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正确,一共1588级台阶。”

“读大学那会儿手术结数多了,后面都变成职业病了,走哪儿数哪儿。在古镇会数桥,爬山会数台阶,就连上班也要数数步数。”

“星星呢?”霍初雪四下搜索,却始终不见贺清时口中的星星。

贺清时迎着风口,夜风灌满他裤管,空荡荡,越发衬得他身形瘦削清瘦。他扬起手臂,指了指远处细碎渺茫的灯光,“那就是。”

她沿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夜空苍茫,与整个城市融为一体,化为一幅巨大银幕,无数灯火犹如飘浮的星星悬于天际。

敢情这就是贺清时口中的星星。

“我还以为真有星星。”霍初雪略显失望。

“你仔细看看,很漂亮。”

是很漂亮!山顶视线开阔,所有风景都尽收眼底。

“小的时候总有人告诉我们,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我们想念亲人就可以抬头看看星星,好像他们一直在我们身边。”他注目远方,低低地说:“可我太太却说,星星一到阴天就没有了。她过去对我说,如果哪天她先我而去,让我想她了就去看这些灯,它们不像星星,不论不论阴晴,亦不论刮风下雨,一到晚上它们总是会亮起来。看到它们就好像是看到了她,她会一直陪着我。”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也不管我们舍得不舍得,日子一天天过去,总有人会离我们而去。霍医生,你不是神,你的这双手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带回人间。尽力了,问心无愧了,这样就够了。如果觉得难过,就来看看这些灯。看到它们亮着,就好像所有人都没有走,他们一直在。”

“你怎么知道?”霍初雪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子氤氲上水汽,变得朦胧。

“我看得出来。”这样一个乐观自信的姑娘,永远朝气蓬勃,充满力量,好像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能让她这般无助自责的,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一定事关生死。而她又是医生,只会是病人。

“前不久我接诊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怀孕五个月,长期遭受继父性.侵和家暴。她妈妈带她到医院引产……”

引产后,女孩回家,母亲将继父告上法庭。一传十十传百,周围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人言可畏,女孩子扛不住舆论压力,精神奔溃自杀了。下午警察到医院调查取证,霍初雪才知道这件事。

“她才十三岁啊……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个社会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

从知道消息那刻霍初雪的脑子就是乱的。当医生这么久,见多了生死离别,可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是让她心痛不已。

第一次跟台,第一次直面死亡,姑姑说她是见得太少,见多了就麻木了。可从医这些年,生死场每天都在上演生死离别,她见得太多了。有太多鲜活的生命从她眼前消失,很多时候往往只在一瞬间。一个急诊科的同事说他们每天都在和病人道别,和死神抗衡。

见得多了,可并不代表她已经麻木了。对于那些残忍罪恶的事情,她还是会憎恨;对于那些无辜的人,她还是会心痛;对于自己无力把控的事情,她还是会自责。

歇斯底里宣泄一番,霍初雪觉得自己活了过来。而这个过程贺清时始终没有打扰她。

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对自己要求太严苛了。一旦遇到无力掌控的事情,她心态就容易崩,情绪就容易失控。现在她需要彻底地放空自己。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良久之后,霍初雪吸了吸鼻子。

贺清时站在风口,始终没有挪动位置。夜风吹乱他的短发,黝黑浓密的发顶似有雨露凝结。

黑夜里她听到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可每一个字有力地敲进她心里,“我时常一个人爬堰山,从山脚爬到山顶,数过每一级台阶,一共1588级。我站在山顶,时常会觉得活着没有意思,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孤独而琐碎的活着,虚无度日。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久病之人,形容枯槁,回天乏力……”

可就在今天,就在刚刚,他看到霍初雪为了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而这样心痛。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错了。

有人这样不遗余力挽留生命,而他却在浪费生命。

从山顶望过去,整座城市繁华喧嚣,无数灯火落入人眼中。那些灯很亮,很远,有一条路铺在前方,像是一直通往到天上。

“下山吧。”贺清时终于收回目光,转了个身。

话题戛然而止,太过诛心,再说下去对谁都不好。

第24章 第23棵树

六月凌霄花开得最为热闹, 随处可见, 大有泛滥之势。

入夏后,白昼渐长,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青陵近年来大有火炉城市的势头,一到六月, 气温就直线攀升。

