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上回兰生见他,安鹄的官服似乎更贵重了,而且从织染刺绣到剪裁做工都十分用心,合身衬体,加上年纪轻轻手握重权,在朝廷和宫廷中,又诞生一个新外号,尤其是正值芳华年龄的女子们,暗称他“大荣第一美官”。

据闻尚未娶正妻的安鹄,说媒之人络绎不绝。在众皇子,东平西平世子,小郡王,小侯爷这些头等高富帅多数死会后,这位靠自己本事平步青云的年轻相爷,已成为各大家族眼中的最佳女婿人选。当然,对小姐们而言,长得还俊这一点至关重要。不过,安鹄以公务繁重,暂无心娶妻生子,一律推拒了。

知情者大概都会以为,那个妻位是给兰生的,但兰生却清楚安鹄扭曲的心理。

安鹄所作所为,皆从践踏她的自尊心出发,包括这回征她服劳役,是想彻底击溃她的骄傲,抱着要她匍匐到他脚边乞饶的迫切心态。

男人会将这样一个没有了廉耻,没有了尊严,似奴隶一样的女人,扶起来当妻?

只怕到时,安鹄自己都觉得不值。

就像一个得不到某样玩具的孩子,撒泼耍赖哭闹半天,终于得到后,只玩两下就扔到一边了。

兰生觉得,安少相府中空着的妻位是给她看的,如同安鹄给他自己立了块深情专一又君子的牌坊,无时无刻向她诱引,直到她上钩,以为他才是真爱,会不计前嫌,包容她的过错,最终投入他的怀抱,然后,他终极的报复,娶一个名门贵女为妻,冷眼旁观她如何被他的妻欺辱,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与其说爱,不如说恨,像毒药一般浸进安鹄的每根神经。

可怜人!

“我虽知你与萍妹相处不洽,但以为你至少会看在恩师面上救她一回,想不到你对自己的妹妹这么无情。”安鹄看兰生的目光中,没有关切,更没有爱意。

他知不知道他自己已处于精神病的状态?还在众人面前,扮什么苦苦竹马,执着不舍的有情郎?

兰生冷然,“安少相少说几句,我最近害喜厉害,刚在太皇太后老人家那儿吃过饭,别让我吐了。”

“南月兰生!”安鹄恼羞成怒,但还算知道遮掩丑态,沉脸将婀姬遣开,“兰生,以你如今的身份,实在不该如此不客气,尤其还在宫里。任何一个主子娘娘,甚至连权势大一些的宫人,都能治你的罪。”

“有没有这么容易,要试过才知,对吗?”兰生凤眸刁薄,神情冷诮,“再说,我也没有不客气,只是实话实说。若是为了南月萍的事,我已表态。敢问安少相,我能走了么?”

“兰王妃亲和,兰王妃善良,兰王妃为百姓谋福利。”安鹄像在背台词,然后笑,“要是百姓们知道兰王妃看着妹妹死,却不伸援手,不知还能歌颂兰王妃吗?”

“南月萍咎由自取,我们一家人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爹还因为她和她娘的肆意妄为吐了血,最后卖了老脸求太皇太后给她一个体面,但气郁结心,很快就病故了。可以说,是让不孝女给气死的。”无论婀姬,还是安鹄,专门有一种恶心人,能让哑炮轰天。

兰生再让,她就是圣母娘娘,十分尖刻道,“倒是你这个牵线搭桥的皓哥哥,做事半吊子,只管喂,不管拉屎,不但手刃她娘,还任她在后宫之中生霉。现在,利用完了,觉得太臭,不愿意留养,想来臭我们一家子。安少相这一手,骗得了别人,以为你可怜师妹,却分明就是恩将仇报。我就奇怪了,就算我小时候不懂事,可能让你觉得我欺骗你感情什么的,但我爹好像对你真心不错,你的第一份官职还是他帮了忙,你良心让狗吃了吧。”

口舌之快,逞得确实爽利。当然她也知,这样做没有实质的用处。但她是孕妇,决不能有心理压力。

不容安鹄反驳,她又轰,“今日之事,我刚才也猜了一下,安少相听听看,要是不对,你就治我诽谤,横竖我也准备好挨耳刮子了,顾着点儿我的肚子就是。”

