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好像很怕宋锦丽是吧,”我佯装不高兴,“昨天我让你陪我出去,她一发话你腿都软了,还说喜欢我呢,我看啊……”

“不是这样的挽素,”顾文昭急着打断我,“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最近司令府有些不太平,昨晚你也看到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状况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心里偷着乐,这招果然有用。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喜欢我,我很庆幸至少现在我说的话对他还是管用的。

“那好啊,让我原谅你也可以,你今天不是要去骑马吗,带我一起去怎么样?”

“你会骑马?”他一脸不相信。

“难道就只许你们一群大男人会啊?我的马术可不是吹的,不信咱俩比划比划!”

“好,那我去叫煦之一起去。”他还是没放弃。

我努力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别叫他了。就我们两,行吗?”

顾文昭听了非常高兴:“好,就我们两。”

一场风雨终于在爆发之前平息。我没想过事情竟然这么容易就解决了,顾文昭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对付的多。多年以后当我回过头来想今天发生的事,我才发现原来是我把所有的人和事都看得太简单了,现实永远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长于春梦几多时

从马场回来已经是下午了。在英国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去牧场骑马,有时兴致一上来能玩上一整天。约克叔叔虽然是个医生,他对我们的教育却是面面俱到的,从中国传统的琴棋书画到西方的钢琴马术社交舞,通通都要学。我的马术也是在那个时侯练出来的。连顾文昭这种出身将门的人都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而我一心记挂着沈煦之的伤势,根本无心再继续玩下去。顾文昭坚持送我回家,我好说歹说,最后把宋锦丽搬出来他才肯让我自己回去。听紫杏说宋锦丽是顾远城默认的未来儿媳妇,顾文昭就算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

只是我没想到会在回家的路上碰见高蒙奇。他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瘦了很多,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像是在做梦一样。这还是那个英伟不凡,曾让我饮鸩止渴般迷恋的男子吗?还记得在伦敦的旧弄堂里他即使淋了一身的雨水依然可以给我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狼狈至此。

“好久不见。”他笑了。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还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单薄的男子就是高蒙奇。

“的确好久不见了,前一次在我家见到你好像是在是一个月前吧。”我问他,“你过得不好?”

明明是问他的话,从我嘴巴里说出来却变了味道,像是很肯定他最近过得不好一样。我绝对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有的仅仅是惊讶。

高蒙奇看似很无奈:“就这样吧,你呢,还好吧?”

“嗯,我很好。”

有时候一眨眼却像天荒地老那样漫长,而有时候亿万斯年却相当于一瞬间。再见面的时候我们之间也只有很平常的几句寒暄,我很好奇这段时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想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今,我们虽不是形同陌路,但也算是毫无瓜葛了。或许我更应该回去问念乔,他的事她一定清楚。

“我和念乔,分开了。”

“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再平淡不过了,轻描淡写的,仿佛说的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琐碎小事。今天他带给我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他和念乔分开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念乔一个字都没有在我面前提起?他如此落魄,是因为这件事吗?

“为什么?你们之前不是一直都很好的吗?是她提出要分开的还是你?”我心中有太多疑问了,恨不能一下子知道所有的答案。

他笑笑,说:“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叫我如何回答。有时候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跟天斗,我们注定永远是失败者。”

“在我印象中你不是这样的人,至少不会遇到一点点不如意的事情就怨天尤人,看来是我看错你了!”

说这些话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看到他个样子我没由来的很心痛,但不是起初那种感同身受恨不能为他承担一切的感觉。做不成恋人,可我们还是朋友吧。

“奥菲拉,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他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是我未曾想到的,我轻轻蹙眉:“骗我什么?是你在伦敦就和念乔认识的事吗?”

“你早就知道了?”

“嗯。”

“念乔告诉你的?”

“不是。”我说,“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无论那时发生过什么我都没兴趣知道。和我无关,不是吗?”

“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些什么?全部吗?”

“难道除了这些还有别的?”

