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了他,牡丹不用看也知道檐子中的那个人是谁了,定然就是那清华郡主。她如今成了瘸子,自然是不会再如同从前那般嚣张地骑着马到处炫耀她的花容月貌和娴熟的鞍马技艺,如果不是非得出门不可,她是不愿意给人看笑话的。这檐子的帘幕自然不会打起来。

刘畅早就看到了牡丹,他不屑地将下巴高高抬着,冷漠地从她们身边走过。朱国公府有意和萧尚书家议亲的消息虽然还未散布出来,时刻关注着的他却是知道的。就算是这门亲不成,刚受了封赏的蒋长扬也会是许多人家心目中的贵婿的目标,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冷笑,何牡丹,我等着看你的结果。想到牡丹嘶声恸哭的样子,他的心狠狠撕扯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快感。

清华郡主烦躁地半躺在檐子中,透过帘幕阴冷地看着刘畅的侧脸。刘畅有一张好脸,也有一个好身材,坐在马上腰背笔直,看着很是引人。曾经她最爱的就是与他鲜衣怒马,并肩执辔,奔驰在宽阔的大街上,郎才女貌,羡煞旁人,然而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他太招惹女人了些,她又是这个样子……她难过地狠狠掐了自己的那只短了两寸的腿一把,腿上传来的疼痛让她的心里的酸楚少了些许。

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嫁给他了,她本想要他跟他单独住在郡主府,他却一定要她住进尚书府。若是她腿脚还好,她就不信他会如此……分明就是嫌弃她。随便吧,她冷冷地想,正好收拾那群贱人和她们生的贱种。她可不是何牡丹,可以任人拿捏,走着瞧。

第一百四十六章 母子

正当牡丹与刘畅、清华郡主擦肩而过的时候,蒋二公子蒋长忠正蔫蔫地站在朱国公府的大门前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今日发生的事情断然不可能瞒得住,最多两三日就会传遍京中的上流圈子,假如被父亲知道,逃不掉一顿好打。一想到被鞭子抽,他身上的某些地方就又隐隐作疼起来。挨鞭子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他开始愤恨不平,明明上次就是蒋长扬庄子里的人不把他放在眼睛里,故意挑衅他,蒋长扬不是个好东西,阴险卑鄙,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原本也正常,若不是父亲那么偏心,他也不会那么生气。他在父亲面前长了那么多年,尽孝是他,膝下承欢也是他,挨鞭子挨得最多的也是他,凭什么到头了好处尽是蒋长扬得了去?骑个烂马出去溜达溜达,回来也要挨一顿鞭子。他心酸难过极了,他在父亲的心目中,还比不上蒋长扬的一匹马么?父亲怎么能那么对待他?

从小到大,父亲最爱的就是惩罚他,蹲马步,端酒杯,一直发展到和丫鬟亲个小嘴也要被鞭子抽,抽,抽,想到鞭子“咻咻”的破空声,父亲愤怒、失望的眼神,他的腿肚子忍不住抽搐起来,掌心也冒出冷汗,几乎握不稳鞭子。回头望着缺耳朵道:“我不想回去,我们去庄子里住段时间吧?”

缺耳朵晓得他是又开始打退堂鼓了。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事儿哪里能躲得过去?若是让二公子仓皇逃走,自己少不得要跟着,过后再被国公爷拿住,只怕要被赶出去。还不如赶紧进去找到老夫人和夫人说项,让她二人去设法化解此事,才是最妥当的。想到此,缺耳朵便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公子,还有老夫人和夫人呢。若是去了庄子里,老夫人年老体迈,只怕是赶不及。”

迟早要被父亲拿住,蒋长忠毫不怀疑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父亲骑马抓回来。为今之计,只有依靠祖母她老人家了,想当初,有多少次,他都是靠着她老人家才从父亲的魔爪下逃出来的。蒋长忠叹了口气,随即又狠狠瞪了缺耳朵一眼:“就是你个狗奴才给我出的馊主意,我都说不行,你偏说行。我此番若是得不了好,你也休想逃得脱去。”

明明就是你大公子不听人言,非得要赶时间一鸣惊人,事后又沉不住气才惹出的大麻烦,这会儿倒是他的错了。缺耳朵暗自腹诽,可面上却不敢做出来,得先想法子把这活宝哄进府去才行。他皱着眉头认错:“都是小人的错。”接着又附在蒋二公子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蒋长忠虽然点头,但总是觉得脚下似有千斤重,就是迈不出那一步,他凶狠地回头看着身后大气也不敢出的侍从们,怒吼道:“今日的事情谁也别想逃脱,竟然胆敢背主,叫我查出来是谁干的好事,保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正德,进去就把他们给我统统关起来!”

