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吕忱吐了吐舌头,衔命而去,报纸却落在了桌上。

陈焕飞看着他勾出的粗黑圈子,心事微沉。

这么一篇东西,费心费力,却有些莫名其妙,若是一年前弄出来,倒是有动摇人心的功效,可现在沣南已定,即便它字字是真,也于大局无碍了。况且,弄这么一篇文章,风险也极大,就里头被它编排的这些人,不必说虞浩霆,就是他,也未必没有叫人求生不得的法子。什么人要花这么大的工夫去抹黑一个女人?

一念至此,不免有些担心,出了这样的事情,父母长辈不过是担心总长那里对他心有芥蒂,他自知无碍,时过境迁也就算了,可她呢?总长眼看着要再进一步,外人看来,她要做总长夫人原本就难以差强人意;如今流言广布,她要怎么办呢?

真是“好”文章!

处处似是而非,又件件有据可考。

虞浩霆叠起报纸,先拨了官邸的电话:

“夫人起床了吗?

今天如果有电话找夫人,都不要接进来,就说夫人不在。如果夫人要出门,让她务必等我回去。”

这人对她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又如此处心积虑,一定是他身边的人,可他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会是谁,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他正思量是叫谁去查,当值的侍从官忽然敲门通报:

“总长,汪处长有事想见您。”

大概也是为了这件事,虞浩霆摇头一笑,“叫他进来吧。”

“总长。”汪石卿一进来,目光就落在了虞浩霆面前的那份报纸上。

虞浩霆屈指敲了敲,“石卿,你看了吗?真是好文章,我正想着这是谁的手笔。”

“总长,您不用查了。” 汪石卿眉睫一低,坦然道:“这件事,是我做的。”

虞浩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目光渐渐犀冷:

“为什么?”

“属下…” 汪石卿头垂得更低,眼中却有热切的执着:

“于公于私,顾小姐都不是总长的佳配,属下斗胆,请总长慎重。”

虞浩霆双手交握在胸前,侧眼审视着对面的人,缓缓道:“她已经是我夫人了。”

“没有登报,没有行礼,总长说不是,她就什么也不是。”

“是吗?”虞浩霆冷笑,手指用力点在那份报纸上:“那你为什么不来跟我说?要做这些.”

汪石卿只觉得他冷冽的目光扫得自己头皮发麻,但该说的话他必须说,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属下这么做,只是希望顾小姐能知难而退。”

“知难而退?” 虞浩霆咬牙重复了一遍。

“是,她若真是对总长情深意重,又何需计较一个名分?总长要是放不下她,大可金屋藏娇;霍小姐也好,别的名门闺秀也好,都不会容不下她…”

“汪石卿!”

虞浩霆霍然起身,却见一个快走到门口的侍从官颇有些尴尬,不知是进是退:

“总长,这是新印好的标准地图,您说要是有了…就给您送过来。”

虞浩霆点点头,“拿过来吧。”

那侍从官放下地图,赶紧低着头退了出去。

崭新的油墨味道弥散开来,淡彩拼就,曲折有致,这就是他们十年风霜十年戎马底定的江山版图,自今而后,惟愿金瓯无缺。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那时年少,爱上层楼,他和朗逸在前朝的旧城垛上,看雪夜高旷,陵江奔流。他说:“江山不废,代有才人。秦皇汉武都以为是自己占了这日月江川,其实——不过是用己生须臾去侍奉江山无尽罢了,反倒是江山占了才人。”

他听着他的话,心弦万端,有一根应声而断。断的那一弦,叫寂寞。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那年在绥江,莽莽山河银装尽覆,小霍问他:

“四哥,你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说:“平戎万里,整顿乾坤。”

那年他七岁,父亲把他抱上马背:“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他看着铺在面前的地图,忽然明白,这么多年,他和她之间隔着的,不过是他的江山,她的身世;她的患得,他的患失。

那天,她蜷在他怀里,同他说起那些往日秘辛:

“我想,他对我妈妈,总是有过真心的,只不过那时候,他更想要别的。”

她不敢让他选。他这才醒悟,他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他气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从来都没能让她相信,他根本就不需要选。

她不是不信他爱她,她是不信,两心所系抵得过万里江山。

他忽然展颜一笑,他的这个小东西是最贪心的,她不是要一个男人爱她,她要这爱没有比较级——

不能拿别人来比,也不能拿这世上任何一件事来比。

她不信,就宁愿不要,真是个矫情的小东西!

可她是他的人,她要的,本来就应该比别人都好。

他的笑容明亮如秋阳,却叫汪石卿觉得背脊微寒。

“石卿,你觉得她不配做这个总长夫人,是不是?”

