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清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伸指狠狠戳了下慕容棋的额头,怒骂道:“你这尖嘴的猴子,只来笑话我。怎?你们都躲在京城里享福,只我一孤老婆子远在外头,来回奔波着,还讨了你小子闲话了?”

慕容棋嘿嘿笑了笑,拉了拉慕容清云的手,蹲到她跟前,讨好地笑回道:“哪有这些,姑母巾帼不让须眉,呵呵,哪有侄儿等用武的地方。”

“罢了,不与你这混小子逗笑了,半日也不会有个正经话来。我这趟回来,不为别的,只瞧瞧你们,还有那该死的糟老头。蜀州那一处,你们大可把心放肚子里,有姑母在,一切无碍。

只你们在京城里头,事事可要万分地小心。现下,我瞧着这苗头不对,你们可得当心。万莫做了那出头的鸟儿,也…唉,我们与那头牵扯的太多了,长公主、嫡公主都在我家,这日子外面不知道的人瞧着羡慕,各中滋味也就自己知道。

慕容棋,你这混小子,延之,我已懒得再管。唉,我这趟回来,最关键的就是你。家里已有了两位公主,怎…你小子这一年多来,明里暗里的频频动作,你也想娶个公主,不成?要知道,头两件亲事是砸在咱头上的,可你这…非凑上去,非得满门各个娶得都是公主,你才满意不成?”

说完,慕容清云眸光凛冽,狠瞪向眼前装傻卖巧的浑侄子。

慕容棋怔了怔,回神后,呵呵笑开,小心地回道:“哪有的事情,再说了,彼此都是有先皇赐婚在的,我只是不愿娶那霄灵郡主罢了,从没动过娶公主的心思。”

“是嘛?当真如此?”

“唉,姑姑,本谈笑的很开心,怎延之这愣小子一来,你就说起这些烦心的事情,侄儿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你老放心。我虽人不靠谱,可做起事情来,向来还是很靠谱的。”

听得这话,慕容清云蹙眉看了会,过了片刻,微叹了口气,说道:“也对,这时候,你可千万莫令姑母再担心受怕了。延之,我听东平说:你与长宁公主的婚事,又延期了?

罢了,我不问了,这是你们儿辈的事情,自己看着吧。只一件事:不管你们小两口儿如何闹腾,莫再伤我孙儿性命就好。我只你一个儿,你娶谁喜欢谁,我不拦着,可为娘也想早日抱上孙儿,知道吗?”

听母亲提起那早夭的小儿,祁暮清眼眶微热,低首掩饰去自己的情绪,匆匆应了声。

瞧到儿子脸色不好,慕容清云敛帕拭了拭泪,勾唇笑了笑,说道:“这就好,不提了,磊儿,过来,给姑婆抱抱。”

慕容棠瞧着差不多了,遂递了个眼色於东平,暗示她好好陪着姑母,自己则与慕容棋、祁暮清起身请礼后,去了书房议事。

进了屋,随意寻处落了坐,兄弟间也懒得再去寒暄,祁暮清蹙紧眉宇,俊颜微寒,将这阵子京城里朝堂上下以及朝外诸地方的动态,挑重点来一一细说来番,末了,不忘将平阳前日与他半真半假的怄气话也说了一回。

想着近来诸事琐杂不顺,饶是再沉得住气,也由不得他不心烦意乱,修长的手指不耐地轻叩了几下边上的案几面,面色黯然,轻摇了几下头,微叹了一声,低首不再吭声。

拿眼揶揄地打量了会此刻挫败得像垂头公鸡般表弟,慕容棋勾唇浅笑了笑,‘唰’地挥开折扇,轻摇了几下,赞叹道:“啧啧,越发地不能小视平阳妮儿了。瞧瞧,才多长的时间,硬是把个意气风发的铁血少年将军折腾成了这番模样,厉害,真厉害。温柔乡英雄冢哦…”

“够了,我难得出来一趟,你就莫闲来打趣了。若是有甚么瞧不过眼来的,明说便是。我非那些外人,也懒得与你嘴皮子,莫非娘亲前厅随口那几句说中了你心思,想夺便去抢就是了,何苦这般为难打趣於我?我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清楚。”

说着,祁暮清立身走到桌边,拿起茶壶斟了杯茶,轻呷了口,继续道:“如今,天下纷乱动荡,你就无需再这般作态荒废下去了,你若真闲着,我立刻回去与冉儿说一声:将你与世子爷换了,我想她该十分愿意。世子爷,更会万分感激你。”

听得愣小子这难得的一大段说教,慕容棋懵了下,半晌才回得神来,咂咂嘴,算是品出了点话里的意思,失笑地回道:“我倒是第一次知道:楞头青,臭小子你居然这么能说道,啧啧,当真轻看了你小子,这嘴子的牙尖口利,为兄叹服。莫不是你家平阳宝贝口上的胭脂吃多了,居然…锯嘴闷葫芦开了窍来?”

