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苏安宜笑容倦然,“大哥一定有事瞒着我。琉璃之月,青叶丸,他一直在查,但不会告诉我。”

“你要走了?”乌泰惊讶。

“你也看到,已经有这么多人追过来,我不想让大家都不安宁。”苏安宜瞥了昏厥的亨利一眼,“他也不用急,至多再过两三天我就走。”

“什么?”帕昆睁大双目,“我以为你这次来,就不会再走了。”

乌泰瞪了一眼,怪他多嘴。

在前一夜,我也这样以为。苏安宜心中又痛,淡淡一笑:“我还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好了。”

“我送阿簪回渔村。”乔说,“这些天都要修缮整理旧屋,恐怕没有时间来送你。”

苏安宜点头,依旧浅浅地笑。

他转身离开,没半句告别的话。

==========此后顺序有调整==============

第二日村中有新人举行婚礼,一众游客都赶去看热闹。苏安宜无论走到哪里,亨利等人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不像走到空荡荡的沙滩上,身后一群强悍的保镖,众星捧月一般显眼,于是挑人多的地方,也挤在观礼的人群中。

远远望见乔,一改平日赤膊短裤的装束,和乌泰帕昆一样穿了立领对襟的丝绸衬衫,阔大的长裤。阿簪就站在他身旁,白色直身筒裙,袖口绣着金银两色的花纹,衬着小麦色的皮肤,健康甜美。新郎揭开新娘的面纱,她便捧着,径直走到阿簪面前,将淡绿色波浪边的长纱披在她头上。村中众人笑起来,将阿簪和乔推在一处,大声说着什么。阿簪羞赧地低了头,脸上却全是笑意。

安宜听不懂,但大概也明白,这是新人将幸福传递给在场的有情人。木琴竹笛和手鼓欢快地响起来,小孩子们跳起庆祝的舞蹈。

猎奇的游客们举高相机,涌上前去捕捉庆典的画面。苏安宜意兴阑珊,转身逆着人流缓步而行。一连串高速快门声打断她的思绪,抬起头,硕大的长焦镜头远远对着自己,相机后露出一片灰白的头发来。“来,小天使,笑一个。”皮埃尔探身,打了个响指。

“您也来了啊。”苏安宜打量着他脚边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上次你来海洋馆找我,勾起了我对这儿的思念,迫不及待就赶来了。”皮埃尔翻看刚刚的摄影,指着液晶屏,“安吉拉你镜头感很好啊,这个当地姑娘也很漂亮……”他忽然不敢置信地指着,“阿簪,这是阿簪么?你不是说她失踪了?”

“就和传奇一样。”苏安宜强自笑笑,“真不巧,您来了,我又要走了。”

“这么仓促?那可太遗憾了,我带了一些东西来,想你或许会很感兴趣。”皮埃尔从相机包的夹层里取出薄薄一本线装书来,“这是我在马六甲的朋友从当地华人手中购买的古籍,你不妨看看。”

马六甲海峡是连通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海上咽喉要道,自古商贾云集,各国移民聚居于此,中国人、印度人、欧洲人,让此地的历史颇带了些传奇色彩。皮埃尔拿来的书正是一位中国商人记述的航海见闻,纸张已有破损,字迹模糊,依稀可辨,“蓬莱以南千里……其中多珠蚌,甚大,壳中白光如银,朔日门户开,灿若繁星,烂然不可正视。海中时有云霞,亭台楼榭历历可见,蛟蜃之气所为,谓之海市。海市之气凝而成琉璃壁,浮于波中,皎皎如月”。

“琉璃,月。”苏安宜喃喃念出,“我已经不想探究下去,即使我知道所有真相,周围的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看起来和上次在巴尔的摩时完全不一样,没有那种百折不挠的劲头了。”皮埃尔摸着花白的胡髭,“我想再去一次青叶丸,有充分的筹划和最精良的装备。你是否愿意和我一道?”

