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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羌面上冷冷泛起一丝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方婕妤,摇摇头道:“掖庭就那么点人,远儿,你去认人。”说完,他对太后和太妃一颔首。

  现在,本来没有关系的方婕妤已经被牵进来了,大家都心里有数,这摊浑水只怕越搅越浑,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赵千秋和海棠被分开,赵千秋被关进牢里,海棠被带到了掖庭。

  被关入牢中的赵千秋呆若木鸡——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仔细回想,于淑妃在去大宴前就唤他去偏殿,他去了,进去就看到于淑妃扑倒在地,他吓得立刻往外跑,撞到了杜笑儿——好吧,就算他没有撞到杜笑儿,只怕跑不到殿门口也会撞到萧远。所以,他不得不攀扯杜笑儿,更何况,他和杜笑儿从那次在内廷门口发生的事情之后就已交恶,在杜笑儿没有偶遇皇帝搬出冷梅殿之前,他就偷偷撤了杜笑儿每晚进御的名字,这事迟早要败露,他如果不趁着现在先咬一口,到时候杜笑儿反咬他一口怎么办?

  可最后怎么又扯上掖庭传令的内侍?现在这局面就变成了方婕妤有心捣鬼,他就是那帮凶,设计了一个圈套来害杜笑儿和于淑妃。

  这明显就是个套!

  谁安排的?为了什么?怎么自己就变成了凶手嫌疑人了呢?

  赵千秋百思不得其解,又怕得厉害,心火旺盛,口内自然干渴,他大口大口地灌着残茶,浑然不觉得那茶的苦味诡异。

  喝了半壶后,赵千秋忽然开始困倦起来,他打了几个哈欠,摇摇晃晃爬上了土炕,片刻之后,当牢里油灯熄灭的刹那,几个黑影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片刻之后又急速闪了出去。

  牢房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当屋顶小小的气窗被即将西坠的月亮照亮的时候,牢房里有了一条扭曲的影子,赵千秋庞大的躯体悬挂在屋梁上方,脚底空荡荡的。

  在一桩谋杀完结的时候,海棠正窝在掖庭内一个偏僻的院子里打扫房间。

  她是三品的婕妤,在还没有定罪的现在,皇帝又没有下旨夺了她位分,不能下狱,便被安置在了一个偏院里。

  这偏院年久失修,不知道多久没住过人了,环境比牢房也好不了多少,海棠发了会儿愣,决定先收拾房间。

  自己大概要住一阵子,那自然要整理成适合自己住的环境才好,而且,她可以趁着干活的时候醒醒脑子,理清自己的想法。

  通通收拾了一遍,看起来似乎可以住人了,她坐在床沿上,开始努力地想这件事情的疑点。

  她有每日记东西的习惯,这偏院里自然没有纸笔,她就倒了点茶水出来,用指头蘸了点水,在案上先把今天这件事所有当事人的名字写出来,再把发生的事件按顺序列出来,她就这么看着,脑子飞快地想着。

  她也不知道就这么想了多久,窗外三声梆响,有人慢慢走近。

  门已老旧,被推开的时候,发出尖利的声响,像是有人大力吹了一下快坏的笛子,海棠却没有抬头,就这么瞪着地上来人的影子。

  长发束冠,修长清瘦,正是萧羌。

  他来看她笑话吗?

  她现在烦得不得了,没兴趣敷衍萧羌,只低着头不说话。

  萧羌的影子笼了过来,男人的手伸向她,轻轻地摸她的面孔,顺着她的头发,她模模糊糊地想,他真暖和。

  男人就这么一遍一遍地轻轻抚摸着她,又轻又软,像是在抚摸什么他所珍爱的东西。海棠眨眨眼,觉得自己刚刚的那股烦躁一下子消失不见,心底还泛起了些又酸楚又难过的情绪。

  她慢慢抬眼看他,灯台里是半截黑腻的灯芯,一丁点灯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油,光很暗,又跳得厉害,味道还不好。然而就是这样斑驳的光里,萧羌还是眉眼如春风,唇齿含情,清雅风流。

  他生得真好看,一双眼睛又多情又温柔,怪不得那么多女人都喜欢他,甘愿为了他苦苦地等,痴痴地想,然后,静静地在寂寞深宫中一点一点疯狂。

  海棠忽然就觉得倦,她慢慢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面孔上投下一痕影子。她像是一只在冷雨里被打湿了翅膀的蝴蝶。

  萧羌从未看过她这个样子,她总是充满活力,高兴地吃,高兴地跳,高兴地奓毛,怎么样都欢欢喜喜,开开心心,现在她却比这月色还要苍白。萧羌心底某个地方涌起了微妙的怜爱,他伸手,慢慢地抱住了海棠。