高蒙奇摇摇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让人不得不……”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们相视了一会儿,接下去的只有沉默。

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一件件看似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却感到自己恰恰是被烦扰困得最深的人。我不明白究竟是我庸人自扰还是这本来就是命运和我开的一个玩笑,它早就设好了这个局等着我往下跳。

等我回到家时整个沈公馆异常安静,张妈像平常一样拿着鸡毛掸子在大厅里掸灰尘,看见我她低头说了声“大小姐好”。

我微微颔首,问她:“我爸爸呢?”

“不知道,吃完饭就没见着先生。”

我在园子里转了一圈没有看见爸爸,大概又出门去了。自回到上海我见到他的次数并不是很多,和小时候一样。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把原本对爸爸的那部分亲情倾注在了妈妈身上,妈妈永远离开我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对她的依恋远比想象中的要深得多。也正是妈妈的离去令我和爸爸的关系更加疏远了。

回到屋里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沈煦之的伤,念乔和高蒙奇的分道扬镳……所有的烦心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本来想回房间先睡一觉,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楼,于是索性去看看沈煦之在不在。

“念乔?”

看到念乔从沈煦之房里走出来我很纳闷,他们之间向来话不多的。难道念乔也看出什么了?

“挽素你总算回来了,我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在房里。”念乔扬了扬手里的钢笔,“所以我只能找大哥借笔了。”

我释然,笑着说:“好久没骑马了所以多玩了一会儿,下次我们一起去吧。”

“好啊。”

念乔答应地很爽快,她往前楼下走了几步,我连忙叫住她:“等一下念乔。”

“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你先回去吧。”

话已经到了嘴边我还是问不出来,尽管我很想知道她和高蒙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令曾经坚定地对我说“既然我选择了他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认了”的她选择和他分开。她不告诉我或许是不想我为她担心,看她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像刚结束一段感情,不管她是伪装出来的还是其他原因,我真的不忍心再去揭开她的伤口。或许等她想说的时候她会愿意向我坦白一切的。

念乔走远后,我慢慢推开沈煦之的房门。他斜靠在床上抽着烟,一副很悠闲的样子。

“看来是我白担心了,你好像很舒坦啊。”

沈煦之吐出一口烟圈,淡淡地开口:“爸爸知道了。”

“不奇怪啊,我早猜到了,爸爸可不笨。对了,你的伤还好吗?”

“不要紧,渗出一点血而已,你走了之后我妈帮我上过药了。”

天大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可以轻描淡写的,不过我还是选择相信他的确没什么大碍。我走过掐灭了他的烟头,他随手拉过我在他身旁坐下。

“挽素,顾文昭好像很喜欢你?”他问我。

“也许吧,喜欢我的人多得去了,”我笑笑,“他要喜欢我那是他的事,和我没关系。”

沈煦之坏坏地笑着:“可是和我有关系啊。”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被他握住了,我脸涨得通红,火辣辣的发烫。我想把手抽出来,可就是使不上力气。

“别闹了,让人看见了不好。”我的声音轻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看见就看见,反正我的名声已经够差了,不在乎再多一条罪名。”

“你神经病!”

我一着急就开始口不择言了。从小妈妈对我的家教甚严,不许我讲不礼貌的话语,后来到了英国就光顾着学英语了,所以我骂人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除了一句“神经病”基本上就没有下文了。沈煦之似乎很享受逗我的乐趣,见我又窘又气又急的样子他倒是很开心。

良久他才放开我,眉目含笑:“好了,不逗你了。我有正经事要和你说呢,刚才念乔来过,她好像也猜到什么了。”

“猜到就猜到呗,”我满不在乎,“念乔又不是外人,要不是不想让她卷进这场纷争,我说不定早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我和念乔之间一向是没有秘密的。若一定要说有的话,那也只有她和高蒙奇的事情。

离开沈煦之的房间后我的脸一直火辣辣的。刚好走到二楼小桃看见了我这幅样子,她哎呀一声,担心地叫道:“小姐你是不是发烧了,脸怎么这么红啊?”