众人愤怒,却不敢言,这会儿求情只能是火上浇油,便都把头深深埋下。唯有那只叫做惊风的豹子,因为被关在笼子里的时间太久非常不耐烦,焦虑地在笼子里来回走动,不时地呲呲牙,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声。

正德亦有些不耐烦,微微皱眉道:“公子,过会儿国公爷就要回家了。”

蒋长忠的屁股立刻犹如被火烧了一样,顾不上收拾内贼,快步进了府门,往后堂去找忠勇老夫人。他丝毫不用酝酿情绪,只需想着朱国公狰狞的样子,他的眼圈就红了,表情就显得又绝望又害怕。

和许多贵夫人一样,已经七十高龄的老夫人同样很信佛,她坐在佛堂里闭着眼睛严肃认真地敲着木鱼诵经,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朱国公府繁荣昌盛,人丁兴旺,万事遂意。突然听到佛堂外出来一声哀鸣:“祖母!救命!孙儿要死了!”

老夫人手里的木棰被吓得一下敲了个空,她睁开已然混浊了的老眼,侧过头看向门口。藏青色的夹帘被人高高掀起,门口站着她最心爱的孙子。蒋长忠红着一双眼睛,粉嫩的脸上还带着上次受伤没消散的粉红色疤痕,微微噘着一张鲜红的嘴,脸上的神情又惊又可怜。

老夫人颤巍巍地朝蒋长忠伸出手:“过来乖孩子,和祖母说说,这是怎么了?”

蒋长忠一听到这温柔的声音,眼圈更红了,鼻头一酸,猛地往前一扑,跪倒在老夫人面前,把头埋入她怀里一边拱一边嚎啕大哭:“祖母救命!孙儿被人陷害了!您要给孙儿做主啊!”

老夫人使劲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不哭,不哭,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蒋长忠舔舔嘴唇,先夸自己两句:“孙儿去打猎,昨日猎了两头鹿,谁也没有我做得好。”

老夫人赞道:“好呀!我孙儿好样的。”

“可是有人见不得孙儿好!就想要孙儿出丑,让朱国公府出丑。”蒋长忠悲愤地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略去自己做了的丑事,只着重渲染九郎如何陷害他,众人如何对不起他嘲笑他,最后才总结道:“孙儿冤枉!分明是有人设计故意买通了山中的猎户来陷害我,那些人嫉妒我让他们丢了脸,跟着来踩我!我浑身是口都说不清,有心要和九郎算账,正德又和我说他是宗室子弟,轻易招惹不得,我若是动了手,会给家里惹麻烦的。孙儿少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生生忍了这口恶气。”

这个脸果然丢得不小,只此时不是追究他到底做了什么的时候,而是要看到底是谁在背后使坏。老夫人脸上的神色变幻了又变幻,缓缓道:“那你这段时间都得罪了谁?”

蒋长忠差点脱口而出就是蒋长扬那个野种,话到口边,及时改口道:“孙儿自那日从大哥的庄子上回来后就谨遵父亲教诲,深居简出,安心读书骑射,这段时间见过的人都少得很,哪里会得罪什么人?孙儿真是不明白,是谁这么处心积虑和孙儿过不去?”

老夫人沉默半晌,提高声音道:“你果真没有得罪过人?平白无故的,九郎怎会与你这般过不去?”

蒋长忠缩了一下脖子,低声道:“萧雪溪与我多说了两句话。”

老夫人的眉毛突然挑了起来:“萧雪溪与你多说了两句话?!她也去了?”

蒋长忠一挺胸膛:“是,她经常找我说话来着。大抵就是这个原因,我听见九郎他们私下底议论说,我们朱国公府的人不过一介武夫,不配。”

老夫人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先下去。”

蒋长忠大急,眼圈又迅速红了:“祖母,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我真冤枉啊,我该怎么办?”

老夫人皱了皱眉头,眼里闪出一丝精光:“你父亲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然上阵杀敌好几年,立刻把泪给我收了!这事儿我自有主张,你老实去自己院子里呆着,等你父亲召唤。”

蒋长忠忍住眼泪,牢牢抱住她的膝盖:“我不去,父亲不会听我解释,先就会拿鞭子直接抽死我的。我就在这儿陪着您,孝敬您,祖母千万别不要孙儿。”

自从失去长孙,这孩子刚生就被她抱在臂弯里,她看着他的头发从黄变黑,从稀疏到浓密,牙齿一颗颗地长齐,个子一点点地长高,她对他寄予了无数的希望,可是怎么就成了这么一副样子?老夫人想归想,祖孙俩的感情到底非同一般,看到他那可怜样,她不由想到自家儿子打起孩子来果然手重,这孩子成了这个样子只怕也是被得打怕了。

想到此,老夫人无奈地吩咐身边最信任的叶妈妈:“去把夫人请过来。”然后用不怎么威严的声音对蒋长忠斥道:“起来!擦把脸,换身衣服,看看你这样子,哪里有半点儿国公府公子的样子?”

