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祁暮清没有吭声,眸光一冷,只随手抓起了装好茶水的茶壶砸了过去,便不再多做理会。

一个没注意,慕容棋被泼了个劈头盖脸满身湿,当即没了好脾气,拉下脸跳脚随口骂将了几句,摔门而去。

瞧到对方离去的背影,祁暮清敛去脸上的笑,默默地跌坐在原处。“汤武之道”,呵呵,虽一直心里隐约有数,可当真的亲口听到时,还是掩不住内心的震惊。

天下纷扰,与他何干。他只想做个策马仗剑走江湖的,无意於世间的纷纷扰扰。罢了,他觉得累了,不想掺合其中了。他没大志向,更无大胸襟。功成名就、名垂青史,与他无关。他停留至今最大的原因:不过是世间的亲情牵绊罢了。

如今,当今圣上病入膏肓,岌岌可危。若帝星一去,再无可威胁伤害祁、慕容两家的存在了。到时,他便可放心离去。要不了多久了,这天快变了。

无意间,先前血腥的一幕突然眼前晃过,心头一痛,祁暮清寒眸闪烁了下,薄唇抿起,身侧双拳下意识地攥紧,闭目深吸了几口气,拼力无视去揪痛抽疼感,默默地告诉自己:死了也好。

思及此,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背手瞧了会窗外早已黑了的天幕,回身熄灯解衣歇息。

红枫阁,内室,平阳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面容略显苍白,一头的青丝散洒开,衬得小脸瘦削无半点血色,没了那高隆的小腹,丝缎锦被外细瘦的纤臂细腕,身形越发显得孱弱不堪。

长宁哭肿了双眼,默默地饮泪守在床边。没了半点往日娇纵之气,只是乖乖地坐在那,不时敛帕拭着怎么控制不住的泪水。

重重纱幔屏风后,怜烟、紫鹃等一众也静静候着,不发一言。东平呆坐在榻上,瞧着对面的绣床发着怔,不知再想些什么。

时间一点点逝去,屋里寂静无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平阳最后一丝的奢望也一点点死去。原来那人连他曾经表面最怜爱的孩子也不在乎,她总算知道了:原来前世从头到尾那人真的从来都没在乎过她与任何一个孩子。

前世,她不过只是一个被彻头彻尾利用的傻子。她只是一枚棋子,一枚有点利用价值的棋子。

虽然彻骨的恨意,再活一次,她却怎样也无法牵扯他无辜的族人。只因她前世生下璟儿时,难产失血过多差点死去,那人暴躁到如困兽般疯狂的样子,婆婆领一众女眷人等不吃不喝的几天几夜佛堂跪拜祈福,事后很多人是大病一场,她记得的。

今生,她依旧抱过一丝幻想,至少前世那人或者他们曾对自己与三个孩子有过一点不舍,有过一丝善念,这样她至少可以好过一点。没想到,一点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假的,全都是假的。

她真的好傻,真的好傻,她要杀了那厮畜,灭了他全族替她的孩子陪葬,一个不留。

一行清泪划落,心里最后的一丝善念也被拔除,平阳彻底的心死了。

一点都没有,她只是彻头彻尾的傻子。她的孩子,前世那些皇朝覆灭惨死的宗亲族人,想着前世自己的种种傻行,今生轻易不牵扯无辜的手下留情,她恨不得当即活剐了自己。

一开始,她就该抱着他们全部下地狱,管这天下以后属谁的,先杀了这帮子包藏祸心狼心狗肺的解恨了再说。可她不能,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前有狼,后有虎。

陈武之乱,代宗之耻,李氏皇族早已没了昔日的辉煌,只剩下表面的光鲜。大夏朝的疆域藩镇林立门阀割据争斗,覆灭的命运岂是她盲目复仇一两个前世的仇人可以改变的。

想到这,胸口拼命叫嚣着要立即复仇的怒焰才稍稍压下来。乱不得,静下心,一步步慢慢来。

又静静地躺了好久,感觉到先前饮下的药开始发挥药效,生产后身体的不适多少也帮助了她,额头上豆大的汗滴往下落,面色惨白渐死气,平阳开始装作喃喃胡言呓语。

“母后,母后…不要走…带上…带上冉…儿,母后…母…后…”

本欣喜於二皇姐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可听清这话,长宁心头咯噔一下,赶紧伸手握住平阳的手,哭喊着连声唤太医。

