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进来,程军迫不及待说:“公汽快收班了,我和璎璎还是先去电台吧。”

  “不用,我们先去一趟化工厂。我刚和那边同事联系,请他们查辖区内暂住人口,程虹和王水生的名字登记在上面,他们已经在那里住了快四年了。”

  程嘉璎和程军坐在陆晋的车上,始终一言不发,显然仍处于震惊之中。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周知扬试图打破这带着压抑感的沉默,对陆晋说:“哥,你太牛了,居然一下就想到阿姨住在化工厂。”

  “哪里是一下想到的。其实第一次见到她就有点怀疑。她来找女儿,但没有经过长途旅行风尘仆仆的样子,而且只背了一个不大的布包,没有带行李。不过当时只觉得她应该是一向生活简朴。如果回本地居住,按照她的心理来说,选择住在过去熟悉、有安全感的地方可能性比较大一些。”

  “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程嘉璎想:甚至也没有告诉我。幼小时候被母亲摒弃于考虑之外的那种孤独与恐惧混合的感觉重新袭来,她茫然看着车窗外。

  这个时段的交通不像白天那样动辄拥堵,但城市仍处于看得见的喧嚣之中,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两边各式霓虹灯、巨型广告从视线中一一掠过,留下满目斑斓光影,只是到了进入化工厂路段,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在某个路口跨过了一道无形的门,进入另一个世界。

  路上还有车辆穿行,人行道边的店铺好多也还没打烊,只是灯箱昏暗,扩音器用热情的语调播放着甩卖消息,与稀少的顾客对比,显得有些讽刺。再往里走,还在营业的店铺慢慢变少,关闭的门上用大红漆刷着大大的“拆”字,路灯光拖出暗淡的影子,行道树上蒙着一层灰,两边是一座座昔日宿舍的废墟,渣土车拖着满载的砖石呼啸而过,空气中浮尘飘荡。

  程军喃喃地说:“过去化工厂效益最好的时候,加上附属工厂,有将近五万多工人,宿舍区像一个小城市,住了将近二十万人,光子弟小学就有四个,再加上幼儿园、中学、职校、医院、公共浴室、电影院……应有尽有,福利又好。外面的人拼命想挤进来,厂内的子弟理想就是长大接班。没想到……”

  周知扬笑道:“程叔叔,你没看这个城市到处都在大拆大建吗?听说站北村也出台了新的改造计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和这里一样,全拆光了。”

  “你们年轻人总觉得都修成崭新的挺好。我老了,跟不上这节奏。在这里出生、长大、成家,可是现在……唉,完全认不出回家的路了。”

  程嘉璎清楚记得,舅舅在决定赴南方打工后,将老宿舍出租,对她说:“璎璎,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你姨妈说她放弃继承。现在的租金给你补贴生活费用,以后房子卖了或者拆迁,拿到钱就分成两份,一份给菡菡,另一份给你。”

  她摇头:“舅舅,都给菡菡吧,我不要。”

  “那怎么行?”

  她嗫嚅:“那……能不能给我妈妈?”

  程军叹气:“我知道你惦记他们,我也是。我和你姨父后来写了好几封信去问你弟弟的病治好没有,是不是还需要钱,你妈妈都没有回信。我想,她是不愿意再跟我们联系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直接谈到程虹。

  那个时候的城市地价还没开始飞涨,加上化工厂宿舍紧邻污染严重的厂区,房租差不多是汉江市最低廉的地区。程军委托老同事帮忙打理,按季度打到她卡里。她只回去过一次,在楼下看看,满满都是无家可归的辛酸。去年底开始拆迁,程军特意请假赶回来办理手续,执意要将一半拆迁款打给她,而她一直推托说自己有了工作足以自立,不肯收下,两人还在相持之中。

  她握住程军的手,程军明白她的心意,看着她勉强一笑:“拆了也好,据说规划以后这里要盖小区修公园,回迁的人可以享受一下好的环境。”

  车子终于穿过大片已经拆除的宿舍区,前方重新有了灯火与行人。程军知道,这里以前被称为东区,是化工厂在繁盛期扩张的外围,与其他工厂相连,居民已经不再纯粹是化工厂职工,混杂着大量外聘的合同工、农民工,宿舍也不是整齐划一的式样,夹杂着很多私自搭建的平房。在很长时间内都有着高度自豪感的本厂职工普遍不喜欢被分到这个区域居住,程虹选择租住此处,大概也是考虑到这边仍算化工厂范围内,但碰上旧日熟人的可能性很小。

  下一个转弯路口的路灯旁边站着一名警察,陆晋将车停下,下去与他交谈几句,然后招呼他们下车,随着那名警察往前走,他介绍说:“王水生和程虹租住一个违建的平房,他们两个都是残疾人,还带着一个似乎有病的儿子,平时基本不怎么出门,也不跟邻居打交道。社区曾上门走访,问他们是否需要救助,但他们拒绝了,说生活过得去。”

  他们停在两座楼房间夹缝处的一个简易砖瓦房前,房门紧闭,但里面透出灯光。陆晋看一眼程嘉璎,举手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程虹的声音说:“谁?”