闻言,祁暮清竟也不恼,只拿眼淡瞟了下对方,轻嗤道:“有的,总是好的!总比那些整日里仰着脖子空想着等树上乌鸦何时不慎将嘴里肉自己弄掉下来的某位要强些。”

“…”

慕容棋先是一愣,眸光微冽,迅速低首掩去不该有的失态,倏地收了扇子,捂住心口,甚是不正经,哀怨地看了眼对面坐着的两人,要死不活地哼唧道:“好狠的刀子嘴,真真地比杀了我还狠。兄长呀,若我心痛哀绝而死,可得好好敛葬了我,再…”

一边的慕容棠拍了拍祁暮清的肩膀,朗声笑开,说道:“好了,延之,莫与这混二小子说道。”说着,手指了指嗷嗷叫的慕容棋,继续笑道:“你…也莫耍宝了,这里又不是外头,你心里那点事情,这里几个都知道。若真不想外人再说笑,那就按你心里想的:夺不来,也得抢来…”

兄长都发话了,自己也不好再啥?耍了一半宝的慕容棋无奈地撇了撇嘴,挥开扇子摇了摇,不凉不淡地回道:“罢了,不提了。你们二位本事渐长,渐长…唉,想想,许我注定是孤单寡人的命。没两位的福气,夺?!抢?!罢了,有我那位好嫂子与娇滴滴的表弟媳在,你们二位到时站哪里,不用想,脚趾头都猜的出来…这脑袋在脖子上挺好的,我这人——胆小。”

听得半酸半刺的大实话,慕容棠、祁暮清皆微怔了下,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家里的那位,莫不心头一凛。顿时,气氛僵冷了下来。

慕容棠抚了抚额,不耐地瞪了眼慕容棋,沉默了片刻后,转首打破沉寂,与祁暮清二人接着聊起之前的正事。

像是预料到了他们的这般反应,慕容棋星眸黯了黯,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歪坐到一边,翘起二郎腿晃了晃,摇了摇扇子,端起茶盏,慢饮了口,抬首瞥了眼对面撇开他、自顾自开始认真商议的两位,过了片刻,兀自插话道:“唉,别小气。都自家兄弟,我刚才的话玩笑。莫怪…”

说到这,顿了顿,继续道:“如今天下局势已成这般,你我也早已预料到。当今的圣上,也是那般,这样舒坦的日子没几日了,快了…可记得那句话否?‘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虽说你、我等一直心里都有数,可真有哪一天?二位,你我等当如何?”

听得这话,慕容棠膝上手握成拳,面色冷峻。祁暮清寒着脸,蹙眉不语。

慕容棋勾了勾唇角,收了折扇,“啪”地拍在案几上,端起茶盏,轻呷了口,抬首望了望对面兀自发愣的二位,笑了笑,自问自答道:“我也不知…”

而后又懒骨头地歪坐了回去,拿起折扇挥开继续扇,半晌,倏地轻笑道:“延之,你家平阳的话对:莫做那出头鸟儿,既然没法子,那只有继续等,等到该动之时,虽失了先机,却也不会吃亏,呵呵,继续安之若素…如何?”

祁暮清皱了皱眉,阴沉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与慕容棠拱了拱手,挥袖开门而去。

瞧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慕容棠蹙紧眉宇,抬眼瞪了瞪正笑得没心没肺的慕容棋,低叱道:“延之,实心眼儿。非得这般,你才满意。”

奸计得逞的慕容棋嘻嘻笑了会,淡睨了眼面色同样不佳的慕容棠,挥扇道:“本就是实话,我不舒坦,谁也不想舒服。哼!与我斗,臭小子,你终是嫩哦…可怜哦,臭小子准得又痛苦上一阵子,才能知道…哈哈…”

说完,很是没品地放声大笑。

慕容棠看了会,放下手里的茶盏,立身,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总比某位一直药汤里苦着的强,磊儿该睡了,我去看看。”

说着,还不忘作势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淡定地瞟了眼明显隔应到,面色晦暗挫败、眸光阴鸷且正咬牙切齿的慕容棋,开门扬长而去。

