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到会有今天呢,谁想到当初那沉默寡言的阴郁少年会变成权倾天下的宰相呢?

有的时候是会后悔,如果当时嫁了他,如今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宰相夫人了,而不是一个早早死了丈夫的寡妇。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十几年后在京城重逢,他讨好她、巴结她,倚仗她铺垫他的仕途。他并不避忌当年的私情,这是他的筹码,否则他为何不去找两位堂兄、大姐或八妹?他们会理睬这个没有血缘、继室带来的拖油瓶、为宗亲所鄙夷的远房堂兄弟么?

当然,现在他是全家族的主心骨了,没有谁敢再看不起他,甚至连贵妃也要依赖他的帮衬,对他言听计从。

他对她依然柔情款款,从来不曾提过他满怀期望地在军中谋得职位归来,发现她已远嫁他乡时是何感受,好似那些事情并不曾发生过,他并没有被她辜负过。

但是一个人对你是不是真心,是很容易感觉出来的。他只是在客气地敷衍她,因为她是贵妃的姐姐,是陛下宠爱的虢国夫人,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妾室裴柔,她接触得不多,这个女人知道她曾是她丈夫的心头肉,她也有着她无法企及的高贵身份,所以在她面前是卑微的,又隐隐带着一点自认为克制得很好的嫉妒和愤恨。

其实她们在他那里并无不同,都是像菩萨一样好好地供起来,只不过一个是仍然有求于她的,一个是来还愿的。

但他也并非冷心寡情。听说他把一个下属官员养在家里,那人相貌姣美胜过女子,府内外的人都说他是右相的爱宠,相爷对他偏爱到了任其予取予求的地步。她听闻之后觉得惊讶又可笑,便半真半假地问他:“难道你不喜欢女人,改对男人付出真心了?”

他的回答也是半真半假的:“自从被你伤了心,我就不会再对任何人付出真心了。”

她便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没过多久,听说那位貌美郎君也失了他的欢心,被他鄙弃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就对了。十几岁的时候或许还会纠缠于男女之情,二十几岁在市井红尘中打滚,三十岁宦海沉浮,如今快四十岁了,哪里还有什么真心?

他说的也许是实话,再也不会对别人付出真心了。那仅有的真心曾经属于过她,纵然现在没有了,偶尔回忆品味一番,也是缠绵动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是个番外,但其实跟情节发展有关系,还是放这儿吧。

助情花、补那啥的药膳,你懂的 皿

十二章·玉霖(3)

菡玉在吏部忐忑地候了几日,京兆少尹的委任状便颁发下来,让她即刻去上任。先前杨昭一直亲自着手赈灾,此时灾情已得到控制,水涝也渐露缓势,他便把这一块完全交给京兆府。

菡玉本还担心以后要日日与他共处,甚是不自在,当下松了一口气,于是辞了吏部职位,一心一意赈灾。她日日忙得焦头烂额,又再未碰到过杨昭的面,渐渐把那日之事淡忘了。

淫雨不止,黍麦等旱田庄稼都泡在水里,根茎开始腐烂,大片倒伏坏死。杨昭先前布置好了赈粮发放,菡玉委派下属照着他的安排继续开仓赈灾,自己则遍访工部精通水利的官员和民间能工巧匠,构筑疏导水涝的水利工事。工匠人手不够,她便调动京兆府及县衙的衙役前去修筑工事,进度倒也颇快。

这日菡玉听说京师东郊一片良种地旁的疏洪工事即将完工,前往视察。这段时间她常在野外田地里跑,看完工事的修筑情况觉得放心了,回程时顺便去周围的田里四处看看。

这片农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出产的谷物颗粒饱满,比其他地方质优,一直是当谷种培育的。因为地势较高,受水灾不如别处严重,地里庄稼长势都还不错。

菡玉手执铁锹为杖,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脚踏一双草鞋,随意在田野里转悠。一路走来,所见都是麦禾青青长势喜人。

田间久雨泥泞,她一不小心草鞋陷进泥里,脚提起却把鞋留在了泥坑中,抬起的脚也收不回来,一步踩上烂泥。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和泥坑中挖出来的那只一起提在手里,把裤管挽到膝盖处,赤足在泥地水塘中走,果然比穿鞋轻省便利得多。

时值中午,雨势也逐渐加大,田里本还有个别冒雨劳作的农人,这时也纷纷收罗工具回家去。菡玉继续走了一阵,田间已少见人影,只见池塘对岸的农田中还集聚了一群人,忙碌地来来去去,似乎是在挖取运输禾苗。

这片地势最高,旁边又有池塘,受涝灾影响较小,长势最佳。菡玉心生疑窦,急急绕过去察看。

走到近前发现是一队京兆府下属的士兵,并不是盗取良禾的盗贼,她走上前去询问。

田塍上站着一名军官指挥众人搬运,远远的就先认出她来,叫了一声:“菡……吉少卿!”

