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彻底得到了证实,平阳微微抬首,拼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身侧的手暗暗握紧,心如刀绞,许久,悲伤的情绪才慢慢缓和过来,扭身敛帕拭去眼角的湿意,眸底透出难掩的失望,喃喃轻语道:“怜烟,说我是公主,实际上只是层层金笼里关着的鸟儿,还是只瞎眼鸟。你说:对不对?”

“不,公主,奴婢没有这意思。因小主子没了,公主身子又虚…皇后娘娘、太后怕公主再知道这事会更伤心,便命大家须…奴婢…奴婢,奴婢万死。公主,你身子刚养好些,万莫伤心,再弄坏了身子…”

闻言,平阳僵愣了片刻,幽幽一声轻叹,回道:“也不能全怪你,你到底也是为我好的。”

“…”

“罚去你一年的岁银,以后任何事情都不得再瞒我。记着,你效忠的主子只能有一个,若是再如此,本宫身边留不得这样的人,也绝不会再手软。此事就到这,起来吧。”

听得这话,怜烟身子怔了怔,半晌,含泪伏身叩谢道:“谢公主,奴婢生是公主的人,死是公主的魂。只要你用得着奴婢,粉身碎骨也甘愿。奴婢…”

思及过去种种,平阳蹙了蹙眉,微有不忍,遂站起身来,往前几步,亲自搀扶起怜烟,勾起抹温和的笑靥,柔声轻语道:“我今生又怎离得了你,你可是我的福星,救星…傻丫头,莫哭了,也怪我急,来,快把眼泪擦一擦,否则回头又得给那四个丫头取笑了。”

接过平阳递来的丝帕,听着她的安慰,怜烟眼泪掉得越发凶起来,闷声低首抽泣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来,幽幽地回道:“笑就笑吧,又不是一天了。”

闻言,平阳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今日就到这,明日收拾一番,我要进宫一趟。”

怜烟难掩讶异,水眸闪了闪,咬了下唇,默默地应了声:“是,奴婢遵旨。”

平阳瞥了眼对方,微微笑了下,说道:“母后、皇奶奶那,我自会去说。你安心办事即可,也难为了你,两头难做。”

听得这话,怜烟不觉心头一热,眼眶泛红,呢喃道:“谢公主…”

平阳点了点头,伸手安慰性地拍了拍怜烟的肩,兀自往外走去,到了门边,扭身轻语道:“对了,那些送来的人明日就都遣了吧,原想着不是甚么打紧的事情,现在思来,留着总是个祸害,谁知道那里头…唉,同宗同根未必同心!也罢…你去吧,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去休息。”

怜烟蹙了蹙柳眉,心里有了数,福身应了声。正想告退时,却突然想起了甚么,近几步拉住公主到门后,凑身悄然耳语道:“公主,白萱今日来说:小世子可乖了,尤其笑起来,那眉眼可俊了,特讨姑婶们的欢心。”

平阳面色淡然,状似不上心的样子,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轻划过眼底,微微颔了颔首,淡淡地回了句:“那就好。”

话未完,平阳顿感浑身乏累,轻抬手挥了下,便举步慢慢离开。

孩子,近在咫尺,却无缘得见,这就是她今生疯狂复仇的最大代价。悔之晚已,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她只能朝着既定的轨迹,一步步走下去,绝不能回头,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怜烟默默地立在门边,瞧着公主明显落寞哀伤的背影,却是爱莫能助。

九四回 机缘

翌日,平阳早早起了身,洗漱进食后,坐到妆台前,由着怜烟来精心细致地梳妆打扮了一番,换上件水湖蓝软缎束染花高腰襦裙,外穿同色对襟湘竹叶暗纹半臂,搭了条滚雪细纱镂花帔子,足着云尖高跷风头堆绣履,挽垂鬟分肖髻,一支烧蓝点翠金步摇斜簪发鬓,清丽芙蓉玉娇颜,甚是温婉动人。

平阳对着镜子细细审视了好一会儿,站起身来又前后慢慢打量了番,方才立身勾起抹个柔美的恬笑,问向边上立着的一众侍婢,道:“如此这般,父皇见了可会欢喜?”