一零一回 悔意

是夜,窗外,月色皎皎,凉风徐徐。祁暮清刚沐浴完,长发微湿随意披散着,外袍松垮地披搭在肩上,中衣微敞,隐约露出结实的胸膛,手持半卷书,状似认真地看着;侧歪着半个身斜卧在榻上,一派悠闲舒适之态。

平阳则坐在榻的另一侧,轻歪着身子,下意识地凑头靠灯盏近些,低首拿着件小娃儿的衣衫正一针一线细心地缝制着。

定眼瞧着面前半翻开的书卷,却不知早已神游到了哪里。祁暮清甚是心不在焉,亦有些恍然,不觉间,突想起先前慕容棋欠揍的话语,不由蹙紧剑眉,索然无味地将书卷丢置一边,抬首瞧向正低首认真做针线活的平阳,眸底掩不住那份浓情与蜜意。

只有这时,他才敢无所顾忌地多看几眼。如今纷乱的局势,但凡有血男儿皆满腹志向,愿以天下为己任当。而他,却舍不得、放不下,硬生生被自己的情感纠结牵绊在这里。纵使慕容棋那般取笑来,甚至不惜直言相告地点透:他所眷恋的一切根本没有未来,即使有,也绝不是好的。

君主无道,则取而代之。而如今静守蛰伏,待时机,攻而取之嘛?自耿吴之乱后,大夏朝早已是名存实亡之势。虽有过几位有为的君主欲力挽狂澜,却已是大厦倾颓,非一木所能支矣。

各地藩镇一直以来明争暗斗不断,他们处于此漩涡激流中,自也不能置身事外。惟有奋力相搏,方能保住自身万全。历经数代的坚守努力,总算创下今日之局面,委实不易。一直以来,不管是那些周边豪强,抑或是朝廷,明里暗里潜在的威胁争斗从未停止过。

身处此等乱世,跻身洪流之中,明则保身早已是妄想。先帝在时,没准可以拖延,可如今,当真快了。就连对朝廷一直表忠心的申王李厚忠也开始动摇,其他的,怕更是…也许,就在眼前了。他们祁、慕容两家势力算较强的,自然是各方皆想拉拢讨好的,但亦是都想除之而后快的。

对于他们,想在这场争乱中存活下来,且继续生存,自然分外的难。唯一的办法:只有凭已身之力杀出重围,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可一旦开始,终会有那么一天的。要是以前,他绝不会在意这些。可,如今…

当年,母亲一封家信令他匆匆辞别师傅,下山回到家里。本以为会出现甚么大事,没想到,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圣献帝终不知出何缘故,许是念着些旧情,又或是怕地方势力此消彼长,并没有因为外人的恶意挑唆而轻信追责於他们。

那次虽只是虚惊,却彻底寒了他父亲的心,生了提防有无之意。一步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般走到今天,着实不易。眼看着,现今的新帝如此不得人心,天下空前的纷乱动荡,确实是到了他们该出手改变自身命运的时候了。

可,此刻,他却犹豫了。他生了不舍之情,平阳这妮子摆明了她的心在这里,死也会在这里。若真有这么一天,他真不知道这妮子会做出甚么可怕的事情来。他怕,真的怕!怕失去,怕痛苦,怕…得失心多了,自然变得胆怯懦弱,且束手束脚。即使被旁人嘲笑奚落,他亦不后悔,且有乐在其中之势。

经历了那么些心碎痛苦且难熬的日子,费了多少心思,才勉强算是失而复得了,祁暮清觉得眼下过得很好了。比如现在,两人这般对坐着。即使不说些甚么,他亦觉得自在舒适的很。想到这,祁暮清目光转柔,一眨不眨地痴看向平阳,不觉,一向严肃无表情的他,居然有点傻呵呵发乐的样子。

被人这么盯着看,平阳纵使再迟钝,也察觉了到了不妥。下意识地抬眼一瞧,不想,两厢撞了个对眼,觑到对方眼底的那抹深邃幽色,平阳心不受控制地‘扑腾’了好几下,飞快垂下眼睑,甚是不自在地开口道:“看甚么?!我脸上哪里不对了,不成?”

祁暮清亦没想到她突然抬头,掩嘴咳了咳,面色微赧,沉默了片刻,低哑回道:“我的娘子,夫人,我想看便看了,怎偏瞧不得了?”

“你…”

平阳明显语咽了下,咬了咬唇,小声地轻唾道:“没个正经!”说着,抬眼瞄了下那微露的胸膛,嗔道:“越发地没脸没皮。”

瞧着那抹霞红,祁暮清心情顿时大好,往前凑挪了下,欲伸手握住佳人的柔夷。

“当心,针!”

