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造预算苛刻,民造行均以服役的形式参与,服役名单上的匠工没有工钱可拿,而作为匠工们的所属造行,根据规模,每期工程都要送进一定数量的工匠。以此代替造行的缴税,就算朝廷给民造唯一的补贴,等同干白工。

然而,北联造是保证雇佣匠工最低工钱的。也就是说,由他们送进去的匠工们,所属造行必须支付工钱。本来就是白做工,还占用工力匠力,影响其他工活的进度,如果再倒贴银子,小造行很快就撑不住。

好在兰生帮北联造争取到了这部分工钱的预算贴补,又将邱穆,雷九等造主的名字从服役名单中拿下,除她自己,再没有造主成为劳役。

民造行在新都造的作用不可或缺。因他们掌握大量民间匠工的人脉,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是气焰嚣张的官造达不到的。但工造司迄今搭高架子,摆着一副就得听它的嘴脸,全然不为民造行考虑。好比现下,好肉先由官造内部瓜分,给民造硬骨头。好像还是民造得了便宜又卖乖。怎能不令矛盾加深?

这不。什么事还没开始干,第一次总会,就已经吵翻天了。一边硬塞。一边不要。总将作都撂令牌了,邱穆雷九却脾气恁大,带着一群小造的东家掌事,翘脚蹬桌。管他令不令,骂咧咧直爆粗口。老好人乐和夹在中间。急得搓手。

齐天造今日来了一大票人,包括欧阳阙,他的护卫小葵小苇,吞云吐雾两位老爷子。以及七八个看着资格老的大匠师。但他们不管北联造的麻烦,冷眼作壁上观,也有点瞧好戏的劲头。

然后。兰生走了进来。

有名的两炮筒邱穆和雷九立时站得笔直,还有北联造所有的人。一个不落,全站起来了,七嘴八舌的叫骂突然变成了一个声音——

“兰造!”

吞云老爷子凑到自家少主那儿,低语三个字,“学学她。”

欧阳阙本来呵欠打得满眼花,这时眼珠子跟擦过且上了油一样,发光。

“各位来得早。”兰生张手让北联造的人都坐下,自己带铁哥他们在最前排也坐了,紧接着就倒大碗茶,瞅一眼汤色,这才慢悠悠吹着喝下一口,“在外面听到好不热闹,我居安准点来的,不会派不到好活计了吧?”

“屁!还没沾到造字头一划呢!”雷九换位置,坐到兰生身后,“说好今日要分匠工营的人,谁知捧着铁饭碗的家伙们把好料私下分得干净,这时剩下些老少,刺头,不好啃的,要我们北联造通吃,我们当然不干,正闹着呢。”

总将作,也是工造司的新将作大监,看北联造各行的头头们自发自觉交换座位,以居安为首,以兰生为中心围坐,那幅众星捧月的画面,不由露出轻蔑的神情。

他调任工造司后,没怎么和这个女造主打交道,听说他的前任就是得罪她才被排挤,他虽不怕女人,但为官多年,还知道避险,反正有司正在,也乐得不用跟妇人打交道。

到了如今,必须要面对面,总将作却也不怕。前王妃又如何?瑾王爷又如何?

他清贫出身,一手木工精巧绝伦,机缘娶到东家的女儿,拿钱捐官进了百工府,但没有背景靠山,再升迁不得。要不是因为安少相破旧革新,不论出身荐任官员,他也打点不成将作大监之位。

所以,安少相对他有知遇之恩,安少相要他刁难居安造和南月兰生,他毫不犹豫会照做。尽管此女一出场,一个字不说就能让北联造肃然起敬,让他确实有些吃惊。但是,女人终究是女人,哄得住一群没读过书的大老粗,却哄不住他。

“南月兰生,你是北联造行首不错,但你也是皇上破例提拔的新都造大将作,做事可不能徇私。”总将作沉着脸,“匠工营的人本就是地方官府招来,自然先尽我们官造来挑,能分给你们民造用,已是照顾了。”

“既然是照顾,我们就不好意思收了。”兰生说好不争就不争,“官造投入的人力物力远比民造多,民造就是添把手加把劲,所有资源以官造的各位大人们为先。分走本该给你们的能工巧匠,还从匠营那本总账里拿工钱,每日由朝廷包吃包住,虽然花得是百姓交上来的税,但我们怎能心安理得呢?当然,总将作大人若是高风亮节,从大局考虑,才要我们北联造接收,那就多谢了。”

她看都不看黑了脸的总将作,回头笑问乐和,“要给我们多少人?”