恐怕以后都不会再回到素查岛,苏安宜不想留有遗憾,她坚定地点头:“好,我和您一同去。”

夜里薄云遮掩了星月,海浪一声声在门外叹息。苏安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恍然间是初抵素查岛的夜晚,在海滩上和众人围着篝火唱歌,他就拎着手鼓大步走过来,坐在自己身后。那时天地澄明,彼此心无杂念,谁能料到此后种种波折。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莫名就想起这句来,乔定然都不曾听过这句话,然而两人已经走到这样的境地来。

乌泰在乔离开后若有所思,说,有一些事情,是乔想做的;但另一些事情,是他必须做的。

无从责怪,无法回头。苏安宜酸涩地想,没有说再见也好。那不是再见,只有永别,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阖上双目,泪水无可抑制地涌出,如同夜空下的大海一样,凉凉的寂寥。她起身推开房门,任海风拂乱长发。在不远的海滩上,有人盘坐在一块礁石上,远处一行渔火勾勒他的身影。

是乔。

苏安宜走到他身边坐下:“看到流星了么?”

乔摇头:“我不是喜欢许愿的小孩子。”

“中国人总会提起一种花,开一晚就败,和流星一样,转眼就不见了。都非常灿烂,但很短暂。”

“安宜,对不起。很多情况,超出我的预料。”

“不用。这又有什么呢?”她耸肩,“我们之间没什么,我认识你才多久?这就是一段小插曲,很快大家就都会忘记。”

“这样,或许最好。”

乔的语气波澜不惊,苏安宜气苦:“是啊!经常有男孩子请我吃饭,以前我只是懒得去而已。”

“也经常有男孩子找我吃饭,”乔看着她,“而且我每次都去。”

她哭笑不得:“我也会去!喝酒、飚车、狂欢,夜夜笙歌。”

“不要说气话。”乔神色严肃,“从头到尾,你一直都在做一些鲁莽的事情。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爱护自己,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

“你又凭什么担心我呢?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关系么?你说过,我想去青叶丸,你就带我去了。我不过是认识没多久的游客,现在就是陌生人了。”苏安宜侧头,眼眶湿热,“我发誓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你曾经救过我都不记得;而你也把那三张纸都扔掉,等手臂的伤痕好了,就忘记有个鲁莽的丫头险些害你送了命。我可以从大队的追求者里选一个家世煊赫的青年才俊,早上在巴黎下午就飞到纽约,定制最昂贵的晚装礼服,在家里办沙龙,去参加美术展或者舞台剧的开幕式;你会娶阿簪,生几个孩子,在海边晒得和你一样黑,每个都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游起泳来像鱼,海獭先生还是会打鱼,喝啤酒,敲着手鼓唱歌……”

“够了!”乔按着苏安宜的肩头,黑夜融进了他的眼睛,却遮不住星光一样闪亮的双瞳。

她撑不住,扑进乔怀中,额头抵着他的颈窝,咬紧嘴唇:“这是最后一个拥抱么?”

“我不知道怎样说。”乔将她抱紧,下颌埋在她浓密的发中,“我很少做什么长远打算。事情太突然,很多想法我一时理不清。但我不能用自己的犹豫不决,作为让你等待的理由。你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马上就走!”她声音哽咽,“你慢慢想吧,就算你要我等,我也不会等你。我为什么要等你?为什么!”

然而苏安宜知道,若可以选择,什么衣香鬓影歌舞升平,不如留在他身边作一条鱼。把自己晒得像块蜜糖,每个神情都是甜的。

隐忍的眼泪充塞了鼻腔,几乎喘不过气来。苏安宜不哭,她狠狠咬住乔的肩膀。

乔眉毛拧在一处,将她抱得更紧。

“不许蹙眉,不许喊疼。”

“你可真霸道。”

“我就是这么霸道!难道第一天认识我么?”她摸着自己的齿痕,终究没忍心咬出一道疤来。也罢,人已经决定离开,何必在乎他会铭记多久?她真希望这一口咬在自己身上,将皮肉撕扯下来也好,身体的疼痛,总比心里疼得像剜去一个角落要好。

乔离开后,云雾渐渐散去,月亮的银辉洒满海面,在波涛间跳跃,温柔地让人心醉。苏安宜独坐在礁石上,手边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深色的珊瑚礁在不远处清晰可见,她几乎跳进去,和月光一样,融入到夜色中的大海里。

忽然一道身影从珊瑚礁后游出,像一条迅捷的海豚,转瞬已经到达苏安宜面前,跃出水面撞上她的右肩。苏安宜惊呼一声,仰身跌入海里。骤然接触到海水,眼睛一时睁不开,一双手按在她肩头,将她向深海中推去。苏安宜抡臂去捉对方手腕,总是被灵巧地避开,又在她手臂挥过后,不断地压上她两肩。

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即使面对亨利,苏安宜心中也没有如此恐惧。她睁大双眼,渐渐适应海水带来的刺痛感,面前的景象一点点清晰起来,在朗月映射的水光下,看见阿簪纤细优美的轮廓。

好在这一带水深不过数米,片刻安宜的背脊便擦上海底的细沙,她弯曲双膝,借着蹬地的力量,向着侧方直窜上海面。她抹了一把脸,看到阿簪不知何时已经蜷腿侧坐在礁石上,冷冷地望着她。

“你这么恨我么?”苏安宜剧烈咳嗽,“他已经选择了你,你还希望我怎样?”

