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隔了太久远的时间与空间,她已经不是需要他们保护的小妹妹了。

“我们只是想与自己的甥女亲近亲近,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喜欢昂贵的礼物,不切实际的愿望,那我们当然尊重你的意志。”达尼艾尔赔笑,“慕兰,我们当舅舅了,没见过自己的外甥女,很匪夷所思的。”

“我知道了。”千晨挥手,达尼艾尔在她身旁绕来绕去,害得她看错了一行,“我不反对。不过——唯一的条件是别答应琅琅任何不合理的要求。”

“没问题,没问题!”达尼艾尔忙不迭地点头应承。他们已经错过了慕兰的少女时代,那么,弥补在她心爱的女儿身上,总是可以的。

“还有——”千晨叫住准备走出她的视线去和拉法艾尔商量舅甥初见礼的达尼艾尔,“公司里最近多了许多陌生面孔,怎么回事?”

达尼艾尔脚步一顿,这孩子,这么敏感做什么?

转回身,达尼艾尔露出一个新闻发言人般完美的笑容。

“只是例行地请保全公司来对我们的保安系统进行调试而已。”

千晨翻了一个白眼,挥挥手。

很好,个个都当她是脆弱的小白兔,恨不能将她装在防弹玻璃笼子里随身携带。

达尼艾尔舒一口气,走出办公室。

千晨这才抬眼,望了一下哥哥的背影。

这样小心翼翼,总陪着万二分的耐心,是怕她留有旧日的阴影?可是,她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了啊。她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童年。哪怕是在肖恩家,寻妈妈待她那么好,她也知道自己不是肖恩家真正的一员,稍有行差踏错,就会失去寻妈妈给她的这一点点温暖。

其实达尼艾尔和拉法艾尔没有做错什么,当时是她自己提出要回孤儿院的。

与其等到肖恩先生开口,弗如她自己要求。

要怎样才能让两个哥哥明白呢?

他们现在代偿心理很严重啊。

千晨十分纠结。

这时电话铃响,千晨随手接起电话。

“你好,总经理办公室。”

电话彼端,是男子粗重的喘息,仿佛呻吟,仿佛闷哼。

千晨将听筒移开一寸,皱了皱眉,然则职业操守使得她还是将听筒又放回耳边,重复了一遍。

“你好,总经理办公室。”

听筒里仍是男人的粗喘。

“你再不出声的话,我只能将电话转回总机。”千晨的眉心蹙了起来。

琅琅遭遇车祸,她接到这样奇怪的电话,一切似乎都不是巧合。

听筒里的男声怪笑了一下,先挂断了电话。

千晨的心猛地一沉,即刻致电总机。

“刚才接到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话,是什么人打进来的?”

总机小姐一听是总经理助理寻小姐的询问,连忙回忆了一下。

“是一位有外国口音的先生,只说有要紧事找总经理。我问他有没有预约,他说没有。我就告诉他,如果没有预约的话,一般总经理是不会接待或者接听的,如果他实在有急事,我可以先替他转到总经理助理的电话上去。”

“什么样的外国口音?”千晨的眉头拧得更紧。

总机小姐回想了半天,只能说:“很含糊,仿佛嘴巴里衔了东西的外国口音。”

千晨太息,这是什么形容词?

“如果他再打来,你能听得出来么?”

“能。”这次总机小姐毫不含糊。

“那好,如果他再打进来,你要求他留下姓名地址,就说总经理有空的话会联系他。”千晨心思转折,淡淡说。

“是,寻小姐。”总机挥去一身冷汗。不知道为什么,听寻小姐这样淡淡讲话,她却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

千晨挂上电话。

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是么?

随即,伊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徐徐微笑起来。

最怕那人隐在暗处,不肯露面,只一味使手段伤害她周围的人。

现在,这个人隐忍不住,跑来骚扰她,就露了形迹。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不是么?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恨之欲其死(4)

寻思琅坐在起居室的沙发里,眼睛骨碌碌,跟着母亲与父亲转。

寻千晨并不能算是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伊不会烧菜,伊的水准不过停留在番茄炒蛋、速泡面和三明治阶段。父亲也从不介意母亲不懂洗手做羹汤,他只要她们两母女都在他身边,家人开心就好。

然而寻千晨有着非凡的品位,伊在慵懒地斜倚着沙发,看书闲闲度过一日之余,偶尔会打开音响,让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悠然回响在房间里。极小的时候,寻思琅在母亲的引领下,已经能分辨得出,是古典音乐界最伟大的小提琴大师伊扎克?帕尔曼技惊四座的独奏与伦敦爱乐乐团功力深厚的协奏,亦或是祖宾?梅塔指挥,艾萨克?施特恩,平查斯?祖克曼,什洛莫?明茨联同伊扎克?帕尔曼,四位小提琴演奏大师精妙绝伦的版本。