蒋长忠半点不怕她,想到有她和杜夫人护着,屁股至少不可能开花,最多就是印花,便打起精神起身去了隔壁,摊开手任由丫鬟伺候。老夫人抓起木棰继续敲打木鱼诵经。

不多时,披着五彩晕罗银泥披袍,发绾高髻,插着金结条花钗步摇,已近不惑之年,仍然花容月貌的杜夫人稳稳地走进来,见老夫人还在诵经,便安静地束手立在一旁静候。待到老夫人睁开眼睛,她方才温文贤淑地上前扶起老夫人,笑道:“不知母亲有何吩咐?”

老夫人扫了她一眼,威严地道:“你不知道?”

杜夫人早就得了缺耳朵的告知,心中清楚得很,然而她深谙老夫人的秉性,自不会坦承自己已然知道,只微笑着轻轻摇头:“母亲说笑,儿媳怎会知晓?”

老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做的好事!”

杜夫人讶异而委屈,语气却百般温顺:“请母亲教诲。”

老夫人往榻上坐定,接过杜夫人双手送上的参茶,轻轻啜了一口,不知为何,往日里喝惯了的参茶此时觉得特别苦,半点不对味。她的心情越发不好,将茶盅往矮几上重重一放,道:“你为何让忠儿去接近萧家的闺女?”

杜夫人满脸讶异:“母亲,这话怎生说?忠儿见着萧家的雪溪了?”

老夫人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就莫在我面前装糊涂了,莫要以为我不知你打的算盘。当着我的面倒是说得好听,你明明知道那是公爷打算为老大迎娶的姑娘,还让忠儿去招惹。这是想要兄弟阋墙么?这就是你的贤惠?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害了忠儿,还累了国公府的名声,让人看够笑话,你满意了?”

杜夫人愣怔片刻,顷刻间泪流满面,跪下去道:“母亲,忠儿做错了事,便是儿媳没有教导好,请您老人家责罚就是,儿媳断然没有半句怨言。可忠儿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还请母亲告诉儿媳,也好先行补救,然后儿媳再负荆请罪,请母亲责罚。”

不辩解,不喊屈,一来就认错,然后直指问题的要害处,这个儿媳当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老夫人揉了揉额头,也没心思去追究到底是不是她有意指使蒋长忠去搅的局,直截了当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便,道:“忠儿被人挖坑给埋了,这回脸丢得够干净,还无法辩解,我看短时间内他是没脸出去见人了,就是他老子弟妹只怕也要被人笑话。”

杜夫人擦着眼泪道:“母亲,您要说儿媳有私心,那也是有的。儿媳本是想着,这孩子被管得有些发蔫,天真软善,不知好歹,这样下去不是法子。恰好听说有这么一场围猎,去的又是军中的家眷们,本性纯良忠义,才会让忠儿去走走,多认识几个,学学做人处世,对他将来也有好处。怎会想到萧雪溪那样的人也会去,宗室子弟也掺杂了进去?不然儿媳怎么也不会让他跟这些人混到一处,惹出这样的祸事。至于老大,儿媳心中对他只有愧疚,恨不得想个什么法子好生补偿一下他,但愿他不要怨恨我们,将来也能到您和国公爷面前尽尽孝,疼爱他的手足兄弟,哪里又会特意去坏他的事?您也知道,国公爷多年以来心中那点念想,我怎敢去惹得他不高兴?我这些年与那边的亲戚几乎断了来往,为了就是让他高兴些,怎敢做这种糊涂事?”说完泪如泉涌,伤心不已。

老夫人沉默不语。

蒋长忠正在换衣服,忽见老夫人身边一个丫鬟进来,将先前伺候他的丫鬟找借口赶了出去,低声道:“公子爷,夫人已经知道了,让您出去后什么都不要管,只要认错就好。”然后在蒋长忠耳边轻声嘱咐了一回。

蒋长忠换了衣服出去,见他母亲哭得梨花带雨,立即往前跪倒,大哭道:“娘,都是儿子不孝,害您为难了。”

杜夫人流着泪狠狠将他一推,厉声骂道:“孽畜!不争气的东西!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做下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不必等你父亲回来,我先收拾了你!大家便都清净了!”与蒋长忠想隐瞒死赖到底的想法不一样,她清楚得很,自家儿子做的这事儿是瞒不住的,一查就能查清楚,与其此时替他遮掩,过后又被揭穿再被臊一回脸皮,把她一起拖进去,不如这个时候就将她的态度端正了,把老夫人争取过来。

蒋长忠听她这意思竟然是一来就断定是他做了不体面的事情,不由“啊”了一声,喊屈道:“娘,真不是儿子做的,儿子冤枉!”