“他只是放弃了你,但也并没有选择我。”阿簪缓缓开口,声音凝滞僵涩,“他不肯留在我的房间,他不肯要我。”

苏安宜一怔,为了阿簪的直白哭笑不得:“分开久了,彼此会有陌生感。他只是尊重你。”

“不!是因为他的心已经没有那么纯粹了。”

“我们都要给自己一些时间,来面对发生的一切。”苏安宜扬着头,向海滩游去。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阿簪笑意凄凉,“六年,六年来乔都没有忘了我。然而你一出现,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他也喝醉过,放浪过,他的房间也曾留下别的女人,但他从没有为了谁,宁可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从不记恨那些和他有过瓜葛的女子,但是我嫉妒你,所有所有的一切。他带你去打鱼,在青叶丸舍命救你,在深夜的海边吻你,甚至刚刚推开我,就来到你门外静静坐着,我从来没有这样嫉妒一个人。”

“那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苏安宜在齐胸深的水中站定,“你应该问问乔,他是怎么想的,而不是去纠缠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而且,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我已经消失了。是啊,不仅从他的身边,也从他的心中。”阿簪一探身,自礁石上无声地滑入水中,转瞬便到了苏安宜身前,与她迎面站着,“你说得对,还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好了。不过,我要你同我一起。”

苏安宜一愣。

阿簪微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几个月来,自己的泳技越来越好?你会再也无法离开这片海,就像Flora一样。”

“Flora,你知道她的下落,对不对?”苏安宜警醒,“其实你根本没有失去记忆,甚至你都没有远离素查岛,你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乔的生活,是不是?阿簪,拜托你告诉我所有真相,如果你有什么苦衷,我会尽全力帮你。相信我,我和你一样,希望乔幸福。好吧,我是一个闯入者,但在离开前我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全部生活的轨迹。”

“你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轨迹。”阿簪抚着安宜的面颊,她吸了口冷气,却没有避开。她冰冷的手指轻掠过她脸部的轮廓:“你是幸运的,不需要和我们一样,一旦出生就要面对自己的宿命。”

她指间凉意更甚,似乎缠绕着海藻般湿冷粘滑。苏安宜不禁低头,看见她五指迅速收拢,握拳收回,然而指缝间依然反射着月亮清冷的银光,像是握着一泓清泉。

苏安宜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在刚刚那一瞬,看见她贴指而生半透明的薄膜。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清楚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涨潮的海水袭上沙滩,又翻卷着退回,浪头时而高过阿簪的腰线,时而退到她膝盖以下。阿簪的双腿似乎被银白的纱绡包裹,而那织物就随着海波浮动,如同水母透明的裙衣。

苏安宜忍不住倒退两步,阿簪嗤笑一声:“你害怕么?不应该的。”她低头钻入水中,拍在水面的双脚足跟合拢,生了薄薄的蹼,乍看仿佛是剪刀形的鱼尾鳍。她捉住苏安宜的脚踝,向后一带,将她打横拖入水中,姿态灵动诡谲。苏安宜完全不能摆脱她的掌控,几次转身挣扎,都被阿簪捉回,牢牢按在水底。她开始大口喝水,鼻腔中也有海水灌进来,肺部尖锐的刺痛,思绪渐渐溃散。身体变得轻飘,思绪却仿佛要坠入深海,二者要被分离般撕裂地痛,这感觉和在青叶丸时一样,心跳声变得沉重,全身的血液都和飞溅在岩石上的海浪一样澎湃。

阿簪感觉到手下女子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弱,四肢渐渐垂落,随着波浪摆动。她手臂略松,苏安宜腾地跃起,手肘击在她胸口,趁势向岸边游去。

两人在齐膝深的水中扭在一处,离开海水,阿簪并不能占得优势,但苏安宜已经精疲力竭,很快便被绊倒在沙滩上。阿簪半蹲半跪在她旁边,手中一把潜水刀寒光熠熠,抵在苏安宜胸前。刀把缺了一角,苏安宜认得这柄刀:“这是乔的……不是已经丢在青叶丸……”