一听声音菡玉也认出他来了,可不就是韦谔。

韦谔向她走来,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哎,瞧我这笨脑子,叫少卿叫习惯了,又忘了改过来。”说着掸了掸湿漉漉的衣袍,口称:“卑职参见少尹……”

菡玉急忙道:“此处又不是公堂,二郎何必拘礼。”

韦谔站直身子道:“公事公办嘛,你现在是我上司,应当的。”说着压低声音凑近她:“当着下面人的面,我如果对你不恭敬,他们就也敢对我不恭敬了。”

菡玉忍住笑点了点头。

韦谔又一本正经地问:“这样的天气,少尹怎么还出来?”

菡玉道:“我只是路过,顺道来看看。倒是你们,这时还要冒雨在田间辛劳,不知所为何事?”

韦谔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田里突然冒出来一名黑脸大汉,声如洪钟,粗声粗气地问:“韦二郎,什么时候开饭?快上饭桌了又被拉出来,干了这么久还不给饭吃,哥哥肚子都叫得震天响,前胸贴后背啦!”说着敞开上衣腆起肚子,一手在前一手放到背后,啪啪拍了两声,十分响亮。

菡玉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大汉这才发现韦谔身边还有一名穿斗笠蓑衣、农夫打扮的人。他还没见过新少尹的面,只当她是个陌生农人,黑脸泛红,冲她咧嘴一笑。

韦谔正要向他说出菡玉身份,被她制止,转而问道:“这是在忙什么,连饭也来不及吃,如此紧急?”按理说外派救灾的京兆府士兵都是听她号令,她竟不知道有这回事,是什么人越俎代庖?

韦谔刚要回答,又被另一人打断。一名少年从池塘边的树丛中冒出头来,手里抓一根白乎乎的东西,向这边挥手喊道:“韦二哥,这塘里居然还有剩藕呢,你吃不吃?”

韦谔对菡玉讪讪一笑,挠了挠头回道:“我还不饿,你自己吃吧。”

少年一听,立刻抓着那段白藕啃了起来。一旁黑脸大汉急了,连声喊道:“李小四,韦二郎不饿,哥哥我可饿坏了,我要我要,分我一点!”

少年一边啃一边含糊道:“就挖到这么一根,你那么大的嘴一口就啃没了,才不分给你呢!”

大汉瞪眼,挽起袖子便往少年那边跑去。韦谔喊了一声:“张三哥!”也没喊住他。大汉追着少年,沿池塘跑了一圈,等把少年追到,一根藕也给他吃光了。少年被他揪住,狼吞虎咽把最后一点吞下肚去,嬉笑着冲他摊摊手。

大汉累得气喘吁吁却什么也没捞着,气哼哼地放开少年转身往回走,一回头却突然愣住,吞了口口水。

韦谔见他突然两眼发直咽口水,那表情和开饭时看到满桌佳肴一般无二。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他是盯着菡玉露在外面的小腿。

韦谔心里咯噔一下。菡玉的腿真是好……好白啊!纤细匀称嫩白如雪,下半截沾了泥,看上去就像……就像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嫩藕一样!鼻间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荷香,他也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二郎?”

韦谔回过神来,见菡玉正疑惑地盯着自己,恍然忆起刚刚她好像问了自己话,不由大窘:“少尹有何吩咐?”

菡玉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来此移取良禾,要运往何处?奉何人之命?”

韦谔这才想起自己是突然被调来,并未得到少尹的批准,连忙解释:“并非我擅作主张,而是相爷的命令不敢不从。少尹和大尹都不在府衙内,事出紧急未及禀报……”

菡玉以为他说的是左相韦见素:“相爷?是你爹……”

韦谔道:“是右相的命令,我跟众位弟兄……众位同伍刚从外头回到府衙,碰见右相便被叫来这里,大家连饭都没吃呢。”

菡玉皱起眉:“他让你们来这里把长势良好的庄稼挖起来?做什么用处?”