闻言,众人不觉一愣,互相瞥了眼对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将目光纷纷投注到为首的贴身五婢那。

紫鹃勉强勾起抹轻笑,近几步,伸手小心地替公主整了整衣衫,抚平那些几乎细微的褶痕,柔声笑语道:“好看,怕那仙女也比不过,我们家的公主如今出落得真真是个大美人儿了,奴婢瞧着都心喜,更何况,是陛下…”

“呵呵,你这甜嘴,就知道调侃我。那就这样了,凡雁,糕点可备好了?”

“早备妥了,都是陛下爱吃的。”

“好,那走吧。”

由着紫鹃的搀扶,平阳慢慢步出屋,走出内院,上了步辇,到了濯园西偏门那,换上辆红幨朱轮马车,直往皇宫而去。

这厢暂且不提,那头,濯园北苑,祁暮清与往常一样,正在园中习武练剑。慕容棋也老早准时准点过来蹭食,美美饱餐一顿后,遂到一边的凉亭里,一手摇扇,一手执着香茗,翘着二郎腿,一把软骨地歪斜在软榻上,甚是逍遥快活。

不时抬眼瞄一下祁暮清的挥汗如雨,时间一久,不觉有些索然无味,遂开口打破沉寂,说道:“我说兄弟,我刚才去了趟内院,怎么没见到你家平阳那妮儿?嘻嘻,不会是…”

话说到这,停了停,爬起身来,顺手从石桌上捞了个苹果,随意在身上擦了擦,张嘴“嘎吱”一大口,语带含糊地继续道:“是不是去那些新美人儿那了,兄弟呀,我听说那些美男儿各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俊俏的很哟…喂,小子,你疯了!也不说一声,就提剑杀过来…”

眼看着剑又要砍过来,慕容棋赶紧挥扇格挡住,就着一个甚是狼狈的滚身,翻身出了凉亭,飞蹿几步,未得喘气,剑又从后背砍了过来,连连几个躲闪,抓到了一丝空档,借机奋力挥扇向前一击,祁暮清一个回身空开,就这样,你来我往,与往日一样,练将了起来。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祁暮清招招杀意,一点都不留情面。慕容棋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去,难得的正经色上了脸,虽没祁暮清那么的轻快迅捷,但一招一式也不带含糊的,如此一来,一时不分上下,陷入了胶着状态。

酣斗了会,因平日里疏于练习,体力到底比不得每日苦练不缀的祁暮清,瞧到对方一副不揍他决不罢休的狠样,慕容棋没则,只得认了怂,挥扇虚晃一招,趁着对方大意的空档,赶紧提气,一个纵身飞跃,连连几个起落,落在了离祁暮清一丈远的石凳旁,拱手作揖道:“好兄弟,我认输,罚就免了吧,回头,我最多向平阳弟妹好好赔罪就是。”

闻言,祁暮清冷哼了声,立身收剑入了鞘,轻嗤道:“此事已过去,休得再提。再提,当心你的舌头。”

慕容棋俊脸黑了黑,提袖拭了拭额上的汗,摸了摸鼻子,无奈闷哼道:“知道了,怎么?昨天还一副要拆了你家小美人的狠样子,今日又…为兄只是好奇,才多嘴问了下而已,也是关心你呀,臭小子,你哪里都好,就男女感情这,像个棒槌…唉,打个比喻,啧,又黑脸。唉,我这做兄长的可真命苦。

好吧,我以后可以不再提,但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你家小平阳昨日是如何与你说的?如何叫你这暴躁小子熄火的?只要告诉我,我保证以后连一个字都不会再提。”

说着,一阵挤眉弄眼,很是欠揍;笑得好似那偷了腥的猫儿餍足地舔着爪子,甚是悠闲地整了整乱了地衣衫,回身拂了拂石凳,就地落了坐。‘唰’地一下,挥开折扇惬意地摇开。

瞧到对方如此厚颜,祁暮清剑眉拢起,俊颜微寒,一脸的警告色。即使这般,偏慕容棋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样,思及之前他的数次相助,一时也不好拂了兄弟的心意,只得提剑落坐到一边,脸色可疑地红了红,冷声闷哼道:“没那回事,可能被当枪使了,总之,那妮子没这胆儿,是场误会。”

如此语带含糊,慕容棋来神了,不怕死地追问道:“哦,你怎确定?来来,一字一句,前前后后,仔仔细细说来於我听听?”