赵太医等一众太医慌乱地跑进来,仔细地诊脉查看后,皆惶恐地伏地求饶道:“微臣无能,只能求老天保佑公主福大命大,化险为夷。还是,还是准备…”

“闭嘴,给本宫闭嘴。”

东平失去了冷静,一下子冲到床边,扑倒哭泣不止。过了会,突然起身赤红着双眼,推开众人跑了出去,一把拔出了门口侍卫的佩剑,持剑快步疾走出了红枫阁。

随手抓住个过路的侍监,问清了慕容棠他们的在处,提剑杀赶了过去,一脚狠踹开了书房的门,冷冷地看着房内明显有些错愕的慕容两兄弟,娇颜泪痕满面,不等对方开口,一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轻轻一划,已然见红。

一咬牙,面色一凛,硬声道:“慕容棠,我问你:到底帮谁?坐山观虎斗,冷眼看戏嘛?做梦去吧,我的二妹平阳若是出事,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若是不够,再加上我这条命,今日谁都逃不了,我要你慕容一门从此身败名裂,陪葬。”

“好嫂子,别…别激动,你这闹得是哪一出?”

东平眼红了红,清泪划落,冷笑道:“你们今日安得甚么心?我便闹得哪一出。”

慕容棠面色僵了僵,怒斥道:“胡闹!放下剑,好好的,你…”

“好好的?我二皇妹快要不行了,你们居然可以安然无恙地坐在这,继续谋划算计…说得好听,太子无能不堪大任,应助庆山王一臂之力匡复正位,实际上是想彻底毁了我李氏一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没那么便宜,别想得逞。父皇还活着,若是今日二皇妹死了,我也死了,逼死了两位公主,你想你们还可以活嘛?”

听得这话,慕容棋黑了脸,这出唱的,真叫个狠。还用想,肯定是死无葬身之地呀。

八二回 谶语

两相僵持了好一会儿,夹在中间的慕容棋左右瞄了瞄,甚是为难,无奈之下,只得一个劲地给慕容棠使眼色、打手势,示意他莫意气用事暂且让一让这发起脾气完全不顾后果的嫂子。

慕容棠朗眉微蹙,寒着脸,薄唇轻抿,长身背手立在那,眸底一片冰冷,任凭慕容棋如何挤眉弄眼打暗号,就是不发一言。

含泪轻瞥了眼,心瞬间凉了个透,东平顿觉婆娑世界再无可留恋,泪如雨下,牙根一咬,心下一狠,颈上的剑遂即往下一横。

说迟那是快,像是瞧出了什么异样,就在同一刻,慕容棠突然伸手死死地攥握住了剑身,顾不得其他,神色微慌,哑声道:“住手!娘子,你说甚么,我都答应。快放下,你当真不要命了。”

闻言,东平慢慢睁开泪雨朦胧的双眼,默默地瞥了会鲜血缓缓滴落的剑尖,心却再难有片点揪痛不舍之情,眼一闭,手颓然松开了剑柄,‘哐当’一声,剑落到了地上。

直愣愣地瞧了会慕容棠,蓦地扭身掩袖轻笑,眉眼似月,美若灿花,恬淡绝尘,清丽璀璨,妩媚风情间却渗透几分凄美虚无。一刹那的美倾绝了她一生的爱恋,再无任何值得挽留。心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思及,微微欠身福了福,多了几分有礼疏离,如一缕冷香,翩然转身,嘴角虽还笑着,却好似下一刻就会消散于虚无。

慕容棠没来由地阵阵心慌,没了往日的潇洒从容,往前几步,伸臂牢牢地将东平揽抱到怀里,慌声开口道:“这么晚了,你往哪里去?走,我们回家。”

东平僵直着背脊,立在原地,看着眼前半开半掩的门扉,嘴角泛起一丝嘲意的浅弧,淡漠地回了句:“去我二妹妹那。”

瞧到这般情景,兄长又如此口拙,慕容棋急了,赶紧往前几步,劝慰道:“好嫂子,莫气了,也莫太担心,那里我去帮着看着,但凡有动静,立刻通知你。

忙了一天,都该累了,就这里歇息一夜吧。大哥,这事你不对,好好向嫂子认个错,终是一家人。呵呵,夜深了,有事明日再说,兄弟先退下了。”

