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耳环放到了抽屉的最深处。

那些过去她不可能忘得了,只是不能再记起。

二姐

一晃眼就到了四月,细雨纷纷绵绵的时节。

傅希尧将近两个月没到公司坐镇,北京那边早就乱了套,几桩大工程要开工,周跃民被迫当了他的替罪羊苦命工,案头的文件堆积如山,忙得他恨不得先裁了傅希尧再自裁,还扬言谁能帮他把傅希尧逮回去他重酬万金,这诱饵虽好,可谁敢去触傅四少的逆鳞?

更何况现下傅希尧也不好受。

虽然他天天到夏家报到,水果补品还有孕妇婴儿等一应用品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地送去,可他们家没一个人给他好脸色,东西怎么来的就怎么退回去,退不回去的就突兀地摆在门口,显然并不领情。

傅希尧也不恼,更不在乎烧钱,东西照样送,人照样在夏小冉身边无微不至地忙前忙后,跟着她去散步,跟着她去逛街,更恨不得跟她回家……

先前医生说了小冉怀的孩子比实际孕周大,不过血压不高,排除了糖尿病的顾虑,应该是胎儿的吸收太好,饮食方便得多注意,荤腥摄入要适当减少。这下差点把傅希尧急坏了,想方设法地提醒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小冉奈他不何,而且怀孕以后脾气随着心情反反复复,被他管得厌烦了就会冲他吼一句:“你烦不烦哪?我想做什么你管不着!”

“管不着也得管,我是为你好。”傅希尧总是沉住气安抚她的情绪,时刻提醒自己她是个孕妇,不能对她发脾气,只能好好疼好好爱。

其实他自问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所有他能想到的都做了。他从小到大在家里在外头都是被人捧的对象,没人会给他气受,更没人敢抹他面子,直到遇上夏小冉这个死心眼的小女人,无论他怎么做好像都不对,有时候明明感觉她靠近自己一些了,却很快又离得更远,这种没有尽头的拉锯战实在是磨人又磨心。

这天夏小冉从超市里出来,外头下了朦朦的细雨,她没带伞,一直跟着她的傅希尧嘱咐了一句:“你站在这里等我,我进去买把伞。”

他回到超市,一心惦记着她还在外头等着自己,就麻利地挑了一把双人的手柄式大伞,匆匆忙忙付了帐,走出超市,却看不到她的身影,他心里幽幽地一揪,怕她是为了跟自己过不去淋着雨回家,又怕她身子重走路容易滑倒,又或者是被没长眼的人挤伤了……各种各样忧心的顾虑,却在听见她的声音后静静消失。

她背对着他,站在转弯处那家咖啡店的橱窗前,跟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子的说话,应该是熟人。

他放心地掀唇笑了笑,慢慢地朝她们走去,小冉软糯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那个高高的女孩子说:“班长正让我打电话通知大家今年同学聚会的时间,这么巧就碰见你啦。只是……一年没见,你怎么连孩子都有了?这惊喜也太大了吧?”

夏小冉拨拨刘海,坦然地对昔日的同学浅笑着,回道:“今年的聚会我就不参加了,不太方便。”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孩子像是有感应似的,动了一动。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怎么也不通知我们去喝喜酒?”

“呵呵,我跟孩子的爸爸并没有在一起。”

“啊?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只是不合适而已。”

又是不合适,做得再多在她眼里都是不合适的,就因为他是傅希尧,所以不合适。

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傅希尧没有再听下去,他去叫停了一辆计程车,就站在路边等,等她们谈话结束,他才再次走到她身边,细心地替她打伞。扶她坐到出租车里,把伞交到她手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对她说:“雨越下越大了,路上滑,你暂时别去书店了,你要的书我明天让人送到家里。”又对计程车司机说:“师傅,麻烦您帮我送她回家。”

“好嘞!”

夏小冉觉得他有些奇怪,平日里他总坚持送她回家的,今天是怎么了?不过她还是倔着没问出口。

她列的书单上的书第二天一本不落地送到她家里,其他的补品也一如既往的送来,只是连续几天,他的人再没出现过,连一个电话都没有。那时她已经怀孕近二十五周,精神极度容易疲倦,手脚又浮肿得很厉害,心情也时好时坏,没有人在她身边唠叨这个不许做那个不能吃。

她的心里想着他应该放弃了,可是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怎么还会觉得失落了?