闻言,祁暮清剑眉竖起,当即黑煞了脸,磨牙道:“得寸进尺,有时间管我的闲事,还是看看自身?”

“呵呵,呵呵,莫气,莫气…说着玩的,唉,不用你细说,我也能猜到。你小子必是揣着一肚子火啥都不问,上来劈头盖脸就给了你家小美人一顿排头吃,但,平阳那妮子也不好惹,必是一场滂沱泪雨瞬间浇灭了你小子的熊熊怒火,接着,你小子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哈哈,方才回神许是作了外人的道…呵呵…嘻嘻…这个、那个,一番蜜里调油后,必是啥都说清了。”

几乎猜个中,祁暮清彻底黑了脸,身侧的铁拳握了握,瞥了会那副笑得甚是嚣张得意的脸,想到当前的要紧事,终还是狠下了这口气,咬牙闷气道:“算你说对了,妮子今日进宫去了,怕要几日才回来。”

“啧啧,小子,你可真会转移目标靶子,倒打一耙的本事真不是吹得,为兄佩服哟,这点得跟你好好学学。嗯,这样,你家小平阳肯定不会再与你为那种小事生气。

呵呵,早说不完了,唉,你说:这寿安公主素来不与皇家族亲往来,怎突然好好地送美上门,这闹得是哪一出?就为让你小两口拌几句嘴红个小脸?!只为这个,伎俩小了点,怕是…呵呵,嗯,呵呵,有意思了,实在有意思呀。”

“知道了甚么,就快说,不说,就滚。”

“啧,你小子,唉,这事不用你管了,为兄替你揽了。你小子拙嘴笨舌的,还是歇着吧,昨天那几个多舌碎嘴的,你小子那几下子,啧啧…怕是得躺上一年半载啰,唉,说你甚么好?算了,过去的就不提了。

嗯,小平阳知道了也好,那妮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外人轻易捞不到她好处的。倒是你,啧啧,太嫩,还得继续修炼。”

说着,慕容棋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一副情圣高手前辈样,摇头晃脑地甚是得意。

闻言,祁暮清面色一红,不觉羞恼,牙齿里蹦出个字来:“滚…”

皇宫,安昌殿,内殿,南边靠窗锦榻上,瞧到许久未见的宝贝女儿,圣献帝慈蔼地笑得个合不拢口,举箸连连品尝了好几块糕点,方才作罢。由着平阳亲自的伺奉,就着杯口轻漱了下口,接过茶盏慢饮了数口,满足地一声轻叹,伸手拍了拍平阳的手背,笑道:“好孩子,瞧到你这般,父皇就安心了。糕点不错,很合朕的口味,亏得冉儿还记得。”

平阳嘟了嘟嘴,伸臂抱住圣献帝的腰,撒了会娇,喃喃地回道:“这是孩儿该做的,父皇,一阵子不见,越发的年轻英武了。”

闻言,圣献帝朗声哈哈大笑开来,回臂揽抱住平阳,取笑道:“告诉父皇,在哪里偷吃了蜜糖,到父皇这里来寻开心了?”

“孩儿说的是真话,不信,可以问高公公?”

边上侍奉的高公公先是一愣,抬眼瞄了瞄父女相处甚是和乐的皇帝与二公主,拱身回道:“回陛下,二公主说的确是实话。”

圣献帝眉眼含笑,说不出来的舒心开怀,拥着平阳轻晃了几下,笑道:“哈哈…好你个刁嘴妮儿,罢了罢了,你这孩子,唉,就知道寻朕开心。”说着,伸指点了点她的俏鼻,一脸的慈爱。

闻言,平阳发了会娇嗔,很是不依,父女俩依偎着,又说了些贴己话。

余光接到高公公的暗示,平阳勾唇笑了笑,小心地端起侍婢托盘里的药碗,柔声道:“父皇,该喝药了,一会,平阳扶你出去走走。”

“唉,你这刁奴,知道朕不喜喝药,偏趁着冉儿在时,端给朕。啊…冉儿,乖儿,朕现在高兴,可不可以,过一会再喝。”

平阳板起脸来,佯作生气状,轻嗔道:“怎父皇想耍赖不成?还是孩儿的脸面不够,父皇非要母后来,才肯乖乖将这药喝了。”

“你?!你这孩子,好好地提…从哪里学来的?朕不信这苦药你会乖乖喝?”