安鹄听她说得好不粗鲁,也从未见她这种样貌,不由呆怔。

“你当初扶安纹佩为皇后,我就觉得古怪了。以你对安家嫡出们的憎恨程度,而安纹佩这个小妹更是变本加厉,你为何帮她?难道真是血缘关系胜过一切,你需要父家支持你在朝廷的地位?但我怎么看,你有今日飞黄腾达,与你父亲或安家任何人都没有因果,反而是大夫人和一干嫡兄妹要巴着你捞好处。现在,出了这桩事,我就明白了。你筹谋这日很久了吧?”

“难道不应该?”安鹄眼中暗冷,兰生戳到他心底最恶,此时不得意,更待何时?“我家小妹何时把我当人看过?你不是也见过一回么?”

兰生当然记得。在圆桌上,穿了舞娘的彩裙,浓妆艳抹,博安纹佩和她的闺蜜们一笑。因为记得,所以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那个妹妹。

“我那位尊贵的母亲,求我都求得很高傲,说没有我父亲,就没有我,我又不是畜牲,但凡是人胚子,都不该忘本。所以,我知恩图报,帮小妹当上了皇后。不过,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得好。我即便是皇上信任的臣子,怎管得了他在后宫中宠爱谁讨厌谁?难道我还得负责小妹生儿子养儿子,保她将来当皇太后?相比之下,萍妹要比我那个妹子更亲,看萍妹凄凉,无人可以依靠,我心难安。”

兰生想骂人爆粗。

“她想出宫与家人团聚。”这回却是安鹄不让兰生有开口的机会,“但自古哪有后妃被送回娘家的呢?再如何,那也是皇上的女人,哪怕皇上都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女人,也只能死在宫里。我经不起她苦苦哀求,就建议她犯个不疼不痒的错,到时我就帮她求皇上,打发她出去。那么巧,我家小妹对宛贵妃怀孕正恨得牙痒,见萍妹获得宛贵妃信任,就要挟萍妹替她办事。萍妹抓住了这个好机会。如此,而已。”

“放屁。”兰生骂了。

第406章 将作

如此,而已?

兰生看着那张热衷权术的脸,曾几何时,软弱却至少有过骨气。贪婪的心一旦起来,还能有多少机会寻回初衷?不再玩什么牙尖嘴利,对方已无可救药,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兰大姑娘尚未答应本官的要求。”如今,还没几个人能对他如此傲慢,而她居然骂他放屁?

兰生头都懒得回,“我已阐明,南月氏不会以先父和两位东海夫人之功谋私,萍娘娘不管出自什么理由,与谁合谋或串谋,她危害帝族血脉已成事实,一切当由皇上和王法定夺。”

她还明白一条,因为没有罪妃遣送娘家的先例,安鹄和婀姬才处心积虑要南月氏为南月萍出面,到时他们就能顺水推舟。

可惜,她一直就是逆水。

“南月氏并非只你一人,我先找你,是看在——”他话未完,听到头顶上异响,抬头一看。

喝!一块假山石头竟然剧烈在晃!

他跳开!

石头掉落,砸得砖地粉碎,而碎得,本来会是他的脑袋!

兰生听到那声响,这才回头,见安鹄脸色吓青,惊魂未定,脚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假山断了一截,来不及觉得大快人心,也没有愕然诧异,因为这种诡异的景象实在太熟悉了。

她的风能还在时,她的心想事成还在时,属于眼睛都不用眨的小儿科。然而,她已经没有这种力量了。之前转身就走时,没想着石头砸安鹄的脑袋,更何况吹断石头的风要多大?她不可能感觉不到。

从金薇玉蕊的天能通感也几乎消失的情形看,这个时空的神秘力量将完全竭尽,不再有天生优势的人群分类,回归一条起跑线。所以,不可能再是能者造成的?