  “我是陆晋,负责你女儿案子的警察。”

  一阵沉默之后,程虹过来开门,挡在门口,小声说:“我错过了末班车,陆警官,不好意思,麻烦你跟你妈妈说一声,今天我不过去了。”

  她欲关门,程嘉璎跨前一步,伸手抵住:“妈妈,让我进去。”

  程虹低头,既不回答,也不让开,程军气恼地说:“要不是陆警官,我们都不知道你全家早搬到了这里,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你回来是好事,早点跟我们联系,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程虹干涩地回答:“哥哥,你收留她已经是功德无量,我后来还又找你要过钱,那次以后就决心再不拖累你了。”

  程军还要说话,却只见程嘉璎猛然转身就跑,几乎像是突然看到可怕的东西,急于远远逃开一样,剩下几个人不免全是一怔,程军叫她名字,她也并不应声,反而加快了步伐,他又急又气,正要去追,陆晋拦住他,对周知扬说:“傻站着干什么,追上去,让她别乱走,太晚了不安全。”

  周知扬点头,大步赶上去,追出将近一百米,一把拉住程嘉璎:“哎哎哎,好好说着话,你跑什么?”

  程嘉璎甩开他的手,动作之大,吓了他一跳,只得退开一点,边走边说:“你看着挺理性的,怎么跟那些女孩子一样,一语不合转身就走。总得有个原因吧。”

  程嘉璎不理他,直直向前走着,他无可奈何,与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不紧不慢跟着她。他是健身教练,自然毫不费力,而十几分钟后,程嘉璎停下来喘息着,路灯下看着面色惨白。

  “居然喘成这样。”周知扬指指不远处路边一个被丢弃的旧藤沙发,“不嫌脏的话,去那边坐坐。”

  其实她并不是觉得身体疲累,而是心脏发闷,仿佛压上了一个重物,在不胜负担的情况下努力维持跳动。她再也撑不下去,走过去直接坐下。

  “你体力太差了,需要加强一下体能,想系统训练的话,我可以帮你订个计划,保证一个训练周期之后,这样暴走毫无压力。”

  她看看在一边伸展长腿坐下的周知扬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勉强苦笑一下,没有吭声。

  “好了,我知道你觉得我不靠谱,不过看在我陪你黑灯瞎火追过来的分上,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啊?”

  程嘉璎沉默了好一会儿,哑声说:“你注意到我妈妈是怎么称呼我的吗?”

  周知扬不解地摇头。

  “我跟她站得那么近,都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可她根本不看我,直接跟我舅舅说:你收留了她……我第二次离开王家洼村的那天,她也是对姥姥和舅舅说:你们把她带走吧。什么样的妈妈会一直这样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的女儿?”

  周知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并不嫉妒她爱嘉珞,谁会不喜欢嘉珞呢?以前爷爷、奶奶、爸爸还有大姑妈他们,哪怕说不上喜欢我,可他们都叫过我小英子。只有妈妈……我拼命回忆,想不起来她曾经叫过哪怕一次我的名字。我一直以为,也许是我长得难看,也许是我性格孤僻,也许是我做过惹她不开心的事,所以她不喜欢我。我想过无数原因,就在刚才,我突然明白了,我是什么样、做过什么,都没有关系,她就是恨我,不想看到我,希望我不存在。”

  周知扬意识到,她在微微发抖,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到她,她却笑了:“你不会明白这个的。没关系,这样也好,从此以后,我不需要再没完没了反省自己了。”

  周知扬踌躇一下:“哎,你知道我和我哥的关系吧?”

  “你们同母异父。”

  “嗯,我哥的爸爸也是警察,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那个时候我哥才六岁。然后呢,我妈就嫁给了我爸爸。”周知扬停住,似乎想找合适的措辞,最终只是摊下手,“这么说吧,我只比我哥小七岁多一点,所以……你明白吗?”