“三百名。”乐和总算能擦干了额头的汗,对兰生做个拍心口的放松动作,双手合十。

“居安负责一百五十人,乐造,邱造,雷造分一百人,还有五十人各行均分,挑人的次序就照老规矩,由小到大,居安包最后。大家可有异议?”兰生在公事上极其利落。

众人连连点头。

兰生再望向总将作,“分好了。大人,下面要议什么事?”

总将作哑口无言。打她进来。他只说了两句话,才从她的话里知道自己吃亏,却也来不及反悔,她一下子把人分好了。他娘的!刚才吵了半天,他嗓子眼都喊冒烟,到底为哪般?

欧阳阙乐开了嘴,嘿。这皮球被拍回去的动作多优雅!官造只管抢优才踢劣料。可是匠营中的人仍为朝廷职责,分给谁都是公家花钱哪。而兰生也实在大气,居安造一家囫囵包了一百五十人。要知道。除开了钱的事,还有整体进度的责任。这一百五十人要是拖累居安,又给官造大人们找茬的借口了。

总将作没辙,咽下这口苦水。干咳一声,“接下来议头期工程的分工。大家知道。皇上要求明年开春能入住新皇宫,因此要以皇宫,相阁百官总议院,竞技场为第一优先。投入官造全部匠力和物资。民造中,因欧阳造主是设造者,齐天造也将集中于皇宫。北联造负责外围。没什么太重要的担当,先打地基。还有皇宫外的粪道,水道,城内运河,港口码头…”

雷九再炸,“你怎么不干脆说,除了皇宫和官府,我们北联造负责全都工事呢?娘的,摆明了欺负谁哪…”

木林拽雷九坐下,对他耳语。

雷九立刻看向兰生,大手抹去雷公脸,嘟哝一声,静了。

总将作也看兰生,瞧不起归瞧不起,但此女显然是北联造核心人物,盯住她的一举一动十分必要,却见她毫无反应,还微微笑着,一副侧耳聆听的神情。

他哼了哼,继续道,“谁说你们负责全都工事,只不过打打地基挖挖地道而已。役营目前已有五万役,四万五千役归官造和齐天造分派,特许北联造自由调用五千役。每三月为一期,期终由将作大匠团验收各部工造,不合格的部分,由负责造行自行承担返工延期的损失。”

兰生问,“工造如何分部呢?”

总将作已有准备,让小工吏下发工事分配图和文书说明,“分配和分部统一由管营决定。兰造主本该参与决定,但你服役身份实属不便,不能随叫随到参加讨论。不过,这些事琐碎,与兰造主精湛的工技毫不相干,兰造主没意见吧?”

“没有。”兰生瞄一眼分配图,呵,北联造第一期就是当地老鼠啊,而且才给她五千人,塞不满牙缝。不过,今日,她与官无争。

木林也有问,万分和气,“竞技场是兰造设计,采用居安开发的新材质,不用我们参与?”

总将作再度哼了哼,“竞技场和瑾王府的嬉斗馆差不多的,没什么新奇花样。材质不用你们居安的,砖石夯土就可,不过造得高一些,宏伟一些。外观半圆不圆的,方形更好。没顶太粗糙,要盖全顶,就不怕恶劣天气了。总之,我们正在大修图样。等皇上点头,哪里还有你们的事!”总将作感觉自己终于能出一口气。

褐老四忍不住,“正正方方不是更好,而是更容易。全顶?采光怎么办?大白天点灯玩蹴鞠摔角?”