只能将此当成真意外,兰生冷眼上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安少相这是吉运当头了。”

等安鹄惊魂回身,疾步上前,打开园门往外看去,载着兰生那顶宫轿已走出很远。他恼火,却暂时无计可施,又不想去看自己挑起的后宫事端,就回了阁部。

安家,大夫人所出的几个嫡子,也就是他那些了不起的兄弟,因为营私舞弊被查,调任的调任,削官的削官,前途已经到头。安纹佩的皇后当不了几天了,命也难保。接下来该轮到他最恨的,那位母亲。尽管,她已经为了她的子女们,心力交瘁。

忽然,工造司司正急来求见,拿着一份青皮文书,“少相,下官刚收到负责新都工造的将作和监作的名单,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南月兰生为二将作这一任命,是否弄错了?”

别人不知,他可是早打听过了,安少相对那位前王妃,也是他的青梅竹马,一直惦记着,所以搞出征役这种事来,还自己抢了工程总监管的职位。他因此就不明白了,明明要给南月兰生好看,怎么又授予总将作这么大的优差?头疼!到底是什么打算?他得弄清楚才能不得罪人啊!

安鹄立刻从桌后站起来,气冲冲从司正手里抢了文书过来,眼珠子速速扫荡,果然看到南月兰生之名紧跟总将作和首将作,在长长一列大造匠中,赫然,位列第三。

大概察觉到自己失态,他将文书合起,却拿在自己手中,“这份名单由皇上同大学士阁与百工府对几份新都图绘评估后,共同商议制定,应该不会出错。不过,女子担任将作确实不合惯例,你今日先回,待本相问过张大学士再说。”

工造司司正连忙应了,退出门去。不知自己后脚走,安鹄前脚跟,直奔大学士阁。

大荣迄今为相阁和大学士阁双阁理政。

无极宫如同皇帝的私人顾问,后由钦天监取代,但新帝并不喜用京朋,完全不像先帝对大国师的器重,令钦天监之下各府各司顿然变成清水衙门。

相阁有三相,安鹄为帝设首相,安鹄的父亲安华为左相,黄阁老为右相,是新帝最为倚重的左手。然而,自皇上让两个弟弟担了大学士阁的无权空闲名誉职,近来有抬头之势。

五皇子,如今的澈王爷,提到安鹄已为新都总监管,不适宜再由相阁筹备工程,向皇上谏言由大学士阁分担,皇上允了。

尽管如此,手握实权的安鹄并不觉得威胁。学士阁主责教学,多为做学问,管理书库文库,贡献史册典籍等等,虽受天下学者尊崇,不过是纸上谈兵的一些呆板文人。要说疑心,皇上最重,既然能放心将两个弟弟放入,自然也心里有数,不会让学士阁有什么大作为。

安鹄却没想到,这么一个文呆阁,竟然启用一个女子为将作大匠,而且还是他不顾历朝法令,征了劳役的女子。简直,就像狠狠被甩了一巴掌!

到了大学士阁,大学士张华热情相迎,仿佛全然不知他的来意,直道稀客。

确实稀客。安鹄自己都想不到,会来见这个整日钻书,人称朽典的怪老头。

张华虽怪,学问也一流,但他最出名的事迹,是将他长女张茗芳,那个曾为太子妃人选,才华出众,名满帝都,公认的大家闺秀,嫁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库小吏。这桩婚事一定,不知多少名门俊彦扼腕,直道鲜花插了牛粪。而且小吏不当库官当了城官,仍是没出息的样子,他人替张家小姐不值,却也莫可奈何。

“张大人,本官刚刚看过了学士阁草拟的匠造名单。”不打算闲话家常。

“不是草拟,已交由皇上批阅,亲自盖了玉玺,下发为正本文书。”张华一根直梗,似乎看不到安鹄替他搭了台阶下。

“那就麻烦些了。”安鹄冷瑟着双眼,“请张大人将下发的公文收回,待本官同皇上再行商议。”

“安少相还没瞧过兰大姑娘构想的新都绘图吧?要不要瞧上一眼,再去找皇上要求撤了她的将作衔?毕竟,总要找到错处,才能说服皇上收回他的亲口任命。”

往外走的安鹄停步,回身,十分不以为意,嘴角冷笑,“好啊,麻烦张大人领个路,让本官瞧瞧有多了不起,有图还不行,没她造不了?”

