

醒来时,心情并不好。心口的花没有再现,手掌也运不出风来,切切实实成了普通人,却比她自己想象中的要失落。难怪。难怪。毕竟有不同寻常的能力,再谦逊的心,日子久了也免不了依赖得意。

这会儿,和欧阳阙说着话,却是踏实了下来。风能没有了,她还有技艺。万丈高楼平地起,她已经打好地基,梦想没有消失。

欧阳阙长长叹了口气,不过拿得起放得下,“好吧,那就等你三嫁…”

“呸!乌鸦嘴。”她可不要嫁第三次,“你就死心吧,我没法嫁给同行的男子,白日黑夜说工造。也劝你别犯傻,找个兴趣爱好不同的姑娘,过起日子丰富。”

她热爱她的建筑设计,但不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它分分秒秒不分离。尤其,欧阳阙是工造的狂热份子,选妻都以此为第一考量。

欧阳阙显然没听进去,但说起另一件事,“听说皇上请你设计都。”

兰生乍然想起来这事,不禁啊了一声,“要不是你提醒,我完全忘光了。”天玄一趟,好似走了一生那么长。

欧阳阙不知她昏睡,“兰造主真是定心,想来胸有成竹,又有惊人之造。不过,我今日翻墙过来,要请兰造主代表北联造,与我齐天携手,共同抵制都建造,不要听命于工造司,再多银子也不接这活。”真正目的在此。

虽然这跟她起初的想法差不多,不过兰生已经决定照泫瑾荻的意思做,“我已接了工造司文书,三月初一要交图给皇上过目。过不过得了他的眼,我不知道,但自当尽力。”

欧阳阙果真性情中人,心里不高兴,脸上也不高兴,拿一大段话讨伐她,“兰造主能为百姓向国库讨税银来花,我以为你是有良心的人。天下乱成一锅粥,老百姓饭都吃不饱,而皇上登基后毫作为,光知道增税,如今居然还要造都享乐,这是想吃人骨头扒人皮啊!但凡有点良心,有点仁义,都不该助纣为虐。兰造主身为北联造行首,一言一行皆为北方匠工表率,你若向昏君投诚,会让那些受苦的造工造匠们大大失望。”

兰生吃饱喝足,思路十分清晰,一大段话讨伐回去,“好大一顶帽子,只怕我戴不上。皇上造都的决定已下,阁部颁发公告,天下将人人皆知,并非你我拒绝就能取消的事。官造民造联不联手,说实话,对工造司来说,不是多大的难题,从城池的设计到建造,他们有的是大匠师可以担当,一旦保证源源不断的人力和造材,根本不需要任何民造行介入。相反,民造才是要看官造脸色的。为了分一杯羹,兢兢业业,端着捧着,自长风造后,你们齐天最积极接工造司的任务,与北联造争工程,也不是这两天才有的事。这会儿捧着仁义良心,欧阳造主怎能让我信服?说要抵制,我如何知不是齐天造想一口独吞,将其它民造行排挤出去?”

欧阳阙憋红了脸,顿失能说会道的口才,“才不是!呃…俩老爷子告诉我了,这回是服劳役,哪有银子挣啊。”

原来是吞云吐雾俩老爷子教的,然后让这位少主背出来的大道理。

“对啊,不但没银子挣,我也得去住役营搬砖头呢。”兰生暗吁气,不必再长篇大论。

欧阳阙让人哄来的,不知兰生也在工造司所征服役名单上,吃惊道,“哪有女子服劳役的?而且,这么不讲道理,你还要设计都城?”

兰生反问,“是啊,这么不讲理,我到底为什么呢?要不你回去问问两位老爷子?”

有人道,“何必舍进而求远?欧阳少主,正是我说服兰造主接了这差事,你问我就是了。”

兰生回头一看,俏皮笑道,“哟,相公这么清闲,今日居然在家?”

欧阳阙心想,正好,可以瞧瞧她又嫁了谁。于是,连忙看过去,却立刻石化。什么再嫁?不是同一个嘛!

某夫淡淡瞥过台上鸡骨,“要不是今日清闲,怎会知道自己的地位竟还不如一根鸡腿?”