杜夫人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搧在他脸上:“闭嘴!孽子!还敢狡辩!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是肯听你爹的教诲,听我的话,踏踏实实做人做事,哪会遭致如此羞辱?不自重者,取辱。你还敢叫屈?还敢隐瞒欺骗你祖母?如今全家的名声都被你拖累了,你这个不孝不悌的东西!我打死你!”随即一边心酸落泪,一边打蒋长忠。

蒋长忠趴在地上失声痛哭:“儿子知错了,再不敢了。儿子只是长这么大,自来不被爹爹瞧得起,他们都嘲笑我说我不如大哥,说我是孬种。儿子一时糊涂,便想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哪成想是刚巧入了人的圈套……”

老夫人心中的那点陈年隐痛被杜夫人的一番倾诉和她母子二人的哭声勾起,一时觉得心痛如绞,挣扎着一声断喝:“都给我闭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杜夫人与蒋长忠俱都闭了嘴,回头看着老夫人,老夫人沉稳地道:“现下第一桩最紧要的是,马上登门去向九郎赔礼道歉,如果他肯出面说清楚这事儿是误会,那是最好。就算是不能,也不能叫这仇更加结深了,他闭了嘴就好。第二桩,便是去查查,这后面到底是谁在捣鬼。把跟着忠儿去的所有人都给我锁起来,查不清楚不放松。第三桩,忠儿将这几日的所有经过一一说来,不准有半点隐瞒。”

见老夫人出手,杜夫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些她都想到了,只不过老夫人性格好强,自己又有嫌疑,无论怎么说怎么做,在朱国公眼里都落不了好,不如老夫人出面来统筹安排,查出来无论是谁在捣鬼,也都和她无关。

蒋长忠跪在地上,只比先前说的版本多增加了一点点,能够隐瞒的统统隐瞒干净,包括他用豹子吓唬人,约牡丹算计蒋长扬和萧雪溪,主动勾搭萧雪溪等等都是一字不提。老夫人听得累了,闭上眼睛,“下去吧,我歇歇。等国公爷回来,让他马上到我这里来。”却是不留蒋长忠在这里了。

蒋长忠正要说话,杜夫人给他使了个眼色,瞪着他道:“孽畜,你扰得你祖母不舒坦,还不赶紧跟我回去,让你祖母清净会子?”

蒋长忠不敢多言,蔫蔫地跟了杜夫人行礼告退,杜夫人给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才转身离去。如果不出她所料,老夫人这是要背着她母子二人与朱国公谈论关于蒋长扬的事情。想必老夫人也是有所怀疑。

老夫人想念蒋长扬这个长孙不假,但痛恨不原谅王夫人也是真。兴许她是想补偿蒋长扬,喜欢蒋长扬的能干出息,但她绝对不会喜欢一个离开十多年,满怀仇恨,刚回来就把整个家搅得乌烟瘴气,已经和他们不是一条心的人。杜夫人给蒋长忠理了理头发,叹了口气,她就不信,这个几乎算是由老夫人一手养大的孩子在老夫人心目中没有蒋长扬那个陌生人重。

母子二人从老夫人的居处走出来,穿过冬青树环绕的小径,将要走到杜夫人住的院子时,迎面来了一个眉清目秀,身材高瘦,举止儒雅的少年。那少年见了二人,立刻脸上含笑,上前亲亲热热,恭恭敬敬地和二人行礼问好:“母亲万安,哥哥好,你们是才从祖母那里出来么?”正是蒋三公子蒋长义。

杜夫人温和地望着他一笑:“义儿这是要去哪里?”

蒋长忠也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书呆子,穿成这个样子,是要往哪里去?”

蒋长义笑道:“我与几个同窗约好,要去曲江池芙蓉园荡舟吟诗。特为过来拜别母亲。听说母亲去了祖母那里,正要过去。”他看着蒋长忠发红的眼圈,却丝毫不问是怎么回事。

杜夫人叹道:“乖孩子,难为你这般懂事,你哥哥倘若有你一半,我就不会如此操碎心了。”

蒋长义疑惑地看看杜夫人,又看看蒋长忠,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哥哥比我强多了。咱们朱国公府靠的军功起家,我却连最普通的弓都拉不开,更不要说别的……”

杜夫人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吧,小心一点,湖上风凉,记得带个厚披风。”

蒋长义应了,却不忙着走,而是站在原地目送杜夫人和蒋长忠进了院子,又默默站了片刻,方才转身离开。

杜夫人才进院子,就听见身边最得信任的大丫鬟柏香过来道:“夫人,线姨娘又犯病了。”

杜夫人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抬眼看向蒋长义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地道:“还不赶紧去请大夫?”柏香领命而去,杜夫人严厉地看着蒋长忠:“来,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给我听,若是漏了一个字,我便不管你的事。”

听得蒋长忠说到见着了牡丹,并让豹子扒在牡丹肩头上吓唬过人,又找牡丹说过那种话后,杜夫人面色凝重地想了很久,低声道:“你实在是太蠢了,也不知道我怎会养出你这个儿子来。我少不得要亲自上门去替你赔罪,顺便会会这位何牡丹……”

而此时,朱国公面色凝重地听老夫人说完,握紧发抖的铁拳,怒道:“这个敢做不敢为的孽子……我这辈子的脸面都给他丢光了……查什么查?也不必掩盖。他自家若是站得端正,怎会给人可乘之机?这事儿母亲不必再管,待儿子来处置。”