瞧到向来威仪的君王像个孩子般躲起药来,平阳伸手调皮地点了点帝王的鼻尖,撇唇道:“若不是乖乖按时喝药,平阳这会还得在那园子里休养着了。父皇,你问错人啰?”

“呵呵,好,朕听话便是。再不喝,指不定你这妮儿如何编排朕了。”

说着,圣献帝摇了摇头,甚是哭笑不得,接过药碗,仰首一饮而尽,平阳赶紧捏了个甜果,给他压口。

圣献帝先是一愣,无奈地张口吃下,伸手拍了拍平阳的手,低声浅笑道:“嗯,冉儿,过来些,告诉父皇:祁家那愣头小子,到底可称你的心?”

闻言,平阳微怔了下,赶紧低首掩去自己片刻的慌张,佯作害羞状,回道:“挺好的,好好的,父皇提他做甚?”

“唉,你这妮子,没缘没故地就拖延了婚期。而后,又出了一堆的岔子,今个一早,朕又听闻…”

不等对方说完,平阳赶紧出声打断了这话茬,娇嗔道:“父皇,哪有那回事?孩儿不好,令父皇忧心了。他对孩儿很好,虽平日里有些小拌嘴,都是不打紧的事情。何故闹得父皇都知道了,那些烂嘴的奴才!哼!至于婚期…孩儿是想再多陪陪父皇,如果嫁人了,规矩多了,就没这么方便了。”

“你呀?唉,也难为了祁家那傻小子,不急着嫁,那就再等等,等你愿意了,再说。如此这般,可好?”

“谢父皇!”

“嗯,只一点:莫拖得太迟,令夫家难做,知道嘛?”

“孩儿明白。”

说话间,平阳心细地看出了圣献帝些许的乏意,便赶紧给一边的高公公递了个眼色,随意又拉扯了几句闲话,方才借口一会还要去看太后,拗着扶圣献帝躺回去歇息才跪安离开。

出了门,直接拐弯去了锦福宫,唤来一些人,问清交代了一些事情,收拾歇息了片刻,方才去尚宁宫请安。

坐在步辇上,平阳心情很是沉重,父皇的身体真的是撑不得几日了,若不是那虎狼药强行续着,只怕早…那药的药性她是知道的,也亲身体验过,前一世为了让文洛平安出生,她背着众人由刘兰芝每日拿来按时服用着,就是为吊着那口气,等孩子瓜熟蒂落的那一天。那药性彻底发作起来时,真真的生不如死——千虫万蚁啃心噬骨之痛。

她不想让父皇尝到那滋味,上一世不孝,这一世…今日进宫的目的就是让父皇彻底的安心,她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很好。这阵子,父皇他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未完的,由他们这些后辈来继续吧。

思及此,平阳闭上眼,不愿再去多想。到了尚宁宫,远远地,太后居然亲自迎了出来,上来不及问安,抱着她就是一阵哭泣,等上下左右瞧个仔细后,发现她确实已安然无恙,方才止住了泪,亲携着她的手,进了正殿。

由于手被死死攥着,只得挨着太后边上,落了坐。噙着抹恬笑,乖乖地听着皇奶奶好一阵子抱怨,只待她老人家情绪稳了,方才起身问众后妃长辈们的安。

瞧到最心疼的孙女无碍,老太后心情大好,忙招呼着又要看戏。众人只得移到畅春阁听戏,正在戏唱得最热闹的当口,突然,外面传来一声通禀:“乌孙可汗携合撒儿小王子拜见。

九五回 变故

看清来人的那一刻,平阳怔愣住,只感到五雷轰顶,霎那间天旋地转,心如油煎般地灼痛开来,眼前一黑,若不是一边怜烟瞧出了不妥,藉着递茶盏,侧身遮挡住且适时地出手扶了一把,非栽倒下座椅不可。