寻思琅能在空旷感弥漫的音乐中,听出细微的颤音,抖弓,华丽的技巧与蓬勃生气。

只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千晨在琅琅长大后,已经很少会拖着女儿一起听古典音乐。

“小孩子长大,自然会有自己的品位,我不做扼杀小朋友喜好的坏妈妈。”千晨这样摸着琅琅的头说。

那之后,古典音乐的声音,已经很少会在寻思琅在家的时候响起。

然则今日,悠扬回荡的,是巴赫的无伴奏奏鸣曲与帕蒂塔。

寻思琅侧耳细听,是已故以色列小提琴大师明茨的版本。

巴赫是作曲家无法超越的神一般的存在,他设计了小提琴表达所能演奏的一切和弦,使用了几乎不可能演奏的对位技巧。它们构成了巴赫小提琴音乐的最高峰,不可逾越。音乐在表述流畅柔美的同时,还流动着一种深深的人类之情。只是巴赫无意于溺情,他在音乐中坦露他的心灵,他觉得只有在这个奇妙而神圣的秩序中才真正能够舒展身心,也许只是如此来使自身不断地趋于崇高和明净,然而在此之际,他有意无意却将人类难以言喻的情感作了最动人的诉说,那满目趋走不止的美妙旋律,或者正是他难以自抑的内在之情的某种“轨迹”?他的音乐展现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情感最终都将要指向的那个理想顶端。

而明茨注重力度变化和漂亮的音色,在高超的技巧中显示出无穷的力量变幻,深入巴赫精神的内在神韵,将巴赫表现得淋漓尽致。带有一种震撼灵魂,镇定心神的力量。

寻思琅看着难得在家里略正襟危坐的母亲,和陪在母亲身边,低声同母亲讲话,分明在分散她注意力的父亲,有些好笑。

不晓得是什么人什么事,教素日几无情绪起伏的妈妈流露出不安的样子来。

不安到,要靠能荡涤心灵的古典音乐来平复情绪。

啧啧,很好奇啊,还未到达的来访者。

“妈妈,我想去同学家,可以吗?”寻思琅嘴角有笑。

千晨一直不晓得要怎样让女儿琅琅知道自己突然间有了两个舅舅。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然则牵扯到太多纷扰的旧事,以及——不想触碰的晦暗记忆,便难以启口。

琅琅——并不晓得伊的生母,悲惨的遭遇。

千晨担心,故人相见,会引出那些陈年旧事。

然而,避之不见,却并不能解决问题。

终于,千晨朝女儿招手。

“琅琅,来爸爸妈妈这里。”

思琅周到母亲身边,抿嘴。

“琅琅,妈妈有事对你说。”

“什么事?妈妈你说罢。”琅琅小大人般点点头。

千晨几乎要笑,这个孩子,总教她从心底里觉得柔软。

“今天家里有客人要来。”千晨斟酌词句,“你见过了这两位客人,再去同学家可好?”

“哦。”寻思琅看了在一旁拼命霎眼睛挤眉毛朝她示意的父亲一眼,然后细声问:“是什么客人,妈妈?”

千晨伸手摸摸女儿的头顶,曾经幼肥只得一点大的小小婴儿,如今已经长高长大,都已经及她胸腹高了。有些事,不能瞒她一辈子,早晚要告诉她。

现在,也许是时候了。

“是你的两位舅舅。”千晨看见女儿挑眉,微笑,“晚些时候告诉你关于妈妈的故事,现在,我们先好好招待客人,好不好?”

寻思琅点头,虽然满腹疑问,然而既然妈妈说晚些时候会告诉她,那么便不会敷衍她,她有耐心等待。

“好,现在我们去前面迎接客人。”千晨吻一吻女儿细致的小脸。

达尼艾尔?肖恩同拉法艾尔?肖恩,在沈思园主屋大门打开的一刹那,齐齐一怔。

他们见过千晨办公桌上寻思琅的照片,照片里的孩子有一张可爱的苹果脸,有些婴儿肥,但已经看得出长大之后必是美人无疑。

可是眼前,站在千晨身侧的少女,已经有接近四英尺十英寸身高,浓密的黑发剪得齐耳长短,掖在耳后,露出洁白柔软小巧的耳垂,五官清秀,眉目如画,纤细修长的四肢,穿着白色泡泡袖木耳边纯棉布收腰衬衫,达一条直管米白色长裤,清新得似朝阳中一朵带露的茉莉花。