最近两天都是三十五度的高温,大地被炙烤得火热,不断往外冒热气。

天气炎热, 人就容易倦怠。贺清时上完一节大课只觉得身心俱疲。

一下课, 他就往院长办公室走。

曲院长让他下课后去趟办公室找他,想来是有事情吩咐。

从主教楼到行政楼要不行十多分钟。好在学校植被覆盖率高,一路上都有大树荫蔽,阴凉地无数,还不至于太让人无法忍受。

贺清时站在门外敲门。

“进来。”浑厚的男声自屋内飘出。

贺清时推门而入。一进去他便感到一阵清凉迎面袭来。

院长办公室位置背阴, 太阳照不进来, 窗外又有几株硕大无比的广玉兰遮住了光线。哪怕是在仲夏,室内依旧清凉无比,舒服惬意。

贺清时迎面就说:“曲老师,还是您这里凉快。”

文学院的曲院长是贺清时的老师。六十岁不到的年纪,长得慈眉善目, 是个很睿智博学的学者。一生殊荣无数,在学术界颇负盛名。

他原本坐在办公桌后面,看到贺清时直接站起来,走到沙发边, 笑得颇为得意,“我这儿可是咱们A大的风水宝地,夏天都不用开空调。之前吕院长想跟我换办公室我都不同意来着。”

曲院长扬手指了指沙发,示意贺清时坐下。

贺清时问:“您找我什么事儿?”

曲院长慢声说说:“是这样的,院里近期要组织学生去望川做民俗文化调研,我看你之前带学生做过几次,成绩还挺不错的。望川那带你又比较熟,这次打算让你带队。不知你意下如何?”

贺清时一听,轻轻蹙了蹙眉,“这学期都快结束了还做调研?”

曲院长:“就是这学期快结束了才得抓紧时间搞起来,院里这学期缺了点素材,没办法,必须得弄。你放心,我会让段主任随行协助你工作的。专业方面你多上心,其余的段主任会搞定,不用你操心。”

“这次哪几个班去?”

“14级汉语言2班和3班。”曲院长继续说:“这两个班你都有任课,学生也熟,安排起来得心应手。何况这两个班的辅导员也会一起去,这事儿你很省心。”

说实话贺清时最不愿意张罗这些事儿,麻烦不说,还得和当地人打交道。可曲院长亲自开口,他又不可能拒绝。这事儿只能硬着头皮揽下来。

贺清时问:“什么时候去?”

曲院长:“下周五出发,周天下午回来。”

“那我回去准备一下。”

曲院长满意地笑起来,“辛苦你了清时。”

“曲老师言重了。”

——

贺清时从院长办公室出来,远远看到段主任和江暖在楼梯口说话。

江暖穿一条素净的长裙,微垂着脑袋,披肩发盖住脸颊,无从看清表情。

他想估计是院里的事情需要交代学生干部。

他站在角落里等了一会儿,打算等他们谈话结束再过去。他也要找江暖聊聊。

这姑娘从四月份开始就一直不在状态,上课睡觉不说,还频繁旷课。她已经旷了七节课了,院里规定旷课达八节,直接取消期末考试资格。她如今已经面临被取消考试资格的危机了。

虽说大学里旷课挂科的学生不计其数,老师根本不可能每个都管过来。可江暖一向都是好学生,别说旷课,就是迟到都很少。一个好学生变成这样,很可能是遭遇到了变故。若是这个时候老师不上心,一个好好的孩子很可能会被耽误。

其实3班的辅导员孟老师早就意识到了江暖的不对劲儿,私下也找她谈了几次。可这姑娘始终缄默不语,什么都不说。孟老师根本就不知道这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孟老师问不出来,只能委托贺清时去问。因为贺清时是江暖最喜欢的一个任课老师。

师生一场,贺清时自然不可能不管不顾。何况他本身也蛮欣赏江暖这个学生的。

他一直都想找时间和江暖谈谈。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间。而且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孩子好像在躲着他。经常一下课就没影了。

既然这次碰到了,索性就趁着这机会和她好好聊一聊。

段主任和江暖聊了几句就负手离开了,瞧着脸色还不大好。

两人在走廊尽头迎面碰到,段主任忙敛了敛神色,打招呼:“贺老师这是从曲院长那儿出来?”