平阳甚是恍惚,愣愣地回了神,未免边上的太后察觉,赶紧低首掩饰去自己的失态,心里的震惊却怎么也无法轻易短时间得到平复。

因来人是十多年未见的旧友,太后自然乐得喜上眉梢,连连称了几声好,免了礼,赐左首席看茶,另点了一出新戏来唱,且吩咐了晚上摆宴揽月阁,算作接风。

说话间,又将合撒儿小王子招呼到跟前,拉着手一阵细瞧打量,问了年岁等等不提。一时间,平日里最喜听戏的太后居然没了继续听的耐心,只顾着与乌孙可汗聊起了家常叙起旧来。

提到前事种种,太后唏嘘不已,说着说着,不觉眼眶红了起来,敛帕拭了拭眼角,不甚感概地言道:“真真的物是人非,一晃眼都过去三十年了,得有十五年没见面了吧。这一眨眼,你我都成了双鬓斑白、儿孙满堂之人了,如今,您身体可好?”

闻言,乌孙可汗仰首爽朗一笑,回道:“谢太后惦记着,老样子,只是腿脚没以前俐落了,到了天寒刮风时,总有些酸痛。”

太后点了点头,说道:“年纪大了都有些这毛病,不打紧…”但说着,还是转首命人取些应症的药赠与老友,又说了一些其他的闲话,说话间,眸光在下首的一众儿孙里面转了又转,想了想,伸手抚了抚身侧合撒儿的发顶,轻笑道:“乌孙可汗,你这幺儿可有婚配?”

乌孙汗王先是一愣,赶紧放下手里的茶盏,拱手回禀道:“没有,若太后瞧着喜欢,倒是无妨!”

听得这话,太后笑得更是合不拢口,又连连称了几声好,若不是一时难拿准哪个适龄哪个般配?只恨不得当众就点了这门亲。气氛很是和乐,相谈甚欢。

右侧,平阳默默坐在那,神魂却不知早已涣散到了何处,怎会这样?哪里出了错?若她没瞧错没眼花,这乌孙可汗分明是前世她那苦命女儿文嫣的夫君,合撒儿?!想到这名字,不觉心头一阵揪痛,凝住神,一细看,眼前的男孩大概六、七岁上下,除了年岁不符,这眉眼五官与她那前世早夭的小外孙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她都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哪里出了错?平阳心里乱成一团,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她清楚地记得前世的乌孙汗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后来叛变弑父杀弟的大王子,另一个就是她那苦命女儿文嫣生的合撒儿。

到底哪里出了错?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必须立刻查清楚。

眼前一阵昏眩,恍恍惚惚,底下周遭的人说些甚么,就再也无法听清楚了。平阳愣愣地坐在那,微垂螓首,不发一言。直到边上太后察觉到了甚么,凑过身来轻声询问,方才堪堪回了神。

扯了扯发僵的唇角,勉强挤出个笑容,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句,平阳便藉着旧疾微恙匆匆起身跪安告了退。

坐在马车上,平阳神情黯然,任凭一旁人如何询问,只默默坐在那垂着眼不发一言。直到回到内院屋里除了怜烟、再无旁人,方才开口唤道:“怜烟,你过来,替我查一些事情…就这样,你退下吧,本宫想一个人待一会。”

言罢,怜烟愣了好一会子,心里一阵犯迷糊,公主突然如此反常——起因居然只是前来觐见的蛮族汗王。虽不明白公主为何突然要她查这些事情,观公主的神色很焦急慌乱,甚至有点…总之,一点不像平日里的公主,遂只得应了声告了退,准备亲自前去查明这事。

待门掩上的那一瞬,平阳整个人脱力歪倒在榻上,蜷缩起身子,只感前所未有的寒意笼罩全身,慢慢渗入,止不住地颤栗起来。天地一瞬间在她眼前全数坍塌,好似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早已悄然开始吞噬一切。此刻的感觉已非心惊胆寒、恐惧之类的言词可以形容,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绝望…

就在那一瞬间,她分不清前世今生,辨不清哪个真哪个假?乃至觉得一直支撑她活下去的支柱——复仇都变得是那么的虚无可笑而没意义,但愿她想多了,起初得天垂怜死后复生后,那些细微的变化她并没有上心,而如今一个不容她忽视的铁证摆在了她面前,本该是她外孙的合撒儿居然提前出现了。

以往被她忽略不计的不同点开始一个个出现在脑海里,不断提示着她:文璟提前好几个月出生了,父皇本该上月就去了,可至今还活着…二皇兄也老早该,可…如今做新君的必是二皇兄无疑,前世视权势如命的庆山王叔现赋闲在家含饴弄孙去了。