北联造哄笑。

兰生却起身了,“就这样吧,请总将作放心,下午我们北联造就上工地。”

砖造竞技场啊,创举!不愧群英汇聚的官造,说得出这种大话,

她一走,北联造纷纷走,留下将作,领匠,各部的头头,明明出乎意料得顺利,却背脊发寒的感觉,不少人互相干瞪眼。

欧阳阙伸了个懒腰,笑声大得有点惟恐天下不乱,“总将作大人,我绘制的皇宫也要大修吗?如果要修的话,皇上批示之前,就不用着急上工地,我可先去澄江大坝了。那边耽误不得,司正大人再三交代,夏汛之前一定要完成。”

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造主,别人给面子,新上任的总将作却不忌讳,但觉他黄口小儿目中无人,“如今没有任何工程能与新都造相提并论,皇上金口玉言,安少相反复叮嘱,一切以新都为重。所以,本官建议欧阳造主还是就地待命得好。当然,你若是去帝都等消息,也可以。再远,就不用想了。”

欧阳阙打着打呵欠起身,“看来,我的图也是要大修了。大人说得对,新都为重,我不会离开帝都范围的。有什么消息,请大人尽早通知。我齐天造看不得北联造嚣张,势必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呢。”

他这么说,让总将作心情稍好。毕竟,利用好南造北造的矛盾,对官造控制民造是有很大帮助的。

民造近年取得了令人惊讶的进步,新工艺,新造材,工造外观不再单一,不仅是首发的居安造,自北向南,匠师们互相比拼,如百花一样争奇斗艳,整个领域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景象。反观官造,闭塞言听,以样板自居,紧守传统,批判民造粗制滥造。然而,事实证明一切。官造行大量流失客人,不但有富贾名门,商铺华楼,甚至官邸官宅都转找民造接手。

所以,新都造案,被官造当作是挽回名声的最后一战,百工府,工造司,密令暗示一层层下达,绝不能任由南月兰生和欧阳阙的设计原封不动全搬,如此一来,就成官造要听命于民造的指挥了。

且说北联造各行散去,只留新四造准备下午上工地,兰生请他们进了兰营。

“官造到这时候摆臭架子,我倒要瞧瞧,兰造想出来的,他们怎么造得像!”雷九还是气呀,“不过,咱今日不争,往后岂不是更让他们瞧不起?”

“做好自己的本份,他们也无话可说。”分派的图和文书是发到各造的,但北联造早已商定,不管官造分配,统一交给新四造,再行分配。所以,铁哥手上收齐了十几份图纸,一边说,一边在桌面上铺开。

兰生盯着桌面,也道,“除了他们强塞工匠和抢了竞技场,这两点没料到,基本上符合咱们的预想。本来就不稀罕皇宫,至于百官总务院,也是朝廷的地方,不沾比较好。粪道,排水道,输水管这些,总将作瞧不上,觉得麻烦又没有显功,估计想都没想,就给咱们了,好得很。”

兰生一顿,忍俊不止,“我最想看的是,他们怕我们抢功,不让北联造踏进皇宫划地半寸,等皇宫造完,才发现新都百姓都用抽水马桶和自来水箱了,皇帝和贵妃们却还得蹲马桶闻臭味,洗盆里的水,他们的笨脑袋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众汉哈哈大笑。

第414章 “小”事

五月,夏抬头,白日里越来越热,帝都东面的土原尘嚣四起,已看不到三月里的地平线。

了不起的将作大队,没有向兰生咨询过任何事,完全架空了她这个三将作。

皇宫那块地聚集着五万役人,官造,齐天造,日夜开工,可以望得出辉煌的轮廓。同时开造的,还有相阁和竞技场。

皇上最终还是觉得原版设计漂亮,不允将作们改成正方,但不管他们用什么造材,也默许他们不让兰生参与,只要求和绘图看上去差不多就行。

再一次,总将作不肯开口问兰生要精确制图,率一干名匠大匠反复商讨,绘出他们自己的图纸,用石底砖身和木架层,依次向上,减轻着重力,誓要造出官造第一高楼,还是环形楼。

目前,竞技场外廓已造到第五层,新报到的一万役忙到天昏地暗的成果。皇上看了每月交上来的工地摹图,为这么快的速度而又赞又赏,当然,这些赏金全被官造将作和监官们放进自己口袋,一文钱都不给役营。