“是的,曲院长交代工作。”贺清时往江暖的方向瞅了眼,说:“段主任找江暖有事啊?”

段主任笑容一滞,瞬间又恢复如常,笑着说:“院里有些事要交代学生干部。”

“原来是这样。”贺清时笑了笑,“您还真是尽职,亲自找学生说事情。”

“这不是不放心嘛。”段主任扬扬手臂,“我去找曲院长汇报点事情。”

贺清时点头,“您自便。”

见段主任离开视线,贺清时忙跟上江暖。

“江暖!”

走在前面的江暖,听到熟悉的男声,脚步骤然一顿,赶紧慌乱地抹了把脸。

“贺老师。”女孩眼眶通红,像是哭过了,嗓音也有些嘶哑。

贺清时看在眼里,却没出声询问,只说:“走吧,去咖啡厅坐坐。”

江暖不明所以,“怎么了贺老师?”

贺清时低声说:“找你聊聊。”

——

A大北门有家时差咖啡厅,是全国连锁店,青陵各大高校和闹市区都有它的分店。它环境优雅,装修精简大气,清新雅致,氛围又舒适。特别适合大学生和一些都市白领。只要往那环境里一坐好像全部的烦恼都会瞬间被抛之脑后。

贺清时挺喜欢这家咖啡厅,经常会抱着笔记本电脑来这里坐坐。

傍晚时分,咖啡厅里只坐了零星的几个客人。两对情侣,一个老师,笼统也就五个人。

咖啡厅里放着英文歌,舒缓轻柔的音乐倾泻而下,拢在耳畔,听得人耳朵都能怀孕。

贺清时把菜单推到江暖面前,“看看喝点什么。”

“不用了贺老师,我不渴。”江暖明显很局促,一双手搁在桌子下,不断绞着书包带子。细细的两条带子,几乎都都快被她绞断了。

“江暖,你不用紧张。”贺清时看着她,“天热,喝点东西吧。”

江暖见推不了,点了杯冰水。

贺清时要了杯苏打水。

点完单服务员离开。

贺清时双手交握搁在桌面上,清淡地开口:“江暖,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

霍初雪今早出门诊。

一大早去门诊楼,就看到林瑶为首的一群小护士在热切地讨论什么,看上去非常热闹。

经过护士站,她脚步顿住,施施然问:“你们几个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林瑶皱着一张小脸,委屈巴巴地说:“霍医生你还不知道吗?咱们医院要安排医生去乡下义诊,我不幸中招了。”

霍初雪:“……”

“什么时候?”

“下周五开始,持续一周。”

第一医院每年都会定期组织医护人员去青陵下辖的乡镇义诊。致力于提高乡镇医院的医疗服务水平。各科室都会安排相应人员。像义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向来就是医生护士们所抗拒的,通常都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谁碰到谁苦逼。

霍初雪头皮一紧,忙问:“有我吗?”

林瑶看着她,郑重点头,“很不幸地告诉你,有你。”

霍初雪:“……”

因为这事儿,她一上午心情都不好。

到了下午各科室的义诊人员名单已经出来了。方茹将消息公布在微信群里,群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各种怨声载道。霍初雪不幸成为苦逼大军中的一员。不止她,乔圣晞和周末这次也要去。周末是口腔科的带队领导。

霍初雪这次还被方茹委以重任,是产科的带队领导。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次去的望川。她之前参加周末和邹依的婚礼去过一次,还不至于会摸瞎。何况周末这次也要去,望川是邹依的老家,周末他偶尔会过去,对那块也算熟悉。

义诊地点是望川,这让霍初雪有了理由联系贺清时。他们俩如今的关系还太淡了,似乎朋友都算不上,私下里的联系简直微乎其微。每次找他,霍初雪都要绞尽脑汁想借口,偏借口还要找得合乎情理,粉饰自己的“野心”,不能让贺清时觉察。想想都心累!