平阳红着脸儿,身子往后躲了躲,小心翼翼地捏着手里的针又往里侧退了退,嗫嚅道:“别闹,我今日须得缝完这衣衫的。明日,就得差人送去。”

祁暮清拿眼瞄了会平阳手里的小孩衣衫,眸光闪了闪,却不敢出口来问,唯恐引出那份的不好记忆来,半晌,勾唇浅笑道:“那你继续,我陪着。”

“没事,你先睡吧。我这,还要一会才能完。”

“差不了这会功夫,再说,我这就抱你睡去…”

威胁的话出了口,平阳微愣下,觉得今晚的祁暮清甚是反常,却又不好开口多问,只得颔了颔首,继续低首做手里的针线活。

祁暮清这时才有空细看那娃儿衣衫,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布料拼接起来的,甚是不伦不类。可他知道,这叫百衲衣。为保小孩长命百岁、逢凶化吉,讨吉利的。也难为她一针一线地缝着,若他们的孩子没死,也许此刻也该替他缝制一件了。

好容易可以这般相处,想到娘亲下午提醒的话语,看着眼前的百衲衣,祁暮清觉得心口突然堵得慌,很是难受。原以为孩子夭折的那伤痛过了,现在看来,怕是他一生难平了。

而妮儿先前那么恨他,也是该的。他现下已很知足了,再无太多想法。天下与帝位,他从未想过,更不会去想。他没了那些野心,他想要拥有的只是眼前这女人,以后再生得一两个孩子,关起门来过属于自己的小日子。这就足够了,可如今的局势,告诉他:即使这点小要求,怕也是奢望。

他该怎么做,才能万全?难,两全怕比登天还难。祁暮清眸光有点黯然,垂下眼帘,拉了拉松散的衣衫,将榻案上的书卷收好放一边,把灯盏又往平阳那挪了挪,丢了句:“早些睡。”

话未说完,便起身,趿履往床榻而去。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平阳方才偷抬眼瞄了瞄,下意识地轻舒出口气。真真吓坏了她,真怕这杠头黑煞神追问她,还好,他甚么也没提,否则自己真不知如何来应对。

百衲衣该是娘亲给孩子做得,她现下是个外人,说甚么也没法子给璟儿来做这衣衫。一不合规矩,二於她现下的身份也不合适。她如今只是李从贤的堂姐之一,谁做这衣衫,都轮不到她来。

想到这,平阳眼角微微发酸,怜烟说得对极了,她现在无时不刻不再后悔。母子靠那么近,却不可以相认。还要总担心害怕这秘密能守住多久,万一,哪一天祁暮清知道了,会如何来处置?以这人暴戾阴狠的脾气,她真的不敢往深处想。

原觉得这般做是惩罚了祁暮清,孰不知,被惩罚最惨的那个人却是自己。轻轻敛帕拭去泪渍,继续低首一针一线的缝着。

天佑我儿,此生安泰平顺。好孩子,你的生日,娘亲去不得。现下的我,就连见你一次都不敢,更不敢让那人见到你,听你四姑姑说,你长得可俊了,也聪明机灵。好像,会开口喊爹娘了…好羡慕,真的好羡慕,多想听你唤一声:“娘”,哪怕一声也好。

娘亲,好想你,虽想到不行,可你如今的爹娘都很好,我不能去夺你,娘亲,只希望你可以好好长大。

漫漫长夜,平阳的心揪痛着,泪水无声地落下,一滴滴打湿在手里的百衲衣上。即使拼力克制,她真的还是很想孩子,好想,好想,做梦都想…

侧身躺在床上假歇的祁暮清,蓦地睁开双眼,赤足下了床,快步走到平阳身边,一把打横抱起,转身走向床榻,凑耳轻语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忘了吧,还会有的。我保证,儿子会回来的。乖,不哭了…”

平阳身子僵了僵,眼眶红着,依偎到这绝不敢轻信的男人身上,泪水决堤。为甚么?为甚么,她再活一次,却活得这般的苦。二皇兄,一点不给自己争气。她拼尽全力,替他夺来这一切,却得来如今这局面。她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此刻撒手不管,一族人很可能再次重复前世的命运。

若继续,她如今真的很茫然,该如何做?还是怜烟的那句话对,莫管以后的事情,好好过着眼前吧。即使大厦倾颓,全族覆灭,她努力过,不后悔。她还是知道些的,如今庆山皇叔到真的变了,也许,没准,还有希望…不,她该安排后路了,不为别的,二皇兄她可以不再管,这一大家子,她不能不管!四皇妹、七皇弟,他们都…