官造得意洋洋,觉得不但能造竞技场,还能将图博馆和歌剧院一举夺下,让北联造彻底沦为灰头土脸的苦力时,五月五,重阳这日发生了大事。

总将作与他亲选的下属们,借庆祝节日之际回到帝都,参加安少相设下的百官宴,在河边看龙舟喝美酒,大肆嘲笑女人当造主触霉头的北造,又对齐天造和居安造越来越紧张的连串小冲突而兴奋不已,忽然就收到了东面来的急报。

管工小吏从头到脚都是灰,跌撞爬上楼,也没看到满楼面的官员,哭丧着脸高喊不好,“总将作大人,竞技场南半边发生连续坍塌,死伤无数,连负责监造的两位大匠也找不到了,不知是死是活,如何是好?!”

总将作脸都灰了,低叱道,“慌什么东西!竞技场工造规模巨大,发生小事故也是正常的。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让本官下不来台!”

小吏有点傻眼,期期艾艾道,“不是一般的事故,半边全塌了,数千人在里面…”

“怎么回事?”安鹄在开着门的包间里看到了这一幕,皱眉询问。

他刚刚从白岭回来没几日,因为得到的通报是,服劳役的兰生被官造众官众匠排斥在外,每日都在吃泥啃泥,没有一天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他就不着急了,暂忙积压的公务。

让白岭匪徒劫杀的药商,打着收药的幌子,实则帮他运银,损失了十万两金子,但即便是他亲自出马,却查不出半点头绪,只能猜测是当年匪类余党又重新积力。

他说服了皇上派五万兵再缴白岭,用杀鸡儆猴,让各地蠢蠢欲动的反民趁早死心,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他真正的心思是,金子没了,可以再贪,但决不允许自己吃亏。有人在白岭抢了本属于他的东西,他就要整个白岭里的贱民死。他从不觉得皇上残暴杀人有何不对,相反,他认为只有通过严治,让百姓畏惧朝廷,畏惧皇权官权,天下才会安定。

这会儿,看到这个灰扑扑的小吏报丧一样,身处最里面的他听不清那声喊,但心情突然很糟糕。他发觉,只要牵涉到兰生,每回都看似自己占上风,可是回头再想,竟然没有舒心过一次。

而兰生,就在新都工地。

总将作心里暗骂倒霉,对小吏狠狠道声滚,自己起身正了正衣袍,快步走进包间,“少相不必挂心,工地发生了点小事故,今日大将作们和管官们都在帝都贺节,匠人们不知怎么处理,故而小题大做了。惊扰少相的兴致,是下官约束不严,回去后必定好好训斥他们一番。”

“怎样的事故?”虽然对方很会粉饰太平,若是无关兰生,安鹄也许就此放过了。

总将作没想到安少相竟开始细问,面部神情一垮,竭力思忖着如何说,“呃…”

“竞技场坍塌一半,几千人压在里面,连负责的匠师也可能丧了命。”王麟半身靠上门框,探头笑来,“事故虽小,身为总监工的少相大人,不如趁此机会去工地上看看,如何?您日理万机,新都已经开工两个月了,还没亲眼瞧过。末将相信,您此时雪中送炭,会给遭遇小事故的人们莫大鼓舞。”

安少相冷瞥王麟一眼。

在他看来,这就是仗着他父亲推荐,和安氏有点血脉连系,总有点轻瞧他,但油嘴滑舌,极能讨好皇上的一只谄媚走狗,哪里有油水,就往哪里走。

这样的人,看似梗喉咙,却其实见风使舵识时务,不需要担心他会做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而且,王家是真正富裕的大地主,打点儿子作官,单是进自己口袋的银子就有两万,更别说安家拿了多少好处。

所以,尽管很看不惯这个远房表弟,安鹄懒理,而且还看在银子的面上,容忍他像跳蚤一样跳来跳去。反正不过是六品五品的武将罢了,再会跳再碍眼,也是一捏就死的小虫子。

安鹄站了起来。

总将作立刻结巴,“少…少相…今日重阳…节…满楼…您还有客…要不…还是改日吧。”