起风了,阴恻恻地,吹着某妻的后脖领,寒毛直竖。

第403章 旧戚(上)

二月二十六,要说特别,那就是春天真到了,碧草吹长如发,彩花织开地衣。帝都仿佛经历了最漫长的冬年,如今因白昼的加长,各大街,东西市,都显出久违的欣欣向荣。

听着这样的喧闹声,这日,兰生奉太皇太后之命,进宫。

“哀家虽然早知他无心俗事,不然不会喜欢在外面游荡,而且怎么都不肯娶妻,但看他回来开了玲珑水榭,一年到头还有半载安稳,就以为他至少不像年轻时那样想入非非了…”

兰生陪太皇太后坐在禧凤宫的阙栏,看宫女们忙着为她盖轻裘,上暖汤,还居然抬来居安造独创的铜丝炉灯点火生热,不禁有些小小的成就感。

但她没有显露这点小得意,正襟坐着,“太皇太后不要太过伤怀了,身体要紧。”

柏湖舟进了天玄山,兰生知道,太皇太后不知道。不过这个时空中一直存在得道升仙的众多传说,而似乎柏湖舟年轻时曾不顾一切地追求过这种境界,因此,对于他的突然消失,众人的理解跟事实竟然相差不算太远。

太皇太后和大家的认为一致,觉得这个唯一的娘家外甥最终抛下了俗尘一切,去了哪片大山修道行寻仙路。传说虽多,道教甚至为大荣国教,但是否真正信仰到心里,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至少,太皇太后长吁短叹,言辞之间颇有外甥荒谬的指责。

兰生望着这位七旬老人。当初见到的,和蔼中带着贵气,有点老来顽皮的祖母,经过这两回白发送黑发,确确实实老了。而且,老人家得知柏湖舟突然不见的禀报,立刻晕了过去,一躺大半个月。这会儿大病初愈,宫女们个个紧张得很。只不知,特意召见她,有什么事呢?

“虽然没有娶妻,但他也是有儿有女当爹的人,事前完全没有征兆,连件衣服都没带,就留了一封离俗的信,让哀家难免怀疑是否有别的可能。听说你那日正巧去了玲珑水榭,还同他说了会儿话,故而请你来问一问。”新帝和新太后跋扈,但不至于动到这位太皇太后身上去,因此她仍有耳目,且得到消息的速度不慢。

兰生没有装作完全无知,但道,“不瞒太皇太后,柏叔叔字里行间大有辞行之意。我当时以为他要出门访友去,毕竟他常常这么做的,加之他喝了不少酒,便没放在心上。后来玲珑水榭乱成一团,还找到他的留书,才知他竟然抛却尘缘求道去了。我懊恼之极,若能早些明白过来,应该极力劝他才是。”

“听你这么说,看来他真是铁了心,是哀家还抱着一丝希望,想他不是犯这种糊涂事。”太皇太后拿帕子点了点眼角,“可怜他那几个儿女,尚未长大成人,既无主母可以教养,又没了父亲,与孤儿无异。湖舟无妻,也没有带进打理家室的妾,平时交由可靠能干的仆从照料孩子们的生活。他一走,无子女能继承玲珑水榭的经营,今后的安排也成难题。”

兰生劝慰,“柏叔叔时常外出,全靠能干的管事们打理玲珑水榭,生意照样不错。我看柏叔叔早有准备,与其交给某个妾照顾不同母出的子女,不如找可靠诚信之人,能够不偏不倚。再说,谁敢欺负这些孩子?他们可是您的娘家人呢。”

“哀家还能活多久?”满眼春色,太皇太后却觉凋零。

“民间尚有百岁老人。”从人均寿命越来越高的时空而来,她在这方面的第一目标是,带领一群人先健康到九十,“太皇太后若能一直保持着溜出宫看花王的精神头,绝对能抱上五代孙。首先一条,切莫悲观。”

太皇太后露出兰生来后的第一次笑意,“哀家就喜欢跟你说话。你那双刁凤的眼睛哦,从不服输,看得人跟着不服输。哀家本来就是活泼性子,这几年却有些消沉,忘了从前立志要当老不死的了。”

兰生瞪了眼珠笑,“不愧是老祖宗,那么远大的志向,我们小辈怎比得过,一定要好好向您学习。”