说着,不由分说地推门而去,顺手关好,吩咐外面的仆婢们好好照看着。

屋里只剩两个人,一个摆明了冷脸不搭理,一个显得手足无措。

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慕容棠只得伸臂紧拥着东平,倾身到耳边,一声又一声轻唤着:“娘子,娘子…”

东平先是狠着心肠不愿再做半点理会,可怎抵得住这一声声呼唤,不稍半刻,扭着身子挣扎开来。

这一闹将,慕容棠越发拥揽得紧,口里的呼唤也一声轻柔过一声,要打要骂、听打听罚,都可以,只求对方莫再这般无言冷战对他。

鼻头一酸,眼眶一热,积压心头许久的委屈,顿时不受控制地宣泄了出来,一声声怨骂,一声声控诉,一记记粉拳,东平哭岔了气,在那一声声木楞又执着的“娘子”轻唤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前一刻已逢悬崖绝境,这一刻却又陷入无限柔情,分不清的迷蒙幻真,一悲一喜,两重天。

瞧到往日熟悉的笑靥,思及方才心爱人欲绝然而去的场景,慕容棠顿感心有余悸,再不愿做他想,只揽抱得娇妻更紧。

“你做甚?只唤说这句…”

一声半含酸的娇嗔埋怨,彻底揉软了慕容棠的心,世间再无可与之媲美的了,往日的恩爱映入脑海,想到自己差点亲手断送,心里的愧疚越发地深,偏又口拙的紧,身形压得更低,凑声轻唤道:“娘子,爱妻,磊儿娘,我错了,一切都依你…”

听得这话,东平抬首怔怔地瞧了对方好一会儿,半晌,幽幽地回了句:“好…”

慕容棠心头一窒,抵额厮磨了一会,继续道:“过去的,就过去。好嘛?我不提,你也别提。好好过咱们自己的,瞧磊儿都大了,呵呵…”

“好,都听你的。”

东平有些失神,突然好像想起了甚么,低首抓住慕容棠的手,急急地问道:“手,手还疼嘛?还在流血,我去拿创伤药与绷布,替你包扎一下。”

闻言,慕容棠并没放手,反而将半个身子依偎靠到东平身上,闷声回道:“不放开,你保证不离开。”

东平愣了下,勾唇略带苦意地笑了笑,回道:“你在,磊儿在,我能去哪?”

听到这话,慕容棠方才松开手,静静立在那看着对方来回走动的身影,蓦地惊觉到:他们好久没这么相处过了,他也好久没这么认真打量自己的妻子了。

想到此,心头的愧疚更甚,摊开双手由着对方细心地清理上药包扎,心底的念头一动,低哑地开口道:“娘子,过一阵子,我们就回蜀中。”

东平手里包扎伤口的动作顿了下,抬首勾起一丝浅弧,轻回了句:“好…”

又是一个字‘好’,慕容棠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只怕落下心结了,勾唇自嘲地笑了笑,说道:“磊儿,不小了,该给他请个先生了。”

“嗯,行…”

“你当真没事了?东平,我…”

听到这声唤,东平略有些错愕,嘴角噙起熟悉明丽的笑靥,轻嗔道:“今日怎么了?慕容棠,你闲话可真多。烦不烦!我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懂。”

“…”

“锯了嘴的葫芦,学什么卖弄唇舌。”

“…”

慕容棠俊脸微泛红,自觉词穷,哑口无言。

东平抿唇浅浅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这话题,藉着包扎好伤口收拾药箱的功夫,岔开话题,谈些不打紧的轻松小事情,来缓和屋里怪异偏尴尬的气氛。

夜色下,濯园份外静谧。

月色皎皎,曲径幽然,绿丛夹道,树影婆娑,风影摇曳,幽幽暗来香,夜虫声依稀可闻。慕容棋一袭白衫立在亭栏杆边,手执折扇状似悠闲地摇着,勾唇温润浅笑,瞧着眼前的一池碧波,像是出了神。

“都来了,就不必躲了,出来吧。”

暗地里躲着的长宁怔了下,掩袖拭去脸上的泪渍,稍整理了下仪容,冷着俏脸,缓步走了出来,狠瞪了眼对面的人,硬声道:“文昌侯,你好大的胆子。濯园乃皇家禁地,岂是你等可随意走动的。见到本宫,也不知回避!”