“王都尉说得不错。”安鹄却执意,“皇上常说要爱民亲民,今日佳节,更应该想到仍在辛苦赶工不能过节的人们。本相代皇上走一遭,事故再小,有人失踪,有人受伤,都需要重视,你不必多言,赶紧头前带路。”

总监作当然不敢再说,赶忙退出去,喊了两桌新都造的众官,下楼备马。

安鹄一行人策马奔驰,一个多时辰后,船才进入新都地界。

新都虽然比帝都大了两倍以上,竞技场更是在皇宫北角,但因它巨大无比,暂时又无其他建筑挡住视线,在渡口码头,众人就能看到清晰的五层环楼。只不过这时,很明显南面有个大缺口,而尘土弥漫,听不到慌张,却看得见惊乱。

靠近码头的役营和匠营,很多人正往竞技场那边跑,还有吆喝连连,穿着营头统服的人飞身上马,十来匹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往事故地去。

河对岸的管营那边却静悄悄。上梁不正,都回帝都过节去了,下梁也歪,偷偷回城躲懒。因此,成了空营。

以至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安少相,无人来迎,无人能迎。

安鹄哼道,“小事故?”他自然不是爱民的官,但当他傻瓜骗,他的心情可好不了。

总将作战战兢兢,弓背缩脖,但不管怎样也得撑住,“少相恕罪!工程大到要造一座城池,这等程度的事故是在我们估计之内的。毕竟设计者任意妄为欺骗,让皇上深信能造成这种怪里怪气的环楼,但随便涂鸦画点新奇玩意儿容易,造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早在工造开始之前的一个月,我们就召集了资深大匠反复议图,修改后给皇上看,可是没能通过。少相,您不是也知道么?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不能完全说是我们的责任吧。”

众将作众工官纷纷附和。

安鹄看一眼王麟,正好和他对上。

王麟笑嘻嘻问,“少相大人看末将做什么?”

“你的话一向多,而且喜欢唱反调子,因此本官看看你是否又有不同的说法。”安鹄登上舢板,往岸上走去。

王麟声音传来,“太好笑了,所以没话可说。而且免得说了,安少相以为末将偏帮谁。”

安鹄突然转过身来,令紧跟在他身后的一列官员急刹车,引起舢板轻度摇晃,吓得那些官一个抓一个,但丝毫不影响他稳立。

他冷冷命令,“王都尉一定要说出来,让本官笑一笑。”

“总将作把错都归咎到设计人身上去了,而且大家都点头啄米。但就末将所见,这位设计者一直在西边挖粪道掘石头坑,连脚趾头都没戳到过北角一回。末将脑子笨,不知道她怎么就要对坍塌事件负责了呢?”王麟站在船舷,自上而下,讥笑一撇,“少相大人,您说好不好笑?”

总将作要喷臭气,“你…”

“王都尉怜香惜玉,众所周知,这回却是想多了。总将作没有点名,本相也未说要追究谁的责任,你笑得太早。听说王都尉与那位设计者是同乡,今日念在我们都心切事故,本相就不拿护短之嫌问你了。不过,今后,还请王都尉注意分寸,不要随口喷——米共。”

哦?有人被挑得内火狂旺,开始口不择言了。王麟心里笑到翻,但正经了脸色,垂眸好似服帖,“谢少相大人大量,末将粗人,有什么说什么,今后会管好自己的嘴。”

众官听得“米共”二字,面面相觑。谁不知,青年得志的安少相,做事虽狠戾,可面上一向风度翩翩,斯文有容,傲也不失分寸。

安鹄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哪怕临了及时拆字。他暗地懊恼,却不再动声色,转身登岸,重新换了马,一人当先,朝竞技场驰去。

第415章 “小”祸

新都绘图中的竞技场若曾令外行的安鹄心中叹奇,那么亲身站到这片巨型环状楼前,灾难感竟然排在了震撼感之后。更何况,这还只是总将作和手下匠师们依葫芦画瓢造出来的,而且还坍塌了一半。要是由兰生和她的居安来造——