第407章 宏

没南月兰生,真得造不了。

别人只绘一张图,她绘一卷图,一卷分十幅。

皇宫的恢宏设计虽中规中矩,但将新都分为了八十一个方正的格区,纵九街横九街,笔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小街亦直,比老城无规划的街巷整齐,显然考虑到交通便利。

大街分八车道,中街为六车道,小街为四车道,还有步行道,过马路的人行道。这些道路的花样固然令人耳目一新,让人叹妙的,还有码头,信局,镖局,以及全国驿站进城的快捷工道,专供粪车收夜水并且不妨碍生活洁质的地下网道。

全城分布供水管和排水管,设计细到街道要凸面,以及砖路下铺设沙石层和接水管的崭新概念,这样一来,下暴雨的季节都不怕道路被淹,居宅遭殃,而且储存雨水,接水管送到城郊的水厂,进行净化储存,以备旱年。

每四个区之间,或利用现成的山水,或人工开造,为百姓设计规模各异的花园市场。花园中,有孩子们的玩乐区,大人们的绿茵步道,赏景的亭桥舟车。另一边是集市,与杂乱无章的路边集不同,建了两层到三层的双广楼,楼与楼之间搭天桥,每**丈就有上楼的梯。一楼为无门无墙,梁柱支撑的长间,不影响农人或货郎的自由摆摊,却有屋顶遮蔽,不必担心日晒雨淋。二楼三楼为固定铺面,还可根据店家要求加造设施,比如,单造出口给熟客老客女客。

每六个区里,必设学堂,平医所,打更所,灭火抗灾所。各自的建筑形式统一,具有让人一看就明了功能的独特标志,由区官衙治理。

码头和港口,造大型浮板岸,将客船码头和货船码头分开,这么一来,就能在货船码头旁边造货仓和设办工场,专为工业区,不影响居民生活质量。

这些提议以文字说明,虽然其中涉及到见所未见的楼型造式,如双广楼,还有奇异的排水运水设施,以及地下采夜水的叹绝想法,但与其说是工造范畴,不如说是时政范畴,从民生的角度,提出了从没人想过的一些东西。

为此,安鹄尽管吃惊,但仍可以无视之,蔑视之,可以抨击兰生管太多,作无用功。然而,他一个反对的字都说不了。

兰生用前面六幅图描述了新都的城建规划,从第七幅开始,却是真正的工造。

帝都竞技场。

与嬉斗馆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因功用相似,但在规模和设计上,嬉斗馆完全不能比拟。高达六层的椭圆巨型建筑,以大石为主基建材,嵌玻璃狭窗,外雕大荣开国至今的君王像。

因为太大了,无法造顶,但是观众席每两层之间设计了可以拉升的遮雨遮阳架,能避免落汤或晒伤的情形,而且架子阔幅不大,不影响到上层观众的视线。至于贵宾席和皇帝席,当然是包间的奢华装潢,即便狂风暴雨都不影响好心情。

场地不止适合竞技,可以进行蹴鞠和马球等传统球赛,还造着环场红泥跑道。短跑,长跑,跳远,跳高等等新名词,配合着嬉戏的图例,新鲜而有趣。

国立图书博览馆。

混凝土建筑,五层,三连栋。灰白主调。方正。外观朴实,据图解对内部装修的说明,却很复杂,外行看不懂。但此建筑最特别之处,是取代了原有的内城书库,具有内部用外部借两种功用,并将学士阁的办公处安置于内栋。

外部用的开放对象,包括了全城百姓。只要凭户籍登记,交一定的押金,就能借阅外栋所有书册。

开设有交易性质的展览馆。书画家们,不论有名无名,都可以与馆官商议,得到租用同意后,向公众或特定人群展出自己的作品,允许明码标价,也允许买卖。甚至,皇宫可以选些古董古画举展,人们买票进入观赏。

而针对国库一天到晚空虚的问题,兰生讽刺般提出设立公开拍卖场的建议。买卖双方自愿的基础上进行名品交易,至少,比起经过不知多少只贪手,偷进偷出,结果只是中饱私囊得好。