平阳甚是心累,闭上了眼,装作累及想睡。

祁暮清小心地将她放到床上,拧了个湿帕子替她擦了擦脸,而后熄灭了屋内的烛火,悄悄地躺回床上,默默地伸手将她揽到怀里,抱好,方才躺好靠枕入睡。

一零二回 恨意

没几日,小世子李从贤的周岁礼到了。因顾及着先帝逝去不到一年,排场刻意低调得很,只请了来贺宾客们酒席,没有搭台唱大戏,亦没有丝竹弦乐,却也很是热闹。

平阳终怄不过长宁的坚持,连拖带拉地拽上了马车,直往庆山王府而来。到了,下了马车,进得府里,才知道皇奶奶与母后皆来了,自也明白了长宁的意思。

她有好一阵子没回宫去看望她们了,也难怪两位老人家担心她。思及此,平阳立刻上前屈身行了礼,道了声万福。

太皇太后一瞧自是满心欢喜,连忙拉住平阳的手,左右上下这么打量了番,笑道:“确实养好了些,哀家就放心了。”说着,又问了些吃得可好,睡得安枕否的贴己话。

平阳浅笑着一一作了答,瞧着皇奶奶气色甚好,不觉跟着说了些吉利安康的讨巧话。祖孙俩甚是和乐地说笑了一阵子。直到外头又有人觐见,才屈身暂告了退。

离开正厅,由着侍婢的指引,平阳、长宁一起去了后暖阁暂歇。进了屋还未来及落坐,就听到门口有人笑声,道:“二位妹妹在这里,可巧了,我也来这里。那就坐上一坐,咱们姊妹间好好聊上会子话来。”

平阳愣了愣,心里狐疑着,忙抬首瞧去。霄灵郡主巧笑如兮,走至跟前,微微屈身行了礼,浅笑道:“二位公主妹妹,大好了。”

平阳一瞧,只得赶紧起身还了礼,回道:“都好,二姐姐客气了。自家人,无需这番客套”

听得这话,霄灵郡主心情大好,眉眼俱笑,上来执起平阳的手,轻拍了拍,笑道:“许久不见冉儿,越发地俊俏了。”

平阳低首浅笑了下,面色微红地瞋了眼对方,回道:“姐姐拿我取笑了,妹妹这幅身子骨,怎比得霄灵姐姐的花容月貌。”

两厢一番虚与委蛇,甚是客套地落了坐,笑语话起了家常。

一边,长宁实在受不了这气氛,瞧着她们须得聊上一阵子时,抓起案几上的杯盏,灌了口,从果盘里顺走了些糕点,丢下句:“我去看看小堂弟…”便走了。

霄灵郡主水眸瞄了瞄,呵呵笑了笑,瞧了眼面前端庄坐着的平阳,说道:“四妹妹还是这般耐不住性子,你可得说说她。”

平阳勾唇浅浅笑了笑,算是应承了,两人又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聊了起来。

出得门来,长宁一路快跑,直到见不到那后暖阁才停了下来。真叫人受不了,亏得二皇姐能与她说话。那股子矫揉做作劲怕谁都受不了。明明性子比她还急还臭的一个人,居然学起了淑女装端庄,呸,真够瘆人的。二皇姐受得了,她可受不了那一屋子的酸醋味。

安顺机灵地赶紧递上帕子,长宁勾唇赞赏地瞥了眼,接过丝帕,拭了拭额上的汗,瞧后面的亭子空着,园子景色也不错,便启步往亭子走去。

安顺一瞧,立刻快步上前细心地掸去石凳的灰,怕石头寒凉,放上个坐垫,又张罗着遣人端茶递水、送来糕点,忙得像个陀螺般转悠。

长宁瞧着他在自己跟前晃来晃去得,一阵好笑,不由伸手唤住安顺,轻笑道:“好了,别乱晃悠了,看得本宫眼都晕了。”

安顺瘪了瘪嘴,缩了缩脖子,回头挥袖喝退那帮子跟班,近上前,垂首低声哼唧道:“公主,别忘了,上次意外后,你身子还没好全了。太医说:受不得寒凉,你得当心些,才好。”

长宁微愣了下,水眸倏地一冷,咬了咬牙,说道:“无需你说,提什么!”