太皇太后笑出声,春日终于照入了心。再过了一会儿,就直道饿了,让人传早膳,还非要已吃过早饭的兰生陪着吃第二回,看她特别爱吃腌渍的酸枣,笑说她这是要生儿子。

既然提到这个话题,老人家难免联想到近期兰生的遭遇,“在玄清观出的事,并非哀家没帮你,只是隔代祖孙情难比母子情,皇上虽然尊重哀家这个皇祖母,却是听不得半字反对之言。”帮了,但没用而已。

兰生对此事已是安之若素,“多谢太皇太后挂心,兰生想得开,好歹还有命在,活下去才知道自己的福气是好是坏,只是今后不能随便进宫来看您,您别想我啊。”在皇家生活了这几年,怎么都会一点讨喜的嘴皮子。

太皇太后大为赞许她的态度,点头再道,“哀家瞧枫儿那孩子还是个有心人。他将新王妃送到奇妃那里,说好听些,是代子行孝,其实就是冷遇了。枫儿自打同你成亲后,胜得之前百倍,大有少年时的灵气,是先帝去后,哀家心中最难得的欣慰。你安心养胎,若这胎为男,那就是瑾王府的小世子,哀家会想尽办法担保着。”

兰生却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无论是不是世子,我担保一定是您的曾孙子或曾孙女。只要您想看孩子,兰生随唤随到。”随即语气撒娇,“老祖宗,您赏我一坛子酸枣呗。”

为了口腹之欲,可以低声下气,老公都一边去。

虽然因为一只鸡腿,付出的代价“惨重”,欠了某夫的“鸳鸯浴”不但被迫清还,还日日浴,直到她抱怨洗褪了一层皮,某夫才放过她。迄今已平静半月,但她一想起来仍会觉得全身皮疼。不过,她没学乖。

尤其最近,一旦想到要吃什么,就非要吃到不可,完全不能自控。

第404章 旧戚(下)

太皇太后比兰生紧张,立刻派宫人去御膳房把所有酸枣送到南月家,连同如何腌制的方子一起。

吃罢饭,撤了桌,太皇太后觉得身体热了,兰生见今日无风,就提议到花园里散步。

本来祖母和前孙媳有说有笑,眼看午饭也有着落了,却好像老天爷瞧不顺眼似的,禧凤宫的大公公急匆匆跑来跪了。大概因为兰生已非皇族成员,他看着太皇太后,张了嘴,又闭。

太皇太后却不耐烦,“吞吞吐吐,一看就知道没好事。兰生又不是外人,瞒着这时,出了宫门照样会知道。说!”

“宛贵妃掉了胎!”一有压力,就很麻溜。

兰生一怔,贞宛怀孕了?

显然,太皇太后也不知道这件事,“宛贵妃何时有了身孕?这么大的喜事却从不曾听闻,怎能忽然生出哀事来?恐怕是弄错了。”

那公公道,“老奴也觉得奇怪,还特意派人去打探,才知是宛贵妃自己瞒了有孕的消息。据说掉落成形的男胎,显然好几个月大了。皇上这会儿龙颜大怒,说要杀安皇后,已命侍卫去押她问凶。”

太皇太后眉心紧蹙,“这么快就知是皇后逞凶?”

“呃…”大公公突然看了兰生一眼。

兰生还以为又有什么她听不得的事,但向太皇太后辞行。太皇太后不好再留她,毕竟这宫里斗不是什么喜闻。

不料,大公公继续开腔,“给宛贵妃下药的萍娘娘已承认,一切是安皇后指使。”

萍娘娘自然就是南月萍,她在后宫的地位再低。还担得起这一声娘娘。

兰生神情因此变冷,这个南月萍到底怎么回事?上回听安皇后幸灾乐祸说起南月萍的倒霉现状,她以为两人水火不容,为何这时变成南月萍听从安皇后的指使了?

