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是非?”

  “就是要她注意安全。”程虹语焉不详,显然不肯再说下去。

  他们告辞出来,走出几步,程嘉璎下意识站住,回头再看。两栋楼中间夹缝是草草搭成的小小平房,平房上方胡乱牵着的电线纵横交错,后面一株歪斜得像随时可能倾倒的法国梧桐舒展浓密的枝叶,罩在房子的上方。

  她曾无数次梦到当年第二次走出王家洼村时的情景,都是这样驻足回头凝望,不禁战栗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做梦,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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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班之后,程嘉璎再度来到化工厂东区。尽管头天离开时她用心记住路线,但白天走过来,跟夜里感觉完全不同。路两边随处可见被人丢弃的旧家具,差不多一半房子人去楼空,而另一半房屋仍住着人,各种车辆横七竖八见缝插针地停放着,穿着背心裤衩的中年男人在一起聊天抽烟,不时爆出一阵大笑,或者几句粗口。他们头顶是晾晒的各色衣物,有些还滴着水。各种年龄的小孩子穿梭奔跑,有的踩着滑板车,有的在踢球,空气里炒菜的油烟混合着饭菜香气,这种家常日子看着与她在宿舍区度过的那几年日子似乎完全一样,所有一切早就开始,也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没人介意搬迁大限在即。

  她小心绕过在玩篮球的几个孩子,却意外看到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奥迪,车边站着一个人看着眼熟,她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她的姨父刘亚威,他一向风度翩翩,精力充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这一次却显得十分疲惫,肩膀耷拉下来,表情也不轻松。

  “姨父,您怎么在这里?”

  “我刚从深圳回来,给你舅舅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你妈妈这几年一直租住在这里。”

  “嗯,还要往前,过那个路口再右转弯直走就到了,我也正要过去。”

  然而刘亚威没动。她疑惑:“怎么了?”

  他神情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妈妈也许并不希望我过去打扰,不然不会住在这里好几年,一直不跟我们联络。”

  “她连我都不想见。”

  “璎璎,不要怨恨她,她应该只是不想打乱你的生活。”

  她涩然一笑,实在没办法被说服:“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喜欢怎样都随她吧。”

  “其实你和她年轻的时候很像。”

  “没人这么跟我说过。”她有些惊讶,“是长相还是性格?”

  “你们五官长得像,尤其是眼睛。性格倒是完全不一样。你妈妈以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比较外向的。”刘亚威眉宇之间尽是苦涩,拉开奥迪车门,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抽出夹层里的一张黑白照片递给她,“左边第二个是你妈妈。”停了一会儿,他补充道:“旁边是你姨妈,最右边那个人是我。”

  程嘉璎紧盯着照片,上面一共有六个人,三男三女,排成一排站着,那是六张年轻的面孔,而左二穿着格子衬衫背带裙的程虹显得最为稚气,她身材纤细,扎着马尾,抿着嘴唇看着镜头,笑意若隐若现,有一种活泼少女努力表现得端庄的感觉。她看着这张小小的面孔,太过专注,像是看进了一面神秘的镜子里面,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视着:刘亚威说得没错,少女程虹有着与她相似的面部轮廓与眉眼,如果正常情况下她们并立,亲缘关系一望可知。程虹旁边站着的姨妈程莉留着短发,跟程虹差不多高,手搭在妹妹肩上,看上去则健康圆润,完全不同于她所熟知的那个体弱多病,成天忧思郁结、焦虑不安的样子。她指着他们身后问:“这是哪里?”

  “西安古城墙。”

  她心头一震。程虹被拐的过程是家人几乎从不当着她谈起的禁忌话题,但林曦写的那篇报道她从小看得烂熟,知道母亲是在西安走失,后来又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当时还是大学同学的姨妈和姨父都参加了那个旅行。

  “是的。说起来,我和你姨妈,还有另外三个人都是大学同学,约好趁着暑假出去玩,你妈妈刚考上大学,家里很开心,让她和我们一起去了,没想到……”他顿住,痛苦地摇摇头,“要是第二天大家没有分开去不同地方就好了。”

  她喃喃地说:“以前姥姥和舅舅都从来不说这事。”

  “他们都太难过了,苦苦找了你妈妈好几年,好不容易找回来,可是,她竟然又带着你们一起离开了。”

  她当然知道那一系列的变故。第二次从王家洼村回到汉江后,她开始与姥姥、舅舅一家生活,12岁时,姥姥因病去世,过了一年,舅舅与舅妈离婚,舅妈带着表妹搬走,到她读初三,本地化工行业全面萎缩,程军决定去外地工作,临行前将她郑重托付给妹妹程莉。然而,她实在没法再进入另一个家庭,只在初三那个寒假时,刘亚威主动接她,她才过去。无论是待她十分亲切的刘亚威,还是一直冷漠少言对她近乎视而不见的程莉,都回避提到她的母亲。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往事。

  “当年家里接到你抄的那封信时,我正被单位派到外地学习,没能和你姥爷、舅舅一起去接你们回来。你姥姥和舅舅第二次去找你妈妈时,我本来也要去的,连假都请了,可你姨妈坚持她去。”他长叹一声,“没想到,你妈妈那么坚决不肯回来,我再没能见她一面。”

  程嘉璎想起她离开王家洼村那天的情景,不禁黯然。

  沉默良久,刘亚威问:“你妹妹她……还是没有跟你联系?”