老夫人叹道:“我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是不想看到兄弟阋墙的惨剧。必须得拿出个章程来才行。”

朱国公猛地瞪大眼睛:“母亲此话怎讲?”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干我事

老夫人沉默片刻,沉声道:“忠儿平日并不常出去与人结交,你这些年也谨慎得很,不曾有仇家,我不信他会把谁得罪得这般狠,非得要和朱国公府过不去。这分明是有心人的算计,是要他丢尽脸面,从此坏了名声……”她见朱国公只是皱眉,似有些茫然的样子,顿了顿,点出一句:“坏了名声,谁家还肯把好闺女嫁与他?就是前途也堪忧。他坏了事,谁最能得利?”

朱国公算是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由生气地道:“母亲是说这是大郎干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老夫人摇头:“我没说一定是大郎干的。我只是觉着,这事情必须查清楚,孩子的名声也要设法挽救,不能放任自流,不然会影响到其他两个孩子。还有就是大郎,这孩子从安西都护府回来,就从来不曾来瞧过我,也不肯踏进这府里半步,只怕是心中有恨。人是会变的,你我都不知道,他母亲这些年都和他说了些什么,你我认识的只是小时候的大郎,不是现在的大郎。有些事情,咱们必须要做到心中有数。”

朱国公皱起眉头,沉默不语,良久方道:“这世子之位本就该是他的。他是我的嫡长子,人也出息,他前几日才得了圣上的封赏,做了正四品下阶明威将军,赏了金刀两柄,其他金银布帛若干,论才干眼光,其他两个孩子是远远无法和他比的。”

老夫人不赞同地道:“这两个孩子还小,接触的人和事也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长处。你收起你那臭脾气,好生调教,假以时日必然会有所长进。我可是听说大郎的脾气就和他娘的一样,又臭又硬,端午节时做的那种事情,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他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吃大亏!”她沉默片刻,道:“他得罪了宗室,这次这事儿说不准就是那件事招惹的祸端……”

朱国公叹了口气:“您对阿悠的成见太深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她脾气固然不好,认死理,却是明白大是大非的人。大郎也不笨,他明白着呢,我听说好几个亲王拉拢他,他都没有理睬。圣上几次和我夸赞他来着。”

“这就对了,这说不定就是个警告!”老夫人沉下脸来:“说到那个女人,你还在怪我是不是?杜氏哪里不好?温柔贤淑,当年如果不是她割肉给我做药引,我早就死了,哪里能活到今天?这些年她孝敬我,对你更是百般迁就,贤良大度,把这个家打理得妥妥帖帖,无可挑剔,而那个女人马上就要另聘高官了,心里哪里还顾念半分旧情?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话不投机半句多,朱国公不欲再谈此事,起身道:“您累了一天,且歇着吧,我去看看那个孽子。”

老夫人忙道:“不许打孩子,那孩子就是被你打狠了才养成那个性格,你越是逼得厉害,越是害了他。他还小,年轻气盛,谁不会犯点错?过了这次以后就不会了。”

朱国公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老夫人不依,拽着他的袖子道:“你今日必须得答应我,不然就是要我的老命。我已经没了大孙子,这个再不能由着你来。”

朱国公只得耐着性子哄道:“我答应您。”

老夫人又道:“你去和大郎说,叫他行事谨慎沉稳点,别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还有,让他过两天无论如何回来一趟,让他兄弟好好说说话。萧家那个女孩子,你还是着人再去打听打听,她怎能招惹了忠儿又去招惹宗室子弟呢?可别弄个行为不端的进来。”

朱国公闷声应了,起身往杜夫人的院子去。才到门口,就见蒋长忠只着中衣,披散着头发,脸色青白地跪在院子里,杜夫人穿着素服,面色沉静地站在一旁,见他过来就上前行礼问候。

朱国公心中有气,便不看杜夫人,只面沉如水地看向蒋长忠,蒋长忠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拼命磕头,颤抖着青白的嘴唇,话都说不出来。

朱国公一看到他这怂样,就不由得怒火上涌,上前戳着他的额头怒斥道:“孽障!你干的好事!你可真长本事!自己做了丢人现眼的事,还胆敢往你哥哥身上推。我看是上次的鞭子抽得不够狠,没有让你记住教训!”

杜夫人的脸色极其难看,事情真相还未查出,他凭什么一来就认定与蒋长扬无关?蒋长忠糊涂愚蠢不假,但若非有人成心下套,又怎会弄到这个田地?这么多年,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他怎能如此无情无义?她的心凉了半截,随之而来又是另一种愤恨和不甘。当下也不上前去劝,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他要做到何种地步。

却说蒋长忠一看到朱国公铁青的脸色,充满杀气的眼神,比自己两根手指头并在一起还要粗的食指,杜夫人又在一旁观望不说话,不由又急又怕,最不妙的是腹中突然一阵酸胀绞痛,两种急凑到一处,忍都忍不住,他拼命夹紧了菊花,抖成一团,好容易才喊出声来:“儿子知错了,父亲饶命!”