安顺瞧了眼公主,没有继续再说些甚么。唯恐提到那不该提之人,公主心伤又迁怒於他。心思转了转,正想开口说甚么时,不想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安顺顿时刷黑了脸,有没有搞错,不会这般巧吧。

一抬眼,怎就不是那人——文昌侯慕容棋,是他安顺见过得最无耻的混蛋。不是这家伙,公主怎会被锁在皇宫冰窖子里一晚上,本来公主身子骨是相当好的,从小到大没病没灾,连个头疼脑热都甚少,却因为那次意外,如今身体大不如前,还落下个受不得寒凉的后症来。

莫不是眼前这混蛋,他家公主何须这阵子汤药不离口,真真得气煞人。也是这家伙,没事得乱挑拨离间,他家的驸马爷本和自家兄弟也就是突厥的大王子颉跌利关系甚好,比一个娘生的还亲。可如今了…哼!也是眼前这混蛋,不知使了甚么手段来,闹得他家驸马爷必须亲自回去一趟向父兄二人负荆请罪表忠心。

想着去了半月有余,至今未归的驸马爷;又想着四公主受的委屈,偏这一切四公主又不许他们回禀二公主来,说甚么怕对大局不利,哼!若不是他家公主拦着,他安顺早就化成疯狗,咬死眼前这混蛋,死不要脸的。

慕容棋挥着折扇慢步走了进来,甚是悠闲自若地立在了凉亭里,一袭青衫,温文儒雅,勾唇浅笑了下,状似无意,轻瞥了眼面前不知礼数恨恨瞪着他的小太监。只这轻轻的一瞟,那眸底的冷意阴戾气,却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吓得安顺脸色都白了。

长宁轻摇了下头,暗示安顺稍安勿躁。又怕人眼多口杂,万一慕容棋说出甚么不知好歹的话来,旁人听学传了出去,她只怕跳进洛河也洗不清,只得轻轻抬手挥退一众,安顺只得领着一众侍婢福身请礼告了退,乖乖垂手退到了亭外几丈远外候着。

瞧了眼只剩两人的亭子,慕容棋轻笑了笑,收扇击了下掌,就着长宁边上的位置掀袍落了坐,微凑身子上前,拱手行礼,笑语道:“真凑巧,原四公主也来了,微臣见礼了。”

长宁甚是倨傲地斜了眼,扭身撇首无视去面前狼心狗肺且不知羞耻为何物的某人,勾起抹冷笑,身子往侧后退了退,启唇轻叱道:“大皇姐家的小叔,还是自重些的好。”

经得冰窖子的那一晚苦熬,她算彻底看清了眼前的男人,虚伪阴狠、手段毒辣且又包藏祸心,面似菩萨善,心比厉鬼狠。真真的一副毒蛇心肠,自己这人人口里的女煞星,怕是半点也不如他。

得不到,毁了也轮不到外人置喙。那晚之前,她也许还天真得以为这人只是油嘴滑舌,表面没个正经形,喜好遍览群芳游戏人生罢了;骨子里是…也许是好的。可如今,她知道这男人到底有多狠,且深切体会过。当她无意得知额尔木图突然回国,是因为慕容棋背后捣鬼后,自气得不得了,碍于如今的形势,与自己已有婚配的身份,偏又不好轻易去寻他问罪。

只得折中想了个办法,让安顺暗暗查探好了,趁着慕容棋进宫见皇兄的功夫,半路园子里截住了他,一番言语争吵下来,这家伙居然突然翻脸,又趁着四下无他人,直接挟住自己捆了堵住嘴,扛肩上,避过来往的耳目,将她扔进了附近藏冰的地窖子里。

本以为这家伙是吓唬自己的,毕竟当下她言语确实尖刻伤人了些,不曾想,是真的。一天一夜,她差点没冻死在里头。彻骨的寒意令自己对他当年仅剩的一点好感也都彻底荡然无存,且令自己对他生了从未有的畏惧之意。

她以前总爱骂二皇姐的那杠头死人脸是混蛋,负心汉,狠心的罗刹鬼。孰不知,祁暮清不算是,眼前的这个才是。

祁暮清终是心里爱着她二皇姐的,整日将二皇姐捧得跟个宝似的,孩子死后,任凭二皇姐如何闹腾发作,皆不做言语,且笑脸软语相陪。先前自己为了二皇姐,差点没一顿鞭子抽死那家伙,那杠头虽不愿与自己多言,可提到那旧仇,却也只说原该他受的。

事情过去那么久,原怨主自己都不在意了,偏有个人要替人出头来教训她。说她毁人姻缘,所以也要拆散她和额尔木图。一报还一报,她认了。可将她关在地窖里一天一夜,若不是安顺他们寻来,她真的会冻死的。这又因为甚么?