韦谔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右相只说要最好的,就是这田里的也只有少数他看得中。都挖了一垄田了,还没凑够这么大一屉呢。”他用手比了个三尺见方的尺寸。

菡玉双眉深蹙,若有所思。韦谔压低声音:“我也知道这片田是良种地,难得今年还有长势这么好的庄稼,要留着做明年的种子,十分金贵,但是右相威势谁敢不从。一会儿等他走了,我让兄弟们把挑剩的庄稼再种回去,希望还能活……”

菡玉道:“等他走了?难道右相他……”

韦谔点点头,指了指远处大路边的茅草棚子:“右相亲自来选的,他就在那边。”

菡玉昂首定睛一看,茅草棚子里果然有几个人,太远了只看到模糊的影子。士兵们用箩筐装了挖起的庄稼挑到那边去,往来不绝。她心里一慌,对韦谔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罢转头便走。

韦谔见她刚才面带不忿,还以为她要去和杨昭理论,不想她突然就说要走,那架势就像后头有人追她似的,仓皇落跑。

正想着,另一边传来喊声:“吉少卿,等一等!韦参军,留住少卿!”一人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这边跑来。

韦谔一看,是右相身边的家仆,大步一跨把菡玉拉住:“右相好像找你有事呢。”

菡玉无奈地回头,看着杨昌渐渐走近了,对她行了一礼:“吉少卿,相爷有请。”

她远眺草棚下模糊的人影,仍然看不出谁是谁。什么眼神呀,隔了这么远,她又穿成这样,还能被认出来了?

杨昌在前头带路,菡玉随口问道:“相爷今日为何亲自到田间来?有什么需要,吩咐下官来做就可以了。”

杨昌答道:“小人不清楚,相爷从宫里出来就很着急的模样,临时抓了几个人手就直接往这边来了。要是有所准备,也不会只带小人来。”

菡玉停住脚步:“相爷就带了你一个人?”

杨昌道:“还有杨九。”

他俩这时已经走出几步,菡玉突然回头对韦谔道:“韦参军,你随我一同来吧。”

韦谔指指自己鼻子:“我?相爷也有事吩咐我么?”

菡玉道:“刚才咱俩不是正在说么,我想就此问一问相爷。我未亲见其中经过,也许需要你协助。”

韦谔心中疑惑,但还是跟着她一同往大路而去。杨昌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话。

不多时三人走到路旁。杨昭本是坐在棚中简易的木凳上,看见他们走近,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显得有些焦躁。他一下便注意到菡玉双腿双脚都露在外头,想必韦谔、杨昌和田里的其他人都看到了,驻足于棚檐下,眯起眼来。

菡玉发现他盯着自己双腿,面露赧色,小声对杨昌道:“下官未料到会在此处碰见相爷,满身泥水,实在是太失礼了。麻烦稍等片刻。”路旁有排水灌溉用的水沟,她停下来就着沟中积蓄的雨水把双脚泥土洗去。

韦谔突然惊叫了一声:“菡玉,你的腿!蚂蟥!好多蚂蟥!”

菡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边脚踝、小腿肚上各叮了数只蚂蟥,前端深深钻进肉里,吸饱了鲜血,棕黄的皮纹下透出暗红色,十分可怖。她从来没见过这种软乎乎的吸血虫子,当即吓了一跳,连忙去拔。谁知蚂蟥吸得极紧,不但拔不下来,还越发往里钻。

“别拔!”

菡玉只听到杨昭喊了一声,下一刻双手就被拂开,小腿被他握在手中。

她不禁身子一晃,下意识地想要退却,腿却被他抓住动弹不得。居高临下,正看到他单膝跪在自己脚下,簇新的绛紫官袍拖在泥水里,顷刻就被染透。

杨昌连忙举过伞来给他遮雨。杨昭回头问他:“你带没带火石?”

杨昌点点头:“今日正好带在身上。”

杨昭道:“先到棚子里去。”说着放开菡玉的腿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去。菡玉不知他又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连忙退后,主动往草棚子里走。

到了棚中干燥之处,杨昭对菡玉一指木凳:“坐下。”一边解下腰间挂金鱼袋的丝绦,用杨昌的火石点着了,重又跪到菡玉面前,抓起她的小腿,用丝绦上燃烧的火星去烫蚂蟥。

菡玉不知如何处置,只得任他摆布。

蚂蟥本是钻得极深,身子又细又长,被火星一烫,立刻缩成一团从她腿上掉了下来,原来吸附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圆洞,冒出些微淡红的血水。他又用汗巾把血水一一拭干净了,仍不放开。

韦谔在旁边偷偷觑着他俩。右相看菡玉小腿的眼光,和刚刚张三哥的眼光……真像啊!仿佛随时都会忍耐不住扑上去咬一口似的。只不过张三哥是因为饿,右相么……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原来过了这么多年,菡玉都住到他家里去了,右相还是没能吃到嘴里呀!