“胡说,你才发烧了呢。”我尴尬急了,飞快地跑进房间,用力关上了房门。

可是几天之后我却真的病了。

爱丽丝打电话找我,说是西街的洋行刚从英国运来一批衣裙,她想让我陪她去看一看。第二天一早我赶到了夏公馆,爱丽丝见到我时眉头皱地很紧,她拉着我的手问:“昨天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来,打电话给你,可是你们家的些人说你不在。”

我更是纳闷了,爱丽丝明明说让我今天来的,怎么变成了昨天。

“今天是十二吗?”

“十二?”爱丽丝摇头,“不,今天是十三啊。”

一个响雷在我头顶炸开,我竟然从前天晚上一直睡到了今天!尽管我的确很爱睡觉,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像这样的情况。

回到家我把小桃找来问话,她说昨天早上来叫我吃早餐,结果敲了半天门都没有反映,她以为我已经起床出去了,所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恰好昨天是爸爸的朋友陆先生的生辰,沈家的主子们全都去了陆家赴宴,只有我在前一天晚上就借口身体不好推掉了。回到上海后大大小小的应酬酒会把我的头都弄晕了,这种热闹我一般都会想办法尽量不要去凑的。爸爸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场合,也没有勉强我。大概是主子们全都不在家的缘故,我失踪一整天居然也没人发现。

这件事我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能睡,有时候小桃在我耳边叫上半天我都没有反映。气色也是一天比一天差,看起来很没有精神。医生说可能是太累的缘故,让我多休息。

已经三天了,我没有迈出房门一步。凤姨小题大做,坚决不让我下床走动,每一顿都把饭端到我的床前来,就差没找人喂我了。

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到妈妈的身影,她还是那么漂亮,那张脸居然和我一模一样,到后来我甚至分不清梦里的那个她到底是妈妈还是我自己。然后我又看到了沈煦之,他浑身是血的站在我的面前,脸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了。我很想过去抓住他的手,他却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无论我怎么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都没有用。

在梦里我就知道这是一个梦,心还是止不住地疼。这个梦是那么真实,我很怕有一天这一切会真的在我面前重演。

“小姐,你醒醒啊,你别吓我,小姐……”

我睁开眼睛,小桃满脸焦急,见我醒来才松了口气。

“怎么了,小桃?”

“该吃药了,我叫了你好半天你都醒不过来,可把我吓死了。”

小桃把药端给我,我一口喝下,很苦。

我总觉得小桃想对我说什么,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那么为难。”

“小姐,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喊大少爷的名字。”小桃仿佛豁出去了一般,一股脑儿把要说的话全说了出来,“小姐,你是喜欢他的吧。我早就看出来大少爷对你跟别人不一样,以前你没回来的时候他很少呆在家里的,就算回来也总是会带着不同的女人。可是他对小姐就是跟那些女人不一样,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睛也会笑。而且小姐你和大少爷在一起总是会很开心,总之就是,嗯……你们很般配。”

“小丫头哪来那么多鬼心思,别胡说了,你出去吧,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假装很生气,把小桃给打发走了。

她说的那些话我又何尝不懂呢。我喜欢沈煦之,我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从来都是喜欢他的啊!也许在他蹲下身子为我穿鞋的那一刻;也许在我为高蒙奇和念乔的欺骗黯然神伤,他紧紧拥住我的那一刻;也许在我见到他重伤流血的那一刻……不知不觉中他的一言一行早已清楚地刻在了我的心上,无法磨灭。

我只不过一直在逃避而已,结束了对高蒙奇的那段一厢情愿的感情之后我已经不再奢望能得到爱情了。哪怕从此永远孤独下去,我都不愿像妈妈一样陷在自己都无法看透的所谓爱情中无法解脱。所以我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爱他的,即使我明明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可是看到他流血的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一切都是躲不过的,我的心里始终都有他。

睡了一觉,我挣开眼睛就看见沈煦之站在我的床前,眼含笑意。他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沈煦之。”我叫住他。