长宁心底止不住地恐惧害怕,眼眶微红着,身子不受控制地轻颤着,她永远忘不了,窖门关上的那一瞬,这男人脸上那抹意味不明的冷笑,还有那句足以碎了她心的轻语狠话:“微臣得不到的,毁了,也轮不到外人的。”

想到这,长宁杏眸难掩恨意,银牙暗咬,狠瞪向对面依旧坐在那,正摇着折扇悠然浅笑的慕容棋;冷声低叱道:“本宫说自重些,文昌侯听不懂嘛?”

慕容棋呵呵一笑,收了折扇,兀自端起一边的茶盏,掀开茶盖,悠闲地轻吹了吹茶面,慢呷了一口,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丝不易觉察的冷意,突地俯身低首凑近,俊脸笑似暖阳,话语中满含着笑意,轻问道:“原关了一晚上,公主也没长多少记性来。须得微臣再帮公主一回,否?”

长宁倏地一凛,面色泛白,往后猛地一退,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男人,抖着身子,只怔怔地望着,半晌,话不受控制地出了口:“慕容棋,你到底想如何?”

一零三回 抓周

听得这话,瞟了眼长宁戒备紧张甚至有些发白的小脸,慕容棋心头微怔了下,端身坐回,挥开折扇摇了摇,往后侧肘斜靠到栏杆上,抬首望向不远处一棵树叶半凋零的矮树,呵呵笑了笑,半嘲地开口道:“微臣又非洪水猛兽,四公主何必这般说话!再说,您是公主,小臣只是一布衣百姓。呵,能将公主如何?”

长宁怔忡片刻,心揪疼起来,杏眸泪光微闪,鼻头儿阵阵发酸,扭身低首掩饰去不该有的情绪,勾唇冷笑道:“文昌侯,谦逊过了些。当今的慕容家,谁敢小视?又有谁敢轻易开罪得起?呵呵,本宫可不敢…”

慕容棋寒眸一凛,摇扇的手微顿了下,直直地看向长宁,片刻后,蓦地嗤笑出了声,睨了她一眼,轻视意味甚。兀自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转首摇扇惬意地欣赏起了一边的景色。

亭里的气氛压抑得人难受,长宁终年纪小,阅历少;耐不住性子。红起眼,狠狠地瞪向慕容棋,不想对方瞧都不瞧她一眼,且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由怒从中来,勾起身子,劈手夺过慕容棋手里的折扇,将那扇面撕成了好几半子,往地上一扔,起身往上狠狠地跺踩了几脚,抬首“哼”地一声,樱唇勾起抹浅笑,拂了拂裙摆,斜身坐了回去。

慕容棋眨巴着眼看了看她,倒也不恼,只笑了笑,从石桌盘子里捏了个糕点来吃,香甜似蜜的口感腻歪在了舌尖,慕容棋有点受不住,端起茶盏连灌了几口,咂舌道:“还是这般的嗜甜,也不怕吃坏了这口小白牙。”

长宁愣了愣,回神后,顿时气红了脸,想再劈手砸了他手里的茶盏,不想对方一个闪躲,避让开来了。

“呵呵,好大的气性,微臣的折扇都没了,四公主的气该消了吧。”

说着,慕容棋兀自伸手执起茶壶,往杯盏里添加了茶水;回身就往长宁手里一塞,勾唇浅浅一笑,继续道:“微臣这厢赔罪,四公主勿怪。如今这局势,你我皆是一条船上的;公主还是识大体的,好些…”

听得这话,长宁只感脑袋“轰”地一声,那根理智的弦差点断了,若不是怕意气用事平添了乱子,还趁了面前小人的心,手在袖里偷攥成拳,指甲刺入手心肉里,疼痛使得她理智慢慢清醒过来,胸口好似一团烈火在燃,怔看了片刻,心有哀凉、痛苦、愤懑,乃至怒极反笑…

泪光微闪,长宁有些哽咽,轻嗤道:“慕容棋,狼子野心。我父皇待你一家不薄,你就是这般做得。”

闻言,慕容棋寒眸一冷,勾唇冷嘲了番,确实是不薄,自太祖起,慕容家便随着李氏皇族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忠心耿耿,血洒疆场。而代宗时的耿吴之乱,为平叛,他慕容家可以说是倾尽全族之力,险些灭门绝种,好在老天垂帘,还剩下些孤儿寡母,老弱妇孺。

一门的忠烈,可最后得到了甚么?猜忌,猜忌…无止尽的猜忌。功高震主,彻骨之寒。远的不提,他的曾祖父、祖父,乃至父亲;谁得以寿终正寝,哪个不是死在了战场之上。可得到的又是甚么,一块匾额,几句夸赞,其他的,依旧是无尽的提防猜忌…