好一个是非黑白颠倒!不愧是女煞星,慕容棋勾了勾唇角,收了扇子,侧身作了个揖,行礼道:“参见四公主,万福金安。”

长宁浅扯了一下嘴角,往前几步,手微微一抬,冷声回道:“免礼!”

“微臣谢四公主,这厢告退!”

“站住,溜得到快!我问你:祁家的那小公子,你们可瞧见了?”

慕容棋眸光一冷,敛去了笑意,垂下手,立身站好,挥开折扇摇了摇,声音似讽非讽地回道:“瞧见了,两年不见,四公主越发地长进了。”

“呵呵,文昌侯到底是显贵了,贵人多忘事了,今个年头暖香东阁,水斋诗社聚会那次,不就打过照面嘛?本宫再长进,也比不得文昌侯长袖善舞呀。”

“四公主,太抬举微臣了,小的终是上不得台面的戏丑,任凭如何折腾,怕也敌不过四公主的金口一开。”

听到这话,长宁水眸危险地一眯,袖里的手指掐了掐,却一反常态转怒为笑,轻移几步,到亭中的石凳上落了坐,轻笑着回道:“哼!这话本宫不与你计较。既然无意撞见了,文昌侯就陪本宫喝杯茶,如何?糖元,上茶,顺便弄些糕点来…”

慕容棋挑了挑眉,也不客气,收了扇,拱手行礼后,顺势落了坐,接过糖元递来的茶水,掀开茶盖,手停顿了下,勾起抹意味不明的淡笑,开口道:“蒲江雀舌,亏得四公主还记得在下的喜好。四公主,近日可安好?”

抬首打量了眼对面坐着的长宁,俏颜微白,脸颊瘦削了不少,哭肿犹泛红的双眼,一脸的倔强高傲却掩不住那丝脆弱。

“好,好的很。人逢喜事,自然是好。若文昌侯这趟不急着走,许是可以喝上本宫的喜酒。”

闻言,慕容棋怔了怔,嘴角扯了个浅弧,端起茶盏,笑道:“那微臣就先以茶代酒,恭喜四公主了。”

“呵呵,谢了。实际上也不用急,没准过一阵子,本宫也能吃上文昌侯的喜酒,今日,父皇已经恩准了申王的奏请,不日便会下旨为文昌侯与霄灵郡主赐婚。今个既然凑巧遇上了,本宫在此就提前恭喜文昌侯夫妻和乐子孙满堂,先饮为尽。”

慕容棋黑眸黯了黯,手执茶盏不自觉地握紧,好一招——先发制人,够绝的,病虎虽病,余威犹存。

高高龙座上的圣献帝终是不容小觑,局势发展到了这一步,还不死心,仍牢牢掌控着全局。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

“这厢多谢四公主,请。”

长宁浅笑着端起茶盏回敬,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不着边际闲话了会。

不一会儿,茶点陆续端了上来。侍婢又上来换下茶盏,摆好酒壶酒杯。长宁眉眼浅笑着,随手挥退了一众,命其等远远地候着。

待众人离远了,长宁亲自执壶斟好酒,举杯送到慕容棋面前,轻笑道:“请,喝茶多没意思,还是喝酒的好。”

一点不像往日娇纵蛮横的长宁公主,慕容棋眸光幽然,面上看不出喜怒。也不打算伸手接酒杯,兀自挥开折扇慢摇开来。

长宁也不恼,脸上噙着那抹淡淡的浅笑,将酒杯放到了对方跟前,回身自斟一杯,饮了,放下杯盏,随手拿了个糕点压口,示意了下,继续笑道:“请,毋需拘礼。”

“…四公主,若是无其他正事,容微臣告退。”

“你急甚么?难得巧遇上,一起坐坐了。本宫也没说,无事呀。”

不凉不淡的回复,闹得个不上不下。

看穿了对方猫玩老鼠慢慢耗的心态,慕容棋没了耐心,面色一寒,眸光一冷,收了扇,执酒杯仰首一饮而尽,微怒道:“微臣已饮了此杯,请恕微臣无礼,四公主有话还是快说的好。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亭中独处,传出去只怕薄了公主的颜面。”

话音未落,长宁早已笑得直揉腰,觑了眼慕容棋媲美锅底灰的脸,边敛帕拭笑出来的泪,边抬手示意对方坐下,回道:“文昌侯莫恼,且坐下说话。本宫刚过金钗之年,一个半熟不熟的青涩酸果,除了我家的臭狐狸,哪轻易入得别人的眼。”