而她恨之入骨的刘兰芝、简子茹两个贱人,也早已命丧黄泉。这些只算好的小改变,那坏的了…秦蜀的祁、慕容两家,甘陕的申王李厚忠,江州的耿家,定南的石家…放眼四方:那些大大小小皆蠢蠢欲动的藩镇势力,平阳不敢再往细处想,一阵阵无法抵抗的疲倦感席卷而来,她要好好休息会,好累,好累…

意识越来越迷糊,正要睡着的那一刻,突然一个有力的臂膀将她拥入怀里,伴随而来的,则是那熟悉而又惧怕的气息,状似温柔的低喃声细数着对她不爱惜身体诸如此类的抱怨。

若是往常,平阳也许还有个耐心与他虚与委蛇一番,可今日心情甚差,自然更受不了这‘虚情假意’,掀开眼,很是不耐地淡瞟了下,轻嗤道:“本宫何德何能,骁武侯何苦这般委屈了自己?若是不喜,天下的美人儿多的是,你出了门,尽管去挑…”

说着,眼一瞪,脸一黑,扭着身子就要挣脱开。

无奈地轻叹了下,祁暮清勾唇轻笑了下,将挣脱中的平阳打横抱置膝上,扣住乱动的手脚,倾身就狠狠吻上那气死人不偿命的樱唇。对付刁蛮骄横公主的手段越发的娴熟精进了,一阵耳红面热的亲昵,平阳气红了脸,咬着唇气哼哼地扭首不再吭声。

不冷不热、没个好脸的呛辣坏脾气,祁暮清早已习以如常,呵呵笑了笑,只揽臂将怀里的佳人搂得更紧,下巴轻靠着她的发顶厮磨了会,自说自话地哑然轻语道:“听说你不舒服,本和几个家伙正喝着,得了话,片刻没敢耽搁立马就来看你。小夜叉,瞧你这一顿脾气数落,该是没事。莫说我没这心,就算有,也只对你一个。”

“你…祁暮清,你何时…无耻,放开,我今天确实不舒服,宴席,你不是说有客人,走了,本宫这不需要你。”

“呵呵,瞧着是不太好。手脚很凉,脸色也不好,来,我替你暖一会就好。”

“不要…不要,混账!”

纵使她使了全身的力气,祁暮清依旧不痛不痒地轻笑着,揽抱起平阳,径直走向那绣床,熟练地动手替她换了外衣内衫,抱起就去了通间去沐浴。

水气蒸腾,平阳俏脸恼红,贴身的衣衫弄得全湿,曲线毕露,半坐在浴桶里。抬起脸来,狠狠瞪向这没皮脸的,怒道:“我说累了,累了,你不懂嘛?”

“懂呀,所以替你沐浴消减一些疲劳,可惜,衣服弄湿了,是你自己不配合。我只得将你整个丢进来了,这样…比不穿来得更…迷人。”

“…”

如此厚颜的话,平阳抬脸狠瞪了两眼,扭首不愿再多做理会。

祁暮清僵在原地,抽了抽嘴角,只得俯身过去,又是一番诱哄,方才勉强消了对方的气。沐浴完,抱回榻上,拿块软绸布来细心地擦净湿发。

屋里稍显压抑,只得又腆着脸来打破话茬,笑道:“你那堂兄李从让没准过一阵子会回来,今日是几个军中同僚正好都在京师,也就聚了一场。约好了改日一起去郊区狩猎,你去嘛?”

平阳白了眼,撇了撇唇,回道:“打打杀杀,我不得空,不想去。”

“哦,是嘛?那怪不得我了,我可是好容易腆着脸将那卫将军约来的,你不去,事后可莫后悔。你这妮子,求人一个嘴脸,不求人时,看你这脸儿板的,唉,贤女美眷,小夜叉,也只能配我罗刹了。”

“…你,祁暮清,你耍我,没见过脸皮厚成你这般,将个羞骂当趣味。你该知道,这事对我那三妹有多重要,若她真嫁外邦,我就拿你一众祁家千金小姐们当陪嫁。看看,谁更吃亏。”