韦谔自己也觉得这想法未免不经,想笑不敢笑,又觉得怎么能这么说菡玉,实在冒犯,只好绷着脸干咳了两声。

菡玉双腿被杨昭抓住,蚂蟥都除去了还不松手,满心尴尬,小声道:“多谢相爷,下官没事了,你……你放……”

杨昭这才放了手站起身来,看向她的眼光恢复为平日的淡然:“蚂蟥口有吸盘,拔是拔不下来的,只会让它更往里钻。以后别赤脚在水田里走。”

菡玉低头应了一声。杨昌提着她那双草鞋在水沟里洗了洗,拿过来放到她面前:“少卿先将就着穿上吧,总比赤脚强一些。”

菡玉正要穿,杨昭忽然拦住她,拿起湿鞋来控了控水,见汗巾已沾了血水,撩起未沾泥的袍角把鞋窝里擦了一遍,才让她套上。

当着杨昌和韦谔的面,菡玉只觉尴尬,阻止也不是道谢也不是,默默把鞋穿好。

这时又有两名士兵挑了两筐禾苗过来,杨昭扫了一眼说:“差不多了,装到屉里,不必再挖了。”

韦谔看向棚角的木屉,屉中盛土,挑选出来的良禾就种在里头,填满半个木屉。这半屉庄稼弟兄们不知挑了多少担才选出来的,剩下半屉居然只要两担?菡玉一来,右相突然就变得好说话了。

杨昭命令韦谔:“把东西抬到车上去。”转向菡玉时,又换了另一种温和语气:“你腿上叫蚂蟥叮成这样,也没法再涉水走回去了。我坐了车来,你和我一起回城吧。”

菡玉话头被他堵死,自己对腿上那些蚂蟥叮出来的小洞也的确有点后怕,只得点了点头。

车上铺了崭新的西域长毛毡毯,舒适而又华丽。菡玉犹豫片刻,见杨昭上去后靴子和裤腿上的泥把地毯弄脏了,才敢踩上去。

杨昭脱下满是泥的靴子扔到车门处,又把沾了泥水的外袍脱了,翻过来团作一团。见菡玉瑟缩在角落里,脚上还穿着那双湿草鞋,说:“鞋子湿了,脱下来,免得着凉。”

菡玉先前赤脚走路还不觉得,这会儿双脚洗干净了,捂在潮湿的草鞋中,的确又凉又不舒服,便将草鞋脱了,扔在他的皂靴旁边。

她双脚还没着地,他突然欺身过来抓住,用外袍的里子把她双脚包住。“双脚受凉最容易寒气侵体,擦干了才不冷。”

菡玉双足被他抱在怀中,面颊忍不住发烧,一等他擦完便立刻收回来盘在身下:“多谢相爷关心,我不怕冷,不碍事的……”

杨昭看她一眼,把紫衣官袍也扔在鞋子一堆,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相对坐着,许久都没再说话,只听到马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深蕴而放肆。

她心口发慌,喉咙里干干的,第一下没有发出声来,咳了一记才恢复常态:“相爷,下官斗胆问一句,后面车上那个木屉里装的禾苗到底是何用处?是要移植到别处去么?”

杨昭沉默片刻,缓缓答道:“是陛下要看。”

难怪他这么着急上心。顶撞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他的所作所为从来都不受任何人左右,她唯有全盘接受,不得置喙。他听不进逆耳忠言,拂逆他的意愿,吃亏的只会是自己,而不起任何作用。

菡玉靠着身后的软垫,无可奈何地别过脸去。

半晌,倒是他先开口辩解:“菡玉,我隐瞒灾情并不是要欺君罔上,只是灾沴已经发生,陛下知不知道又于事何补?他难道还能亲自来赈灾吗?陛下年事已高,若为了这些事让他担忧,不是我们做臣子的不尽心了?”