言语间提到心上人,长宁总算有了女儿家该有的娇态,一抹浅绯掠过,俏颜微晕,杏眸秋水点点,带着几分羞甜。

慕容棋撇开眼看向一边,挥开折扇摇了摇,心底一阵冷嘲谩笑,不自觉间,伤人的狠话说出了口,轻嗤道:“二公主命在垂危,四公主好宽的心。”

长宁身形怔了下,脸上的笑容冻结敛去,愣愣地瞧了会亭外月下夜色氤氲的湖面,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轻笑着开口道:“这是二皇姐的福气,她没必要等到国破家亡的那天。而我,反而很是羡慕。”

听得这话,慕容棋黑眸眯了眯,一抹寒意拂过眼底,执起酒壶自斟一杯慢饮,没有吭声。

“慕容棋,既然你想听正事,那我这便说於你听。反正四下无人,我既然说了,那说的就都是真话。不会隐瞒,也不会骗你。

你我之间虽算不上知己好友,可也算旧识。我也曾整日腆着脸追在你后面跑,胡搅蛮缠不讲理过,甚至说过些小女孩家不着边际的疯言疯语。

给你带来不少困扰、麻烦,希望文昌侯大人不计小人过,莫与我这小姑娘一般见识。前阵子,本宫下手重伤了令表弟,这厢也赔礼。今晚并非偶遇,是我命人盯着你,瞅准时机刻意安排见你一面的。

我想:过了今日,你我怕再难有这么彼此静坐喝酒说话的机会了。

你祁、慕容两家偏居秦蜀之地,兵强马壮赋税充足,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温饱不愁。相对于各地不断连绵的动荡不安,秦蜀两地确是一番世道太平,繁华昌盛的景象。

你等更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又立得赫赫战功,功勋彪炳可昭青史,天下叹服,一门显贵,权势熏天。放眼整个大夏朝,怕也难找出一两个可与之抗衡的。

实力不容小觑,倾压朝堂,只需待时机,甚者怕他日取而代之也不无可能。呵呵,反观我李氏一门凋敝飘零,几乎不值一提。

慕容棋,我问你:你当真也看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了,所以才会如此冷眼旁观,甚至不惜背后暗插一刀,推波助澜,坐等渔人之利…”

闻言,慕容棋放下酒杯,面色沉静如水,垂下眼眸,拱手道:“四公主,酒还没喝多少,就醉了。容微臣告退…”

长宁眼一红,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低首抑制不住地呵呵笑开,继续道:“酒还没喝完,我只是这随口一说,文昌侯,莫惊慌。既然本宫开始说了,也请文昌侯静静地听我说完这些话再走。可好?”

慕容棋冷脸不言,抬眼与长宁对视了会,直到瞧出了些端倪来,这才颔首,算是暂且同意了。

“多谢了,今日我说这些并不是求你能伸出援手,也不是为难恐吓於你,我只想说一件事:他日,若真有那么一天,天下大乱,我等皆难逃厄运,‘柔仁邀名’前车之鉴下,我李氏一族直系血亲必遭灭顶之祸。只求到那时,慕容二公子,念在往日的情谊上,护得我李氏一脉香火。”

“四公主,你确实喝多了,也糊涂了。微臣只当没听见,这厢告辞。”

“慕容棋,求你!我心里有数,你心里也有数。最多,最多:欠你们的,我拿命来抵。是我不好,不自量力,所以,我来道歉,请求你的谅解,我知道这天快塌了。”

慕容棋停住了脚步,回身幽幽地瞥了长宁一眼,开口回道:“暂时塌不了,四公主,你太小看了你的那些亲人了,眼前,只怕是我祁、慕容一门要占劫难逃了。

八三回 劝降

闻言,长宁愕然怔住,愣愣地立在原地。泪水模糊,默默看着慕容棋的渐行渐远,心头哪处仿佛瞬间轰然倒塌了般,一下子空落落的。害怕、惊惶、绝望…渐至木然,嘴角勾起一丝凄美的笑靥,杏眸黯然,娇容泪面染湿前襟,夜色凉亭中,一抹纤弱的幽影孑然无依。

那头,辗转反侧,祁暮清始终难以入眠。熄了烛火,室内一片漆黑。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慢慢撑坐起来,靠着床柱,探手从枕下摸出个锦盒,打开后将玉簪握到手心里慢慢地摩挲着,好似抚摸那一头青丝。