闻言,祁暮清暗自抹了把脸,自认倒霉。越是相处,越发现这妮子的脾性实在坏得恶劣。总能掐着对方的软肋,偏偏是,一掐一个准。

“算我错,人现在就在,你要今晚见,还是改日?对了,外嫁番邦,到底还是个正妃。我那卫家兄弟可是有过一房妻室的,膝下有一独子,公主嫁过去,也只得算是续弦,你确定:其他人会同意?我看…”

听到这话,平阳不觉松了口气,三妹若真嫁进那卫家,才是她的造化了。心里虽喜,面上却不愿多做表露,凉凉地回了句:“这事本宫心里自有数,莫须你这旁人多嘴。”

本还一直笑脸相迎的祁暮清,听得这话,没了好脾气,当即敛去了笑,牙槽一阵暗磨,寒眸危险地眯了眯,俊脸微冷,默默地回身关掩好门窗,熄灭了灯烛,抱起恼得他火冒三丈的女人,扑进了床榻。既然说话,消不了火,那只得如此灭火,看这死妮子还有力气与他折腾。

九六回 说亲

正当祁暮清美人在怀、旖旎无限之时,那头,慕容棋却好似油锅里熬煎的耗子似的,手执酒盏懒散地斜倚着凭几,嘴角勾着抹若无的浅笑,状似淡然闲适,可眸底一丝不易觉察的阴霾却泄露了一切。

酒席上,诸人相谈甚欢。觥筹交错间,畅谈舒怀。自打娶了个厨艺甚佳、人前甚是宽容体贴的娘子后,一众同僚损友少不得眼红羡慕的,今日聚会也少不得被说上几句揶揄之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个中甘苦岂是外人可知。齐笑煜面上不好拂意,只得一一举杯回敬,勉强笑语着。

话语间,默默瞥了眼祁暮清离开的方向,想到与平阳近在咫尺却此生再无缘分,齐笑煜自嘲地笑了下,不觉有些黯然,但过往种种,皆已成过眼云烟。他知道,更明白,他能选择的只有——默默祝福之。

而他与糖元姑娘的婚事…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妮子与他约法三章,第一点就是只做名份上的假夫妻,本对此婚事多少有点抵触的他自然接受了全部条款,可如今,唉,略有悔意,略有悔意呀!糖元姑娘的确是遵守约定,人前对自己是贤惠体贴异常,一切以他为尊。可私下里,实际是个冷鼻子冷眼、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浪费的主,若哪天私底下来找他,只有一件事:休书,何时给休书?!

思及到此,额际开始隐隐作疼…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若真给了那妮子休书,只怕不用疼惜她的两位公主动手,他那宝贝娘亲就能拆了他的骨头炖汤喝。更令他头疼不已的一件事就是,他的老娘亲时时刻刻念叨的紧箍咒:孙子,孙子…因心疼媳妇,就死劲折腾他这做儿子的,十全大补汤喝得淌鼻血,无奈,无奈的很呀。

纵使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一身的才学能耐,可面对至亲,也免不得俗,逃不过家常理短世俗折磨,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杯身,止不住地一声轻叹。

正在齐笑煜烦心不已时,慕容棋嘿嘿笑着凑了过来,小声地揶揄道:“喂,我说兄弟,那汤药还喝着,滋味怕不好受!可需为兄帮你一把?”

齐笑煜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拿起一边的酒壶,斟满彼此的酒盏,举杯示意了下,淡淡地回道:“慕容兄,你且高抬贵手,饶了小弟这一回。”

慕容棋有点不满,颇有微词:“啧,齐兄,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闻言,齐笑煜抬眼浅瞟了眼,扭身朝向另一侧,自顾自酌饮了起来。自打见识过几次慕容棋的各种不靠谱后,犯傻一两回也就罢了,他绝不会再接受这家伙的任何馊主意。

唉,书呆子齐兄貌似长记性了,可惜,可惜了,讨了个没趣,慕容棋嘻嘻笑着摸了摸鼻尖,乖乖地坐回去继续喝自己的闷酒。

眼看着,往日的好兄弟们如今几乎各个都有娇妻美眷在侧,生活甚是滋润,惟有他慕容棋越混越回去了,想到楞头小子嘲笑自己的话,不由更加气闷。抬眼觑了下对面的卫良渊,心里不由一阵唏嘘,臭小子到底还是护着他的女人,不然,以他闷嘴葫芦的臭脾气,怎会管这等吃力不讨好的闲事?