  “真凉。”他低声呢喃着掀开裘衣,把她整个人裹进去,内里的温度一下熨帖上来,海棠才发现自己早已冷透了,正微微地打着颤儿。

  那是一种从灵魂开始的冷,冷到让人产生错觉,在有温度的物体挨近的刹那,她几乎分辨不出来,那瞬间挨上她的到底是烫还是凉。

  冷到最极致的时候,如果不被抱住,不被温暖,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冷到心里去的。她不反抗,不说话,也不动,就任由他这么抱着。

  说来也怪,那股委屈难过,在被他抱住的瞬间,就一点一点地淡下去了。她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她已经孤单寂寞了那么久。

  她生病的时候记性不好,之前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进了宫周围都是人,现在又被关在偏院,直到萧羌来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多么孤单无助。

  最能体会孤单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一个人就这样独处,也不觉得有什么,然而当忽然有人来到你面前时,你才知道,原来那么长的时间,陪伴你的就是孤单。

  她难得没反抗,男人轻而慢地摸着她的脸,仿佛确认什么,然后掩住了她的眼睛。

  世界瞬间沉静下来,再无光亮。

  海棠在他掌心眨眨眼,觉得有些痒,干脆就闭了眼睛。

  “……再待下去,宫门会上锁的。”

  “朕知道。”

  “你会回不去的。”

  “朕知道。”

  于是,有那么片刻,海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是她又莫名地觉得委屈,她小声地说:“你来干吗?”

  萧羌抚摸她的手顿了一下,却没说话,继续慢慢地轻轻地抚着她,海棠只能感觉到男人手指微凉的温度,和他身上死去的动物皮毛缀成的温暖。

  海棠觉得自己的呼吸有点急了起来,心情却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尝试了一下说话,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带了点含混的哽咽,便立刻闭嘴。

  男人似乎轻笑了一下,然后弯下腰,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

  海棠深呼吸了一下,慢慢地在他手掌下抬起头来说:“不是我。”

  他点点头,拍拍她的背,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真的只是听到她的呻吟,想去救她。”

  “嗯,然后呢?”

  在男人温柔地问出这句话之后,海棠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

  她似乎在调整自己的呼吸,片刻之后,开口道:“我认为如果有凶手的话,赵千秋也不会是凶手。”上一句的口气急促让萧羌觉得她随时都会哭出来,哪知过了片刻再说话,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

  “……”萧羌几乎有些惊讶了,他慢慢低下身,松开手掌,海棠睁开眼,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清澈且毫无阴晦。

  她被冤屈,她承受罪名,她却既不怨恨,也不自怜,依然眼神明亮地看着他。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因为不合理。”

  她在之前就推演过了。首先,海棠自己并不是这个阴谋里必然的一环,她是临时起意去偏殿歇息的,谁也不能保证她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听到于淑妃的呻吟,因此也不能保证,她听到呻吟就会进去。简言之,她在这个阴谋里是个意外。

  那么接下来,她又假设凶手是赵千秋,可这里又有说不通的地方了。第一,掖庭副令完全没有必要自己去干这件事,他有的是法子让别人去做,然后迅速杀人灭口,完全没必要冒着把自己兜进去的风险去干这件事。

  听着她的推断,萧羌一弯唇:“……朕很惊讶你会为赵千秋说情,朕以为你们关系并不好。”让她搬到后凉殿之后,萧羌就查过了当时的内宫记录,他没有看到杜笑儿的名字,稍一查证,他就知道了是赵千秋私自撤了她的名字,再一查,之前那点和海棠的过节就全都查出来了。

  海棠瞥了他一眼道:“这不是说情,这只是推断。我是不喜欢他,但是我不会因为不喜欢他就说他是凶手。”

  海棠继续朝下说,按照凶手是最大得益人的角度来推理,从淑妃流产这件事里,能得到好处最多的人是方氏。道理很简单,方氏现在是个婕妤,淑妃是宫里位分最高的女子,要是她这一胎生的是个儿子,那未来太子之位落在谁手可就难说了。毕竟立长之前,还有个立贵。

  可这里就还有个常识问题,她会不会蠢到让谁都知道是她心腹的赵千秋去做这件事?不会!而且,她更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充当见证人。这就像是让方氏拿着自己的剑去攻击自己的盾一样可笑。萧远是方氏最大的依仗,她怎么会拿自己的儿子去冒这个险,让他牵扯到这件事里?

  萧羌听她说话,慢慢颔首,他说:“好,卿的推断合情合理,那么,凶手为何要设这个局?既然不能把罪嫌引到方氏身上,煞费苦心布这个局,到底有何意义?”