玄莫湖上的惊鸿一瞥,刘府门前的伏身仰望,洛河画舫的遥遥一眺…前一刻人前还是华贵优雅的可人儿,后一刻背地里泪眼啕啕像个孩童似的哭闹不休,甚至狠咬素未谋面的他一口来泄愤…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慢慢涌上心头,祁暮清闭上眼,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玉簪。

呵呵,细细想来,这所谓的定情玉簪是他强索的。犹记得那时妮子羞涩微赧的娇颜,还有那不知是哭红还是恼红的眼眶…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深深刻入心扉,纵使想忘记,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孩子,一片血红在眼前晃过,心不觉再次抽痛起来。她也快了,明明知道自己却不能去,更去不得。无数次地说了不在乎,他当真不在乎了嘛?

午夜梦回,夜深人静时,他只能傻傻地静坐在这,由着痛苦慢慢蚕食鲸吞着心房,却莫可奈何。只有仅存的理智不断地提醒着他不可以,一面宗族大业,一面心爱之人,左右摇摆不定间,他终成了那无情之人。

怪不得他,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心爱之人的心里摆在第一位的,也不是他,公平期间,只有如此了。

指腹一点点细细摩挲着手里的玉簪,平阳,小夜叉,这一世的亏欠,来世吧。来世,慢慢还你。纵使你要天上的月,都会摘给你。可这一世,不能,我若真遂了你的心愿,只怕要做那三不孝之人。

下颚收紧,一行清泪无声落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玉簪死死攥在手心,祁暮清选择闭上眼睛静候着噩耗的到来。

红枫阁,内室绣床边,只有赵太医、怜烟二人照看静守在一旁,其他的人都在外厅候着。

时间一点点逝去,平阳却没有半点舒醒的迹象。怜烟不觉有点慌了神,抬首瞥了眼几案上的漏刻,寅时三刻?!心头一窒,怎回事?早该醒了,难道是药量出了问题!想到这,越发地如坐针毡。

眯眼笑了笑,赵太医单手捋了捋胡须,很是淡定从容。微微抬手示意稍安毋躁,怜烟微蹙柳眉,心里虽如油煎般,却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

一炷香又即将燃尽,怜烟眼眶微红,扭身敛帕拭了拭泪,正打算起身续香时,突然,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喃:“水…”

怜烟身子下意识地一颤,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嘴角绽开灿烂的笑靥,回身快手倒了杯茶水,小心翼翼地扶起平阳,将杯盏递到那发白的唇边,半哽咽地低语道:“公主,喝口茶水润润嗓。”

平阳无力地倚着怜烟的肩,就着她手里的杯盏慢呷了几小口,又休息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来,抬眼瞧了下面前伏身请安的赵太医,费力地扯了扯唇角,轻笑着开口道:“赵太医,免礼,请起。今日,烦劳你了。”

“微臣惶恐,公主,请容微臣再查诊一下…”

“呵呵,好。怜烟,赐坐。”

过了片刻,赵太医微微吁出口气,悬着许久的心总算落了地,噙起抹轻松的微笑,收回切诊的手,捋了捋山羊须,拱礼低声回禀道:“公主万福金安,无大碍,只气血略不足、体虚,加之是因…呵呵,仅需静心调养便可。”

“真的,那就好。奴婢,奴婢…恭喜公主…”

语无伦次,不知说甚么好?因激动紧张、且各种情绪参杂在一起,怜烟没了往日的从容不慌,又喜又悲,心头五味杂陈,鼻一酸,眼一红,低首掩袖抽泣起来。

瞧到怜烟这样,平阳有些不忍,微微抬手挥退了赵太医,待其掩门而去,方才向怜烟招手示意她过来说话。

“好了,我好好的,没事。其他人呢?”

“呃,都外面候着了,呜…”

“瞧你,跟我这么久,第一次知道我家的怜烟原来是个爱哭鬼!”

“公主,都甚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可…可吓死奴婢了。只此一次,听到没?”

怜烟红了眼眶,咬紧唇抑制住哭泣,素手敛帕拭了下泪,嘴里虽埋怨,仍不忘替平阳披上件外衫,凑近小声继续道:“公主,下面该如何?当真要如此嘛?现在还有…还有机会,若踏出那一步,那可真是离弦的箭了,再无回头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