虞浩霆口吻轻快,甚至还带着一点欣然的调侃,话锋一转,眼中的笑意顿成讥诮:

“你不是在逼她,是在逼我。”

汪石卿一愣,脸色寒白:“总长?”

“这个天下,我不要了。” 他淡笑着走到汪石卿身边:

“你喜欢,你去拿。”

他不等汪石卿答话,转身便走,只是临出门时,却又停了一停:

“对了,还有霍庭萱。”

“总长!”汪石卿失声叫道,虞浩霆却没再回头。

虞浩霆一进官邸大厅,就见一一正拉着妹妹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拎着惜月平时睡觉抱的垂耳兔玩偶“灰灰”。

“怎么把‘灰灰’拿出来了?”

“妈妈说,我们去皬山过冬天。”一一答得颇有几分兴奋。

“山上有小松鼠…” 惜月奶声奶气地帮腔。

怪不得外头停了几辆车子,原来是要搬家,“爸爸这几天有事情,下个月我们再去好不好?”

惜月仰头看了看一一,见哥哥不说话,不由“忧心”道:“等到冬天小松鼠就不出来了。”

虞浩霆抱起她,兜了个圈子:“爸爸叫人给你抓出来。”

一一抿着嘴想了想,冲虞浩霆招了招手,虞浩霆放下女儿,俯身凑到他面前,只听小家伙低声道:

“妈妈好像不开心了。”

虞浩霆拉着他的手臂,点了点头,“你带妹妹去玩儿,爸爸去哄妈妈。”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顾婉凝闻声抬起头,便见虞浩霆斜倚在门边,闲闲含笑。她合上收拾得七七八八的行李箱,站起身来:“我想去皬山住些日子。”

“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过几天我陪你去。”

他若无其事,她却不能:“算了。”

虞浩霆走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腰:“什么算了?”

顾婉凝却别开脸不肯看他:“算了…”

话音未落,他的人猛然压了下来,她被他迫着跌在床上,他抵着她的额头逼问:“什么算了?”

问罢不听她答,就吻住了她的唇,用力吮了一下才放开,“什么算了?” 问过一句,便又吻了下来,如是问了几遍,直到她推他的手臂软得用不上力气,他才放开她靠在一边,捏着她的脸冷然下了个结语:

“算了?你做梦。”

顾婉凝呆呆看着他,想要说的话都显得乏力,她不愿哭,却也笑不出来,死死咬着嘴唇,像是多走一步就会落下悬崖。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顶发,在她耳边柔声细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这么为我着想,那就听我的话。”

145、我是大结局

晨曦渐次映红了二楼的拱窗,汪石卿伸手按熄了台灯,一欠身,麻木的膝盖慢了半拍,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夜。走廊里传来谈话和走动的声音,秘书笑吟吟地进来放当天的报纸,一见他在,不由吃了一惊,“处座,您昨晚没走啊?”

汪石卿点点头,随口问道:“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秘书笑而不答,把手中的报纸理了理,递到他面前——头版要闻之下,编辑着意加重的一栏,却是一篇结婚启示。

“您看看,总长还说婚礼从俭,璧谢礼赠,亲友若赐贺仪,一应捐予遗属学校。” 那秘书边说边笑,“刚才我们还在外头说,本来总长结婚,轮不到我们凑这个份子,这么一来,大家还都少不得去捐一份儿了…”

他的话,汪石卿一句也没有听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参谋部的,深秋的阳光亮烈里带着寒意,照在柏油路上,白花花的一片,刺的人想要流泪。这么多年,第一次,他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梅园路还是和从前一样繁华,这宅子是他结婚那年,虞浩霆送给他的“贺仪”,婚礼之后,沈玉茗就从南园搬了过来。这些年,时局动荡,他难有闲暇,有时候,半个月也未必回来一次。此时茫然疲倦之极,整个人都陷进了客厅的沙发,才发觉,原来汪公馆的家俬这么舒服。

朦胧中,有人轻盈盈靠近他身边,一缕熟悉温热的茶香绕进了他的鼻翼,“玉茗”,汪石卿乏力地低语,抬手在身边一抚,却落了个空。

“长官,夫人不在。”

他睁开眼,原来上茶的是个婢女,“夫人呢?”

那婢女低头支吾道:“夫人…夫人出门了。”

汪石卿慢慢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解开了衬衫的袖扣,端起茶呷了呷:

“夫人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夫人…”那婢女指了指茶几上的一个红木盒子,“夫人说她回家去了,您要是回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回家?”