菡玉垂下眼道:“相爷,宰相的职责是辅佐君王定国安邦,而不是取代君王。”

他哼了一声:“我可不是安禄山。”

为己为私之心,却是一样的。菡玉闭上眼贴着车壁,听外头风雨交加之声,身心都是无奈的疲惫。只要他还是站在她一边,只要他能除去安禄山这个祸患,他做些什么谄上欺下的事,既然管不了,那就当看不见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么多年了还没吃到嘴里!韦谔都看不下去啦!

十三章·玉陷(1)

淫雨连绵数月,到盛夏方才止歇,接连又是大旱。好在救灾及时得当,今年的庄稼倒还不至于颗粒无收。菡玉这几个月几乎一直在京郊野外跑,连京兆府也很少去,有时甚至在外头停留过夜。

当然也是怕遇到杨昭。

菡玉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在岔路口犹豫着是去京兆府,还是回相府去睡个好觉。她又连着好几天没有回去了,这个时辰正值下班,若是回去碰见了他……

她想起那日与他同乘一车,一路被他盯着,如芒在背、坐立不安的情状,心里仍然觉得不安。她害怕他的眼光,总觉得自己像俎上鱼肉,像虎狼爪下的猎物,任人宰割,也许下一刻那刀子就要砍上来,利齿就会把她撕碎。

从那之后她一直避着他,眼不见心不烦,躲得一时是一时。还有半年,就这最后半年了。只要在这半年里办成了事,她就大功告成,可以了无牵挂,天高地阔任意来去了。

菡玉揉着眉心,抬头看了看天。烈日当空,晒得地上都起了白烟,泥地皴出一条条干裂的缝。蝉鸣聒噪,远处的东市还传来阵阵人声喧嚣,繁华人世独有的鼎沸嘈杂,却又无端让人觉得心安。

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了……她得留住它,留住这太平盛世,留住千千万万黎明百姓的安居乐业、平安康泰。

眼睛又酸又痛,被天光一照,几乎落泪。才过了几个月啊,这具身子已经开始疲软退化了,连平常人的体力也不如,几天没睡好觉便疲惫不堪。哪像原来常年在外漂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哪一日睡得好觉,却从来没觉得疲倦过。

她揉着眼,决定还是回去补眠。

刚往回相府的路上走,突然从京兆府衙那边传来隆隆的擂鼓声,隔了两条街仍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中。府衙只有门口一面大鼓,五尺见圆,用整张的熟牛皮制成,声可传至皇城,诉鸣冤情上达天听。

菡玉听到有人击鼓鸣冤也顾不得回去了,立刻调头往府衙而去。赶到府衙门口,只见那面离地六尺的大鼓旁放了一张破板凳,鼓槌扔在一边,不远处两名衙役架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往旁边街上拖去,小女孩手舞足蹈拼命挣扎。

“小玉!”菡玉急忙追上去,“住手!这是怎么回事?”

衙役看见她俱停住脚步,一人按住小玉,另一人回道:“禀少尹,这小丫头顽皮来衙门捣乱,胡乱击鼓。”

小玉停止挣扎,站直身子气鼓鼓地说:“我有冤情!”

菡玉悄悄瞪了她一眼,对两名衙役道:“这事我来处理,你们回去吧。”

衙役道:“遵命。”又对小玉说:“这位是京兆少尹,你有什么冤情只管对他说,少尹会为你做主,可别再随便击鼓了!”

小玉眼睛一亮:“你升官了?京兆少尹是什么官,有宰相大吗?”

等两名衙役走远,菡玉才道:“你真胡来,这鼓是能随便敲的么?要不是我从旁经过听见过来瞧了一瞧,你肯定要吃板子!”

小玉噘起嘴:“我要见你,他们不让,说我捣乱,我只好敲鼓把你叫出来。”

菡玉嗔怪道:“说你捣乱哪里冤枉!你要见我,去我住处找便是,你不是认得的么?怎么闹到这里来?”

“我去过了,两次都遇见那个臭宰相大伯,他说你一直不在家,就算在也不会让我见,叫我别去烦你了。我能找到这里来,还是门房小哥哥告诉我的呢。”小玉气哼哼的,“我就知道宰相大伯最坏了,挑拨离间,还故意不让我见你。”

菡玉问:“你急着找我有事么?”

小玉嘴一瘪,眼里渗出泪光:“娘!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我做你的丫鬟好不好?我不想跟爹走,好不容易找到你,我要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