至于她为何要将图书博览和交易利益放在一起,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才吊不起喜爱挥霍的新帝的兴趣。

倒数第二幅,歌舞大剧院。

以鹿川潘越的名画风梅为原型,整个建筑是一朵梅花,纯白花瓣,金蕊芯,远看风动俏梅。

大剧院除了主舞台,还有不同规格的表演厅,不但能将日常的戏剧搬到室内舞台,而且容纳更丰富的表演形式,如杂技表演,用于个人的才艺表演,还可以作为皇族御用乐舞司坊的表演场地。

兰生当然知道这时歌舞戏曲艺人的地位非常低,但她有十分的自信,建筑设计的应用会赋予大剧院独有的音响效果,将音乐升华,养刁人们的胃口。不过,她对新帝说,剧院也是消遣的好去处,吸引才艺双全的歌舞美人来帝都一展身手,皇上就能瞧个新鲜。

最后一幅,相阁百官理务署。

一片精心筹划设计的建筑群体,取代内城沉赘分散的各个官署司府,摒弃内外城之分,将分散各处的机构合并集中,作为一个区单位,与皇宫相邻。

建筑群根据各种职责而风格不同。刑司庄严肃穆,入口高大,采用神殿莲花基棱角撑天柱的门面,而户司平易近人,踏实木楼两层。

相阁作为天子直权,离皇宫最近,也是这群建筑中的最高。塔式珍宝顶为灵感源,与皇宫金黄琉璃顶的风格衔接,又是居安所造新材质,乌金瓦。阳光一照,如琉璃闪金;光无,顶乌。楼阁以木为主材,漆色却鲜亮,雕美砌玉,在一众整体简约的建筑中,画里难得出现了华美细腻的局部绘描。

兰生又曰,天子如日,照则辉煌,弃则墨暗,喻意如此。

前面六幅如果只是耳目一新的惊奇感觉,后面四幅就带来了怪异莫名但想手舞足蹈的兴奋心情,而兰生将整座都城似乎变成了新帝的玩具,量身定制一般,远远超越了皇宫富丽堂皇却乏味的空间限制,怎能不令新帝迫不及待!

除了她,这一栋栋一片片,从地下到空中,无法用普通的描述形容准确,完全超乎了众工想象的都城--

谁能造?!谁敢造?!

安鹄沉眼望着这幅长卷,不知该说什么,但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改变皇上的主意了。

这座没有其他大匠的设计能够接近,能够模仿,前所未有的城池,符合皇上所有的期望,不单调,不枯燥,不憋闷,不生腻,符合朝廷的期望,有钱赚,有利图,跟着皇上享受新趣,还符合百姓的期望,有机会,有福利,有朝廷对他们的照顾。

他可以挑剔这卷图不是兰生画的,因他知道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水墨画功,他也可以因此质疑兰生的工造能力,但她显然掌握着能够建造这个新都的核心力量——居安造。

而他想要反对到底,却说不服自己,本来还怕引起人们激烈的反弹,然而这图几乎面面俱到,各方摆平,不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安少相?”这位看了两刻时,张华但觉老腿站不动,对上安鹄冷瞥来的目光,笑呵呵,“怎么样?我虽瞧着挺热闹挺稀奇,但不像皇上那么赞口不绝,不过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大概也要盼着新都早日建好。我最喜欢的部分是粪车的地下道,每回来捞粪,府里就飘满臭味,我鼻子灵,实在受不——”

不待张华说完,安鹄大步出去了。

张华那张糟老头的脸就换了另一种表情。深沉的,嘲弄的,表情。随即,他背着手,哼着小曲,不急着回自己的屋,回身接着看画卷。

没多久,张华身边多了一人,玉树临风,蓝龙青袍,相貌虽俊美,神情却清淡,王者气,在画卷前,也背手而赏。

张华笑着微躬,“瑾王爷,这安少相到底年轻,身居高位,不懂得礼遇下属,对皇上的把握似乎也过于倨傲了。”