安鹄眯眼成窄。

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兰生不要他的怒气。但从瑾王爷说出兰生擅长工造,到自己看过了新都长卷绘图,嘴上不屑,回头就重视起来,派亲信调查了居安造。

白羊祭,神仙楼,长风造瓦解,药汤浴场到东城的大批重建屋,鸦场到西城的簇新建筑,还有令名流们羡慕的六皇子府,果真,兰生不是以东家的身份,而是以造匠的身份积极活跃,让他万分吃惊。

因此,看着仍在掉砖头的大缺口,他脑海中就冒出一个不甘愿的想法。如果一开始就由兰生负责竞技场,可能不会发生这么大一起事故。

百工府和工造司从以前起,工造专长的大匠就没多少人。现在负责的总将作是木匠出身,还有新都造里的那些工官和大匠,他比谁都清楚,要么就跟总将作一样,向他花钱买的,要么就是墨守成规混安稳的工造匠,真正的大才早被排挤干净了。

他知道,但他上台后,也没管。

为什么要管?

工事工官,吃力不讨好,直接与工匠粗人打交道,难以爬到达官贵人的高度,油水也是让上面一层层舀去了,顶多撇点汤油。所以大多出身不好,有点汤油比没有汤油好。怎么说也是戴官帽子的。

到了他这个地位,离工官们百阶远,他管他们如何斗如何抢。

“少相大人,此地离竞技场太近,还是请您到管营坐镇吧。”总将作不知何时额头布满了汗,也许是太阳太大,赶路又急。也许是弥漫的尘土灰沙。还有身旁不远处一大片或坐或躺的伤员死人,血腥气味浓烈,“下官会处理好的。绝不劳少相操心。”

安鹄调回视线,只看了一眼血腥场面,一点没觉得凄惨,但觉得麻烦。“死了这么多人,还不劳本相操心?”越发怒意横生。“本相乃总监工,哪怕挂个名,也是你们的上司。一群蠢才干蠢事,连这点搬砖弄泥的小事都做不好。还要受你们连累!你们一个个倒是说说,要是延误了工期,让本相如何跟皇上交代?”

工官们吓得埋头直哆嗦。谁敢说一句话!

“总将作,要是处理不好。你带着自己这班人,辞官谢罪吧。”安鹄身边有帮腔的,冷不防指示。

总将作哭丧着脸,心想,这才升了几天的官,本钱还没捞回来,就让他滚蛋?但是,想归想,不敢抗议。

“总将作大人,你吃完酒回来啦?还带了这么多人?”欧阳阙独自一人从伤员区走出,看到几个面熟的大官,喊着某叔叔某伯父的,然后才正经看总将作,“不过大人,这来得也太不巧了。大节下的,给其他大人们心里添堵。”

总将作真不知欧阳阙是讽刺还是关心,眼珠子一瞪,“安少相在此,别胡言乱语的。”

欧阳阙看向了安鹄,上上下下打量半晌,抱拳作揖,“听造里两位老爷子提到多回,果真长得年轻能干,少相大人,草民欧阳阙,不识得真人面目,得罪了。”

安鹄也收过齐天造的银子,要给点面子,淡淡道声罢了,就问,“欧阳造主可知事故详情?”既然来了,总要问询仔细,不然皇上那边不好说。

“少相大人来得算快了,竞技场约摸从三个时辰前发生第一回坍塌,然后沿着圆弧陆陆续续塌了几回,半个时辰前是第六回,坍塌规模越来越大,最好赶紧救人。”

“除了欧阳造主,今日当值的营官是何人?”安鹄对欧阳阙的话少了些关切,直问起某女,“还有,将作中南月兰生责权最大,她人又在何处?本相虽然容许她不对坍塌起因负责,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即便她是女子,人不到现场,处理突发和组织救援,不负责竞技场工造,也难辞其咎。”

“少相大人慢点说。”欧阳阙抬袖子抹了抹脸。

王麟笑声,“欧阳造主,就算让少相大人的口水喷到,那也是你的荣幸。”

不说工造的欧阳阙反应好似突然迟缓,翻眼皮看王麟一眼,“脸上痒而已。”