但,兰生的惊讶没留太久。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这话全世界通杀。保不准。南月萍投靠了安纹佩。不过。真要如此,只能说明南月萍实在没头脑,居然选了跟她同一类的伙伴。

安纹佩虽有安家撑腰。可本人也什么能力都没有,不仅抓不到色鬼新帝的一丝宠,连后宫都掌理不了。远不如贞宛这个农家女,从开始就心机重重。克服了肤浅的见地,日渐成长。即便侍奉两帝,仍不阻碍她越爬越高。要是这回安纹佩倒了,宛贵妃变成宛皇后就指日可待。

太皇太后想兰生担心家里受牵连,安慰她道。“她与你们早就断了往来,在宫里并不是秘密。前段时日她在哀家这里还算勤谨,与宛贵妃也称起姐妹。宛贵妃因此接她到自己的殿里住,想不到竟然发生这种事。”

但兰生正是担心南月萍又要给家里捅什么篓子。南月萍和她娘每回惹出来的麻烦都会让家里鸡飞狗跳,无一次例外。尽管,这回的事看起来同南月氏毫无干系,可她心里感觉十分不舒服。

兰生有时真想找这妹妹问一句,怎么就不能静静过日子。按理,李氏帮女儿争取的,财富,丈夫,地位,没有落空过。南月萍只要稍微用点脑子,无错无功,生不出儿子,生公主也好,等着资历年份熬到,稳居华宫是没问题的。可这人,偏偏抢当闹事的,不让所有人的目光聚在她身上,绝不罢休。

出了太皇太后的宫殿,兰生上宫轿,兀自琢磨这件事的发展可能性。

“为何停轿?”无果一声喝问。

兰生挑帘,看到对面一扇半开的门,从里头跑出一个小公公,低头让她下轿,说有贵人请她一见。这里还是后宫的范围,有无果在,她更不怕,就随小公公走到门口。

门内有一个小小莲塘,塘上绿萍才浮,一座玲珑拱桥上立一华服女子。

兰生早就认识。

婀姬,如今也是贵妃了,受宠度仅次于贞宛。但这两人不仅没有成为敌人,还强强联手。安纹佩连一个都对付不了,更别说两个。此时的后宫,怎能不由她们呼风唤雨?

兰生立在桥下塘边,不说话,不猜想,等着要见自己的人开口。

“兰大姑娘气色真好。”婀姬从桥上望下,妆容无比精致,但有些苍白,有些浮华,“一点不像与本宫同岁的人,让本宫好生羡慕。”

兰生想说爱情滋润,最终决定不刺激快渴死的人,还是不说话。

“知道兰大姑娘不爱多说话,本宫就直说吧。今日之事,你应该听说了。南月氏虽然已无官无爵,但皇上还是记得大国师对社稷的功劳的,只要你们替南月萍求情,本宫和宛姐姐再使把劲,南月萍就可以平安出宫。”好似给了天大的恩惠。

兰生却好笑,“萍娘娘已嫁了皇上,生是泫家人,死是泫家鬼,娘娘您要把她送哪儿去?”

婀姬冷了脸,兰生的笑容太刺她的眼,明明一介民妇,竟感觉比她架子大,心里满不是味儿,讥笑道,“还能送哪儿?就跟兰大姑娘一样,贬了庶民,回娘家待着。兰大姑娘既然是过来人,应该明白这是多大的恩典。”

爱上同一男人的女人们是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的,特别是对这男人的爱还没消失。

兰生一语戳中婀姬的痛处,“娘娘若还想着瑾王爷,兰生作为过来人,劝娘娘珍惜眼前。”

婀姬听到自己的磨牙声,“南月兰生,本宫要是治你一个大不敬,你今日就得烂了脸出宫。而且,你也没什么好得意的,跟我一样,不过都是瑾王爷曾经的女人罢了。”

兰生立刻张望四周,食指竖在嘴前,“娘娘小心隔墙有耳。您正值盛宠,嫉妒的人不知有多少,刚才的话若被搬到皇上面前…”注意到婀姬往假山那儿飞快瞥了一眼,她不动声色,继续道,“怎么得了?”

“…你管好自己的事吧。”婀姬其实有点后悔自己嘴快,“想要救你妹妹,就——”

“兰生不清楚事情真相,但萍娘娘若说自己听命于皇后娘娘害宛娘娘掉了胎,那也是有罪之身,我南月氏不敢为她求情,一切听凭皇上处置。”兰生转身就走。

开玩笑!接南月萍回家?再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重新熬好的粥?

“南月兰生。”傲慢无比的声音,人从假山后踱出。

“安少相。”没什么好惊讶的,蛇鼠本来钻一窝。

第405章 良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