不管眼前的他是真的亦或是我的另一场梦,我都不要他像刚才梦中一样离我而去。庆幸的是这不是梦,他真的停了下来。他过来坐在我的床前,宠溺地说: “再睡一会儿吧,吃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我一把箍住他的脖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一颗一颗落在他的肩上。

沈煦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他先是愣了一会儿,手慢慢环住我的身子。这一刻我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长期以来在心口筑起的厚厚的城墙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想不到最后我还是和妈妈当年那般深深陷了进去。也许,我会比她幸福。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我这么一病可把外公给急坏了,他老人家还亲自来沈公馆看了我两次。其实在家休息了那么多天我早就没什么大碍了,这些日子总是在为别人的事情操心,只怕没病我也能把自己折腾出病来。

从学校回来我就没见着念乔的影儿,沈煦之也没有回家。我一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走来走去。“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我随口念着刚学来的这首词。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沈煦之轻声念出了接下来的两句,他伸手从后面揽住了我的腰。我的脸顿时像被火烧过一样,又红又烫。

“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我又惊又喜,别过头刚好对上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不久前沈煦之已经开始慢慢接手爸爸的生意了,爸爸把药厂和商行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他差不多每天要忙到半夜才能回来,早上也是极早就出门的。我见到他的机会比以前更少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金姨和凤姨见我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以为我是因为爸爸突然这么器重沈煦之,心里妒忌才这样,这几天以来没少在我面前搬弄是非。她们总对我说“挽素啊,乐心梅肯定没少给你爸爸吹枕边风”;“先生也真是糊涂,这么大的家业一点点全落到他们母子两手上,我们以后在沈家还不得看天天他们的脸色过日子啊”;“我们受点委屈不要紧,你可是你爸爸唯一的亲生女儿呀,怎么说这沈家的家产也得由你来继承吧”。

我听了也只是一笑了之。我讨厌梅姨不代表我也讨厌沈煦之。金姨和凤姨要是知道了我和沈煦之是什么关系,估计宁愿牙齿全掉光也不会对我讲这些话的。整个公馆也只有小桃知道我和沈煦之现在的关系,那天沈煦之抱我的时候恰好被她撞了个正着。

今天的沈煦之看上去心情不错,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想你想得紧,所以早点回来了。”

热气就在我的耳畔,我猛的意识到此刻我正靠在他的怀里。

“快放手啊,被人看见我就死定了。”我一把推开他。

无奈他的力气比我大,我怎么推都推不动,他揽着我的手反而收得更紧了。他一脸奸计得逞后的坏笑:“干脆我们去和爸爸挑明了吧,省的以后偷偷摸摸的。”

“你敢!”我瞪他。

他终于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怕了你了。”

沈煦之脸上洋溢着喜气,没有注意到我眼中一闪而过的忧郁。我和他之间始终隔着兄妹这层关系,别说是其他人了,就连我自己都恍若置身在梦中一样,和沈煦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是我根本没有预料到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向爸爸坦白这一切,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爸爸和沈家所有人的诧异的目光。这里不像国外那么开明,我不能想象他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我们。

念乔是我唯一可以说得上心里话的人,可是我这些天总是见她愁眉苦脸的。和高蒙奇的感情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想必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我不该那么自私再去给她增加困扰。

原来我还是软弱的。我害怕独自承担一切。妈妈离开之后我总是伪装成一副很强势的样子,就像姗妮所说的,我只不过是想掩饰心中的落寞而已。姗妮她是懂我的。念乔是我想好好守护的妹妹,而她却是一心一意守护我的姐姐。此刻,我竟是那么地渴望她能站在我身边。

和沈煦之闹了一会儿,念乔来寻我们吃晚饭。她看我们的目光有些奇怪,我总觉得她像是看出了我和沈煦之之间有猫腻,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看着念乔的眼睛我油然而生一种犯罪感,她是我最亲的妹妹,我的确不该瞒她的。等她从失去高蒙奇的失落中走出来,我想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