“如张大人所说,年轻嘛。”泫瑾荻脸上的笑意淡而自信,“张大人刚说最喜欢粪车的地下道,倒是巧了,兰生也对这部分满意得很。”他不是从外面进来的,一直就在屋里。

如同他让新帝知道兰生的专长,兰生成为将作,他是真正的推手。

安鹄说得太多了。他没那么多废话,只是兵来将挡,再比对手快几步回击。有人让兰生进活地狱,他就要在活地狱里为她创造天堂。

“哈哈,兰大姑娘真是非比寻常,要是小女能认识她,就不会老跟我抱怨找不到同道了。”张华说到这儿,露出老顽童的滑稽表情,“王爷最喜欢哪部分?”

画着公平公正公义三尊像,就在相阁百官理务署的正门,兰生取名为自由议政广场,内外两圈的圆柱围着下凹的石阶席座,圈环内为廊道,人们可从三百六十度的方位进出,也可以站着听议。廊上还有一层走道,两边有最简单却结实安全的扶栏和音缸,给听众最好的视野,给说者最好的扩音。

他最喜欢那一处,希望有机会能坐一坐那些石座,听听慷慨陈词。

第408章 粉风

春三月,朝廷最重大的时事,莫过于新都绘图定版的全国发布。

定版一卷十幅,只改动了兰生版的皇宫部分,将占地面积划多一倍,采用齐天造的设计。但兰生一开始就说明自己对气势磅礴的建筑没辙,故而也无人怀疑她根本不愿在那上面多动脑筋。

公告美其名曰集思广益,欢迎有志之士点评,并同时向民间征招各种匠工,保证吃饱穿暖,保证有屋可住,有被可盖,半年一次领赏钱,根据表现,可拿一贯到三贯钱不等。

而且,劳役新法出台。百姓在自愿的基础上对国家履行义务,饥荒连年严峻的形势下,是皇上和朝廷对百姓的体恤。监工将严格受到法令约束,不能随意鞭挞虐打役人,役人生命有保障,且一日两餐,住宿环境整洁明亮,有医随营,还允许单亲役人带孩子入营,并提供童学。若役人是农人,父母超过一定年岁,或妻子带孩子独守家乡,则免田税,减少地租。

劳役新法由帝都千名学子士者联名献策,大学士阁代表,向皇上请改,最终相阁通过并下发正式法令。

如此,让百姓看到一个为民福祉的新都,一条能活下去的新法,将新帝穷奢极侈,贪图享乐之心覆盖,化解了万众声讨的危机,还在全国掀起了报名征工征役的热潮,短短一个月内就集齐十万工匠和役人,从四面八方往帝都赶来。

三月二十,兰生收到户司征役通知书,两日后入营。

她早有心理准备,行李已经打包,随时可以出发。一人老神在在。家里人却紧张得要命,因为还抱着某王爷能疏通关系的希望,到了这一日,破灭。

玉蕊为兰生仔细把过脉,回头让彩蜻拎上来一个大包,打开全是药包,有煎的。有戴的。还有随口嚼的,分门别类说了半天,最后道。“这是一个月的量。下个月的,等我考过役营医员,给你捎来。”

兰生看得头晕,“你当我去游山玩水?金薇给我一大包零嘴。今早门前多了一包民间传说集。不用问,肯定是莎小妹。对了。老夫人准备的被褥衣物,已经占了半车。你这些就免了吧,日日诊脉日日正常,还吃什么药?倒是提醒我。让香儿酸枣都带上,别漏了一粒。”

玉蕊往门口看了看,确认无人。这才低声道,“大姐别掉以轻心。头胎很辛苦的,又是那么吵闹危险的工地,让人刁难以至于胎气不稳,把小宝吓掉——”

彩蜻呸呸两声,“小姐,莫说霉话。”

玉蕊哦了一声,轻拍自己的嘴,也呸两声,“大姐夫说了,不用担心行李多,有二姐夫那支剑,谁敢拦下一个包,就等着削脑袋。”