  “没有。”

  他的眉头紧皱,喃喃地说:“她会去哪里呢?”

  程嘉璎涩然说:“我要能想到就好了。可是,她消失的时间太久,而且,她没理由弄得妈妈这么担心。”

  “那警方有没什么线索?”

  她摇头,忽然又记起一件事:“您觉得刘铮会认识嘉珞吗?”

  刘亚威的脸色更加暗沉下来:“为什么会这么问?”

  “4月17号那天,刘铮因为嘉珞和她的同事打了一架,还闹到了派出所。当然,嘉珞用的是化名,叫李洛。”

  “李洛。”他下意识地重复一下这个名字,随即断然摇头:“不可能。你还不知道刘铮从小到大那个不求上进只爱招猫逗狗惹是生非的性格吗?他最多就是偶然见过你妹妹,不会知道他们是亲戚关系。”

  她当然记得以前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曾看到那个调皮表弟层出不穷惹祸,释然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您能不能跟姨妈说一声,让她和跟您联系过的那位陆警官说清楚,免得他们搞错找嘉珞的方向。”

  “好。”

  “不早了,我带您过去吧。”

  “算了,我还是不去了。”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程嘉璎,“这点钱帮我带给你妈妈,以后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跟我说。”

  她完全理解这种相见不如不见的感觉,但是不肯接钱:“不用了,姨父,我手头还有积蓄够维持他们的生活。”

  “拿着吧,以前我不知道她的情况,没法和她取得联系,都没能帮上她。”

  “不不,姨父,如果钱不够用再说。”

  他无可奈何,没有再说什么,看上去神情萧索。

  “您看着气色不大好,身体没事吧?”

  “没事,连着出差,累了。”

  “嗯,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程嘉璎与刘亚威道别,来到那个小小的平房门口,内里木门开着,外面是一道漆成红色的带窗纱栅栏式防盗铁门,电视机放的动画片声音喧哗地传出来,她一时竟有点迟疑。恰在这时,门突然打开,她与一个体形庞大的男孩子面面相觑。

  “不是姐姐。”他脸上的表情是一个开心的笑正在缓慢地往回收,一字一字地说,语调十分古怪。

  只在一瞬间,程嘉璎已经意识到,站在面前的是她的弟弟王嘉明,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仍然是一个瘦弱的小小婴儿,头发稀软发黄,只会用没完没了的啼哭表达情绪。现在他身高大概有一米七五,体重看起来应该在一百二十公斤以上,整个人看上去松软而臃肿,在成年人的身躯之上,是一个近似胖乎乎孩童般的脸,理着短短的平头,而看着她的眼神是空白。她暗暗打个冷战。

  王嘉明也不问她是谁,再度重复:“不是姐姐。”

  程虹出来,拉着王嘉明的胳膊说:“明明,妈妈说过了,有人叫门你也不要开门,等妈妈来。”

  他仍旧说:“不是姐姐。”

  程虹带着他去旧沙发坐下:“好好看动画片。”

  程嘉璎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程虹头也不回地说:“进来把门关上吧。”

  她依言跨过门槛关上门。程虹将一块饼干递给王嘉明:“饭马上好了,只吃这一块啊。”

  她看程虹要进厨房,叫道:“妈妈。”

  程虹站住:“什么事?”

  她将买的一包食品放下,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如果您不介意我过来,我会隔几天过来一次。如果您希望我别再过来,也请直接告诉我。袋子里有个信封,我留了一点钱,上面写着我的手机号码,不够用或者有什么事的话都可以跟我说。”

  她转身开门离开,走出没多远,听到后面有人叫她:“英子。”

  她回头一看,是王水生,暮色刚刚降临,天光仍然明亮,她记忆中的父亲虽然腿部残疾,但身形是壮硕结实的,眼前这个将近二十年没见的男人看上去干瘪枯瘦,背有些佝偻,整个人都比过去似乎缩小了至少两号,脸色蜡黄晦暗,皱纹一条条纵横交错,老得触目惊心。

  “你现在有工作吧?”

  她点点头。

  “赚得多吗?”

  她几乎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含糊地说:“还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以后每个月都要交钱给我养家啊。”

  “好的。”

  王水生满意地点头。

  “爸爸,嘉明他……”

  “他烧退了,没事了。”

  “不,我是说……他好像……是不是那个……”程嘉璎几乎后悔问这个问题,好在王水生神情很平静。

  “他得过脑炎,我们还在给他治,会好的。”

  她下意识地说:“那就好。”茫然之中,想起另一件事,“爸爸,妈妈昨天说,嘉珞和她吵过架,是为什么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