没啥交集的两人,合在一起,成一对活宝。

安鹄没心思跟他们斗嘴皮子,正想再追问,忽见一片尘沙扑来。他连忙抬袖挡沙,等大风过去之后才放下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原本朦胧不清,沙尘笼罩的正前方,此刻能见度很高。一群蒙湿巾戴壳帽的女人,或一人背一人,或一人扶两人,或两人抬一人,正从竞技场的南出口跑出来。

落在人群最后,一个衣服又破又脏,却还看得出是裙式,身材也纤细的女子,背上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孩,手里牵着两个大男孩子,步子稍慢,因为随时要拉一把行走蹒跚的孩子们。女子乌发半湿,贴在面颊上顾不得整理,汗从发间直渗出来,停下来扶孩子的时候,小腹微隆——

南月兰生!

仿佛老天爷都在嘲笑安鹄的恶毒心肠,不再容他贬低南月兰生半分,才要在一群高官赃官面前,让他们看到这一幕。

“回少相大人的话,难辞其咎的人在那里,算起来,她救了不下十个人。要不是大着肚子,让樊大人樊夫人和居安造的人劝盯着,可能还能救更多。”欧阳阙努努下巴,脚尖点前点后。欸!欸!为什么他得扮没心没肺的二世祖?他也想救人去啊!

王麟道一声樊大人。

安鹄就见樊圻和他的夫人跑到兰生身旁,将她背上的孩子接过去,又一手捞起一个大男孩。倒是想不到,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小文官还挺有把力气。而樊夫人扶了另一个大男孩,同时拉住想往竞技场跑的兰生,说着什么。大概是责备她有身孕不该劳累,兰生不好意思地笑着。然后,樊圻看到了他,嘴一张一合,兰生和樊夫人就同时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安鹄突然想要调头走。哪怕只有一瞬间这样的心思,但自从平步青云,他头一回觉得——羞愧?!不过,几乎立刻,他自己从心底坚决否认了。虽然,看着兰生大步向他走来,令他捏蜷了十指,知道又是自取其辱。

然而,兰生却没有停在他的面前,而是总将作的面前,连望都不望他一眼,抬起胳膊,举起拳头,神情似乎要打人一拳。

总将作吓得往后躲,“你想干什么?”

兰生瞪怒了眼,但最后拳头松开,擦过她那张满是尘土的脸,大吼一声,“别再让我看到孩子上工地!”伤害孩子的人,最卑鄙无耻,恶中之恶,不可原谅的犯罪。

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总将作扭歪脸,“他们白吃白住,还能上学,每天干一会儿活也应该。再说,他们爹娘都同意了,要你多管闲事。”

“听说总将作有二子一女,年岁都还不大,你让他们上工,我就不管闲事。”兰生可不是开玩笑,“总将作舍不得,我就派人去接,跟着我们北联造做工。”

总将作气得胡子都要翘了,立刻向安鹄告状,“少相,您看她,一个女役这么嚣张。”

“少相大人,我听闻这里有人将工地上的各种造材倒卖出去,中饱私囊。”兰生冷笑,当谁不会告状呢?

安鹄的视线扫过突然噤若寒蝉的总将作,就知真有其事,但这人是他推荐上任的,不能不给他好处,就道,“三将作提议有理,孩子确实不宜上工地,力薄人小,即便期限再赶,也帮不了多大的忙,反而添了父母的担忧,不能专心干活。总将作,你说是不是?”

总将作呐呐点头。

兰生这时一点不迷糊,听得出安鹄转移视线,不由撇笑,当下转身就走。她自然清楚官场水深,没有要整掉这个总将作的意图,横竖他滚蛋,又会来一个黑心官。达到她自己的目的,就好。

“话说回来,三将作看到事故发生后,采取了哪些应对措施?三将作亲身涉险,作为女役营的表率,救人的行为虽然可感可赞,但工地上将近七万役,发生了事故,竟然看不到多少救援的人,难道不是你应急无能?”安鹄却没打算让她这么走。