金薇二月里成了亲,柳夏虽不是入赘,但考虑到一家子没有成年男丁,他又穷得没钱置业,就住妻家,担起了一家之主这根大梁。

南月家长期处于无家主的状态,尽管有兰生和泫瑾荻,两人却凭心情兼管的吊儿郎当,终于告一段落,同时开启柳二姑爷的“统治”期。

泫瑾荻虽是乐得放手,但兰生昏迷那几日,享受到了大姐夫最棒大姑爷了不起的一致尊重,在全家突然倒戈二姑爷之初,有那么一点点不习惯,跟兰生抱怨了一下子。

兰生还挺上心,想着如何解释“二”姑爷并不是一个需要嫉妒的称呼,这位下一刻就忙得不见人影了。

柳二姑爷上台后,最得意的当属流光,最倒霉的当属堇年。前者由小护卫突然变成小姑子,走路都挺凹了腰板,直道自己是外戚,公然在护卫队里拉帮结派,组成一支叫做擎天的刀锋小队。后者一直鄙视柳夏来着,唯一怕得罪兰生和泫瑾荻这一对,不料柳夏先他成为姑爷,如今婚期要听凭二姑爷决定,从原本的近期变成了遥遥无期。

玉蕊觉得二姐才嫁,自己跟着嫁,家人会失落。而且堇年孤冷的性子不习惯群居,两人说好婚后就分家出去,让她更有些不舍,又觉得时机不对,因此逃避堇年的追问而不理。

“这是我家那个悲天悯人的圣女妹妹吗?”兰生看玉蕊说削脑袋而表情不变,挑眉笑道。

玉蕊将包裹重新打好结,交给彩蜻,看她堆到那座小山高的行李上才转过头来,“大姐不必笑话我,毕竟我也长岁数的,连说笑都分不清,随便同情别人么?”

兰生点头,“你能长岁数,是好事。要是喜欢上一个和你同善良温性子的男子还罢了,偏偏是那种前半生恶贯满盈的凶徒,你要是不多留些私心小爱给他,恐怕他心头空虚不安,再拿起刀来跟你大爱的众生为敌。我入役营后不能自由进出,若参加不了你的婚礼,这就算大姐代你娘我娘,赠你的临嫁嘱托。就当自己为大爱牺牲,从此以小爱为第一优先,治他一人,如治万人,过好两口子相依相靠的日子吧。”

玉蕊不禁鼻子一酸,眼睛红了,低低道声是。从前,受父母宠爱,受万众期待,天生的奇能令她无法对病痛的人们视而不见,现在天能变得很弱,越来越看不到病气,反而看得清眼前了。

堇年,让她心疼,在乎他,想嫁他。深藏的那朵爱情花,像姐姐们的一样,寂静得似乎从来不存在,但最终喧闹着要开了。

“大姐真不打算告诉大姐夫?”天能变弱,对医理的学习力突然增强,如同弥补她的缺失一般。玉蕊对喜脉有七八分的把握,更何况,大姐怀着的这个小宝头啊——

浅粉粉的一团柔风,呼噜睡觉的时候,自大姐的小腹微微仰散,调皮精灵的时候,就绕着大姐周身乱转,停在大姐头上,好似撒娇抱着,落在大姐脚边,好似鼓劲拖着,看得她好笑。但她每每想要开口,告诉大姐怀了个捣蛋鬼时,小东西就好像立刻知道,粉粉的风便扑过来,像无形的小手,捂她的嘴。

所以,玉蕊没说自己看不到病气,看得到孕气,而且只看得到她小侄女的这一团。

没错,南月兰生真有了身孕,而且还是一个女儿,非常顽皮,将来会让无数人头疼的,粉团团,小风儿。

玉蕊配合小宝头的游戏,不知道孩子性别,还以为天能继承者再不会出现的兰生,正和儿她爹玩你骗我我也骗你的游戏。

她没告诉泫瑾荻假怀孕变了真怀孕,不用带枕头,也不用担心枕头掉下来穿帮了。当然,这看似堵着一口气的小骗局之后,是怕他得知她真怀孕,就不肯让她进劳役营。

虽然这件事一开始就不是她自愿的,先有安鹄私心,再有京暮暗示,后来看泫瑾荻的作为,也是不断将她往这个工程上推,不过到了现在,是她自己手痒了。

体育场,歌剧院,图书博物馆,几乎没有保留,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她的灵感,从建材到技术,虽然不能达到现代的水平,却也是极力靠拢,可以超越这个时空以往所有。

如果能够建成,她也超越了自己,而还有什么,能比超越自我,更具有价值和意义?!