阿簪倨傲地扬了头,神色却变得凄凉:“这原本是我送给他的,但他丢下的已经太多。你是否经历过那种悲哀,远远地望着心爱的人,却不能开口呼唤他的名字。看他把怀抱和亲吻都留给其他女子,他为她实现了曾经许给你的那些诺言……”她渐渐激动起来,却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身体一振,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眼神骤然涣散,直直地向前扑去。

身后,皮埃尔举着一把手枪,依旧是射击的姿势。

阿簪扑到在苏安宜身边的沙滩上,侧着头,艰难道:“看别人,拥有了本应属于你的那份幸福。而你,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她阖上眼帘,一行泪滑过鼻翼,落在沙滩上。

皮埃尔步步逼近,向着阿簪连发数枪,苏安宜扑上去阻止。他来不及收手,最后一枪对准了她的胸膛。

=====本章完===我更新了,但是要抬头看,因为有一些文字顺序上的调整====

上面有另一个分割线,从那里开始看吧~

第十章

“你还在担心安宜?”许家睿一觉醒来,看见坐在身边的沈天望依然在查看手提电脑上的资料,“这一路飞十几个小时,您老人家恐怕都把那些文档背下来了吧。”

“难道你不担心?我总在想,宗扬并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真相……”

“他并非有意隐瞒,”许家睿接下去,“而是他也仅仅看到冰山一角。”

沈天望敲下运行键,屏幕上出现了青叶丸附近水域的三维模拟动画,深蓝色标识的急流看似杂乱,但屏幕下方一闪一闪,显示着一个稳定的波源。

在他们启程前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在许宗扬的游艇上,听他讲述各方面调查情况的汇总。“我一直有一个疑惑,为什么天恩知道要去素查岛,是家族口口相传的秘密,还是在茫茫人海中得到了同类的指引。”许宗扬蹙眉,“是我大意,将安宜至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但如果不是那个人尾随安宜去了素查,我根本不会想到怀疑他。”他拿出一册古籍的影印本,翻开一页。

“蓬莱以南千里……其中多珠蚌,甚大,壳中白光如银,朔日门户开,灿若繁星,烂然不可正视。海中时有云霞,亭台楼榭历历可见,蛟蜃之气所为,谓之海市。海市之气凝而成琉璃壁,浮于波中,皎皎如月。”

缺失的部分是后来手写的字迹:鲛人居之,即《海内南经》之氐人国。其人人面鱼身,声如钟罄。

许宗扬缓缓道:“我才查出,当年送给天恩这本书的人,正是他,皮埃尔。”

后脑钝痛,身体却如同在风浪上颠簸的小舟。苏安宜挣扎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果真躺在甲板上,皮埃尔坐在旁边,递过一杯水:“谢谢老天,你总算醒了。”

“我……”她迟疑地摸摸胸口,只有隐约的刺痛。

“是麻醉枪。”皮埃尔耸肩,“我不清楚要用多少剂量,但用在阿簪身上的,大概可以麻翻两三头非洲象,她一时还起不来。”

阿簪蜷缩在一旁,双手双脚都被缚住。苏安宜走过去,摸着她手指和腿上光滑的皮肤,完全没有一点异变的迹象,不觉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没有看错。”皮埃尔看出她的疑惑,“我也看到了。这世界上有许多奇妙生物,自上帝创造人类以来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只是我们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或者说,我们认为,那不过是传说。这就是现代人的愚昧和悲哀。”

皮埃尔俯瞰大海:“几千年前,这片深蓝的汪洋是属于他们的疆域,人类无法涉足。但随着航海术的发展,还有工业革命的进步,钢铁铸成的万吨巨轮开始航行在海上,人类可以到达任何一片海域,甚至有潜艇到达寂静的深海。飞机,卫星,从蓝天和太空里搜集着一切地理信息,他们可以藏身的地方越来越少。而渔业和海上石油开采的扩张,污染的加剧,也限制了他们的活动区域。我们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但是他们活在荷马时代,在任何一个古文明的文献中,都能找到他们的踪迹,中国、印度、希腊……可惜,现在人们只认为这是童话和传说。我不知道所谓的大西洲-亚特兰蒂斯-是否存在,但我想他们的子民就是这样。”他指了指阿簪,“她爱上了一个人类,甚至想到要为他生一个孩子。在这个物种与人类千万年的杂居过程中,阿簪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有一小部分人的血液中,隐含了海洋的味道――比如,沈天恩。”

“当年的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一切,你到底知道多少?”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还有,你到底是什么人?”