兰生立定,再转回身时,一脸充满讽刺意味的笑容,“总将作说了,造皇宫的五万人,天塌下来也不能出了那片地。我与樊大人磨破了嘴皮子,今日那里当值的大匠就是不肯调借。我们这才派了人去帝都通报给总将作,请他赶紧多找些大夫和伤药,同时也能回来主持大局。不过——”她看了看这群几十官,“虽然安少相亲自来问灾情,却显然一个有用的人也没带啊。我不走,难道还跟各位大人一样,站在这儿看戏…”

忽然,嘲笑的表情尽数化去,凤眸明光四溢,看到又来的一群人,朗声却甜——

“总算有人雪中送炭,有两位王爷坐镇,兰生安心了。玉蕊,三宝,你们速速随我来。”

第416章 幕后

重阳惨祸,死两千多人,伤四千多人,其中死了三十七个童工,一百十一个孩子受伤,震惊帝都,并很快往大荣各地散播。

新帝恼怒,许久不上早朝的他,急召百官上殿,劈头盖脸一通痛骂,还直接点名安鹄,总将作,一干新都负责人,难得英明了一回。

当然,人是骂对了,恼怒的理由却荒唐。不是因为死伤数千个工人匠人,更不是因为一百多个孩童,而是因为竞技场的坍塌延误了工期,赶不上他登帝后头一回的秋祭国典。

新帝原本打算那日大典后,在最早完工的竞技场举行盛夜庆宴,好好炫耀一下他的新都宏伟。邀请各地皇族成员和高官权贵们的旨文,三月就全部派送了出去,但现在竞技场塌了一大半,让七月中旬的交工期限突然成了遥遥无期,叫他怎么下得来台?

兰生上不了大殿议事,她的身份怪异,既是女役,又是将作,同时还是居安的造主和北联行首,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是女人。然而,在朝堂上,她的名字却不止一回被提及。

最后,新帝完全不看安鹄和总将作的脸色,当场拟旨,擢升南月兰生为城首大将作,剔除她女役的身份,整个兰营并归匠营,由她直接负责皇宫以外的所有新城工造。总将作及其属工检讨自身,只要负责皇宫工程,不得干扰皇宫外的工事。并以竞技场为第一优先,全力配合南月兰生调用人力物力。任何建造工图,都需南月兰生过目盖印,方能行造,包括皇宫制图。

新帝没给任何面子,直说他可不想住进去没几天就被屋顶压死了。

旨意颁下才两日,管营就爆发一次前所未有的大争执。南月兰生不过要求暂停皇宫建造。让总将作趁机发作。说她因私报公,耽误他们的进度。不仅大吵大闹,总将作还立刻率领将作和大匠离开管营。撂下狠话,要兰生跪地求饶道歉,他们才回来。

兰生压根没理会,让南月凌代写一封上呈新帝的折子。连同几张图纸,一起送入相阁某位总监工大人。她不怕那位大人扣下折子瞒天过海。因为瞒也不要紧,要么他不介意跟总将作他们一并倒霉,要么他会让这群白痴乖乖回来,虽然她私心认为他们走了才好。

那位大人拆阅之后。先去了一趟药汤浴场,回相阁后立刻把总将作找来。大概刚被皇上骂过,心里憋气。正好拿蠢货出气,好一通训骂。连遣远的倒茶小吏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吏放工后,骑头小毛驴,出了西城转小船,过鸦场,进居安宿村,从后门入南月家药圃小园,和晒太阳的大姑爷说了会儿话,就回前头主院少爷屋里去。

凌少正作画,和伯喜少爷双笔挥毫,就地洒一卷长墨,看到他就咧嘴,喊声附老弟。

附老弟,原名阿附,是南月凌小厮,随主出门游学两年,就被放了自由身,因能读能写,有点文气,招入都府衙门当立门小吏,后经小郡爷庭筠推荐,到相阁担临时工。

所以,他绝不是细作,碰巧安少相大吼一回,碰巧听到点消息,碰巧遇到大姑爷,如此而已。至于说给南月凌和伯喜听,就纯粹是哥们之间哈拉了,况且南月凌还是折子的执笔人,早明白事情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