汪石卿搓了搓自己的脸,蹙着眉打开了那盒子,不由一怔,里头空落落地搁着两份婚书,上面躺着一圈轻薄的素金戒子。除此之外,没有只言片语。他看着那戒子和婚书,心上一片迷惘,“她还说什么了?”

婢女摇头:“没有了。”

他摆摆手让女婢女退下,静了一静,心里只是茫然。

她回家去了。

她回什么家?她根本就没有家。

她四岁就被人拐了卖到戏班,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她回的什么家?

他呆坐了片刻,低低叫了一声:“玉茗!” 却没有人应。

他慌乱起来,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他不知道她有什么朋友,江宁官场里的夫人太太,她大半都熟络,他需要她认识谁,她就讨好结交谁,从来没有疏漏差错。可他不知道,究竟谁算是她的朋友。

他不知道她平日里喜欢什么消遣,爱到哪儿吃饭,在哪个师傅那里做衣服…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因为她从来都在。

他念兹在兹的,是明月清辉,而她,只是他桌前的一盏灯,他来时亮,他去时熄,恰到好处的让人察觉不到她在。

可是这一刻她不在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他茫然四顾,心里空得发疼,脑海里却只有她——

人山人海,她粉褪钗堕,青丝委地,一根簪子直直就要戳在颈间;花月良宵,她秋波欲流,樱唇微启,“案齐眉,他是我终身倚,盟誓怎移”;她唱过杨妃、学过莺莺,最心仪的还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她洗手作羹汤,一道“将军过桥”,连明月夜的大厨都赞好;她学他的字,替他抄写公文上亦能乱真…

原来她一笑一颦,他都记得这样清楚,却居然从不觉察。

“玉茗!” 他提高声音唤她,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参谋总长的结婚启示已是众所瞩目,次日,国内各大报章几乎都在同一版位刊发了一篇虞浩霆的访谈文章,内容大同小异,其中最惊人的一段,是记者问及他对未来新政府的架构有何预期,虞浩霆出人意表地未谈“训政”之必要,反而提议恢复战时一度停摆的国会,重选内阁,并明言自己不会参与国会选举,“虞某多年身膺军职,戎马驱驰,袍泽转战,非为个人,是为国家争自由,为同胞争人格。军人参政,非国之幸事。自虞某而下,军人皆当以国权为重…”

这样重磅的消息一出,此前的流言蜚语立时便销声匿迹。虽然有人猜度他此举是以退为进,博取人心;但“恢复国会,重选内阁”的提法对朝野精英而言太过诱人;很快,国中党团会社纷纷发声附议,或“连横”或“合纵”,筹划起选举事宜来。

“你会后悔的。” 顾婉凝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凝望着他。

虞浩霆地把玩着她的手指,漫不经心的口吻甚至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那就麻烦夫人以后多疼我一点,让我想不起来后悔。”

“你一定会后悔的。” 婉凝面上却殊无笑意,“一定”两个字咬得尤其重。

虞浩霆见状,蜷起她的手握在掌心,微微含笑: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我想要的人,就在我身边;你说,我后悔什么?”

他执着她的手,正色道:

“我看了你给廷初的那封信才知道,这么多年,其实你和我在一起,没有一天是真正快活的。

我们真的是没有从前,我能给你的——只有以后。”

他说罢,见她抿紧了唇,眼底隐约泛了泪光,连忙话锋一转:

“哎,你不如帮我想想,回头我不做这个总长了,做什么好?”

婉凝闻言,反握住他的手:“你真的要请辞?”

“嗯。” 虞浩霆点点头,“等新总理组了阁,我就跟参谋部递辞呈。我要是不请辞,谁都不放心啊。”他说着,促狭一笑:“你说,我开个馆子卖炒饭怎么样?”

顾婉凝一怔,不由掩唇而笑:“好是好,就是价钱不好定。”

虞浩霆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仿佛灵机一动的样子:

“哎,你以前不是喜欢教书的先生吗?我也去教书好了。”

顾婉凝秋波一横:“我什么时候喜欢过教书的先生?”

虞浩霆偏着脸回想了一下:“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翻译莎士比亚的…”

“我根本就没有…”

顾婉凝话到一半,忽然停住,既而满眼明媚天真地摸了摸他的脸,啧啧赞着,一笑嫣然:

“虞四少这样玉树临风,潇洒过人,不如去电影公司拍戏好了,跟女主角炒炒绯闻,一定红的。”

“小东西!”虞浩霆抓住她的手不放,肩头一矮,将她拦腰扛在了肩上。

接下来的国会选举热闹非凡,其间风头最健的莫过于律师公会的主席宋则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