而她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傅希尧的二姐,傅希媛。

她们是在商场“偶遇”的。

夏小冉对傅希媛的经历也有耳闻,不过见到真人,还是跟照片里的她想像中的她很不一样。傅希媛一头利落的俏短发,身穿精致干练的裙装,看不出来她曾经是那样一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过的女人。夏小冉表现得有些紧张,因为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尽管她一直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彼此都在打量着对方,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不过女人还是比较理解女人的,傅希媛轻松地笑着说:“你别紧张,我不是来做阿尧的说客,更不是来干涉你们的任何决定的。我们学校和这里的大学有合作办学计划,我想起你也在这儿才冒昧地打扰一回,不过昨天看阿尧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他追求失败了,对不对?”

夏小冉想沉默以对的,可看见对方诚恳地看着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想了想才开口:“我们之间有很多问题。”很中规中矩的回答,却等于又把皮球推了回去。

“很多问题?也对。”傅希媛点点头,捧起画了心形拉花的拿铁喝了一口,又轻轻放下来,浅笑着说,“阿尧的个性随我爸,专制又霸道,又是老幺,自小被人宠坏了的,难怪你不喜欢他。你们的事,包括……他全跟我坦白了,他的确做得不对,估计你是性子软,要换做是我,告死他都是可以的。”

夏小冉一时间傻了眼,好像对方并不是傅希媛的姐姐,反而是为自己抱不平的好友,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

傅希媛慢条斯理地说:“那小子是无法无天惯了的,还骗家里说他孩子没了,又闹结扎又闹绝食,公司也不管不顾,一堆烂摊子的事让他兄弟帮衬着,还弄得爷爷跟爸妈一直都闹别扭。当时我就想吧,他能做到这个地步的那个女孩子一定很出色,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是谁收服了他这个混世魔王,你不会怪我太唐突吧?”

“不会,不会。”夏小冉连忙说道,她本来就不是那种厉害的人,对方又把架子放得低了又低,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而且她说的那些结扎绝食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她真的糊涂了。

傅希媛松了一口气,像想起些什么,又说:“孩子……几个月了?”

夏小冉敛下眉眼,呐呐道:“已经二十五周了。”

“我替我们全家谢谢你肯留下他,要不然阿尧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情来。”傅希媛感激地笑了笑,又问了小冉很多问题,小冉都耐心的一一做了回答。

只是短短的一个下午茶时间,傅希媛就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恬静温婉的女孩子,不算很出色,却有一种让人想安定的气质,对阿尧来说,已经足够了。

傅希媛临走的时候说:“小冉,我好像有些明白阿尧为什么喜欢你了,你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霸道脾气坏,你性格软,正好互补。不过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你也不容易,如果你们真的不合适,我会帮着劝劝他放开的。只不过……如果,如果有那么一点可能,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请你再认真考虑一下阿尧,不要为了反对而反对。”

不要为了反对而反对,这话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傅希媛啊傅希媛,你又何曾放开过?可你不放开,就不知道自己会失去得更多更多,一直被过去挡住了前路的风景,永远止步不前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傅希媛回到下榻酒店时check in时,柜台的工作人员告诉她有人找,而且在大堂等了一个下午了。

傅希媛觉得奇怪,这里她并不认识什么人,谁会来找她?

她迟疑地往大堂的休憩区走去,远远的就看到有个人背对着自己坐在黑色的真皮沙发上,感觉很熟悉,心也开始怦怦直跳。虽然早有预感,可等她看到对方的正面时还是捂着唇惊呼:“培沂?你怎么会来这里?”

还有一句没问出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的眼眶已经开始红了,自上一次吵架到现在,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快一年了吧?

傅希媛将近一米七,可何培沂比她还要高很多,穿着深蓝色的羊绒薄外套,黑裤皮鞋,衬得人更加的深沉内敛。

他的神色很平静:“我碰巧来这儿,就顺便来看看你。”

她和夏小冉的“巧遇”,他和她的“碰巧”,都巧得很奇妙。

傅希媛不由得失笑,他还是跟从前一样,是个连说个小谎都不会的人,虽然他的心思敛得很深,却从来不会对她说半句谎话。

何家的男人都有些大男子主义,他的大哥大嫂就是因为他大哥的专制而离婚的,倒是他们这一对,不情不愿,磕磕碰碰一直维持到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又再一次的望着自己的丈夫,五官不算英俊,可内敛的气质总能把他的魅力补到满分,而他对自己的包容和忍让是她对这段父母之命的婚姻最难舍的地方。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这个是她的丈夫,虽然不懂得浪漫,性子木讷,静默寡言,可却也是会贴心地为她早晚温一杯热牛奶的男人。

结婚以来的点点滴滴,好的不好的,都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脑子里回放,当初的某个约定,也随之忆起。

傅希媛微仰头,淡淡地笑问他:“就是来看看我?”