朱国公咬牙切齿地道:“还敢让你祖母替你求情,我今日必要叫你好生记住这个教训,不然以后你只怕胆子更肥,更不知道廉耻!来人!把这个孽畜给我绑起来!”

话音未落,蒋长忠凄声叫了一句:“母亲救命!”随即眼睛往上一翻,身子一软,往地上瘫倒,一股臭味随之散发出来。

杜夫人见状,挖心挖肝的疼,也顾不上脏臭,连忙上前去掐蒋长忠的人中,焦急地喊:“忠儿,我的忠儿!”又一迭声喊人:“快把公子抬进去收拾干净,去请大夫!”

朱国公一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和难过。这样的人,怎会是他的儿子!他愤怒地瞪着杜夫人:“起开!这个时候还要娇惯他,这孽子死了更干净些!谁都不许动他,就让他自生自灭!”说罢一脚踢开上前去扶蒋长忠的柏香。

杜夫人看了看阴冷的天空,多年来的怨气瞬间爆发,豁出去地上前抓住朱国公的袖子,将一双美目瞪得老大,恶狠狠地道:“蒋重!你好狠的心!儿子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就没有错?就只会怪我娇惯?这些年,你经常外出,又管了他多少?你去看看这京中,哪家的儿子会对自己的父亲怕成这个样子!你要他的命是不是?要我们母子替人让路是不是?行!你先打死他,再来打死我!一了百了。是,你不舒坦,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对你百依百顺,什么都不要了,你还不满意么?你要真这么狠,有本事当年就不要答应娶我进门!”

杜夫人向来是温柔高贵娴雅的,从未有过这种泼辣凶恶的样子,但这样的她,却拥有另外一种美态。朱国公看着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不由想起适才老夫人的话,当年老夫人病重,说是要人肉做药引,娇娇女杜夫人二话不说就从手臂上割了一块肉下来,至今还有老大一个疤。她百依百顺,唯他是从,对家中的姬妾子女下人、以及找上门来的他的那些袍泽弟兄亲切友好,什么都好,就是儿子没有教好……但诚如她所说,哪里又只是她一个人的错,子不教父之过……那个人已经要嫁了,从前再也回不来,无法改变。

他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良久长叹了一声,丢下一句:“让人把他收拾干净,明日我就送他去军中。”

晴天霹雳。杜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嘶声道:“你说什么?送谁去军中?”

朱国公沉声道:“他丢了这么大丑,就算是我拼命掩盖下来,也瞒不过有心人,前途姻缘统统成问题。更何况,他这样下去,这一辈子休想有出息,不小心还会惹来杀身之祸,贻害家族。你若是真想他像个人样,便听我安排。唯有鲜血才能叫他真正像个男人!”

杜夫人呆若木鸡,儿子被送走,她一系列的精心安排还有什么用?等到儿子回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黄花菜都凉了,她不甘心!她带了几分祈求,几分软弱,苍白着脸上前去抱住朱国公的手臂,哀声道:“阿重,阿重,边疆艰苦,最近又不安宁,他从没吃过苦头,他会没命的,我求你,都是我的错,我会好好教导他,和他说,让他改邪归正,要不,你好生打他一顿?我求你了……”

听到她喊出年轻时昵称,朱国公不忍地看着她,语气却十分坚定:“不行!别人的儿子上得战场,我的儿子也上得!我宁愿他死在沙场上,也不愿意他这样!我心软太久了,想着能教好他,结果反而是害了他。你若是真心疼他,就不该再溺爱他,这是害他!”只有远离开家中这两个妇人,远离周围那群阿谀奉承之人,让蒋长忠去军中历练一回,才有希望将他拧转过来。

杜夫人的娴雅、泼辣统统不见了影踪,只捂着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都是我的错,我没教好他,我不该叫他去围猎,不然也不会惹出这事儿来丢了府里的脸。你怪我吧,别让他去,他只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就是因为他不懂,所以才要叫他学。”朱国公叹道:“我固然生气他丢了我的脸面,但他也是我的骨肉,我总是为了他好的。你别哭了,他过得几年回来,若是侥幸得个功劳,得了一官半职的,可不比现在好得多么?就这样定了。你有什么话,今夜可以和他说个够,明日一早,我便要送他出去,现在我先去请个假。”

他见杜夫人还想开口,冷冷地道:“如果你一定不同意,那也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我明日就领了他,挨家挨户地去赔礼,承认他做下的丢人事,请大家看在他年轻不懂事的份上,都忘了这事儿,再给他一次机会。你觉得怎样?”