皮埃尔笑道:“如你所见,我是一个海洋生物学家,我所从事的,一直都是这个领域的研究。只不过我当年的雇主,是一个现如今连名号都不复存在的国家,虽然那时我们掌握着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但却无法掌握时局的变化。执政者的更迭,派系间的倾轧,让很多人成了权利斗争的牺牲品,也包括我们这个课题组的首席科学家。随后因为资金的问题,很多研究项目来不及深入开展便夭折,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存在着许多秘密,还有真实的神话。我是幸运的,在朋友的帮助下换了身份,隐姓埋名来到美国;但我从没有放弃对真相的追寻。我希望,可以将这个研究进行下去。”

“我不妨将知道的都告诉你,”皮埃尔继续说,“你不知道这些生物是多么神奇美妙,人类自由潜水的极限也不到两百米,在那里肺部被压缩到拳头大小,心跳大概只有十几二十下。但他们可以下潜到水下近千米的深度,那是阳光无法到达的空间,像宇宙一样浩淼,冰冷黑暗。所以我们猜测,他们拥有两套不同的呼吸系统。同时他们还拥有海豚一样的速度,但并不是神话传说中那样生长着长长的鱼尾,只是拥有完美的流线型身材,手掌和脚下可以延伸出强有力的蹼,而双腿两侧会有控制平衡的侧鳍,并拢时就如同弧形的鱼尾,但在陆地上又可以掩藏起来,看上去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人类的声音无法在水下传递,但他们有自己的语言,甚至超过了我们的听力范围,他们也能发出超声波或者次声波,那些频率让人神志不清,甚至产生幻觉。那些传说中,用美妙歌声诱惑船员的海妖,或许就是他们的同类。”

苏安宜不寒而栗:“你们此前,是否曾经做过关于他们的活体试验?”

“本来有可能。我们在北大西洋的潜艇曾经捕获了他们中的一员,后来她被我的同事放走了,不用说,那个小伙子爱上了这位美丽的金发少女。但这对我们的研究贡献已经颇多,我们发现在特殊光波的照射下,他们的身体外围有绿色荧光的轮廓,像一种气场。利用这个原理,我为泳技超群的人们照相,通过特殊显影处理,寻找其中的基因携带者,虽然那绿色已经退化的极其微弱了。就是如此,我发现了天恩。”

“那么,你那个同事他后来怎么了?”

“你认为呢,秘密处死?哦,不,他已经失去了关于那部分的记忆。我们很好奇,他们如何做到让人类的记忆消失,是否也通过声波来控制。所以,他一度代替自己的心上人,成了我们研究的对象。直到我们的小组解散,这个可怜人,或许会在精神病院渡过余生。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但他始终重复着一个名词,‘琉璃之月’,直到我来到素查岛,才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意义。有些人是大海的孩子,从琉璃之月而来,灵魂也会回到那里去。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家园。”

“那么阿簪呢?”苏安宜心中一凛,“你要将她带到哪里去?你不会打算将她关到巴尔的摩的水族馆里吧?!还是打算将她送进科研所?她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思想。”

“难道海豚没有思想么,其他的海洋哺乳动物和鱼类没有么?”皮埃尔反问,“我并不反对在水族馆里展出海洋生物,虽然这对一部分是残忍的。但你知道,人类只会去保护自己知道的生物,去爱护自己了解的生物,那一小部分牺牲了自由,其实可以唤起人们对整个群体的关注,并且反省我们做了什么,如何破坏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这对阿簪太残忍了,没有人会支持你。而且你的想法也太天真,你不觉得,这样所谓的科学研究,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么?”