有那么一刹那,达尼艾尔与拉法艾尔,有旧日重来的错觉,仿佛,少时的千晨,又站在了他们面前。

“千峦哥哥,千海哥哥,欢迎。这是我和家伟的女儿寻思琅。琅琅,来见见你的两位舅舅,寻千峦,寻千海。”

达尼艾尔与拉法艾尔这才蓦然惊觉,这个气质像极少时千晨的少女,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外甥女。

“千峦舅舅,千海舅舅。”小小少女微笑着唤人。

“你好啊,琅琅。”达尼艾尔首先反应过来,这不是他们的小妹妹。虽然气质似极,然而,这个女孩子比他们的小慕兰当年要活泼伶俐,单只她眼睛里闪过的亮光,已经出卖了她灵动的心思。

“大家进屋罢,晨已经准备好茶点。”家伟揽住千晨的肩膀,“我很久没见她这样坐立不安。”

小琅琅笑出声来,父亲说得再真确没有。

母亲真的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千晨睕了家伟与琅琅一眼,示意现在不同他们两人计较,然后朝兄长微笑。

“不知道你们口味有没有改变。”

大家转进客厅,宾主落座,老管家华生端着大托盘从厨房走出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纯银茶壶同五只维多利亚风格骨瓷茶具,以及几碟点心。

当华生将以中国茶为基茶,加入佛手柑调制而成红茶倒入精致的骨瓷茶杯中,房间里立即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而在这芳香中,一切旧日时光,都仿佛再一次重现在他们眼前。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恨之欲其死(5)

待达尼艾尔与拉法艾尔用过晚餐,寒暄告辞后,千晨轻轻叹息一声。

家伟搂住千晨的肩膀,抚了抚。“都过去了,大家过得都好,你别伤心。”

千晨把头靠在家伟身前,“我不是伤心,只是感叹,终究昨日不可重来。他们那么小心翼翼,生怕触及我的痛处,可是,再美好或者再痛苦的回忆,都不及当下重要。我是不是很坏,家伟?我只想维持当下幸福平凡的生活,所以——”

所以,所有过去的,我已经放下。

家伟深深太息。

有太多人,陷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肯自拔,浑然忘记人要活在当下,只捧着对过去的美好亦或伤心往事,无病呻吟。相比之下,千晨坚强太多,懂得珍惜眼前。

寻思琅觑见父母又黏在一处,拔足准备悄悄溜开。

“琅琅。”却被千晨轻轻一声叫住。

小小思琅僵了一僵,站在原地。

千晨从家伟怀里脱身出来,走到女儿跟前,伸出一只手来。

思琅抬眼,什么?

千晨看了看思琅负在背后的手,努了努嘴。

思琅耸了耸肩膀,伸出两只手来,喏,看什么也没有。

小思琅两手空空,果然是什么也没有。

千晨挑眉,后面口袋里的东西,交出来。

小思琅丧气地垂下肩膀。妈妈简直似孙行者,火眼金睛。

手绕到身后,从裤袋里摸出两张卡片,递到母亲手里。

千晨将女儿递来的卡片持在手里,晃了晃。“放在爸爸妈妈这里,我们替你保管,如果你有什么合理要求,再交给你用。”

寻思琅眨了眨眼睛,无限透支信用卡和能教班级里所有女生为之尖叫的顶级少女服装品牌的贵宾卡,就这样被妈妈没收了,唉——即使于她这样衣食无忧的孩子来说,也是无法抵挡的诱惑啊。

千晨几乎要笑,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

“你还未成年,所以爸爸妈妈暂时为你保管,等你到十八岁,爸爸妈妈自然不再约束你。”

“等我十八岁时,我早已经忘记此事。”琅琅嘟囔,眼珠转一转,“妈妈你说要告诉我关于你的故事。”

“你不是说要去同学家?”千晨笑眯眯地问。

“妈妈!”寻思琅跺脚。妈妈又来打太极拳。

千晨终于笑出声来,伸手摸摸女儿的头顶,“想听故事,可不许中途睡着。”

寻思琅右手举到眉骨旁,敬一个童子军礼。

“我保证!”

千晨牵起女儿的手,两母女一起进起居室,窝在沙发里。

家伟晓得妻女要讲体己话,他在一旁,恐怕伊们讲不痛快,自动转进书房去看报。

千晨将女儿思琅的手握在掌心里,略做回忆,然后微笑。

“妈妈,其实是爸爸的养女——”

话音未落,寻思琅已经目瞪口呆。

“妈妈?”这未免也太过刺激了。妈妈是爸爸的养女,那她呢?她岂非爸爸的外孙女?这关系,实在太乱了些罢?

千晨看见女儿脸上表情,约略知道寻思琅心中所想,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傻女,想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