那和直接毁了蒋长忠又有什么区别?杜夫人绝望地看着朱国公越走越远,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去。柏香指挥人将蒋长忠抬进去,回头见杜夫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担心地上前劝道:“夫人,要不要去和老夫人说一声?现在也许只有老夫人才能让国公爷改变主意了。”

杜夫人回头,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冷静。她抬眼看着柏香身后那株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朱李,静静地道:“不必了,他已经下了决心,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心。就算是老夫人,也不行。”如果不出她所料,在朱国公过来之前,老夫人一定已经替蒋长忠求过情了,只能到这个地步。她再吵闹挣扎也是于事无补,不过是徒然惹得他更加厌烦,觉得她害了儿子,日后更不愿意与她商量事情而已。

柏香知她是决计舍不得让蒋长忠去边关吃苦的,便皱眉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

杜夫人淡淡地道:“去军中,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她进了屋,命柏香替她研墨铺纸,提起笔来,开始写信,须臾,写好了信,她小心翼翼地吹干,封好,递给柏香:“你马上出去,把这封信交给舅爷。”

柏香应了,小心地将信收入怀中,正要告辞离去,杜夫人抬了抬眼皮,道:“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一趟曲江池芙蓉园,看看义儿是否还在那里。如果在,就让他回来和他哥哥告别,若是不在……”她没有再说话。

柏香也不问她后面的话,行了个礼,悄悄退了出去。

杜夫人又坐了片刻,喊道:“来人,伺候我梳洗!”须臾,梳洗完毕,她换上了一身精致华贵的衣饰,稳稳地走到蒋长忠的榻边坐下来,轻声道:“忠儿。”

蒋长忠早已经醒了,只是适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无颜见人,他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便侧身向里,一动不动地装睡。听到杜夫人的声音,他的睫毛动了动,却不肯回过头来,也不肯出声。

杜夫人也不管他是否真的睡着还是醒着,只温柔地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道:“忠儿,适才你爹说了,要把你送到军中去历练两年……”

话音未落,蒋长忠呼地翻身坐起,尖叫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才不要和那些浑身是汗,到处长虱子的莽汉在一起!”边说边将身边的瓷枕扔到地上去,狂乱地道,“这是阴谋,他把我赶走,就什么都是他的了!娘,你要戳穿他的真面目,不能咽下这口气。”

杜夫人难过地扶了扶额头:“这件事定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别怕,我已经给你舅舅写了信,他会照顾你的,你绝对不会有任何危险。你安安心心地呆上两年,好好上进,将来对你只有好处……”

蒋长忠听她的意思,竟然是站在朱国公那边,立刻翻身下床,赤着脚往外面冲:“我会死的。我去找祖母!她老人家一定舍不得我吃这种苦头,任由我被人欺负的!”

杜夫人冷喝一声:“把他给我拦住!”

几个婆子立刻出现,将蒋长忠给拦住,蒋长忠疯狂地踢打着她们,杜夫人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你是要我的命是不是?我现在只恨从前太娇惯你了些,不然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好,我不拦着你,我也不会再管你,你爹爱把你怎样就怎样!你去!你去!”

蒋长忠喃喃道:“祖母……”

杜夫人冷笑:“祖母,可不是你一个人的祖母。她若是能帮你,早就帮你了。”

蒋长忠红了眼圈:“外祖母,若是外祖母还活着,我……”

杜夫人的鼻子一酸,声音越发尖利:“你外祖母已经死了!”

蒋长忠梗着脖子站了片刻,慢慢蔫了下来,杜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不争气,现在只能退一步了,先缓缓,来日方长……关键是你要活出个样子来,不能再叫人瞧不起,不然你这辈子永远也别想承爵。他和我们可是有深仇大恨的,等他承了爵,你就等着他把我们娘儿俩死死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超生吧!”

蒋长忠听到她肯定的语气,想起蒋长扬那张酷似朱国公,冷漠没有表情的黑脸,猛地打了个寒颤:“娘,我都听你的。”

杜夫人缓缓道:“那好,你要是还想保住命,保住爵位,就要听我的。等你父亲回来,你就和他说,你愿意去军中。若是你祖母舍不得你,你也要亲自和她说,你丢了家里的脸,也想学学真本领,是自愿的。”难道以为把人挤走,就有机会了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有的是办法让封世子这件事缓延下去,只要蒋长忠争气,她迟早能翻身。

曲江池芙蓉园畔,朱国公只带了一个随从,骑马缓步往蒋长扬的居所走去,到得门口,随从上前敲门。门子探头一瞧,忙不迭地将大门打开,请朱国公入内,然后飞也似地往里去报信。

蒋长扬正在听邬三说话:“何娘子今天中午到的,小的已经让人和她说过了,请她明日去西市看人。无名酒楼那里也定了雅间。”

蒋长扬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忽听有人来报:“国公爷来了。”

他皱了皱眉头,起身迎了出去。

朱国公站在中堂里,背着手盯着那架蝶栖石竹六曲银交关屏风瞧得入神,以致在蒋长扬走到身边方才惊觉,匆匆回神。

父子二人也不寒暄,或是互相打招呼,各自找地方坐了,蒋长扬看着奴仆将茶汤奉上,方道:“有什么事?”