何培沂站得笔直,声音也有些冷,定定地凝着她说:“今天是二十号。”

傅希媛又笑:“我知道今天是二十号。”

“你忘了?”他挑起眉,有些许不悦。

“我没忘,是你的生日嘛,来找我陪你过生日?”

“傅、希、媛。”

“这里是公众场合,你斯文一些,别有失身份。”

何培沂想得到盘亘心头已久的答案,板着脸固执地问:“一年了,我想好了,你呢,想好了吗?”

傅希媛挽着他的胳膊,却不回答他的话,反而忽然问他:“培沂,不如我们要个孩子吧,好不好?”

何培沂沉默了很久,不,应该说他傻愣了很久。

有些看似很复杂的事,想开了看清了,其实可以变得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梦想小剧场之最终回[教育]

某天,傅希尧陪着嘉禾小盆友看卡通节目。

一集播完以后插播广告。

本来有些困的傅希尧忽然听见儿子问:“爸爸,他们在做什么?”

傅希尧眯着眼睛看向电视屏,瞬间瞌睡虫跑得无影无踪。

小嘉禾纯真地指着电视,一脸疑惑,那广告里一对年轻的男女在互吻,在这样开放的时代其实也很普通平常的画面,不过搁在小嘉禾面前,有点少儿不宜。

傅希尧绞尽脑汁想着措辞,最后想了一个自认为完美的答案。

他问:“儿子,他不是喜欢吃甜食么?”

“对,非常喜欢!”小嘉禾答得十分干脆,圆圆的小脸还猛点头。

傅希尧谆谆教育着:“姐姐的嘴上涂了蜜糖,哥哥觉得很甜,所以想尝一尝。”

小嘉禾似懂非懂地说:“哦,我明白了,那妈妈的嘴上也有蜜糖!”

这么一句天真的话却差点把傅希尧呛死,他一直脑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过两天——

夏小冉接儿子回家,小嘉禾苦着脸缩在她后头。

傅希尧见妻子脸色不对,也管不上儿子,忙赔笑地问:“怎么了?儿子惹着你了?”

“哼!”夏小冉不理他,径自回了房。

等保姆把嘉禾带走以后,傅希尧赶忙去哄小妻子:“又怎么了?”

“禾禾今天强吻了他们班上的一女孩子,还把人弄哭了。在人家家长面前我可真无地自容,以后拿什么脸见人?!”夏小冉愤愤控诉。

傅希尧一愣,强吻?这小子行啊!

不过他还是故作严肃状说:“回头我好好教育他,你别气了,伤身体,嗯?”说着就想亲上去,一亲解千愁嘛。

夏小冉机灵地躲开了,瞪着杏目横了他一眼:“你教他?教他女孩子嘴上有蜜糖?算了吧!”说着就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走了出去。

最后,小嘉禾的学以致用让他老爸委屈地睡了一星期沙发。

安心1

又过了两天,傅希尧依旧没有出现。

夏小冉无端地觉得心神不安,右眼睑不停地跳,仿佛是对什么事情有感应似的。

手机“呜呜”地震动,屏幕显示的是傅希尧的号码,她怔了怔,有种放心甚至雀跃的情绪涌上来,谁知道电话那边说话的却是周跃民。

他的语气如同他本人一样大大咧咧的,声音很大,好像在跟谁置气,又好像很无奈,心烦意乱地拜托:“夏小姐,不对,嫂子,我叫您一声嫂子成么?您大人有大量饶过阿尧吧,您瞧瞧,他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儿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您就给个痛快,该怎么着怎么着,别老把他悬在那儿,弄得他天天到酒吧买醉不说,就刚才居然还敢醉驾,您这是想要他的命么?”

瞬间,她的手心凉得跟过了冰水似的,只得咬紧唇问道:“那他,他怎么样了?”