够了,真的受够了。若是帝王有才得力,天下太平,也就忍了,可如今了,皇朝摇摇欲坠,各地藩镇割据,瓜分势力地盘。年年战乱不休,几任帝王皆平庸无能,偏还死死握着皇权,挟持着他们。凭甚么?古语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天子失德,天下必乱。攻而伐之,并不为过。

可偏偏,不知哪里出了偏差,一连两位公主嫁入祁、慕容家,偏自己兄长与那傻表弟皆舍不得怀里的这如花美眷。自古美人窝英雄冢,他虽劝过几回,却不得其效。也罢,顺其自然。

可他,绝不会深陷其中。但也绝不容忍昔日追在他身后整日吵着要嫁给他的妮儿,如今居然想琵琶别抱,且对方的身份极其特殊,嫁真的皇室公主,与突厥这般交好,非一般寻常。圣献帝那老狐狸这般安排后手,必有其深意。那就由不得他不多想,不去多防备。

且又一箭数雕,稳赚不赔,何乐而不为了。只他低估了一点,女人某些时候的影响力,确实不容小觑。可惜,他只会止步於欣赏,绝不会身陷。

思及此,慕容棋清眸微冷,呵呵笑开道:“四公主,所言甚是。对极了,微臣确实居心不良,狼子野心。”

闻言,心头一凛,长宁仰首而笑,直笑得气都喘不上来。真真的好笑,二皇姐,你说的没错。除了她家的狐狸,男人,确实都没几个好东西。心神俱碎,水眸盈泪。

不想风情却是另一般,转眼回眸间,凄凄然,两颊生晕霞光荡漾,好似褒姒笑遗光;刹那间,芳华绝代,甚是惹人怜。豆蔻梢头,恰是,流光琢出玉人来;昨日的青涩妮儿,不知何时生得这般的亭亭玉立。瞧得慕容棋一阵心慌慌,意乱乱。

撇开首,掩嘴咳了咳,慕容棋有些甚不自在,想着,抬眼瞟了眼边上的娇人儿,低声喝斥道:“公主,须知道前驱狼、后有虎。莫与小臣闹得好,一切自平安无事。如今后宫的皇子公主们皆年幼无知,只剩下老弱妇孺。四公主,该听说过耿吴之乱,月阳大火吧。”

“你…”

长宁止住笑,冷冷地看向慕容棋,只感彻骨之寒。耿吴之乱,代宗连夜出逃,避走肃州。大批的叛军乱民杀进了洛安城,冲进了昔日无比威严的月阳宫,奸`淫`虏掠,无恶不作。那些留下没来及逃走的,男的倒罢了,横竖只一死了事。而女人,确实是灭顶之灾。不管是城里宫里,满城的女儿哭。

最甚者,月阳宫里,四散奔逃的,躲避暗藏的,不管是宫女、妃嫔,还是宗室皇亲贵女,皆…来得及清白自尽的倒还好,大部分皆受尽□,不堪羞辱,或咬舌,或撞墙,或投井…苟且偷生活下来的,却也为世人所唾弃,悄然无息的消失。

长宁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男人,她能说甚么,哑口无言,卑鄙无耻至极。若几年前,她确实敢不顾一切先诛杀了眼前的混蛋,解了气再说。可如今,一切事实摆在眼前,确实如此。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一堆的狼心狗肺,没一个善茬。

虽她极力不愿承认,可皇朝的气数确实是尽了…不管他们如何做,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汉刘氏得以有光武帝,万兴之主,否极泰来。而她李氏,很不幸,老的老,小的小,不成器的,不成器…忍字头上一把刀,皇弟皇妹们如此年幼,只得咽下这苦水。二皇姐忍得,她也可以。

思及此,长宁勾唇浅浅一笑,看向慕容棋,说道:“文昌侯说得,本宫全都记下了。”说完,垂下眼睑,迅速起身,快步离开。

这般结果,倒是没预料到。慕容棋也不以为意,兀自端起茶盏,斜靠到栏杆那,一边欣赏美景,一边慢慢饮完。

挥退一众侍婢,不许他们再跟。长宁一路疾走,转了几个弯,走过了石桥,好几个回廊…神魂不定,四下一通乱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觉得腿麻脚酸时,才在个小院拐角那停下脚步。二皇姐,她好怕,豺狼虎豹,暂苟且偷安,他们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嘛?不,该争得还是要争,横竖一个死,没什么可怕的。他日,皇朝若真有覆灭的那天,她必以身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