“所以我没有贸然投靠任何政府组织,我需要一个合适的赞助人,他会比我更希望隐瞒这些神奇生物的存在。”皮埃尔笑得胸有成竹,“他已经出现了,有人一直在追查六年前的事情,他应该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爱人与众不同。这个人,就是你的大哥,许宗扬。”

皮埃尔抬手看表:“直升飞机马上就到了,我们不能走海路,对于这些奇妙生物而言,海洋是他们的舞台,我们对他们的能力缺乏了解,但至少,通过控制内波制造一些沉船事件,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让阿簪,成为一个试验品么?苏安宜想起岬角的孤单身影,在碧海蓝天间怒放的一树朱槿,当她在乔的门外哭泣,跟着他在水下遨游,贴着他的胸膛在沙滩上仰望繁星时,阿簪或许都在一片蔚蓝的掩护下,静静地望着二人。然而如她所言,“远远地望着心爱的人,却不能开口呼唤他的名字。看他把怀抱和亲吻都留给其他女子,他为她实现了曾经许给你的那些诺言,看别人拥有了本应属于你的那份幸福。而你,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一刻阿簪的刻骨悲伤苏安宜感同身受。

她的眼泪刺痛了她。

苏安宜并没有立刻冲上前阻止皮埃尔,连日来的遭遇已经让她懂得要抑制自己的莽撞冲动。她试图理清头绪,还有许多未解的疑问。如果说阿簪是所谓的“人鱼”,她为何在少女时就来到素查岛生活在人群中?天恩为何会失踪,如果说回归海洋,她为何不能同阿簪一样生活在陆地上;如果说阿簪唯恐身份暴露要离开素查,她今时今日重新出现,只是为了一时的嫉妒么?

而心底有一个最大的疑问,那念头太不实际,甚至思绪一触碰其上就要避开,但又有着强大的诱惑力,唆使她不断地沉陷其中。

“你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轨迹。”阿簪的话如在耳侧,“你是幸运的,不需要和我们一样,一旦出生就要面对自己的宿命。”

“要给她也喝点水吧。”苏安宜拿了碗,弯腰送到阿簪嘴边,暗中掐她手臂,她只是沉沉昏睡,没有半点醒转的迹象。

天际已经传来直升机隆隆的声音,须臾便盘旋在渔船上空,垂下长长的软梯和一条绳索来。皮埃尔将绳索系在阿簪腰间,和苏安宜一同爬上飞机,二人一同动手将阿簪拉上去。

直升机随之离开甲板上方向前飞去,苏安宜坐在门旁,解开阿簪腰间的绳口,忽然揽着她向外迈了一步。

“你要做什么?!”

安宜轻笑:“如果大哥不肯资助你呢?”

皮埃尔摇着头:“啧啧,这不可能。”

“没错,你会要挟他,譬如,把我的资料曝光给政府调查局。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的水性很糟,但想来你也发现来到素查岛后,我的泳技突飞猛进,不知道在特殊成像下,我的水下轮廓是否也有一圈绿色荧光。”

她拿着暗藏在怀中的瓷碗,向着皮埃尔的额头用力掷去,趁他闪避之际,抱着阿簪从半空中十多米高的舱门一跃而出。

在碧空中,迎面扑来的蔚蓝让人分不清海天的界线,高速的坠落感让人胆战心惊。心中并无百分之百的胜算,但坐以待毙沦为人质,更不是苏安宜的作风。

她尽量保持笔直的姿态入水,强大的冲击力让全身骨骼打散了一般巨痛。如果,如果我的祖先也曾经是这片蔚蓝的子民,那么,请指给我一个前行的方向吧。

此时从素查岛出发的几艘快艇,都在附近水域寻找着阿簪和安宜的下落。

“她们不可能去青叶丸。”帕昆开着船,“岛上没有任何一家潜水店曾经出租装备给她们,难道这两个人会游过去?”

乔不发一语,抬头望着天边……

“那是什么?”帕昆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群鸟?哦,不,是直升飞机。”他和乔对望一眼,飞速打舵,快船调转方向疾驶而去。

苏安宜被皮埃尔和他的两个助手环绕,三人均带了水下推进器,行动快捷,四下完全没有突破的机会。她带着阿簪左突右冲,已经感觉疲累,每一次换气可在水下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手中忽然感觉到挣扎的力量,阿簪微微张开双目,四肢虽没有力量,眼神中却充满了愤怒和憎恶。不待安宜示意周围的状况,阿簪伸长双臂,飞速扼住了她的喉咙。虽然来势凶猛,好在她体力尚未恢复,手腕又被缚着,不能使出全力,否则只怕安宜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昏厥过去。此时并不能指望化敌为友,苏安宜心底苦笑,虽然两人都成了皮埃尔的猎物,但阿簪并不知道,她眼中自己依旧是敌,情敌。

她无奈,将阿簪扯到水面:“来不及多解释了,皮埃尔不是好人,你游得越远越好,大哥二哥会来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