“还死不了,不过跟死差不多了。”周跃民故意说得严重一些,负气地应声,“刚好车子没了油,他又喝得糊涂了,一开车就甩方向盘撞上了车库的围墙,头上撞了个包,车也报销了,不过这还是好的,要不然以那种时速……”

这意味深长的余音吓得她后怕,两眼愣看着天花板,心里咚咚直跳,大脑已经没办法思考,后面也不知道回了什么话,只是用周跃民的话反复地问自己,是不是他死了才好?不,不是这样的。

已经是晚上,在客厅看电视的夏父夏母见她穿了外套出来,彼此为解地互看了一眼,随即夏之年皱着眉问:“囡囡,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温淑芳也在一旁劝说:“是啊,你现在是双身子,晚上还是不要出去了吧。”

夏小冉摇摇头,想了想才说:“爸,妈,我想去……看看他。”见父母满脸疑惑,她也顾不得什么,直言道,“是傅希尧,他出了车祸。”

“车祸”这两个字让二人眉头突突地跳,温淑芳抿唇沉默着,这段时间过来她对傅希尧的看法虽然没有之前的厌恶,却也谈不上喜欢,而夏之年则看着女儿有些担忧的眼神一脸深思,又看了看客厅的角落还堆着傅希尧今天送来的东西,想到他终究是孩子的父亲,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句俗话说得好,这一切都是命,儿孙自有儿孙福,再怎么为女儿感到不值得,可只要她觉得对,做父母的除了支持,也只能是支持。

夏之年闭了闭眼睛,沉声说:“你想去就去吧,不过得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嗳。”夏小冉立马松了口气,套了双厚软的平底鞋就往门外走去。

温淑芳站起身还想跟上去交代点什么,却被夏之年拉住,摇着头说:“你别插手,这事儿让囡囡自己决定。”

夏小冉打车来到了周跃民电话里说的地方,是在市中心附近的一幢所价不菲的新式公寓,周跃民已经在大门口那里等着,好像笃定她一定会来一样。

他的表情明显有些得意,单挑着眉忍不住嘀咕:“我就说,明明是郎情妾意嘛……”他本来是来这里逮人回京的,这下可好了,被绊着连他自己也走不了,弄得连老城区旧城改造开发这事也落他头上,还兼职当牵红线的月老,做他傅四少的发小容易么?

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刚好落在夏小冉耳里,不过她权当没听到,微红着脸细声问:“周先生,傅希尧他人呢?”其实刚才在来的路上她不止一次想让司机掉头开回去,可后来她又安慰自己说,即使是一个朋友出了事她也应当去看看的,还没回神呢,就到地方了。

“在楼上。”周跃民撇撇嘴,“半死不活中。”接着他把钥匙交给她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她乘电梯上楼,开门进玄关环视了一番,这里的格局不算大,不过简约风格的装修很精致,客厅没人,她喊了一声也没有回应,于是换了拖鞋走进去。最后是在卧室找到了傅希尧,一身酒气地歪躺在床上,许是酒的后劲让他觉着热,薄毯子被掀开了,露出皱巴巴的细格纹衬衣,下巴的胡渣也没清,显得十分邋遢,更要命的是额上肿了起来,贴了纱布也掩不住。

傅希尧本就有点洁癖,喝酒或者出汗以后一定要洗澡,衣服一天两换,还一定得是烫平整的,是以估计没多少人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样子。

她叹了口气,到浴室热了块毛巾给他擦脸,他好像喝了很多,一会儿高呼“再来一杯”一会儿又“冉冉,冉冉”地低喊着,手也不安分地乱动,最后索性抓着她的手不放,她都怀疑他是不是装醉了,可仔细看着又不像。

把毛巾放在一边,她坐在床沿看了他好一会儿,指尖还忍不住抚着他的眉,即使睡着了,他的样子还是跟第一次见的那样,傲气又十分狂妄,可看着看着,觉得好像又不大一样了,别扭得像个孩子似的,仿佛那个一吃到甜食就乐得眼睛笑眯成一条直线的人才是真正的他。其实他这些日子的改变她都看在眼里,虽然她一直冷然处之,可人非草木,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那天她从超市回来,刚下了计程车雨势就大了起来,积水还漫进楼道里。她已经走得很小心了,可鞋底沾了水,到底还是滑了一下,幸好得后面的一位大妈眼疾手快的扶着才没有摔倒,虚惊一场。

“哎哟,这种梅雨天气,非要出门也让孩子的爸陪着嘛,不然很危险的。”大妈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提醒道。

孩子的爸。

她收回思绪,把手抽了回来,替他掖好毛毯,也不管他听没听见,轻声说:“你想看到孩子出生的话就别再胡来了,喝酒总是不好的,尤其是对孩子。”

……

那以后,仿佛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