朱国公挺讨厌他这种态度和口气,却又无可奈何,沉默片刻,道:“前两日,你二弟去围猎,做了件丑事。”

蒋长扬轻轻吹了滚烫的茶汤一口:“还不算太丑。”

朱国公道:“你听说了?”

蒋长扬倒是没有装糊涂,点了点头:“听说了。”此外不予任何评论,脸上也没什么幸灾乐祸的表情。

朱国公有些艰难地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比如说,你觉得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最好?”

蒋长扬沉默片刻,道:“不干我事。”

朱国公一愣,随即大怒,猛地站起来,双手捏成拳头,蒋长扬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朱国公非常缓慢地坐了下去,肩膀垮了下来:“你说不干你事?”

蒋长扬无所谓地道:“当然不干我事。第一,不是我干的;第二,还是不干我事。”

朱国公有些惊异于蒋长扬的敏锐,他回眸望着蒋长扬,对上蒋长扬那双沉静坦荡,不躲不闪的眼睛,他完全相信了此事与蒋长扬没有任何干系。他想起老夫人的话,说不定是有人借此想给朱国公府一个警告,他斟字酌句,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不管你肯不肯,血脉关系是断不了的。你是我的长子,他是你的兄弟,将来你还要……”

蒋长扬打断他的话:“我约了人,是要事,正要出门。”他重重地咬了“要事”两个字。

朱国公猛吸一口气,抓起马鞭站起身来:“你行事小心一些,不要卷进去。你祖母想你,你看什么时候有空,过去看看她。”他见蒋长扬不吭气,重重地道:“你非去不可,不然我就和圣上说,你大不孝!”

蒋长扬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在?”

“最近我都不会在,我明日要送你二弟去军中。等我回来我让人来接你。”朱国公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蒋长扬不会答应,谁知道蒋长扬竟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他狐疑地看着蒋长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蒋长扬不再言语,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关于蒋长忠的事情。朱国公无奈,只好走人。

待朱国公主仆走远,邬三上前道:“公子爷,您打算去国公府?”

蒋长扬道:“明日见过何娘子,咱们就去。”

邬三道:“你不等国公爷在家啦?”

蒋长扬笑道:“就是要他不在才好行事。那小子去了军中,倒是可以清净一段时间了。你去瞅瞅,到底是谁做的好事?”

第一百四十八章 犯痴

无名酒楼今日一大早就接到了一桌上等酒席的订单。若是往日,掌柜的必然会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这一整天生意都会很兴隆。然而今日他却是高兴不起来,来人的要求极高,态度又恶劣,所点的无脂肥羊、驼峰、鲙鱼、单笼金乳酥、巨胜奴、玉露团、天花饆饠、生进鸭花汤饼这些菜肴便也罢了,唯有这罂鹅笼驴,是要将鹅用草木灰水清洗干净肠胃后,放在铁笼中,在笼中生炭火,再放一个盛满五味汁的铜盆,鹅绕着火盆走,渴极便饮五味汁,一直到鹅被生生烤死,烤熟为止,驴也是一样的处理方法,唯因体积庞大,所花时间更久。

按理,这两件东西,本是无名酒楼的招牌菜,平时总准备得有,以备不时之需。但今日这位客人,却点名要的是现做的,最新鲜的,而且还要在两个时辰之内拿出来,且不得推脱。这可真是急坏了掌柜的,鹅倒也罢了,唯这驴,他是绝对没法子的。掌柜的做惯了生意,自是知道什么人可以骗,什么人不能骗,比如面前的这位主儿,便是绝对不能骗的,唯有百般讨好说情。

穿着男装的牡丹进入无名酒楼之时,正好看到掌柜的卑躬屈膝,满脸堆笑地和面前的豪门奴仆说情,那奴仆却只是高高翘着二郎腿,自顾自地喝着茶汤,充耳不闻。

牡丹暗自替这掌柜的掬一把同情泪,跟着堂倌上了二楼雅间,先叫小二给恕儿和刚买来的小厮贵子弄个地方,弄几个小菜安置妥当了,方才推门而入。

蒋长扬穿着一身华贵的朱色圆领窄袖衫,头上戴着最新式的官样圆头巾子并长脚罗幞头,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的茶几前聚精会神地分茶汤,听见声响,抬起眼来望着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坐到他对面:“天凉,喝杯热茶汤暖暖身子。”

牡丹捧起一杯热茶,好奇地拿着他上下打量,又弯腰去瞧他靴子上的靴带,果不其然,靴带上还钉了金花银饰。她斜睨着他,坏笑道:“今日你打扮得挺贵气的嘛。哎呀呀,朱袍啊,朱袍。”

蒋长扬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将脚伸长给她瞧:“御赐之物。”不等牡丹相询,又将腰间的金刀解下递到她面前:“还是御赐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