晚上她给贺清时发了条短信。还刻意编辑成群发的模式。

霍初雪:「最近要去望川,回复不及时请见谅,有事请打电话。」

发完她就不管了,把手机一扔,直接去洗澡了。

贺清时看到这条信息一定会以为是她群发的,群发的短信很多人都不会回复。她自然也没指望贺清时会回复。

她的目的无非就是时不时在他面前刷波存在感,让他意识到她这个人的存在。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的工作太忙了,不是门诊就是手术,每天连觉都不够睡,实在抽不出时间和精力天天约他见面。她也找不出那么多借口。说句实在的,风花雪月,花前月下,委实不适合医生。

洗完澡出来,正打算吹头发。却听到手机铃声响个不停。

她瞥了一眼屏幕,顿时觉得有些意外,电话竟然是贺清时打来的。

手指滑动屏幕,接通,“喂,贺先生?”

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润好听,“霍医生要去望川?”

“是啊,医院安排我们去义诊。”

“什么时候?”

“下周五。”

那边的人静默数秒,失笑,“真是巧了,我下周五也要去望川做民俗文化调研。”

第25章 第24棵树

自从得知贺清时要去望川做民俗调研, 霍初雪就无比期待这次的义诊。

不过望川是一个县, 虽比不得青陵,可总归是大的,要想来个不期而遇自然是不可能的。她问了贺清时他们一行人调研的地点,在望川下辖的云水镇, 而第一医院义诊一共有四个镇,云水并不在其中。这让她无比沮丧。

第一天义诊结束,所有医护人员在当地找了家饭店吃饭。喝喝酒, 说说话, 气氛还挺热闹。唯独霍初雪不在状态。她一直在寻思在这几天该如何去见贺清时。

乔圣晞得知她那点小心思,忍不住数落她,“偶遇不行,你就不会制造偶遇?”

霍初雪:“……”

“怎么制造?”霍初雪睁着一双大眼睛,表情很无辜。

“直接去找他啊!”

霍初雪:“……”

“没时间啊!”义诊从早忙到晚, 中间就多出一个吃饭的时间, 排得满满当当,哪里腾得出时间。

乔圣晞摊摊手,“现在不就是,直接跑过去找她。反正云水镇离这里又不远,包个车过去, 半个小时就到。现在还不到八点,你们还来得及在一起吃个宵夜。想当初我老公追我,天天晚上在我家楼下晃悠,就为了和我制造偶遇。都是新时代女性, 这点头脑都没有?霍大医生,机会是人创造的,你不主动,难不成让贺清时那个不解风情的老男人自我觉悟么?”

霍初雪:“……”

“会不会太主动了啊?”霍初雪面露迟疑,有些不确定。毕竟大晚上的跑去见人一面,想想都不太矜持。

乔圣晞睨了她一眼,一语道破:“你难道不想见他?”

当然想了!不然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乔圣晞看霍初雪表情就知道她很心动。赶紧给她吃定心丸,“小雪,想一个人就去见他。”

爱情有时候需要一份孤勇,和一份义无反顾,抛却世俗的条条框框约束,让它变得纯粹,变得简单。想一个人就去见他。

——

霍初雪包了辆车直奔云水镇。一路上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竟然也会大晚上跑去见一个男人。

其实爱情对于她而言还是挺玄幻的。少女怀春的时代,她心里眼里都是周末。好像周末就是她的全部。

她和周末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以后会顺理成章走到一起。就连两家长辈私下开玩笑都以未来亲家相称。

只可惜世事多变,不尽如人意,青梅竹马的情谊也抵不过生命里突然闯入的那个人。知道周末喜欢邹依,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对自己很失望,苛责自己。

不过好在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知道自己的单恋进了死胡同,无疾而终了,她及时止损,没让自己深陷进去。说不喜欢就不喜欢,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她都没有谈过恋爱。虽然也有不少男生追她,其中不乏优秀的。也有一两个她自己也很满意,见过几次面,私下有过接触,可最终都没成。因为她总觉得少了点感觉。感觉不到位,她没法将就。

直到遇见贺清时。在岑岭别墅见到他的第一眼,她似乎就听到了早春的树破芽的声响。

一眼一生,她就在心里幻想和他过了一生。

望川多山,云水镇更是四面环山。群山巍峨,在夜色深处微微显露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