如同曾不喜欢柳氏姐妹住进她造得宅院,因此重造成了神仙楼,她对自己的心血之作一向会挑剔第一任主家。尽管,目前看起来新都是给昏君造的,但她从泫瑾荻,京暮,甚至奇太妃,还有那位很快就要被捉现形的影门宗主,他们的言行举止,以及只要静心,就能听见的,大地哀鸣,就会觉得这座新城将无比欢腾,迎来新时期,新国家,新一代的明主。

泫瑾荻走了进来,没听到姐妹俩的悄悄话,但见那堆山高的行李,似扼腕叹息,实则嘲笑,“这是搬家,还是去服苦役?我想着再加一包都不好意思,怕压垮了马车,摔着我的爱妻。”

玉蕊已经习惯这对夫妇冷嘲热讽的别样情趣,神色不动收拾了医箱,走之前对泫瑾荻道,“大姐夫不要说晦气话,真摔着了大姐…”感觉到兰生冷飕飕的目光,“…最心疼的人还不是大姐夫自己?”

泫瑾荻让身,笑送玉蕊出门,向兰生伸出手,风度翩翩,“你家二妹好像比从前能说会道了,真是有其姐就有其妹。不知这位厉害的姐姐肯不肯陪我去一个地方?”

“不去床上。”笑得那么风流倜傥,肯定没好事,兰生眯眼,“想都别想。”

“我俩几乎各处合衬,你美我俊,你慧我智,你无畏我无惧,你能工我善战,唯有这事的默契,怎得常常交错了时机呢?”泫瑾荻走近兰生,微微倾身,墨眸望进她的凤眼,“像此时,我哪有到床上去的念头?最多,看你这般戒备,小家子气的模样可爱,想这样——”双臂一张,将她搂进怀里,笑声沉沉。

“抱你而已。”

她用下巴抵着他的肩,狠狠按了两下,然后回抱他。门外春日暖阳,但抱她的人一身凉冷,令她这辈子都不舍离开。

不过,她真怀孕的事,还是不说。

不可说。

待她点一把大火,烧红大荣的天空,过足瘾,再说!

第409章 雨饯(上)

青草味,丝凉风,微夜雨。

一辆乌蓬马车停在山间湖畔,几间草庐的轮廓浮于夜色,不远处,一盏灯轻晃,发散着柔暖的光圈。

一把油伞下,人影一双。

絮语沙沙,非甜言情话,非叮咛嘱别,无关浪漫,只关一生相守。看似清闲淡雅,却各自攒着一团火,是彼此的明光。

这双影,合璧时,只有一心,如同一人,独立时,自我精彩,平分秋色。

“你散步散得可真够远。”思默庐,是泫瑾荻最喜爱的地方,而她爱屋及乌,若不是陪他,自己想不到来,“今晚回不了城了。”

“如今找个清静地方不易,而这里一目了然。再者,老板的儿子刚从山里回来,带了不少新鲜山货,你我有口福了,顺便为你饯行。”他手捉伞柄,半身挡前,雨细如针。

“又不是远行,就在东城外几里地,要见面有何难?”她手中挑灯,向他那儿偏,湖畔不平。

两人的情感属于同一种,润物细无声。

“总不向以往那般自在。我不知道你么?心里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大显身手,到那时候,还想得起独守空房的丈夫?”他微微一笑。

“说真的,我还挺感谢你三皇兄的,他比一般人更能接受新事物。我几乎没有留手,想到什么就在图中表现了什么,准备被人笑无稽荒谬,再加乱七八糟。不料,他眼睛发亮,稀奇不得了的样子,让我有点遇到伯乐的感觉。”起初她挖空心思,想设计出一定新意,又能被人们很快接受,后来却太投入了,一不小心弄出四大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