  “……因为这个局是骗聪明人的。”

  在她静静讲出这一句的时候,萧羌一双桃花眼中有些细微的精光闪过,他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背,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海棠说,聪明人嘛,就容易想得多,设这个局的人就是为了让聪明人把这件事反过来想。

  是啊,我刚才的推断是证明方氏不是凶手,这个局是有漏洞没错,谁都会以为方氏的嫌疑并不成立,但是聪明人嘛,一多想就变成了:说不定方氏正是在利用这点,一边害于淑妃流产,一边又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呢?假设这个事真的是方氏做的,而且她又故意把赵千秋和自己儿子都设计进去,先把矛头引到自己身上,再让大家往下想,等大家想明白里面的悖论,她反而能彻底洗脱罪名。

  “哦,这么想倒也合理。”萧羌语带宠溺,“那为什么你判断不是方氏干的呢?”

  “因为她除了身为妃子,还是个母亲。母亲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涉险呢?”

  “……这可不一定。”听了这句,萧羌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开口,他说,这世上有为了孩子肯牺牲自己的母亲,就有丝毫不在意孩子的母亲,当然也会有宁愿牺牲孩子也要保全权势的母亲。

  海棠抬头看他,他一脸温柔,伸手轻轻摸摸她的头,海棠沉默了片刻,随即慢慢说道:“所以,设这个局的犯人很清楚,目前这个局面,很难彻底打倒方氏,当然,这也不是她的目的。她想的,只是在‘聪明人’的心里先埋下一根钉子。”

  然后这根钉子会在骨肉里扎根,总有一天伤口会化脓,在设计阴谋的人最需要的时候,成为致命的伤口。

  “……对吧,‘聪明人’?”海棠仰头看他,萧羌莞尔一笑,轻轻拍拍她的脑袋。

  他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先不说这个,朕很好奇,你跑过去救于淑妃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这有可能是个阴谋,或者前面会有陷阱?”

  “……没想过。”海棠特别老实地回答。

  她是真没想过,她就想着有人在呼救,那就要过去,能帮就帮,因为她知道,死有多难过。死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有多孤单都不记得。

  但是她觉得自己跟皇帝说不着这个,最后她言简意赅地说:“这么说吧,见死不救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笑儿,在后宫里,你这样做是引火烧身。”

  她听了这话,又琢磨了半天,摇摇头说,不行,见死不救她还是干不了。

  “你也许会把自己也牵连进去的。

  “也许会把周围无辜的人牵连到其中的。

  “这样你还坚持吗?”

  听到他这么说,海棠定定地看着他,她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我现在也有点后悔,也挺害怕的,但是,假如重来一次,假如我知道会这样,我也不清楚,我会不会去救她。我也许会救她,也许不会,也许我连正殿都不出。陛下,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不可能重来一次,我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这么说得非常慢,像是每一个字她都仔仔细细地想了,才说出口。说完,她坦率地凝视着统治偌大帝国的帝王。

  “……这样的性格,你会死得早的……”萧羌忽然叹气,他摇摇头,远离了海棠一点,坐在榻上,把裘皮脱下来加在被子上,他自顾自地摘掉了头上的金冠,一头漆黑的长发就这样垂了下来。

  “……如果就这样死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都想好好活着,我也一样,但是如果在宫廷里活下去的唯一办法是要踩着别人的命而活……”海棠想了想,把“我宁肯不活着”这几个字咽回去,正色说,“那我就只能尽量让自己在不踩着别人命的情况下活得久一点,做人总要对得起良心。”

  听到“良心”两个字,慢慢用手指顺着头发的萧羌忽然笑了笑,他似乎觉得这句话非常好笑,他一边笑,一边轻轻摇摇头,问道:“那要是别人陷害你呢?”

  “恩以三倍偿,仇以十倍报。”海棠露齿一笑,清秀的容颜在此刻居然熠熠生辉起来,“要是让我知道是谁陷害我,有了机会,我就把他折腾够了再丢到大理寺去。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萧羌唇边泛起了浅笑。

  真是……好天真啊。

  天真的言论,天真的观点,但是……很可爱。

  他脱掉外衣,掀被而入,向海棠招了招手:“过来吧。你那边很冷不是吗?”

  海棠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钻到被子里,萧羌环住她的腰,侧躺着,和她面对面:“以前就知道卿十分聪明,今天才发现,卿除了聪明,道理也懂得多。”

  说完,他大概是想起了海棠在他后凉殿里鼓捣出的那些古怪玩意儿,不禁失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卿平日里看起来对后宫这点伎俩毫不在乎,没想到是深藏不露,见识高深啊!真不知道,卿这样年纪,是怎么懂得这么多的?”

  这话一出,海棠心脏猛地一跳。