这倒好,一听说平阳妮子身体微恙,跑得比兔子还快。只得由他这做苦命兄长的来压场继续,可…如何开这口了?私下悄悄说?!怕不妥!以他对这卫兄的了解,这杠头脾气与臭小子是半斤对八两,他略有耳闻,据说卫良渊这杠头至今对亡妻还念念不忘,加之娶得身份又是‘公主’这种烫手山芋,肯定不会轻易答应,说不定立刻就能撂担子溜跑出京城去。

人前说出来?!万一,这杠头不识相怎么办?!娘的,臭小子,根本丢给他一个爆竹!如何做了?偏偏这事又拖不得,当今圣上的身体可说不准,万一当口上,去了,大丧守孝须得两三载。

算了,快刀斩乱麻,若此事得成,他与霄灵郡主的婚事就可暂且作罢,而且,她的婚事必然也会拖延下来,那,他一举数得、垂手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想着,挥开折扇摇了摇,勾唇浅浅地笑了下,慕容棋抬手朝边上示意了下,歌舞丝乐声立刻停了下来,立身举起酒盏,往周遭巡了一圈,笑道:“突然打断,只因…呵呵,为兄我要说一件喜事於诸位听:我们的卫良渊兄弟不日将新婚大喜,呵呵,偏偏,这杠头小子到这当口了还瞒着我等做兄弟的,实在不厚道呀。我嘛,向来就快人快语说破了。卫兄,勿怪!勿怪!呵呵,来,来,诸位,我等共举杯恭贺之。”

话音未落,事先毫不知情的卫良渊闹得个莫名奇妙,还没等明白过来,慕容棋已经挥着扇子快嘴地说出了神秘新娘的身份,与宴的众人得闻此等喜事,自然立刻是贺喜声一片,纷纷举杯表示庆贺。

后知后觉的卫良渊,纵使知道自己被暗算了,可当着诸多人如此贺喜的场面,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只得闷声黑脸默认了这哑巴亏。如此一来,也就当众做实了这事。

宴席结束,人还未散,慕容棋立刻脚底抹油,走了人。纵使卫良渊想找他来细问,也没则,碍于身在皇家别院,只得忍气咬牙默默离开。

还会到府门口,管家便早早迎了下来,说是从宫里来的人老早候着了,不待喘息,换了朝服匆忙赶去正厅,居然是一纸赐婚的圣旨。皇命难为,只得伏身跪谢天恩。

翌日,洗漱换了衣衫,梳妆打扮妥当后,平阳斜倚到榻上,由着怜烟细心地替她捏肩捶背,垂下眼休憩,听着紫鹃频频忍笑的回禀,虽很满意这结果,可想到慕容棋的作派,不由,微蹙了下柳眉,心里对慕容棋的忌惮,不觉又深了一层。

答应暂且作罢慕容棋与霄灵郡主的婚事,也是权衡考量后,不得已而为之的。父皇病体沉重,这当口,不能有任何闪失。她本就有点忌惮申王那一伙,若三妹能嫁给卫家,那本为护四妹才提起的婚事作罢也就作罢了。

加之,明里暗里,慕容棋最近频频对突厥与土谷浑及其周边部族出手,她可不想那家伙狗急跳了墙,坏了首等的大事。思及此,她只得暂且委屈了长宁。

平阳默默地叹息了声,正想开口说话的当口,外面传来了通禀声:“三公主到!”

未及起身,三公主浔阳噙着泪,快步进来,一下子扑进了平阳的怀里,抽泣道:“二皇姐,求你,我…我不嫁,我不愿嫁…求你,与母后说一说。就是剃了头做姑子去,我也不嫁。”

闻言,平阳杏眸冷了冷,抬眼示意了下,冬梅上前将低首啜泣的浔阳拉开,扶坐到榻的另一侧。

“不嫁卫家,那你就去和亲。只这两条路,莫说我没提醒你。”说道这,停了停,平阳脸色微寒,瞥了眼浔阳的脸色,继续道:“我这做皇姐的,尚且不得自主,又如何帮得了你。”

闻言,浔阳身子僵住,愣了愣,不敢再言,惟有低垂螓首继续小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