  程嘉璎有些惊讶。在丈夫殉职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再度结婚生子,这样也就不难理解陆晋对他母亲的态度了。

  “我哥跟他爷爷生活在一起,就住站北村另一头。说是爷爷,其实是外公,因为哥哥的爸爸是上门女婿。听着有点乱,反正,他爷爷就是我妈妈的亲爸爸。”

  “明白,你们叫外公,我家里随东北人的叫法,叫姥爷。”她想起那个曾牵着自己的手第一次走出山村来到汉江市的老人,心里一痛。

  “本来哥哥生下来后随外公姓张叫张晋,好接续张家的香火。出了这件事后,外公就把哥哥的姓改成和他爸爸一样姓陆,然后放话跟我妈妈断绝关系了。我妈什么时候去看他,他都不让她进门,送的礼物不管什么全扔垃圾桶里。”周知扬说着,嘴角露出笑意,显然觉得这事尽管难堪,却也有好笑的一面,“我大概到读初中的时候,才知道家里这些事情。站北村那个地方,爱嚼舌的人很多,他们讲给我听当然也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我不在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可随便评价批评的。”

  “你那么小就懂这一点,也很难得了。”

  “特别深明大义对吧。不过按我哥的说法,我就是没心没肺。知道还有哥哥之后,我就上门去找他玩,老头从来不搭理我。照道理讲,我也是他亲外孙啊。没有用,他比我哥还要高冷一百倍。这些年他反正不正眼看我,不跟我说话,我叫他他也不理,当然就更别提叫我名字了。所以我懂你刚才说你妈妈从来不叫你是什么感觉。”

  “可是你觉得无所谓。”

  周知扬哈哈一笑:“对。他不理我,我照样在他那里进进出出,到了吃饭时间,端起碗就盛饭,想吃什么就夹,一点客气不讲。”

  程嘉璎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承认,陆晋爷爷的强硬、陆晋那样时刻与人保持距离的冰山,碰上这个一团火般扑上来的大男孩,大概都只好投降了。

  “这不一样的。你外公表面不理你,还是会随你出入他家,让你吃饭,没像对你妈妈那样根本拒之门外,其实他是接纳你了。甚至他对你妈妈,也只是倔强不肯松口而已。至于我妈妈对我……”她摇头,不想再说下去。

  “我知道。”

  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她呼吸回复均匀平和:“走吧,我们回去。”

  那间小小平房的房门敞开着,站在门口就可以一目了然。面积很小,陈设简单,只摆了必要的几样旧家具,但非常干净,并没有明显困窘不堪的气息。程嘉璎隐约松了口气,但马上又责备自己的这个想法。

  “你们什么时候来汉江的?”

  程虹声音低低地回答:“2007年11月。”

  程嘉璎只觉得耳朵嗡地一响,胸口再度发闷,全身冰凉,好一会儿讲不出话来。陆晋注意到她神情不对,说:“你先坐下吧。”

  她摇摇头:“我能看看爸爸和嘉明吗?”

  程虹迟疑着,程军说:“他们在里面,已经睡了,还是改天吧。”

  程嘉璎不动,固执地看着程虹,良久,程虹站起身,过去打开了卧室的门:“轻点,嘉明的烧刚退,不要吵醒他。”

  卧室里十分昏暗,借助身后客厅透过来的光线,程嘉璎可以看到里面放了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上一动不动侧躺着一个盖着薄被的身躯,几乎可以称得上庞大,发出呼吸不畅的低沉呼声,完全无法与多年前那个小小婴儿扯上联系。卧室尽头是另外一个门,似乎通着一个小小院子,倚门坐着一个枯瘦佝偻的老男人,面孔隐在黑暗之中,正在抽烟,暗红的烟头吊着长长一截烟灰。

  尽管一直在做心理准备,但程嘉璎仍然呆站着,讲不出话来了。

  王水生远比她镇定,弹一下烟灰,压低声音说:“英子,不要吵到你弟。”

  她被这语气家常,仿佛没有任何时间阻隔的一句话吓到,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努力答了一个“好”,掩上了卧室房门。

  程军问程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住这边呢?”

  “珞珞嘱咐过我,绝对不许告诉任何人。”

  “这里马上要拆迁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本来珞珞在帮我们找房子的。”

  程嘉璎终于稍微平静下来:“既然您一直住在本地,为什么嘉珞不见一个多月后,您才过去找她?”

  陆晋也有同样疑问,他盯着程虹,程虹则保持着谁也不看的姿势:“她平常都是十天半月过来一次,嘱咐过我没事不用找她。那一天她和我吵了一架,走之后好久没来,我以为她是生我的气,故意不回来。到后来,我打她手机,一直打不通。好不容易在她拿回家的一个快递箱子上找到她租住的确切地址,我才找了过去。”

  陆晋问:“你们为什么吵架?”

  “家务事。”

  陆晋无可奈何:“我们需要所有线索,您如果想尽快找到女儿,最好不要说一半留一半。”

  “我……怕她招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